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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师简介

社会调查实践

北京大学本科生优秀调查报告名录(2014至今)

     

    学生姓名

    报告标题

    指导老师

    社会学系2021级本科实习报告评选获奖名单 

    罗增

    西藏农村地区医疗过程中的疾病与文化——以江孜县藏改乡亚比村为例

    张哲

    欧阳振雄

    系统的空转:基层数字化网格实践中的技术治理困境——以浙江省A 街道为例

    卢晖临

    赵新灏

    消隐再现:基层警务改革下民警职业意义感知变迁历程探析

    张帆

    郭炜湄

    华南地区神圣性乡族组织的世俗介入与社区整合——基于青田村龙母庆典和龙舟筹委会的案例分析

    渠敬东

    刘宇

    一个多族群乡村社区的生计方式与族群分工——以松潘县川主寺地区为例

    王娟

    宇轩

    全域整合与关系嵌入:对跨境电商的经济社会学分析——以河北省成鑫进出口贸易有限公司为例

    周飞舟

    王年廉

    特立行:特殊儿童家庭本位的社会支持系统构建

    陆杰华

    谭雅琪

    老有所为:新媒介赋权视角下农村老年人的短视频使用研究

    陆杰华

    陈子珊

    欲缩还羞:男性肥胖的羞耻建构

    李康

    程欣然

    脆弱三角:政府在场下的咨询师入户研究——基于西北K市田野调查

    方文

    社会学系2020级本科实习报告评选获奖名单 

    范欣乐

    校园与社会之间:规则边界、制度弹性与道德内核 ——基于对“学生混混”的成长史考察

    李康

    刘芮园

    乡土之间:现代乡村企业与小城镇互动发展的内生机制探究——以江西遂川县特色产业典型企业为例

    刘爱玉

    乔澄宇

    对抗悬浮的行动之网:行动者网络构建在基层草根组织多主体合作中的运用——以北京市M组织为例

    谢雯

    杨乐萱

    “半生不熟”的农业:下乡资本的嵌入与脱悬——基于四川省 L 县 YJ 农业园区的调研

    刘爱玉

    周姜宏

    技术为基,社会为本:数字技术赋能社区治理的经验、困境与未来——以北京市来广营乡“聚力朝来”云平台为例

    刘能

    陈炫齐

    从生意到生活:跨国移民社会融入的空间实践探索——以义乌为例

    陆杰华

    苟钟月

    显隐之间:公建民营养老院中的“两个世界”  ——基于贵州省 X 市 S 养老福利院的质性观察

    陆杰华

    程思璇

    信息技术行业知识劳动者的职业规划与职业流动研究

    王迪

    陈西

    中国军队中少数民族士兵的身份认同与社会融入

    张哲

    梁丁

    北京四环内最后的城中村之一——马家楼

    周飞舟

    社会学系2019级本科实习报告评选获奖名单 

    陈丽娜

    推拉之间:残障女性的北漂之路何以成功

    马凤芝

    刘佳雨

    民族体验的摇晃与“凑合”:一个风/土视角

    李康

    戚政烨

    “折中”的尊严:安宁疗护实践中的妥协和非正式取向——基于J省Z医院安宁疗护病区的质性研究

    陆杰华

    秦滔

    类官僚组织中的“多重关系格局”及认知失调与意义建构策略——基于北京大学招生组田野调研(2019-2022)的探索性研究

    杨善华

    苏方

    “女职男做”:女性职业男性化的微观逻辑——以男护士的职业选择与身份管理策略为例

    王迪

    王玥娇

    移“形”换“影”:“双减”政策下宁夏银川学校教育与影子教育的变迁与实践

    马凤芝

    肖志文

    革命伦理与知识分子改造

    刘爱玉

    许馨心

    荣光落幕之后:看守所管教民警职业意义感的重构方式——以华北X 看守所为例作

    周飞舟、王娟

    于博轩

    从“以地谋利”到“以房谋生”:银川近郊农民城市化二十年

    王迪

    张萌

    妙趣何生:儿童认知中别样的疫情叙事与溯因——基于在北京市某社会工作机构童趣小屋的调研

    马凤芝

    张正涛

    市场化道德与道德化市场的形成:对疫情期间上海小区团购的生态学考察

    李康

    社会学系2018级本科实习报告评选获奖名单 

    戴嘉雯

    孩子、疾病与”——自闭症孩子母亲的母职实践与意义建构

    刘爱玉

    杨钰鑫

    阶层突破中的文化生产:互联网教育对学生非认知能力的影响——基于对高中全日制远程直播班的调研

    邱泽奇

    王恒

    吾栖之肤:跨性别者的性别认同与具身实践——基于在北京市某高校的调研

    李康

    林上

    变通性产权:土地产权调整的基本内容与制度逻辑

    周飞舟

    胡雨蝶

    浪潮之下:被动城市化与农村女性性别角色的转变——以宁夏回族自治区YB村为例

    张春泥

    侯雨莲

    服装批发档口内的人情与公账——基于西郊白河国际服装城的调研

    金华

    余航

    从为己走向为己:名校硕博生就职于重点高中的职业选择变迁(2004-2021

    王迪

    叶安琪

    业易态固:乡村工业的产业继替——兼论 温州模式 的发展变迁

    卢晖临

    彭秋玉

    困境与适应:刑释人员再社会化的个体叙事——基于GH村的经验研究

    卢晖临

    白雨琪

    庞然的菜库与踟蹰的菜农——基于甘肃行的实地研究

    王娟

    社会学系2017级本科实习报告评选获奖名单 

    嘉毅

    从复制到创造 ——芬油画村与艺术追求的分合

     

    吴文馨

    进退两难:熔喷布产业热潮中地方政府的决策困境

    周飞舟

    李思妍

    风雨飘摇:疫情冲击下的皖北村庄生境报告

    卢晖临

    沈安然

    直播带货主播的劳动过程——基于浙江省 B村的调研发现

    刘爱玉

    曹雪儿

    跨国流动经历,成长与思考——以 N镇委内瑞拉二代青少年移民为例

    高丙中

    蔡煜晖

    “夹缝求生”:德阳市跨区升学行为逻辑和机制分析 ——以四川省德阳市初升高阶段为例

     

    林子涵

    治理术与领导权:关于皖北D村治理实践的一项质性研究

    卢晖临

    陈亦琪

    电子商务业态下的乡村社会关系研究——基于北下朱村“闹房租”集体行动的分析

     

    张正

    献了终身献子孙:三线建设集体记忆的建构——基于遵义市三线建设的田野调查

    孙飞宇

    谷俞辰

    隔代抚育行为对我国老年人抑郁程度的影响机制探析

    陆杰华

    社会学系2016级本科实习报告评选获奖名单 

    程梓怡

    现代化背景下传统村落自组织发展机制探究 ——基于安徽尚村积谷会组织的个案分析

    卢晖临

    杨雨欣

    冲突抑或合作:为老服务项目中社会工作机构与社区居委会的互动研究              

    马凤芝

    袁艺丹

    安居与乐业: 空间视角下的城中村房地利益与基层自治组织运行逻辑 —— A  Q 市南口村为例

      

    钱弘慧

    无理上访还是无理执法:基层治理中正当性的建构与消解 ——北京市M街道拆违案例分析

      

    薛雯静

    外出流动与合伙经营——甘肃省武威市万嘉国际广场鸿陶瓷砖店调研报告

    周飞舟

    贾宇婧

    边缘的生机川南空心村彝族自发移民社区的民族志观察

      

    王思凝

    顺德的堂会:一种世俗组织的神圣性面向 ——基于杏坛镇古朗村的案例分析

    渠敬东

    王子豪

    是拆是治? 北京市城中村的治理脉络探讨

      

      

    公共治理中的伙伴:对 S 十姓九祠理事会的考察 ——一份调研报告

    刘爱玉

    肖亚宁

    从跑市场到做电商 ——组织间关系变化与个体行动选择

    邱泽奇

    社会学系2015级本科实习报告评选获奖名单 

    赵启琛

    精准扶贫政策下农村脱贫的村庄基础

    卢晖临

    羌頔

    经济理性与网络嵌入——Z 村童装工厂的组织经营分析

      

    王子昭

    甜品烘培中的个体化与社会分层:下厨房网络社区民族志研究

      

      

    秘密社会、乡村叛乱与革命——施南神兵初探

      

    高泽庆

    本地房东对流动人口的关系互动探究——以北京市 D 村为例

      

    王嘉鑫

    城市中产家庭的育儿压力——以北京、郑州六个中产家庭为例

    张春泥

      

    家家织布忙不闻机杼声:浙江省海宁市许村镇家庭工业转型调查报告

      

      

    村组自治:政策推进中的行政化趋向

      

    徐春蕾

    村落文化情境下人们的生育观念和生育行为——基于安徽省J村的调研发现

    刘爱玉

      

    对安徽省绩溪县尚村自然村宗族复兴的探究

    卢晖临

    社会学系2014级本科实习报告评选获奖名单 

      

    文化、网络与家庭:为什么没有更多的移民?

