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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期 |非理想突围:福利企业环境重塑与价值回归——“万福”涂料企业反残疾污名的实践启示(黄熠、孟晨曦)

2023123日晚,北京大学社会学系第26期本科生田野工作坊在理科五号楼201室举行,主题为非理想突围:福利企业环境重塑与价值回归——“万福涂料企业反残疾污名的实践启示。北京大学社会学系2021级杨乐萱、国家发展研究院2021级黄熠、社会学系2021级孟晨曦主讲,社会学系2021级本科生陈雨涵主持,社会学系2022级硕士研究生马婧仪评议,社会学系副教授王娟老师出席并参与讨论。

内容回顾

何以突围:残疾污名与企业效益

受启发于一篇关于残疾人群体在短视频直播间兜售手工艺原材料报团取暖文章,我们最初选取了残疾人借助网络平台灵活就业这个主题,并试图以手工活之家这个网站作为田野展开观察。然而随着深入调查,我们发现该平台存在虚假宣传、让残疾人打白工的现象。

这次碰壁经历让我们意识到,虚拟的线上平台可能会让我们像那些企图通过该平台获得工作的残疾人一样,在信息不对称的情况下轻易受到欺骗。出于降低田野风险、保证安全与调查质量的目的,我们希望在身边找到一个能够确认情况并且能安全进入的田野点。在这时,我们了解到有机会进入一个位于山东省潍坊市某镇的名为万福涂料的企业。该企业效益极高,为该镇税收贡献企业首位。更为特别的是,它规模极小,目前在编员工42人,其中有20名为残疾员工。我们研究的出发点即来自对这一现象的惊异与发问:为什么容纳了如此之高比例残疾人的小规模企业能获得这么良好的效益?

    在第一次田野中,我们首先参观了这家涂料企业。在我们设想中,涂料园区占地较大,油漆痕迹斑驳且散发刺鼻异味。来到实地后,我们发现该企业占地很小,仅有两间员工十余人的生产车间,地面和机器外壁毫无涂料痕迹,也无刺鼻异味。这种小规模、机械化、环境清洁且以残疾人为生产主力的生产环境完全颠覆了我们的先验认知。

    在与企业董事和经理的访谈中,我们也了解到一些有关万福涂料企业的信息。万福涂料企业于2000年成立,生产产品为水性及油性汽车面漆。企业结构为直线制与事业部相结合,规模较小,权力集中、责任分明。公司由董事长与经理二人联手创办,二人为公司股东。公司内20名残疾员工有9人在车间中工作,5人从事后勤工作,1人在财务部从事统计工作,1人在技术部工作,1人担任司机,2人担任保管员。在了解上述信息之后,我们与4位残疾员工和1位健全员工进行访谈,这4位残疾员工分别来自财务部和生产部,普通员工则是在技术部工作

在访谈过程中,两位管理人员对自己的工厂一路以来的发展历程与成就很是感慨,董事李总在谈到自己创办该企业的初衷,即残疾大哥在劳动市场上的遭遇时非常动容,在谈及对假福利企业事件时的愤懑和所有人万众一心齐获福利才是真福利的企业基础价值时的憧憬与有力给我们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残疾员工李会计在进屋前会将双拐放在门口,然后轻快灵活地单脚跳到座位轻松落座;将一只截去下臂的手隐在袖子里的金灌装迈步雄健迅速,每次谈及媳妇和孩子总是会不经意地露出幸福的笑容;腿部有残疾的王操作人狠话不多,一接触就让人感觉到埋头做事的踏实精神,而确实也是评选出来的优秀员工代表;腿部有残疾的张滤工虽然在说到家里子女教育负担时频频叹气,但后又总是随即十分乐观的自我安慰与鼓励……

 

 

