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艺多 杭州师范大学社会工作系讲师

（华东师范大学2021届社会学博士毕业生）

 

第八届余天休社会学优秀博士论文奖

评审委员会推荐语

 

高艺多博士的论文，《“心灵”及其情境:本土社会工作者的情感劳动研究》，将情感劳动从商业领域中分离，赋予其在公共领域的价值，通过对本土社会工作者情感劳动的细致观察和敏锐思考，为情感劳动提供了一个更为多维的概念。文章从情感体验、情感整饰和情感调适三个维度来探讨社会工作者的情感劳动，从购买方情境、落地方情境、机构情境和服务对象情境四个方面来呈现社会工作者的情感调适，进行了有效的跨情境个案分析，有力拓展了情感劳动这一概念的适用性。

高艺多博士对访谈材料的运用较为恰当，写作清晰连贯，是一篇研究资料详实，问题意识敏锐，有相当潜力的研究。评委会决定授予其第八届余天休社会学优秀博士论文奖。

 

“余天休社会学优秀博士生论文奖”颁奖现场。图源：作者供图。

 

2023年11月收到北京大学社会学系田耕老师发来的关于撰写博士论文写作回顾的邮件邀请，毫不犹豫就答应了。但万万没想到，这篇未完成文档在我的桌面上竟然静静地“躺”到2025年4月份（2月一度动笔梳理思路但开学又搁置了）。对这件事的一再搁置最大的原因在于伴随时间流逝，我重新审视博士论文，越来越觉得它距离“好”论文真的还有很大差距，担心自己未经进一步成长写出来的回顾小记会过于粗糙和肤浅。于是我的潜意识里也似乎主张拖延，文档一直放在桌面上而迟迟未动笔，只希望通过接下来工作几年能够进一步有所沉淀，以更具反思性的态度重新审视这篇论文。

距离2019年开题和2020年动笔，一晃已经五六年之久。为了不遗漏一些重要的细节，我重新梳理了博士论文写作历程，自然还是难免有所疏漏。以下内容，仅供各位正在博士生涯中努力拼搏的同学一点参考，经验与教训并存。

 

 

现在看来，博士论文选题或许可以被看做“偶然中的必然”，选题决策与个人的生活体验、理论积累、专业实践等任何方面都可能关联起来。还记得在博士论文选题期间，我曾经在跟导师的微信沟通中明确表达了我的期待，大意就是“我想做一个对当前中国社会工作具有批判性思考的学位论文”。当时恰好完成了一篇对国内社会工作研究的批判性视野进行再反思的文章，再加上从日常实习、实践、网络阅读等各种途径我感受到“年轻的”本土社会工作可能存在诸多问题，尤其是那些脚踏实地地行动着的一线社会工作者的境遇需要被看见。当时最大的一个困惑就是，为什么会出现这样一个悖论，即“扶持弱势群体的社会工作者自身反而成为弱势群体”？后来经过进一步思考、访谈，发现这一表述很不严谨甚至过分武断，于是最终调整为“为什么社会工作者作为扶持弱势群体的群体（以扶持弱势群体为志业）却普遍呈现出自身即为弱势群体的主观感知”？对这一悖论性现象的好奇与不解成为我的博士论文之起点。从经验层面来看，这种“弱势感知”毕竟是一种主观情感体验，所以最终决定从情感社会学视角切入，考察一线社会工作者的情感劳动。也许与一种内在好奇心的连续性分不开，后来博士论文成文后回想起来，我的硕士论文也是聚焦于研究对象的情感联结，并且在硕士期间我也与导师合作进行社区情感治理主题的理论思考（当然这些都是后知后觉了）。

 

“余天休社会学优秀博士生论文奖”论文封面。图源：余天休奖工作组。

 

 

为了呈现一个更清晰的时间脉络，我想按照一般博士论文写作的流程进行写作过程的回顾。

 

开题报告

 

在开题前，除了进行常规的社会工作、情感社会学、情感劳动等主题文献阅读之外，我也汲取硕士论文写作的教训，尽可能做了一些预调查工作。围绕选题，我首先对拥有一线社会工作者职业经历的室友和同门进行了探索性的“热身访谈”。此外，我还在姚社工的支持下到上海民政二精中心对几位一线社会工作者开展了“热身访谈”。虽然，后来因自身原因没能以此机构为核心田野点颇有遗憾，但是这次预调查还是给了当时的我不少启发，它在赋予我感性认识的同时，也更坚定了我对选题的“执念”。后来，在一次华东理工大学的学术讲座中，我结识了一位社会工作服务机构负责人，并在会后围绕一线社会工作者的劳动过程展开了进一步交流，巧合的是，后来这家机构成为了我的博士论文参与观察点。