    张春泥

    李澄

    双轨并行,道阻且长--关于农村电商发展模式的可持续性问题的研究

    周飞舟

    刘星铄

    游走在江湖与庙堂之间:农村乡镇中学里的老大

    卢晖临

    聂冠华

    重拾的目的--北京市丰台区利智康复中心实习报告

    高丙中

    许一鸣

    织网--组织的对外社会关系网是如何被收集并变化的?

      

    易莉萍

    农村留守儿童家庭如何养儿--基于安徽省D村的实地调研的发现

    卢晖临

    张琦英

    变通合谋的合法性:技术治理与项目治理体制下的基层政府行为--精准扶贫主题调研报告

    刘爱玉

    张雨欣

    中西部地区农村公共品提供:路径依赖与现实冲突--以四川省Z村为例

    杨善华

    赵茗格

    家门内外半边天毛时代东北重工业城市的妇女生活记忆

      

      

    三管齐下:基层社会治理面临巨大压力时的策略选择--以浙江省海宁市许村镇为例

    刘爱玉

    注:表中信息若有疑问请联系网站负责人(邮箱:liuyanling@pku.edu.cn)。

     



北京大学社会学系本科生社会调查实践课程管理规定(试行)

    社会调查实践作为本科阶段的必修课程,共计4学分,可在大三的任一学期选修。课程要求学生在指导教师指导或带领下进行实地调研、撰写调查实习报告。学生调查实习的基本经费由社会学系提供,并在每学年实习结束后组织优秀报告评选活动。

    现结合我系具体情况,制定社会调查实践课程管理规定如下:

    课程基本要求

    1社会调查实践的课程类别为专业核心课程,共计4学分,成绩由研究计划、调查报告和调查期间的综合表现决定,由本科科研导师进行评定。

    2)课程初期需撰写具体的调查研究计划(见附件1),经科研导师批准后方可提交,系里可以协助开具田野调查介绍信。

    3)调查结束后需提交符合学术规范的调查报告,学生可选择以团队形式进行田野调查,但每名学生都需要独立撰写调查报告,若报告出现雷同情况,将按照《北京大学本科考试工作与学术规范条例》进行处理。调查报告内容不得与其他课程论文内容重复。

    调查实践经费管理

    1)每名学生的调查实践经费上限为2000元,在选课学期调查实践结束后统一报销。

    2)调查实践经费报销单须经科研导师审阅签字,经费报销范围包括往返调查地的火车票(硬卧)、调查地住宿费用、调查地交通费用及调查期间的餐食补贴,其中餐食补贴上限为每人每天100元,且调查地应与前期研究计划一致(特殊情况须提交科研导师证明)。

    调查报告评选

    1)每学年结束后评选优秀调查报告奖,以导师给出的课程成绩为基础对调查报告进行初选,并组织入选学生进行调查报告答辩。

    2优秀调查报告奖设置10名,每名奖金3000元。

    本规定自20171月起实行,未尽事宜由社会学系负责解释。

    社会调查实践课程的学分计划自2016级本科生开始执行。 



北京大学社会学系本科生社会调查实践课程管理规定(2021年修订)

    社会调查实践是北京大学社会学系本科生必修课,4学分要求学生在指导教师指导或带领下进行实地调研、撰写调查实习报告。学生调查实习的基本经费由社会学系提供,并在每学年实习结束后组织优秀报告评选活动。

    现结合我具体情况,制定社会调查实践课程管理规定如下:

    1.课程基本安排

    1学生可在大三学年的任一学期(秋季、春季、暑期)选修该课程,调查报告须在选课学期考试周结束后一周内提交

    2课程初期制定具体的调查研究计划,在导师指导下开展调查研究。社会学系协助开具田野调查介绍信。

    3调查结束后需提交符合学术规范的调查报告,学生可选择以团队形式进行田野调查,但每名学生都需要独立撰写调查报告,若报告出现雷同情况,将按照《北京大学本科考试工作与学术规范条例》进行处理。调查报告内容不得与其他课程论文内容重复。

    4课程成绩由评审组给出,具体方法如下:

    社会学系在职教师均参与报告评审;

    每篇报告4位教师参与评分,包括导师3位随机确定的评委;

    4位评委独立打分,按导师分数占40%、其他3位评委分数分别占20%的权重计算总分。

    2.调查实践经费管理

    1每名学生的调查实践经费上限为2000调查实践结束后统一报销

    2调查实践经费报销单须经导师审阅签字,经费销范围包括往返调查地的火车票(高铁二等座、火车硬座硬卧)、调查地住宿费用、调查地交通费用及调查期间的餐食补贴,其中餐食补贴上限为每人每天100元。

    3.优秀报告评选

    1每学年评选出10调查报告,颁发优秀调查报告奖,并给予3000奖金

    2优秀调查报告奖以课程成绩为基础对调查报告进行初选,组织专门评审组进行评审。

    本规定20171实行的《北京大学社会学系本科生社会调查实践课程管理规定(试行)》为基础202111月修订,针对2019及以后的本科生实行未尽事宜由社会学负责解释



第一期|从四环城中村到二环经租房 (王子豪 赵珮昕)


    许多田野可能其实没有带着一个明确的所谓研究问题进入,也不一定能够完全得到符合预设的经验材料。田野的过程似乎像是不断提出问题、经历对问题的问题甚至对问题的推倒,慢慢找到可能的方向的过程。其实我们整个研究和关注的路径充满了分叉和偶然性,可能这个分享也是希望真实地呈现田野过程:一个问题带来另一个问题,遇到了一些分叉,有的走下去、有的没有完全走下去,留待之后慢慢收拢和补充的过程。或许也希望能给大家带来一些经验以及信心,因为田野不一定一帆风顺,但是,如果坚持最初的问题和关切,即使它被证明是假问题,在之后也可能找到一些回应与解答。

    【从人口疏解到城中村地图】



      

    1.问题缘起:从人口疏解开始

     

    我们的田野大致围绕两个主题,一个是北京内的城中村,另一个是在寻访城中村过程中慢慢接触到的经租房业主的抗争经历。最初的关注开始于2017年底大兴大火之后的疏解运动。在那场被媒体称为北京切除的大整治中,我们当时很简单地觉得应该去关注这个大事件,并且模模糊糊有了一个问题:疏解到底给流动人口造成了多大影响?此外,去关注城中村,也是希望能够走出想象”——城中村三个字上集结了太多不同的叙事,无论是作为底层打工者的聚集地还是作为城市中脏乱差、流动人口聚集的地方。因此,当时直觉地想看疏解对于流动人口有什么影响。

     

    为了回答最初的问题,我们去了一些典型的疏解点(比如崔各庄):在疏解现场看到一片片残垣断壁,第一印象很是震撼。但是在访谈的过程中却发现这个点不是全部腾退。进一步访谈发现,是否腾退似乎与土地的权属有关,村集体土地、农民自建房往往被疏解,出租给村外企业的也要疏解,而如果是另外一些国有的土地就没有疏解。因此,在去过现场之后,除了流动人口在疏解中何去何从的问题以外,又有了一个新的问题,疏解以何种方式进行,最终产生了什么结果——是对城中村的连根拔除,还是不完全的腾退

     

    2.最初的尝试:学校周围的城中村

     