【环境重塑:万众福利生存之道】

在进入田野之初,我们阅读了部分关于残疾人就业与福利企业现状的文献,对于残疾人就业困难、福利企业市场环境运转狼狈的现象记忆深刻因而我们在访谈时着重注意该企业的运营方式,发现该企业塑造了技术、制度、人际与价值个有所侧重但相互联系、环环相扣的特殊环境侧面,共同搭建了一个残疾人友好的工作环境,实现理想收益。

具体来说,技术是该企业提高并维持生产效率最重要的基础。企业率先采用水性漆技术,以高技术降低对劳动力的技术要求和体力要求,使残疾工人能更好地适应生产劳动。制度指的是该企业通过双向选择、岗位创造和师徒制等策略实现人岗匹配,以及采用观察式绩效评定与结构工资制。基于上述两项,企业成功营造了平等互补的员工关系和温情庇护的上下级关系,改善了残疾员工工作环境,如李会计反映上厕所不方便后厂内在厕所中接一根水管冲水,以解决李会计日常生活的问题。除此之外,在价值层面,企业建立了一套贯穿前三个要素并最终指向深层认同的价值导向话语体系,促进了员工个人目标与企业效益目标的双向强化。这些措施共同作用,形成了提升整体工作效率的企业环境。

 

 

【理想反思:理论对话与多元价值重塑】

在我们最初了解到该企业的基本情况,并且提出为什么这一拥有如此高比例的残疾人的企业能实现如此高的效率、获得如此高的效益这一直观经验问题时,我们就发现,其中蕴含着对能实现高效率的劳动者应该具有什么样的特征的想象,这一想象让我们将核心概念与对话理论确定为理想工人这一社会心理学与劳动社会学的经典概念。理想工人概念指在现代资本主义生产对高效率的绝对追求下,工作被内隐地理解与想象为一种需要理想的候选者来填充它们的层级位置。在这样的企业与社会想象下,残疾人因其残缺的身体而容易被先验地想象为理想的对立面,他们身心的残缺令其难以适应现代企业科学高效的生产模式评价体系,因此容易在劳动力市场中受到科层组织的一致污名、歧视、排斥。但万福涂料企业在实际的产出结果上破除了非健全人士产出效率必然低下的想象,树立起一个更积极正向与包容的理想工人事实性结果因此我们第一次田野与写作主要着眼于归纳与分析企业经营层面的实践路径,对标题中环境重塑的过程进行归纳与阐释。

初次田野结束后,我们在与几位员工的联系中反思对劳动意义和人生价值的认知。从受访员工的朋友圈我们能切实感受到,他们对当下生活状态的认可和满足,这与充斥着宏伟理想蓝图的励志叙事存在很大差异,也与我们对残障人士的生活状态想象有所不同。这一反思并没有中止。我们突然意识到,在挑战杯的写作中我们采取了从企业管理者视角出发的理解,但这一写作思路可能存在两个问题:一方面,我们本身是带着对残疾人本身的关怀确定挑战杯选题、进入探索该企业的,实际上,残疾人在劳动力市场之内以及之外的更广阔的人生的效用福利水平是、并且应当仍然是我们的终极关怀另一方面,理想工人这个概念中强调的先验想象的瓦解、即劳动者的形象重塑过程,必定与劳动者自身的认识、诠释与行为密不可分因此,当我们基于对残疾人的关怀讨论企业的生产效率问题时,对残疾劳动者主体性的讨论就可能会被淹没与隐去,或者只能作为补充、升华这种非主体逻辑部分出现在思考与行为中,让我们的研究无法或者至多只能牵强回归最初的目的、关怀与价值导向。

 

 

【主体回归:劳动者身份与残疾人能动性】

基于上述反思,我们选择再下田野。在新问题的指引下,我们转变访谈重心:受访的残疾员工是如何来到这个工厂的?他们是如何进行劳动的?他们在工厂外的家庭生活与社会生活是什么样的?