2019年6月是博士论文正式开题的日子。在与导师沟通后，我将题目拟定为《多重情感体制对社会工作者情感劳动的影响——基于沪、杭地区的调查》，试图将情感体制分成三种类型、四种形式，旨在讨论情感体制对社会工作者情感劳动的建构机制，并尝试基于情感体制进行本土情感社会学的理论建构。虽然开题当天，我并没有如愿得到更充分的研究建议甚至产生一些被质疑之感，但开题报告结束后，导师指出彼时国内在情感社会学、情感劳动领域的研究还比较少，所以我的选题可以说是“创新性与风险性并存”。这对即将产生自我怀疑的我来说，实在是一剂“定心丸”。他鼓励我扎实推进，好好推进这个研究，再度肯定了研究价值。

 

文献阅读

 

开题报告后，文献阅读再次提上日程。实际上，文献阅读是从选题到定稿贯穿始终的工作。期间，我制作了一个持续更新的书单，围绕博士论文相关主题诸如情感社会学、情感体制、情感劳动、国家与社会关系、社会工作专业化与职业化、组织社会学、本土文化、性别社会学、劳动社会学、社会心理学、社会研究方法、经典社会学研究等展开了进一步的文献检索、分类与阅读。这个过程中，我尽量做到一直保持文献阅读的状态，重点把握情感劳动研究和社会工作职业化与专业化的研究脉络，从既有文献中汲取尽可能多的养分。后来，导师微信发来梅笑老师的情感劳动研究、成伯清老师的情感体制研究等最新论文，都一再鼓励到我。更幸运的是，《心灵的整饰：人类情感的商业化》一书出版，让此前阅读英文专著的我有了重要的参考译著（曾经阅读过程中我也动过翻译本书的念头）。此外，我也阅读了一些质性研究方法的中英文书籍，尤其是具体的分析方法，我把个别要点整理出来贴在书桌旁边的墙壁上时刻提醒自己。我也聆听了王宁老师的线上研究方法，受益匪浅。

 

资料收集

 

为了探究一线社会工作者的情感劳动，在访谈对象上，最初设想是全面访谈各利益相关方，但种种原因导致我最终聚焦于一线社会工作者为主要访谈对象。虽然过程中也涉及购买方、合作方和服务对象等主体，但它们数量极少且内容较薄，就未能纳入后来的正式分析，只是作为个人体验的一部分，与社会工作者的论述形成隐性对照。访谈对象的选取总体上采用“滚雪球”方法，最开始寻找访谈对象幸得同门帮助介绍。虽然访谈时我们交流的声音定格在当年的时空，但直到今天，当我看到文档中的每一份访谈转录，都会重新回到访谈时社会工作者们真诚无私的分享瞬间，印象很深的是不止一位访谈对象愿意拿出两个甚至三个小时的时间来跟我分享、倾诉、吐槽、反思工作中的日常，反思个人情感与结构情境之间的关联。透过访谈，我不仅看到了身处多元交代体制情境下社会工作者承受的无奈、沮丧、失衡与冲突，也感受到了这些默默做事的行动者在结构约束下表现出的应对策略、实践智慧与意义重构，还发现来自组织、同辈之间的支持可以有如此巨大的能量。每个人的形象都印刻在我脑海中。当然，时至今天，有些人已经离开了这一行业，有些人还留在这个行业里坚定地埋头耕耘着。

作为博士论文，仅仅开展深度访谈远远不够，它可能导致因缺失一线社会工作者劳动过程的亲身体验而出现失真和难以深层次理解研究对象等问题。因此，我联系到前文提及的那位社会工作服务机构负责人，提出蹲点进行博士论文参与观察的申请，得到了对方同意。后来，我以志愿者的身份来到机构，与一线社会工作者在同一个办公室工作，利用办公室工作、外出举办社区活动、个案探访等时间对同工进行非正式与正式的访谈，每天记录参与观察的见闻、感受与反思。严格意义上看，这段参与观察的时间并不算长，但我也确实收获了宝贵的一线社会工作者的感性职业体验，对访谈中提及的情感劳动也更加感同身受。在这里，文献、体验和访谈在某种意义上形成了“三角对照”。需要特别提出的是，在进入机构前，我对机构及其社会工作者抱有很多基于“局外人”身份产生的正向情感想象，但进入机构后，这种想象得到了现实的“修订”，更让我从“半局内人”视角见证了小型社会工作服务机构在管理、服务、专业等方面的问题。