    对城中村有一些模模糊糊的印象之后,我们的问题主要关于两个方面:一个是较为宏观的层面的,关于城中村的疏解模式;另一个是较为具体的,是去了解里面租户的生活。

     

    借着城市社会学的组作业,我们和一些同样关注这个问题的同学去了几个学校附近的城中村。第一次真正进入,最直观的感受其实是城中村内部的多样性。我们也由此开始反思自己之前关于流动人口的想象——流动人口的说法用一个笼统的词汇罩住了特定人群内部的多样性,实际上不同的租客、不同的城中村之间是很难概而论之的

     

    在最初的调研中,我们最主要的发现之一就是城中村里的住户非常多样。城中村往往被想象成一些底层劳动者聚集的地方,但是在城中村调研的经历让我们更直观地感受到了里面人口构成的多样性:互联网上班族、附近大学来租房的学生、考研同学、外卖小哥,征地后进城讨生活的老奶奶,90年代就来北京的小生意人……比如对附近的上班族,城中村其实提供了一个低成本生活区,这样他们可以攒下更多钱投入未来的发展。

     

    第二个发现是,不同于之前的想象,城中村也不是一个闭合的聚落。此前看过关于浙江村的研究,有许多基于同乡、同行的网络,但是在我们去的城中村里,大多数住户都是一个以个体打工者的形象出现的,同乡支持和社会网络显得不那么重要。面对腾退,他们也都是自己找房,没有什么共同行动。

     

    至此,这两个发现让面目模糊的所谓流动人口的面貌逐渐清晰和具体起来,也让我们认识到,关注城中村的问题必须具体地去到现场,甚至在不同的现场之间比较,而不是停留在一个模糊的大问题或者一个先有的预设上。

     

    也是到这里,我们发现了一些关于城中村进一步挖掘的东西。因为想了解疏解怎么影响他们的生活,我们就去询问住户关于疏解的问题。在访谈中,我们发现疏解可能不是一次性的、彻底的。通过我们的访谈和观察,发现城中村中更常见的疏解、控制人口的手段是调整租住人数:把上下铺的多人群租房变成单间,这样带来了容纳人数的降低以及租金的上涨,本身也带走了很多承受能力略低的人。

     

    那么,我们便有了一个新的问题:北京城中村的疏解模式到底是如很多人所想象的一次次大范围的疏解,还是以一种日常化的、渐进的方式去完成的腾笼换鸟、”“城市更新在具体社区中,疏解又是如何展开的,能够影响哪些人?是以一波集中的运动让城中村的住客消失,还是以一些不那么显著的方式去改变城市的面貌?而城中村疏解的目的是单纯为了疏解人口,还是涉及城市土地开发的其他规划?这可能需要我们与更整体性的视角——整个北京的历时性变化——结合起来,也就是说,不是把城中村的变迁看成单次事件的结果,而是一个累积的变迁过程与各种政策的叠合。

     

    3.从局部到整体:绘制地图


     


    如果需要全景式地了解关于城中村的历史变化以及拆迁模式,这样一个宏观的、涉及整个城市空间变迁的问题,并不能通过简单的走访几个村子得到答案,所以我们决定从更宏观的角度去观察。于是,我们便设想去画一个关于北京城中村历时变化的地图。

     

    但是,城中村地数据并不像设想得那样容易获取。现有数据库如cnkigoogle scholar 中的资料不尽人意,有的质量较差,有的则只包含一小部分数据,而且也并没有完全针对城中村的历时数据。而且,由于当时并没有掌握各种数据分析或图像解译的技能,为了获取一套比较理想的数据,只能自己通过卫星地图去进行比对。

     

    在街道的层面,城中村的外观并不那么好辨认;但如果是从鸟瞰的角度,城中村的形态与城市建筑大为不同。城中村的街道往往更狭窄,建筑密集,排布不规整。因此,这意味着通过 Google 地图的卫星遥感影像,可以识别出具体的村落位置;而只要将不同时间的卫星影像进行比对,就可以发现哪些村落于什么时间点前后被拆除。

     

    于是,我们就把北京中心六区划为 12 个地块,分给 12 个同学,开始对北京城中村进行地毯式的检索和手动标注。但这其中也遇到了不少困难,比如,一些村落只被拆得只剩下零星的几栋,给村名的标注和辨识带来了不小的困难。但无论如何,到20193月时我们已经 完成了北京市平原地区3000多个村落点的标注和分类,这样就得到了一份比较整全的北京市村落点历时性变动的数据。

     



    我们对这份数据也做了一些初步分析,也确实得到了一些结论:拆迁速率呈现出一个倒u曲线,高峰在2010-2012年;拆迁的空间并非典型地不断外推,近几年既出现了超远端拆迁,也有内部再拆迁。这些结论或许可以通向更多的研究和问题,但对于我们有一个宏观的认识来讲已经足够了。回到田野中、从上帝视角回到人的视角是必不可少的,因此我们按图索骥、却在机缘巧合中遇到了新的人物和故事。

     



    【从古建家庭到经租房群体

    1. 偶遇古建家庭:聚焦抗拆户的抗争

     

    正如之前所说,接触到抗争也是田野中的意外发现。因为之前接触了一些城中村,我们大致确定了本研的范围,所以暑假的时候,我们就集中开始田野。通过北京公布的棚改计划,当时打算找一些学校附近即将拆掉的城中村了解情况。当时主要的问题还是关注城中村的腾退如何进行,其中的租户又如何反应。计划中线上线下同时找人,一方面是实地跑,另一方面是加了拆迁群在线上约人。

     

    可是当时,访了很多人,基本都是房东,大家主要的关切都是什么时候拆迁、赔多少钱,对于更上面的政策、变迁等几乎没有涉及,这让我们有些找不到方向。但可能这也是因为我们对研究错误的预设:我们最初聚焦的是租客,可是其实在改造中那些租客是很少有话语权的,我们接触的租客的状态其实是到处搬迁和寻找的,不一定是扎根在一个特定的社区。但是如何获得深入的材料,去进入他们的生活选择,仅仅是偶遇式访谈还不够,需要更深入的接触。当时也缺乏一个进入的口子或是机会,我们进入田野的时候,城中村改造已经开始,租客一般已经被要求搬走,能够接触到的基本就是房东了。

     

    不过田野中充满了巧合,机缘巧合间会有其他发现。一次去到海淀区的某一正在改造的城中村,敲了好几家还留在那里的人的门。结果遇到一户人家,房子是几百年的古建筑。他们给我们展示了很多资料,虽然村委会、拆迁办三天两头过来,甚至有时候还有不明人士到他们的院子里闹,不过他们看起来还是比较有信心,所以我们就想问这种信心或者底气来自何处?

     

    每次过去,他们就摆出各种各样的证据,从政策文件到各种法律,而且他们非常擅于利用政策文件里做文章。他们甚至介绍了一个到处替人打官司做代理的老爷爷,仿佛民间法学家,也住在这一片,同样可能面临棚改。通过他们,我们还接触到了一群同样在跑历史遗留问题的人,当时觉得可以在这里继续挖掘下去。我们发现,这些人与有关部门周旋的方式非常有意思,策略性地利用各种政策资源,并且指向了一个抗争网络之间的相互支持。我们当时就想,或许可以以这个古建家庭为中心,看他们以什么样的筹码在这里继续和有关部门周旋,或者是这一片区的钉子户是否存在一个相互支持的网络……

     

     


    2.从古建家庭到经租房:抗争网络的发现

     

    于是,我们的问题又从古建家庭抗争的个案转移到了经租房这一个抗争的群体上。我们跟着其中的核心人物,得到了看他们上访、和他们一起吃饭团建、参加他们的小座谈会等等的机会,逐步接触到了经租房的抗争群体的很多核心人物,然后开始聚焦于此。因为之前已经感受到了古建家庭抗争的独特性,它如何最大限度地利用政策资源、利用各种依据,这种特点其实来自于经租房抗争群体的影响,而这种抗争方式也像是一种传播中的实践智慧。

     