再下田野,我们在更深入的访谈中感受到残疾劳动者作为个体在某些维度上与普通人并没有那么大的区别。正是基于这一观察,我们围绕残疾员工的多重社会角色对第二次田野进行总结和反思,这主要包含两方面。

第一部分涉及残障员工们半自主性的劳动选择。之所以称为半自主性,是因为残疾劳动者在劳动选择中往往面临很大的约束,选择空间不足。但通过受访者的描述,我们得知他们依然充分发挥自主性寻找更优的工作机会。他们的谋生途径远比我们想的丰富,比如李会计本身爱打游戏,由于身体和照顾家庭的原因,她长期居家,并没有出来上班。但她通过代打游戏、卖游戏币挣钱。她对自己打游戏挣钱买了一辆三轮车非常骄傲。

第二部分涉及残疾员工家庭角色与工作身份的关系。事实上,家庭角色和工作身份相互影响。我们在访谈中发现,残疾人同样存在性别角色分化,作为男性的金灌装在手部残疾的情况下仍在努力工作以养家糊口,作为女性的张滤工则和县域已婚女性一样在生育后几年不参加工作,在家照顾子女。另一方面,残疾员工们不一定是出于个人实现和薪资报酬的激励来到涂料厂工作,寻求工作与家庭的平衡、短期经济效益与长期养老需求的平衡成为部分残疾员工进入涂料厂的现实初衷。

 

 

【躬耕自省:非理想研究之问】

回顾整个田野和写作过程,我们也深刻意识到自己的种种不足,并对此进行了严肃的反思。我们在整个过程中遇到的最大的疑惑与困难,在于实际上我们并没有一个非常贴切与明确的核心理论概念,更缺乏非常聚焦的理论对话过程,也因此缺乏文献与分析的有机统一性。一方面,我们忽略了理想工人概念在经典文本中的最初的价值含义,使文本中出现了多义性与模糊性;另一方面,正是因为核心理论概念的脆弱性,我们始终缺少能将全文整个串起来的理论对话过程与总体思路。也因此,整个文本组织逻辑存在简单堆砌、拼凑甚至是重复利用仅有的田野资料之感。

田野部分,我们缺乏对劳动过程的直接观察,也在访谈中不可避免地遇到了如何用合适的方式询问残疾员工的残疾状态和心理感受的难题,或许正是出于这个原因,访谈过程中受访者很少提供更多信息实现访谈内容的拓展的方面,这也是我们常常感到无措之处

以上是我们的一些反省和思考,期待和大家一起探讨这些问题。

 

 

提问环节

我想请问一下三位同学,你们在文本中对这个工厂的各种制度条件作出了全面的总结。但我会感觉里面很多部分,比如机械化等等措施可能在其他条件相似的工厂中也普遍存在,那你们是按照什么样的标准去取舍这些条件的呢?

我们在田野调查中观察到,其实这个工厂是具有一定特殊性的。因为我们有问到残疾员工之前的工作经历,在之前的机械厂、纺织厂里残疾本身很影响他们的工作。比如说张滤工,他明确说他腿部有残疾,他先后从事的两三个类似的同样不需要特别高的技术含量的工作,但是都因为工厂的不合理一些规章制度,他就不能得到相匹配的收益,就无奈退出了。

你们提到福利企业之所以招聘残疾人,有一部分是因为老板的个人情形,但你们这篇文章的标题提到实践启示,那你们从这个企业中获得的经验到底有多大的推广价值?

其实之前老师也跟我们提出过推广性的问题,实际上现在能够比较让自己安心的解释是,我们并不是想做一个非常具有推广性的东西,而只是提供一个可能性,就是存在一种高效率的福利企业实践。至于推广价值,考虑到这个工厂是一种订单式的生产,而不是靠大量生产占领市场,这种高技术、品质化的生产方式可能为我们提供了一种可能。

 

 

评议环节

马婧仪:

第一次接触到三位同学的研究,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四个多月,在这四个多月的时间里面,三位同学表现出了非常认真负责态度,她们愿意在已经是一个挑战杯获奖作品的基础上再次修改、再下田野,并且在二次田野当中有了新的感悟,实事求是地呈现在文本上,我觉得这是她们特别难能可贵的地方。