 

撰写过程

 

众所周知，博士论文写作是一个长线作战的过程。从开题到预答辩，一年半的时间，看起来不短，但是也有一个时间节点，不允许作者无限期延迟写作启动时间。当文献阅读和深度访谈进展到一半的时候（参与观察尚未开启），分析框架越来越明晰化，我开始撰写论文的绪论和文献综述部分；在参与观察结束后，我继续撰写经验论证的主体部分；当访谈进展到尾声时，论文的总结与讨论提上写作日程。博士论文写作过程中充斥着百思不得其解的沮丧和自我怀疑时刻，更充满着“柳暗花明又一村”的灵感顿悟时刻。但这些顿悟常常是碎片化的，所以我专门建立了一个文档命名为《博士论文想法随时记录》，争取将随想、随感即时记录下来，以防止灵感流失，哪怕是夜间梦中或中间醒来的一闪念，也会临时记录到手机备忘录中。回顾这些记录，议题非常丰富，有些直接或间接贡献于博士论文或后续相关研究，有些则可能只是一时的随想。

回顾电脑中的文件夹，从2019年9月至2020年9月，我前后经历了九个版本的写作提纲变换，中间更是和导师多次确认。我感受到，作为一个充满不确定性和茫然的写作旅程，有时候和导师沟通是借助导师的学术视野、研究审美和理论运思能力来提升已有的思路，有时候可能更是为了获取一个“确认的眼神”，这时候往往学生心中已经有了答案，但是却无法肯定和坚定自己的想法。

博士论文写作对每个人而言都是初体验，所以必然需要寻找相应的参考文本。在博士论文正式动笔之前，我重点阅读了同门学长学姐和一些其他青年学者的博士论文，揣摩其问题提出、分析框架、谋篇布局等深层考虑。此外，我还学习了上海师范大学冯猛老师曾共享在人文学术沙龙群中的《论文写作检查表》以及张静老师在一次学术讲座中分享的学术论文“如何展示论证”要点，后者同样被我打印出来粘贴到书桌前的墙壁上，以期达到抬头即提醒之效果。

在博士论文正式文本写作的过程中，我也尝试撰写了会议论文，并投稿至北京大学社会学第七届博士生论坛暨余天休执教北大百周年纪念会议和第十二届中国社会工作大学生论坛暨第五届研究生论坛。我参与交流，聆听了苏熠慧、方文、尹忠海等评议老师的意见，同时在学院的参会指导小组中也得到了吴越菲、林茂等老师的细心指导。

回顾博士论文写作过程，或许一些摸索出的比较具有操作性的tips对在读博士生有所帮助。首先，时间管理和内容管理是博士论文写作过程中的必要做法。正式动笔前，我对博士论文的整个时间线大概梳理了一下，对每月多少字、完成哪些章节做出初步规划，然后细化到每一星期、每一天完成哪些章节、多少字。有了这个时间规划，心里就相对淡定，至少相信自己一定可以完成这项工程。当然，在实际写作过程中，会发现有时候灵感突发能够日行几千字，有些时候则写写删删，进展极慢。但是不管如何，我会努力保持一个整体的进度，尽量避免落下预期进度过多（进度规划我也粘贴在了墙壁上）。接下来就是自己耐心进行资料分析、文献阅读和文本写作，每天都自我暗示“我一定能够完成！”如果有了完美主义想法，就赶紧提醒自己，“没有完美的作品，每一个作品从不同的角度看都是有瑕疵的。先完整，再完善。”有一次在质性研究方法的一本书上看到这样一句话，翻译过来就是“人类大脑对于寻找意义和创造意义充满激情”。自始至终，我都带着最初那个对经验悖论的追问和反思，这份激情也是支持我保持相对稳定的写作进度的力量。当时，还有一位写作“搭子”，我们同届不同学院，每天相互督促进度。在具体的写作方法上，我也发现了一些好用的工具，比如在撰写经验主体部分时，对于Nvivo编码的编码结果我会首先在液晶手写板上梳理一遍，因为可以随时擦掉作废的想法，所以最终它总是能够呈现一个相对整洁、流畅的思维导图，而且手写的过程也会保持思维的立体性和专注性；因为时间碎片化是我的日常，所以我也会每天使用番茄todo这个计时软件要求自己在一定时间内保持专注写作状态。在写作过程中，自然少不了导师、家人的支持，在我迷茫或需要“确认的眼神”时，导师总是能够即时回应我关于研究中的任何问题，引导我进一步思考推进方向；家人在我那段一边做博士论文、一边做新手妈妈的特殊时期更是给予了莫大支持（曾经想过做一个自我民族志）。