    我们最终也着眼于他们为什么要采用这种抗争方式。之前的研究主要把它和中国的制度环境联系在一起,在特殊的制度条件下,抗争能够维续,就需要保持在一个合法框架下。但是我们还想追问:既然保持在同一框架之内,为什么抗争者内部还有很多路线分化呢?关于这个问题,可能最直接的解释是认为,诉求的差异、或者阶层背景、生活环境等等的差异会导致分化,但是这种理解背后可能又有些问题——其实我们大二和其他同学做过一个业委会抗争的研究,当时就把内部的分化解释为阶层背景(主要是在体制内位置不同)造成的。可是这种解释总有点决定论: 似乎一个人有了这些经验,他就会这么想、这么做,但是外在环境和行动者选择之间是否是绝对的因果关系?所以这次我们可能更关注从行动者自身出发,去解释分化的问题。比如,在这样一套结构约束下,其实还是有很多机会,留给行动者去自己选择和建构。这个解释当然还是不充分的,我们可能希望接下来去通过进一步的经验观察去思考这些选择背后的意义。

     

    最后,老师们对于两位同学的经历分享作了点评。

     

    凌鹏老师首先肯定了两位同学的工作,同时指出,经租房抗争的历史性可能是未被关注到的一点,对于共和国历史的理解可能会贯穿抗争者对于合法性的建构模式;而对于产权问题的理解、对于自己权利边界的理解也贯穿在对共和国历史的理解之中。

     

    林叶老师以自身经验介绍,城中村其实有着更为丰富的元素,而这需要在一个地方停留更长的时间,可以借鉴人类学观察的方法深入地研究城中村的问题。

     

    杨善华老师认为,在田野调查中,最重要的是实践,而不能仅仅停留在书本。对于人口疏解这样的行为,需要对社会政治的整体理解:通过现象判断这个决策是如何做出的,执行过程中发生了什么样的变通和扭曲,也需要去思考其中的城乡关系和城市化进程。社会学研究需要培养对文本和政治的敏感。

     

    周飞舟老师指出,同学们去田野最好的状态是不抱着写文章、或者发现新东西的心态而去,这一点和地图背后的隐喻相贯通,即田野工作就像地图比例尺的缩放一样、是一个从天上不断下潜到地面的过程,要努力下潜到田野的情境中去,从城市规划者变为城市漫步者,将目光聚焦到行动者的身上。田野更是为了就是为了破除帽子和预设。在现在的阶段,同学们的田野更应该去蹲点深入观察,而不是打一枪换一个地方。

     

    田耕老师总结,田野中往往遇到各种困难,首先需要把最初进入田野的问题当真,继续下去,才能渐渐找到真问题。面对不同的田野问题,有着不同的观察分析结构,但相同的是无论是行动组织还是具体的行动者都有着自己的生命结构与历史,并且在同一个空间中交织。并且,希望田野工作坊的尝试,能够为大家带来一个讨论与交流的机会,并作为本科生教育的一部分持续下去。




第二期 | 从“意料之外” 到“情理之中:在华北陶瓷城的田野工作(薛雯静 许天怡 苏琪红)

    田野过程讲述

    讲述人:薛雯静 许天怡 苏琪红




    【进入田野】

     

    我们的调研地在华北陶瓷城,在这个研究初期,我们并没有很强的问题意识,只是因为刚好两边的老家都在做瓷砖,所以想看看有没有什么差异和共性,主要的关注点还是瓷砖生意经营者的生意与生活,希望突出该群体的特点。

     

    在研究初期,我们进行了预调,因为没有很好的研究问题,所以希望通过预调查来发现一些可研究的问题点。我们以为:进入会非常容易(因为是熟人领着进入)、会有大量的现象和信息扑面而来。

     

    进入田野后,遇到状况和身处的情景是我完全没有设想到的。我潜意识地以为带领我们的进入的尤阿姨是一个非常温和热情的形象,可是她在20多分钟的车程上就跟我们说了三句话,她以觉得自己不会说话为由拒绝我们对她本人进行访谈。

     

    阿姨完全安排好了我们的调查方法:由她全程领着我们去到那些和她关系好的店里,我们访谈,她就在旁边喝茶嗑瓜子,访谈还没有进入正题就着急领着我们去下一家店铺了。经过两次田野之后我们才意识到:尤阿姨的确是一个热情的人,但她的热情不体现在给我们提供多少研究素材和研究对象上。

     

    请吃饭是贯穿我们整个研究过程中最大的问题,福建人请吃饭是我们完全拒绝不了的。后来我们想,既然要吃,那我们就把饭局当作是参与观察吧,看看他们会不会在饭局里聊到一些重要的内容。而其实这些饭局上根本没有什么在我们的理解中非常特别、重要的内容。最常出现在饭局上的话题,对女人而言就是烫头发和孩子教育,对男人而言就是国家大事和国家领导人的逸闻趣事。

     

    【重视感受 依赖细节 敞开视野】

     

    其实我们在第一次调研中是非常崩溃的。结束第一天田野回宾馆之后,我们三个人完全颓丧了。我们都说,华北陶瓷城这个田野点直接废掉吧,在这里啥也做不了。参与观察肯定没法做,因为这里并没有我们想象的车水马龙的生意,而且即使别人在做生意,尤阿姨也不让我们旁观,怕影响到别人,更何况还有两个人听不懂闽南话。

     

    深度访谈也很难进行。我们学的方法课上的老师都告诉我们什么样才叫深度访谈,那你应该是要深入到研究对象的个体生活世界和意义系统里面的。周飞舟老师也经常说,你访谈没超过两个小时,那基本上就没有做到深入。金华老师说,你要是整个研究下来没有发现什么事件,那你这个研究就基本上算是失败了。但是在我们的研究中,我们连超过两小时的访谈时间也没有。

     

    我们的访谈技巧非常有限,没有办法引导这些店主们讲述出在他们的生命历程中重要的事件和转折。在访谈中最常听到他们说的话是:这个没什么好讲的啦这个很正常啦”……我们也没有那个运气在田野里面遇到什么状况和事件发生。这个时期是华北陶瓷城经过20多年沉淀后最稳定、也最平静的一个时期。所有店主的经营和生活其实都进入到了一种无波澜的、常态化的模式里面。凭我们的能力,其实很难把他们历史记忆中的一些时刻和事件牵引出来。

     

    回校后找王迪老师讨论:先把第一次田野中能够找到的所有材料汇总、整理一遍,尤其是我们的一些感受和我们观察到的东西。所以我们几乎把所有的访谈和田野笔记挨个地细致整理分析了一遍,然后初步提出了一个研究问题。与其说它是研究问题,不如说它是一些研究感受的集合。

     

    1】之前提到过,华北陶瓷城在这一时期是处在一种无波澜的、常态化的模式里面。市场里的经营活动非常稳定且有序,而且店铺之间有着很高的透明度。

     

    2】第二个感受是源于和浙江村的对比——店铺之间在生意上没有复杂的勾连。甚至他们在生意上有意地保持着一些界限。那他们是20多年一直保持着这种状态,还是这种状态有一个形成变化的过程。

     

    3】第三个感受源自与夹江陶瓷经营者的对比。根据薛雯静同学对她表爷的电话访谈,夹江人在外地经营瓷砖生意很少会在一个地方落脚超过34年。他们采取的是一种逐水草而居的经营模式。全国哪个地方正处在发展建设期,他们就去到那个地方。那么福建人为什么会在华北陶瓷城这里扎根就是20年呢?他们这样一种持续20多年的稳定聚集经营状态是如何形成的呢?基于这个研究问题,我们开始筹备寒假的第二次田野。

     

    【找到自己在田野中合适的定位】

     

    第二次进入田野:我们把田野调查的重点从对经营活动的基本了解转向了对经营、生活史的追溯。我们开始设想更多实在调研之外的情境应如何应对:有哪些日常性的内容可以作为与叔叔阿姨展开闲聊的共同话题?过年期间,市场内店主很多都陆续离开,而且生意也很少。所以我们只能选择针对能够接触到的几家店铺进行扎根式研究,多次访问替代一次性深访,把这几个个案了解全面透彻,完整绘制他们经营的时间线。

     

     

    又遇到一个问题:这一次的调查不是一两天,而是一两周。我们究竟以一个什么样的姿态和自我定位在市场中待上这么长的时间呢?