 

 

说回最开始的阅读体验。其实在第一次阅读三位同学的稿子之前,我以为我会看到一篇残障研究的论文,但是在我读过之后却发现事实并非如此。虽然经验的主体确实是我们说的这个福利工厂里面的残障工人,但是从很大程度上来说,我认为这篇文章一开始仍然是一个比较典型的工业社会学研究,从技术、制度和工厂内部本身的价值出发,干净、整洁,让人挑不出什么错漏。

但是在有的情况下,没有错漏可能本身就代表着一些问题。在初次阅读时,我感觉到可能工人们的生活中有更多的纠结体验没有被很好的呈现,而这些都在对工厂内部组织方式的系统化论述当中被掩盖了。第一次田野的访谈录音稿中呈现出来的是田野材料本身的缺乏:无论是工人的业余生活、他们的家庭经济状况、过往的职业经历、当地经济活动的社会嵌入性等等都没有在文本当中呈现出来,而这些显然同样是重要的问题。

最初的文本当中其实呈现出两种可以继续推进的线索,也是两种不同的视角。如果站在企业的视角上,问题将是:带有公益性质的市场主体如何获得市场成功?这需要将企业放到更加广阔的语境中进行讨论,包括「初创时期-福利工厂改制时期-改制后」的经历、和地方政府/残联等机构的关系、在行业中所处的位置、市场竞争力、以及原始文本中所已经涉及到的企业内组织、评价方式等。在2006-2008年国家陆续出台有关福利企业从补企业补人头改革的相关政策之后,许多对政府庇护具有较强依赖性的中小型企业陆续退出了市场,而万福涂料厂的存续恰恰说明了该企业有一定的独特之处,因为在此之后,它不仅没有因为效益不好而退出市场,反而在一定程度上获得了超出改制之前的市场成功。这是一个非常有趣的制度视角,重要的是需要有更多的案例对比,控制变量以得出结论,但是真正操作起来确实会具有一定的难度。

而如果站在工人的视角上,事情也会变得非常复杂,如果我们暂且聚焦在如何去重塑理想工人概念上的话,过去的理想工人概念是企业本位的,这个概念恰恰揭示出看似客观的、科层制量化指标主导下的绩效评价标准实际上是有偏的,由此导致残障人士等群体在现实中受歧视。而本文的理想工人概念则是工人本位的,工人在一定范围内实现自身的生产力,并将这种生产力实现与社会角色实现、自我实现相联系。也就是说,理想工人这个概念的所指从去社会化的、企业评价的工人,变成了有家的、有主观意识和自我价值观的工人。而如果要将抽出来的、孤立的行动者放回到他本身的社会关系网络当中,必然不可回避他们每个人的各自的生命史,只有在每个个体的独特脉络当中,他们的职业选择以及对理想的定义才有可能得到切实的理解。因此,从这个意义上,在本案中探讨工人的主动性,他们的社会关系以及工厂劳动过程主体性的问题也是非常重要的。

在后续和同学们的讨论当中,她们也指出,似乎理想工人的再造在劳动者主体感受的层面更能突显,而这个企业在整个产业中的出现则会比较偶然,这和涂料厂的特殊性质、地理位置、县域环境等等都有一定的关系。于是就有了后面部分视角的转换。我们的共识是:需要再下田野,更多地锚定被访者的生命感受。对于这些残障员工而言,进入万福涂料厂是身份转换的关键一步,而不是唯一步,那么在这个工厂里面工作是如何影响了他们其余的生活的?这个企业固然采取了各种手段(比如工时评价体系)来组织残疾员工,但是转换并不是自然而然发生的;于是我们要探讨的是这些改变如何发生?工人的自我实现、社会角色和工作之间有何关系?我们都认为,探讨对于个人生命来说更加全面的因素,才有可能在一定程度上将其称之为工人自己的反污名实践