 

北京大学社会学第七届博士生论坛暨余天休执教北大百周年纪念会议论文汇报。图源：作者供图。

 

 

在“流水账”式回顾的基础上，我还想做有关博士论文甚至学术研究的一点反思，肯定很不成熟但也许有些方面依然可以引起共鸣。

重新回过头来看这篇文章，再回味预答辩、盲审、明审和答辩等环节诸位专家老师的意见，我依然能够感受到文章在写作和研究层面的局限性。这也构成了我一再搁置这篇回顾小记的主要原因。比如：“心灵”主观现象与“情境”客观结构之间的关联机制问题，正如盲审专家指出，目前本文更多还是处于结构研究而未能深入到机制研究层次；在对一线社会工作者情感劳动的阐述中，中国本土的情感体现何处，正如李向平老师的犀利点评，本文“看似有情实则无情”，本文未能回答中国人的“心灵”是怎样的以及在此基础上社会工作者何以做到“心灵影响心灵”“生命影响生命”，社会工作者与其他利益相关主体的互动中的情感劳动如何等等。可能正因为这些关键问题依然存在模糊之处，我至今未能有效参与国内情感劳动的学术讨论，难以从实质意义上做出理论突破。

距离2021年博士论文答辩已近四年时间，跳出论文写作，我还想分享些许有关研究心态、治学态度的反思。在研究心态方面，博士论文作为一个长时间、探索性、充满不确定性的任务，着实考验经历者的心态。虽然都知晓“隧道的尽头是光”，但穿行在昏暗的隧道之中时，感受到的更多是希望的渺茫。所以，我们更加需要借助相对确定的规划和相应的行动来捕捉更多的确定性。

在治学态度方面，无论是博士论文写作还是这几年在此基础上的进一步学术摸索，我也在进行自我反思。读博期间曾经旁听一位哲学教授的课程，我印象很深的一句话大意是：如果对很多东西感兴趣，想到什么就去做什么，很可能是低估了那个领域的难度。这句话非常适合我对自己的反省。我是一个兴趣比较分散的人，做研究常常是兴趣驱动，比如对哪个议题感兴趣并且觉得它有很强的现实意义，然后就埋头去做了，但也获得了教训。因为我确实是低估了那些领域的难度和对研究者的高要求，导致自己花费了时间精力却只能在经验层面做粗浅的描述。这也警醒我人的精力十分有限，还是应该选定某个领域不断聚焦、向深处钻研，而不是“跳跃式的兴趣探索”。不能停留在“冲动的灵感”层面，而更应该做一些看起来未知、充满不确定性但在内心强烈追问的“长期主义议题”。只有这样，才能充分发挥知识的累积和涌现效应。此外，这几年似乎越来越感受到博士论文与期刊论文写作的差异，博士论文的字数只有下限而几乎无上限，所以我们可以洋洋洒洒数十万字而不会被过分否定；但期刊论文对语言简洁性、逻辑性、理论性的要求更高，并且学术创新性更加重要。所以，如何从博士论文转换到期刊论文写作模式，这似乎也是我需要面对的挑战。总之，需要跳出“舒适圈”（常常不自知却一直存在的），这才是进一步成长所必须的。

最后，借此机会再次感谢我的博士论文导师文军教授，总是在我焦虑、颓丧、迷茫之时恰切地指出方向；感谢在人生特殊时期给予我强大支持的家人，角色冲突仅凭自我调适远不足以应对；感谢期间相互鼓励和给予启发的诸位师友以及来自各地的真诚披露的访谈对象们！没有你们的倾情“在场”，我的博士论文无法“出场”。

 

高艺多博士毕业与导师文军教授合影。图源：作者供图

 

 

推送编辑：周丽敏、陈立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