     

    最初我们根本没有考虑过在田野的自我定位问题。但是我们在调研进行过程中越来越觉得自己在田野环境中的存在非常突兀。首先,我们瓷砖行业的门外汉,因此没有办法真正参与到经营和互动中。在访谈中很多有关经营的问题,店主们只会对我们略谈。所以第二次调研之前老师才会建议我们尽量能在店里承担一定的任务,或者去市场上的管理处或商会找找能够发挥自己特长的地方。但是由于处在春节期间,店铺里面已经没什么活了,商会和管理处也关门了。我们根本没有办法在这个田野环境中找到自己的用武之地。我们在田野中的位置和自我定位是什么?

     

    1】来自北大的研究者?确实,在田野过程中向叔叔阿姨们阐明我们的研究身份是非常必要的,甚至有的时候需要详细跟他们的解释我们的研究问题和研究想法。因为这是对他们的一种尊重,让研究对象对我们将要提出的一些要求和问题做好心理准备。同时他们也能帮助我们寻找素材,为我们提供思路。

     

    2】不仅仅是研究者:其实在这群叔叔阿姨哥哥姐姐的眼里,我们大部分时候就是三个学习成绩稍微好一点的小孩子,而且还是三个未入社会、生活经历几乎为零的小孩子。孩子这个定位的好处:他们会包容你的一些无理要求,也会原谅你提出的一些较为尖锐的问题,而把这些归因于孩子的单纯无知。

     

    定位之所以重要,是因为你要根据自己的位置采取更加自然、合理、合乎人情的行动。当你没有特别多的机会或合适的身份参与到研究对象最自然、真实的日常互动中时,我们所能做的是不以自己的强制介入打乱他们自然的生活、经营状态。

     

    【研究的具体内容】

     

    研究问题基本确定为从人们在天津20多年的发家、经营、生活史中寻找聚集经营稳定持续的原因。问题背后其实潜藏着一些重要的研究线索:经营与生活的互动;店铺之间的分合;店铺内部的分合;人们之间的关系变化。

     

    访谈偏向口述史,重点借助访谈理出人们20年的经营生活轨迹,发现他们生活中的关键转折。而生活、交往、关系的部分,则更多依靠观察他们日常的互动、话语来寻找线索。

     

    第二次田野的大致日程:访谈+店里休息+请吃饭+访谈闲聊回访+请吃饭+写田野笔记+线上互动(局外人提出问题和建议)。以时间为线索整理材料,看哪些地方材料不够,访谈不够细致,第二天可以针对性回访。

     

    【离开调研地之后的工作】

     

    1】庞杂的录音稿整理和阅读工作——材料整理方式:个体时间线整理+共性和差异性的总结+关注访谈细节。

     

    2】文献阅读工作——聚集经营和关系研究(依据重要文本的参考文献发现好的研究;以表格方式整理每篇文献的重点内容以及它与我们研究的关联点);华北陶瓷城和福建商会的各种信息、新闻、网站材料收集;泉州和天津地区统计资料的搜集;福建文化的研究。

     

    3】写作——像是织网一样的工作过程:最初是通过每个店主和店铺的个人经历织出了个人/家庭经营生活的时间线。然后通过不同家庭的比较找到了一条时间上的主线:从炒货到批发,从批发到生意规模收缩的过程。通过他们在经营生活中的关联、互动找到一些横向勾连的线。比如:借助老乡圈子来到天津、炒货时期的互相拿货、生活上日常性的小圈子、教育婚姻等问题的互帮互助关系。

     

    再次引入时间维度,看这些横向的关系在时间进程中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发现了关系在这个过程中变化和充盈,如:生活上大家逐渐由单纯的老乡变成亲密的朋友,构成日常性的小圈子等等。正是这些关系的不断建立、调适、扩展、加深支撑了他们在天津20多年的经营生活。

     

    学生评议环节

     

    评议人:赵启琛

    关于研究者定位的问题,前面在讲解的时候提到了孩子这个角色,可以通孩子这个身份来进入场域,这个角色的好处在于容易进入、容易获得田野当中女性的帮助;但是想要深入的话也要进行角色的转换。这其实就是在田野当中要不断转换自己的角色和语气,时而是学生、时而也是一个正经的研究者。田野当中都需要有介绍人的引入,有一个良好的介绍人能够帮助在当地首先认识一批人,然后开展研究。但是往往引入人的社会关系网络会限制住我们的信息范围。社会学总说社会是复杂的,但是究竟复杂性体现在哪里,其实在课堂上是很难知晓的,或者仅仅通过看论文也是非常难以感知的,田野可以让我们理解社会的复杂性和差异性,进而让我们对他们有更多的理解与尊重。

     

    提问环节(节选)

     

    问:听你们的介绍,你们是先进入调研区域,经历过一段时间后才提出问题。那么在之前问题模糊的情况下,如何聚焦到具体的研究选题?

    答:虽然我们一开始没有确定选题,但因为他们主要是做瓷砖生意,我们访谈提纲中的问题也是围绕如何做瓷砖生意以及经营网络、社会网络展开。我们的访谈时也会遇到谈论的话题与主题不符的情况,但是王迪老师提醒我们也要注意搜集这些琐碎的信息,因为我们以为没有用的资料可能成为我们最终论文中的一部分。你需要从访谈中发现感兴趣的问题,然后确定研究主题,从问题再回看你在调研中获得的可用信息。

     

    问:参加集体调研时,我们发现受访者已有一套说辞,那么面对这种情况如何做出有意义的研究呢?

    答:之前,我和周飞舟老师也聊过这个话题。对于经验丰富的研究者而言,到田野里呆几分钟就能发现特别有意思的话题,而对于我们这种研究经验几乎为零的初学者而言,我觉得到田野里去感受一种不一样的生活就好。一些集体参加的实践活动,没有必要刻意的说我要写出一篇论文,你可以借此机会学着怎样进入田野,如何让被访者打开话匣子,不用特别着急的要去做一个研究。

     

    教师评议环节

     

    王迪老师:田野实践是很有必要的,方法的训练一定要到田野中锻炼才能领悟课上讲的访谈技巧。其次,我想说田野调查是会遇到很多困难,有些同学甚至出现焦虑、失眠的情况,这是不必要的,不同的研究路径得到的成果也是有差异的,所以没有必要设定过高的标准,但要做到在有限的资料中寻找有价值的信息。关于田野的距离,固然通过熟人、政府部门介绍进入会减少部分阻碍,但是其带来的田野距离使得研究者始终处于比较尴尬的境地。私人关系有时甚至会影响研究者的立场,如何把握田野的距离需要不断思量和考虑。最后一点我想强调的是我们不要受到自身标签的影响,要真诚的参与到观察对象的日常生活中去,理解他们的思考方式,田野不是一锤子买卖,需要渐近的进入。

     

    凌鹏老师:第一点我想说的是关于定位的问题,如何在田野中明确自己研究者的身份并且让被访者接受?我觉得首先你要做好准备工作,要对研究群体非常熟悉,这样才能展开顺畅的交流,让被访者看到你的诚意。同学们的研究问题是关于经济现象,我们可以从经济学角度分析现象是如何产生、发展的,但是作为社会学系的学生,我们要把经济现象放在日常生活中理解。你们听他们饭后聊了哪些事就是很重要的,以此为契机才能进入他们的日常生活,所以生活史的访谈是重要的。

     

    杨善华老师:研究者进入田野时往往都有一个问题,就是目的性太强,访谈时就被研究问题捆住了。关于定位的问题,田野过程中,你在看别人的时候,别人也在看你。你一定要让他知道你不是外行,别人才会对你表示尊重。你们看到了很多民众的生活,他们在想什么,他们的生活是怎么样的,他们的喜怒哀乐,他们关心的问题,这正是他们的兴奋点所在,调研时需要投入的是如何与被访者建立信任关系,有了信任关系别人才会讲真话。同学们的田野感受很真切,你们进行田野调研也是认识社会的过程。

     