第二次下田野,同学们有非常多收获,主要集中在工作经历以及职业选择对家庭的影响。我们发现,过去我们对于这些工人经济来源的想象过于简单,因为我们总是基于自身的倾向和知识将他们视为一个较为同质的群体,而且可能忽视了他们与社会的紧密联系,想象出一种更为隔绝、封闭的生活状态。但实际上,个体受伤后仍然在各个方面与社会接触,并且在这样的接触和互动过程中,个体并不是受动的客体而始终存在自己的主观考量,这一点也反映在他们多样化的生计方式上。这在某种程度上动摇了最开始的同学们的理论预设或初衷:事实上他们并不是因为身患残疾无路可走才进入了这个福利工厂,而在更大程度上是由于各种各样的经济动机(或泛经济动机:比如交劳保)、社交需求或者稳定需求等等进入企业的,万福涂料厂并不是唯一一个会接纳他们的地方,也不是他们走投无路的选择。这些动机可能会出现在每一个人的身上,看上去似乎和残疾本身没有直接的联系。讨论残障工人、社会污名,常常会让我们有这样一种误区,即将他们的生活想象成一种由于不利而凝固的状态,但反复强调这个点反而有点像在刻意地制造差别。因此,在新补充的文本当中,同学们从常人对残疾劳动者的想象中切入讨论,通过田野的经验证据打破刻板印象,真实坦然地呈现了在田野中的经验,尽管它现在或许并不处在一个高度理论化的状态,但是这种坦诚也是最珍贵的地方。

我个人会认为,在新加入的文本当中,劳动过程的这个部分写得非常精彩,它们既照顾到了劳动过程本身,又照顾到了工厂之外的其他社会化场所的影响。虽然这里没有刻意点出,但是我会觉得,实际上她们想要强调的是,从工业脉络中新生发出来的属于主体自身的诠释逻辑;车间中工人自主的超职责的问题其实也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反驳布雷弗曼对于垄断资本主义劳动过程当中去技术化命运的悲观论述——因为工人控制劳动过程的本能动力,在经验上是存在的;从布维的批判视角来看,这种动力在现代资本主义的条件之下可能以超额游戏的形式表现出来,但是在本案当中,却是残疾工人对自身劳动价值的肯认和体现;同时,万福的独特之处在于其明确的工时评价体系而不是计件评价体系,它要求一天工作八小时,但不要求一天之内必须要完成多少业绩,比较硬性的的标准一般依照订单量来确定,时间间隔较长,这也给工人自身留下了一定的灵活空间;因此,在一天的时间尺度之内,大家并不像布维在制造同意中观察到的那样,会通过超额来囤积自己的小金库之类的,而是履行不属于自身的工作职责,我认为这是一个值得细究的差别,也是在劳动过程研究范畴内具有理论化潜力的地方。当然,这同样回应了布洛维有关劳动过程领域不存在一般理论,而只存在一般性概念和特定理论的说法。这种行动逻辑当然与工厂内部的劳动组织息息相关,但是同学们为我们呈现出来的是更加广阔的图景,是每一个具体的人,是一些常常被视为失能残障人士如何面对生活,如何对待劳动。从这个意义上讲,「讲述」也是他们反污名实践的一部分。因为有时,污名不单单是带有贬损性质的评价,某些身处权力优势地位的想象和非移情意义上的同情也会变成一种污名,而正是这种权力地位的差距阻碍了理解的发生。而我们作为学习社会学的学子,最应该做的也许就是靠真实的经验近一点、再近一点,而不是耽于自己的幻想与先入为主的观念当中,当然,我想这也是开办本科生田野工作坊的意义之一。从这一点上讲,我认为三位同学也给我自己做了一个很好的示范。