    田耕老师:感谢同学和老师们的发言,我们的田野工作坊举办了两期了,我们希望这个工作坊也能慢慢的像个田野,我们注意到同学们会讲到非学术性的细节,但这是非常真实的。这个工作坊的初衷是希望把真实细琐的生活场景带入到大家认为的应该非常严谨、富有逻辑的学术研究中。今天社会学研究的专业化已经进展的很快,大家在做挑战杯的过程中可以直观的感受到职业化的学术带给你的压力,但是悖谬的是如果这种职业化的学术离开了散乱的生活就像是一种表演,基于日常生活,我们的学术才是有希望的。作为老师,我们期盼着能给想做研究的同学灵感和力量。

     

    关于社会学系本科生田野工作坊

     

    我们是初出茅庐的田野工作者

    或许有不够成熟的姿态

    不够敏锐的洞察

    或许磕磕绊绊,不断碰壁

    但我们热爱通过田野贴近生活

    珍惜在田野中的成长

    在这里,我们不展示论文与报告

    而将最真切、朴素的田野感受与你分享

    欢迎你们的倾听、交流与探讨




第三期|不能见“木” 焉能见“林”:议彩礼情境中的村庄道德与社会底蕴(王思凝 贾宇婧)

    1

    田野过程与调研经验

     

    【零·田野概况】

     

    我们的调研地在甘肃省菱县,地处黄土高原的泾河流域附近,属于陇东地区。主要调研的同安镇在菱县交通枢纽的位置。菱县的经济件并不好,不过同安镇相比于山区的村庄而言,条件尚可。由于计划生育政策的影响,加之女性向外流动人数多,当地适婚青年的性别比例非常不平衡。女方父母收取的十几万、二十万彩礼,多数都用于给儿子娶媳妇,而最多只有两三万给女儿陪嫁。

     

    思凝:大二寒假时,该地的天价彩礼吸引了我的注意。我一开始的关注点在于天价彩礼的成因。对田野稍作了解后我发现,当地性别比例失调状况严重,而此前的文献阅读告诉我,婚姻市场理论已经可以根据性别比解释高彩礼的成因了。我一度怀疑是否还有必要进行这个田野。最终在挣扎之下咨询了导师,田耕老师建议我先悬置以往的研究观点,也勿着急在田野中下结论,先通过访谈结亲家庭了解关于彩礼的曲曲折折,寻找突破。我这才在他的鼓励下重新进入田野。

     

    随后我发现,当地人说彩礼基本遵循一个规矩:男方家庭的房产离街道越远,彩礼越高。的确,彩礼的市场价的范围,当地人称大行,就表现出了如图的规律:

     


    王思凝和贾宇婧同学分享田野经历


    而且近十年来,彩礼几乎以每年一两万的速度攀升。我认为还是要分别回到男方和女方家庭对彩礼多方面考虑中去探究这一机制。

     

    关于彩礼我总共有3次田野经历。第一次进入田野后,我迟迟未能解答一个问题,那就是,在当地,山区的家庭条件差,为了支付高额彩礼而欠债,那么媳妇嫁进来后岂不是生活会更加艰难?既然如此女方父母要那么高的彩礼真的是不顾亲情而只为卖女儿吗?

     

    为了弄清这一问题,第二次田野我邀请了宇婧一起调研,与此同时我妈妈也给予了我很大的支持。这次我们收集了更多不同类型婚姻的资料,比如女性外嫁。我也开始渐渐体会到要高彩礼的女方父母的心态。简单粗暴地总结来看,当地是上嫁彩礼低,下嫁彩礼高。嫁给山区男性往往是下嫁,没有相亲的女性会如此行为,只有自由恋爱,而这种婚事往往是女孩父母所反对的。如果他们勉强同意,为了女儿嫁到婆家以后不受欺负,他们不能轻易降低礼价,因为这个钱要到自己手中以后,女儿需要时还可以给予补贴,但是周围人家都要那么高,自己要的低,就好像自家女儿不如别人或者有什么缺陷似的,这是很没有脸面的。

     

    与此对应的还有一个男方家庭的案例。老白是当地的大夫,声望,经济条件也不错,他儿子相亲结婚时,亲家跟他要18万的处于大行范围里的彩礼,他就不乐意。他说这个钱我倒是有,但是不愿意出这个价,出这个价人家还笑我呢。最后他提出彩礼要低一点,对方也顺势降到168,很愉快地说定了彩礼。

     

    所以说从这次调研中我们越来越深地开始体会到当地人关于彩礼的情理性的而非经济性的考量。预期彩礼高低不是取决于自己或对方的经济能力能否负担,礼价的相对高低极大程度上关乎脸面19年寒假,我针对亲戚家的女儿的婚事所进行的跟踪调查,更加丰富了我对当地人议彩礼过程的感受。也由此开始将关注点从彩礼的攀升机制,转移到议彩礼的生动情境当中去。因为前者有时会使得个案沦为一个论证的注脚,其最生动和丰富的意义难以得到剖析和展现。而彩礼,则是一切发生的原点,两家人对于彩礼各自秉持的道理,皆会在此的过程中展现出来。所以议彩礼的情境成为我们关注的核心。

     

    从中我们看到,彩礼大行在人们心中既是一个价格基准,更是所有乡邻共同遵奉的道德基准。彩礼的相对高低蕴含着双方家庭互相的评价,其不只基于经济或政治条件,更涵括着道德地位。彩礼也不只是在互动双方之间形成的关照,还建立在两家人对更大范围农村社区道德风气的体察与顾忌之上。因而我们认为彩礼既非仅由供需比所导致的价格,亦非单纯功能性的礼物交换,议彩礼是在社区构筑的意义网络之中,衔接个人道德感受力与集体习惯的节点。

    宇婧:几次调研后,我们也深刻地感受到有同伴一起做田野的优势。一个人的田野是极度劳累,时常无助的,而往往要通过记田野笔记、自己和自己对话或打电话找同伴聊来坚持。这次彩礼田野则让我感受到非常有机的分工。访谈时,思凝和她妈妈作为本地人一开始负责寒暄,留给我更多的倾听的空间,我因此可以更多的问一些生活史的问题,而思凝可以从间隙中切入,自然的过渡到彩礼的问题。然后我们访谈上道了之后,思凝妈妈就退出,去帮我们联系新的访谈对象。分工合作也在田野过后的交流、资料的整理延续下来。

     

    【壹·进入田野,寻觅被访】

     

    思凝:不同田野有着不同的进入方式,相比于在系里的调研基地调研,家乡社会学更需要依靠熟人关系进入田野,加之所关注的彩礼问题并非完全的公共议题,有一定的敏感性,所以更需要借助中间人。适当地送礼物也更为必要。因为自己的行动可能会影响到中介人和被访者的关系。

     

    宇婧:思凝妈妈就是重要的引荐者之一,因为她的姐妹、朋友们的子一辈正好处于适婚的年龄,对于彩礼的相关情况较为熟悉。首先,思凝妈妈的同事、同学帮忙联系了村干部,帮助我们地毯式的搜索被访者,在一些比较贫困的地区帮助我们挑选到受访者,尤其符合天价彩礼的情况。此外,她的一位高中同学是婚庆摄影师,他向我们介绍了媒人,帮我们联系了新婚的夫家庭。思凝的姨妈们也为我们介绍了很多关键的访谈对象,如媒婆、杂货铺阿姨等等。

     

    联系到访谈对象后,随时加微信,一方面可以建立长线联系,追踪个案的发展;另一方面,也便于我们观察朋友圈,核实被访对象在访谈中的叙述。

    【贰 · 开展访谈,打开话匣】

     

    我们的访谈主要针对的对象是结亲双方的父辈,实际上存在交流障碍,需要破除代际之间的隔膜。

    思凝:经过一段时间的摸索,我逐渐掌握了一套比较合适的访谈模式。因为直接谈彩礼是比较突兀和敏感的,所以需要很多铺垫。我们首先询问家中大概的情况,从问孩子的工作、教育状况开始,因为这一话题最不敏感,而且能和身为大学生年轻人的我们建立一定的共鸣。然后再过渡到孩子的婚姻状况,进而引入彩礼,会显得十分自然。还要详细了解孩子如何认识的另一半,对象的家庭,亲家的状况,争取能够获得对这个家庭更加全面的了解。

     

    宇婧:对我们的一些访谈对象而言,职业生活是他们日常生活非常重要的构成部分。他们会花很多的口舌去讲比如自己如何主持婚礼、如何给老年人们义务出诊,在听这些事的时候还是要留存耐心。这些话题看似与主旨无关,但是确是我们探索他们如何理解自己生活非常重要的入手点。

     

    比如村卫生所长老白,我们问的是彩礼为什么是168,他花了五分之三的时间讲述他的工作,怎么给老人量血压、义务体检,还有五分之一的时间在讲自己家庭的经济条件如何好,为什么这么看重自己卫生所长的职业。其实就是在侧面回答,出低于大行价的彩礼是合乎自己身份的,并不是没能力支付。他们的叙事,一方面表现出他们对于自己声望、地位的强调,另一方面,通过一些例子,我们也得以了解他们在村庄分层中为自己锚定的位置与社会总体的评价之间是否存在着差距,他们自己是否能够感知到这种差距,并且如何进行弥合。

    思凝:此外在访谈的过程中我们发现,如果只是泛泛地询问当地人对高彩礼的态度,得到的回答往往是片面的、千篇一律的,都说彩礼这么高不好;但是一旦深入参与到具体情境的斡旋中,访谈到他们对亲家的态度、对孩子婚事的看法等,则他们在说彩礼过程中展现出的行动策略、对行动赋予的意义就丰富起来。因此,访谈应注意尽量避免空泛的意见性问题,而关注其行动,以及他们为自己的行动所赋予的意义。

    【叁 · 适应田野,构建互信】

     

    宇婧:作为外来者如何适应田野,成为我在菱县调研所遭遇的第一个最大的困难。我不通菱县方言,甚至难以适应西北的食物与环境,更加难以领会到被访者讲述的内容。最终我发现,调研过程非常需要耐心,要多听多看多观察,当地人如何交流,见面如何寒暄,如何行动。提前了解并记住一些常用的词和地名。还可以准备一些礼物,比如家乡特产,在表明诚意的同时拉进距离,消除顾虑。

     

    不过我作为外来人恰恰也有优势,因为我会自然地对这片土地上的人的生活产生好奇,对比了解不同地域民情风俗之差异。印象特别深的一点是,在川南,至少在我的老家川南自贡,我们的民居不是特别重视客厅的设置,一般招待客人就是坝坝宴,同家族的或亲近的熟人在比较平坦的地方搭伙聚餐,家里面没有那么讲究。而菱县其实很缺水,很贫困,但是我们访问到的家庭待客的地方都是非常干净的,即便是贫困户也是如此,这其实就让我充分体会到了西北人对于脸面的重视;而且这种招待客人要请进门的习俗,是非常讲究的,让你觉得周到、受到了礼遇。这些对于我理解他们对彩礼的态度有许多辅助性的启发。

    思凝:调研中我们也遇到了一些不太配合的访谈对象,比如一些过于生疏、戒备的对象,或者由于比较劳累而状态不好。我曾经有和一位岳父尬聊四十分钟的经历,最后没有获得多少关键的信息,聊天的过程也并不愉快反而充斥着尴尬。所以后来我反思,对于某些不可访的对象,其实早点作出取舍也未尝不是一种好的调研策略。

    【肆 · 梳理思路,明确问题】

     

    1、整理录音:录音稿还是要及时整理,否则就会丧失对于当时情境的感性体验,最好标出重点,借此加深理解。

     

    2、书写个案,体验被访者心境:把重要的个案以narrative的方式书写下来,把故事带着细节讲出来,这样才能从经验中想问题,否则经验就会越来越扁平无味。由此更深地进入行动者的视角,在被访者的生活世界中理解他们,这样才能领会弦外之音,摸到他们的意义结构中的脉络。

     

    3. 与同伴、老师讨论:多讨论,多列提纲,多动笔,思路会在辩驳中越来越明确。

     

    4. 把对一个田野问题的思考变成日常:对婚姻关系、代际关系、姻亲关系这类社会关系的同情式理解不能仅局限于实地调研,而要拓展到各种日常的思考当中。

    【伍 · 反思】

     

    我们认为我们的调研存在一些实质性的困难。一是关于高彩礼家庭的婚后生活,必须要非常熟才能观察、追踪;二是我们很难既访男方,又访女方,访谈子辈也非常困难,因为年轻人多数不在家,戒心也相对较强。至今我们也没有很好的应对这两个困难的方法,还需要继续探索。

     

    此外,我们的阅读与田野,大概经历了如下的过程:初次田野前,阅读仅限于直接讨论高彩礼的研究。之后,发现人情、面子这些概念对于理解彩礼的重要性,而扩展到对具有中国本土色彩的基础概念的研究,比如翟学伟,我也用他的理论来套用到我的田野上。第二次田野后,慢慢就会觉得这种套用是非常生硬的,可是自己又无法构建更好的概念解释体系,有很强的无力感。同时也阅读了一些关于通婚圈、代际关系的研究,希望从各个不同的侧面去理解彩礼。第三次田野后,则开始涉及到周老师有关行动伦理的文章,还有杨老师孙老师关于社会底蕴的文章,以及经济社会学脉络下有关市场的道德嵌入性的研究,回顾之前搜集的材料,对彩礼的意义以及人物行动的理解就开始变得更。总的说来,田野和阅读交叉进行,不可废弃其中任何一个,如果田野太薄太少,只靠阅读靠思索构建框架,就很难接地气;而如果不在田野间歇通过持续的阅读丰富思考,就算继续很多次调研,也很难有新的突破。

     

    2

    学生评议环节

     

    评议人:张雨欣

     

    今天的分享为我们呈现了一个非常生动的、社会学学生如何在田野中进行民族志研究的过程。对于学生时代的我们来说,从开始选题到下田野中间的环节往往并非是顺利和线性的。虽然所有的绵延而细腻的关系网络就呈现在田野里,但并不意味着我们想知道的信息都能在田野当中发现,问题是我们怎么凭借一次调研,凭自己的感受力去尽量多地探知真实的关系。作为田野的新手,从生活体验或者阅读当中得到了一个问题,我们总是带着非常强的研究动力进入田野,但也往往会因为实际的田野和我们的想象存在着很大的不同而遭到挫败。所以不能局限于我们一开始所假设的故事、设定的访谈对象以及框定的被访者的生活和行动。田野的生动性和复杂性是一定远超于我们这些书斋中的研究者所能够设想的。在进入田野时需要悬置已经得到的这些理论态度,保持热情和新鲜的状态进入到田野当中。只有抛弃掉这些预设,从被访者的人生史入手,寻找被访者生命历程和叙述中的嗨点,仔细倾听被访者的言说,在意他们主动表达或隐瞒的事情,才能够进入到他们的行动和严肃的逻辑当中,真正的共情和理解才是可能的。同样地,研究问题的转变和解释线索的浮现也是非常自然的,而不是一个预先设定的过程。

     


    18级硕士生张雨欣评议


    访谈过程中,当我们提出评价性的问题时,往往会把被访者带出日常的语境,导致被访者出现言行不一的状况。只有触及行动,他们才能踏实地回到生活的逻辑中去。而且做田野实际是学习如何与人相处,当我们在打量被访者时,其实也在被他们观看和想象。不仅是与被访者的相处,还包括与田野伙伴的相处,同伴之间需要相互配合、支持,局内人和局外人的视角对于深入理解田野现象有天然的优势。

     

    最后,和访谈的对象的熟悉和建立长期关系需要更多的时间,田野不是一次性的过程,而是需要重复和坚持,才能够解决问题。只有不停的进入这个田野的时候,你和访谈对象的关系才能沉淀下来,访谈对象才能放松戒备,主动配合。



     主讲人与评议人探讨交流


    3

    提问环节(节选)

     

    问:父母在彩礼议价过程当中显示自己的体面,并且是为了给子女之后的婚姻生活换取更多的保证,但子女的婚后生活是否因为高彩礼而得到了事实上的保证?