作为评议人,我能说的和能做的其实非常有限,但是参加工作坊的这几个月我也确实收获颇丰,尤其是小小地体验了一把老师指导我们的不易。我非常感谢三位同学和工作坊给予我这次锻炼的机会。

王娟老师

 

 

很高兴听到三位同学的分享。我想先从你们最后提的自我批评和向老师提出的问题说起。我觉得核心的,其实刚才仪也讲到,是你们的田野还弱,你们去的时间不长。而且就像你们自己也提到的,访谈地点主要都在办公室,没有观察。因为你们要写的这个东西,是身体的某一部分可能存在问题或残缺,而这整个劳动过程其实你是可以看到的,看到的才能写详细,写得有场景感。反过来说,金罐装在做现在的岗位之前被调去做研磨,然后他说自己做不了,才来了现在的岗,那之前他做研磨是怎么做的你们肯定不详细,因为你们看不到,只是听他说一下,就没有场景感。与此相关的一个问题是,你们的访谈对象虽然说有金罐装、张滤工等等,他们都变成一个人也没关系,他们并不是一个一个具体的、完整的人。其实你们可以尝试,比如说在写某一个部分的时候,你们就写一个员工,比较详细地叙述他(她)的基本信息和生命历程,就像一个小传一样,写得既完整又精练,把关键的信息都写上,要让我们能感受到这个人的形象。你们写得比较有场景感的材料,我觉得李总这个人是比较完整的,还有那个李会计,她上厕所不方便,涂料厂给她接了一根水管,这个事儿很具体,但实际在他们的生活中,就是会考虑到这些问题。

第二个问题刚刚仪也谈到了,你们得自己选择,研究企业也可以,研究残疾人也可以。其实从你们既有的材料来看,我觉得研究企业更为合适。因为如果你要研究残疾工人的话,那么就变成了这个企业是你们认识残疾工人的一个场所,他们聚集在这儿其实是很偶然的,就像你们说的,这也不是一个特别好的、大家都抢着去做的工作,而且他们选择这个工厂并不是基于非常明确的反污名的目的,就其实以这个工厂的场景来讨论这些事儿就有点不够。如果你们是研究企业,延续你们最初的想法,那就得进一步拓展很多,需要进一步了解企业创始人的想法,你们其实也对李总做了访谈。关于企业的一个很重要的问题时,企业是何时转型、走上机械化道路的?我之所以提出这个问题,就是因为你们在文中提到为残疾人提供岗位,以及因人设岗这些,都与企业本身的技术升级存在很大的关系。我觉得这个问题有很重要的意义。在今天的中国社会,各行各业的机械化程度越来越高,这与残疾人的就业问题很相关。以前可能你身体残疾有一些活是不能干的,但现在能干了,那么它的这个技术升级对于福利企业实践就很重要。

第三个问题涉及访谈技巧。其实像李总这样的人,你们需要讲的内容不多,只要你给他(她)引子,他(她)就可以讲。对于这一类的访谈对象,不要过多地打扰他(她)的叙述,但也要事先做功课,对一些重要的节点心里有预案,这样当他们讲到一些信息时,你们会有那个敏感性。另一种是访谈的时候难以拓展开的情况,我们在这学期田野实践的课上也讨论过这个问题,当时周飞舟老师说,面对访谈对象的时候,是你要进入他(她)的世界,而不是他(她)要进入你的世界,这个话说得很好访谈提纲就是你的世界,如果完全按照访谈提纲进行,这实际上就是把访谈对象强行拉到你的世界里来,而你进入他的世界是按照他的那个逻辑来讲述这个事情,你再自己去找其中的点,回答自己的问题。

最后就是关于第二次田野的反思和总结,我觉得加入部分的问题是,里面的很多内容其实没显示出他(她)是残疾人,比如说家庭决策责任,其实大家都会面临类似的问题。残疾人和普通人肯定有区别,即使谈论性别权益,我们也要承认女性跟男性是有区别的。这种区别并不是在说我们与家庭和社会的联系上,而是身体的方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