     

    答:婚后的情况目前有一个基础的观察,女方家庭为了子女的生活幸福而去要一个高彩礼,但恰恰是因为当地的高彩礼,使得普通的农村男方家庭只有一次成婚的可能性。也就是说儿媳妇在这个婆家会变得极其宝贵。因此,男方不太可能与女方提出离婚,但女方主动离婚的情况在当地反而增加了。因为即使是离婚的女性,也能拿到十万左右彩礼。所以,如此就产生了一个悖论,最开始可能大家是报着这种对婚姻稳定性的期待去要要了一个大行范围内的高彩礼,最后导致的却是这样一个婚姻的不稳定,但这只是一个相对比较初步的结论,还需要更细致的田野观察。

    问:听你们的讲述中应该是做了很多村庄的个案,如果说我们就仅仅把这个目光放在一个村庄当中,村庄紧密的关系网络中存在的声望评价机制和村庄本身的历史文化会不会很大程度上的影响到是否会影响双方议彩礼的行为?

     

    答:我们确实没有以村庄为个案进行一个深描,我们当时可能还是以整个地区为单位来进行访谈,如果能针对一个村庄做深入的民族志当然最好。但当时一方面我们可能没有条件完全针对一个村庄来进行访谈,因为这样的话结婚的个案会比较少;另一方面我们在调研过程中发现,这个县作为一个通婚圈,其范围内的议彩礼所坚持的规矩相似程度较高,并不局限在一个村庄之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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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教师评议环节

     

    杨善华老师:田野最重要的经验在于实践,田野中遇到的各种问题在教室里是无法想象的。从宇婧和思凝的田野调查的技巧上来说,第一点,到家乡去做的其实也是有利有弊的。利弊都是因为你对田野的熟悉。熟悉可能会使你把一些有着社会学价值,但对你而言司空见惯的现象过滤掉。所以需要悬置先见,重新感知材料,才能够提取出好的观点或见解。第二点,事先归因其实是在我们做田野时常见的一种倾向。价值先行或者是概念先行很容易导致我们用结论裁剪事实。重点在于从材料自身来进行理论的概括,这就是定性研究的扎根理论。第三点,我非常赞同以生活史作为访谈的切入点。如果在访谈当中被访者的回应和你的问题不一致可能是沟通出现了问题,不要轻易放弃,因为访谈本身就是一个双方的意义建构和相互回应的过程。而且应该在意被访者主动表达的内容,在访谈中尽量激发被访者的兴奋点。不过平淡也是生活的一种常态,不要因为被访者叙述的内容平淡无奇而丧失好奇心。最后,关于拒访的问题,我个人认为其实做访谈还是可以脸皮厚一些,不必要着急放弃,坚持一下反而可能使对方逐渐打开心扉。

    田耕老师:大家在做田野的时候,像道德、民情、民风等概念很容易泛化,但是做田野恰恰是要具体化。所以大家的重点并不是去选择一个非常精巧的概念,而是建立独特的独特的感受力。在她们的研究中,为道德赋予生命力的主要是议价的过程,重点实际上是这个作为研究单位的行动。从这里出发,这个看起来非常宽泛的道德或者人情概念的开始变得非常的具体,具体到什么程度取决于你的观察角度。

     


    杨善华教授点评田野分享

    本科生做田野有一些共同特点,第一,单次调研的时间较短,第二,由单次调研时间短导致的大概率回访。所以不论是文献、理论还是当地的语言、人情,本科生的田野工作不大可能在研究之前做足充分准备,所以我们这个工作坊想给大家提供的就是本科生作为一张白纸进入田野之后如何能够有所收获的方法参考。希望这些琐碎的聊天和分享都能成为大家重要的经验来源。




第四期|边疆、影像与民族主义:泰北克伦人村落的影像实践与自我反思(玄子奇)

     

    田野过程讲述

     

    我的田野地点在泰国北部的克伦人村落,这次经历让我对民族主义和边疆有了更直观的感受,也是我在未经训练的情况下对影视人类学的初探,后来承蒙李伟华和其他几位老师关照,在他们组织的云大北大影视人类学工作坊中得以学习更多知识,并加以实践,在此过程中,我愈发觉得自己在自发状态下所做的探索在很多方面是值得反思的。

     

    暑期,我参加了一个人类学项目,老师会结合我们的兴趣介绍一个NGO来对接,我当时最感兴趣的是戏剧和影视,希望能有机会去剧场里做田野,拍东西,但是老师说这不太现实。泰国是个佛教国家,如果是与神圣性有关的戏剧,带着相机进入田野很难。所以我就说那去看看学校也行,然后老师就给我对接了一个NGOInter mountain peoples education and culture in Thailand

     

    到达这个NGO之后,他们的负责人先给我介绍了一下基本情况,他们主要是在清迈周边的山区活动,针对的是山区地区的教育问题。他们最近几年一直在关注一个叫mowakhi的克伦人村庄,村子正好有一个非常有特色的小学,我觉得确实非常有意思,就随他们一起去了。

     

    这个村子住的全是克伦居民,他们因缅甸内战逃到泰国境内。克伦族是缅甸的第三大民族,有自己的语言。村子是1992年建立的,因为语言不通我在村子里也没问到确切的历史情况,推测是在缅甸内战缓和之后,首批逃往泰国的难民中有一部分人出于各种原因没有跟随绝大多数难民一起回到缅甸,而是在泰国北部的山区中安家成为边民。

     

    这种Bi-cultural education system我是在NGO的宣传小册子里看到的,它指一种二元文化背景下的教育体系,但是根据我的观察感觉当地居民还是保持着非常传统的克伦人生活习惯,很多老人不会说泰语,只会说克伦语,所以我更倾向于认为这种二元文化指的是他们当地小学当中所谓traditionmodern的教育体系。

     

    据说这个学校有27年的历史了,也就是有这个村子的时候就有了这所学校,学校一共有64名学生和5名老师,这64名学生中有五十多名就是本村的,还有几名学生来自附近的两个克伦人村落。因为当地人家里一般没有交通工具,山路又非常陡峭,小孩子要走三四个小时才能到学校,所以这几个孩子是住在学校的,只有到了周末才回家。

     

    这是一个私立学校,因为泰国政府认同他们的二元文化教育体系,所以学校得不到政府的拨款支持,教学经费和老师的工资都来自于捐助和非政府组织支持下的义卖。去之前,NGO的负责人就告诉我,他们学校特别有特色,并给我看了一段宣传片,里面就讲到他们把学校的课程分为两个模块,一个叫traditional knowledge,另一个是modern knowledge

     

    其中modern knowledge就是教授正常的公立学校所教授的课程,但是会比他们教的要简单一些,因为老师们说这里的学生理解力没有那么好,更多的时候要结合着实践去教,我当时去参观过他们的数学课,他们的数学老师是个和尚,清迈大学毕业的,以前学工程,后来出了家,他来到这个村子说可以教学生数学,只要给他一个安静的修行的地方就行。

     

    我去看了他给五年级的孩子上数学课,正在教他们列竖式算两位数乘两位数,他好像是我见到唯一位上课会用书本的老师,其他的老师上课基本都不用书本,课堂的实践性非常强。在traditional knowledge方面,学校会教给学生一些非常重要的传统技能。

     

     

    我去的第一天,他们的老师问我愿不愿意和学生们一起上一堂课,我愉快地答应了,结果他见我答应了就愉快地走了,留下我跟一群不会英语的小孩子在一起。他们从厨房里端出了很多西瓜皮,大概得有两大筐,大家就坐在地上开始把西瓜皮切成特别小特别小的丁,我完全不知道这是在干什么但也只能跟着做。

     

    等我们终于把所有的西瓜皮都切好了,两个男孩子拿来了几个大桶,在里面倒上了一些黑色的不明液体,然后把西瓜皮倒进去,搅拌匀,之后我们就抬着这个桶去了学校后面的一片土地,那个领头的男孩子一声令下,大家把桶里的东西全部倒在了土里。

     

    我整个人完全是的,我确实没见识过这种场面,而且我完全不能理解这是在干什么,后来我终于再见到那个老师的时候,我问他这样做的用意是什么,他说这是在制作天然肥料,我们倒东西的那个地方是他们学校种菜的地方,西瓜皮作为有机物切成小块加上其他东西倒进去,他们认为这有助于植物的生长。

     

    接下来我可能会不单纯讲我在清迈做田野的经历,因为很多事情是我后来到西双版纳拍片子时才理解到的。我当时拍片子用的是手机和一个可以放手机的手持器,手持器的作用主要是在推拉摇移的时候保持稳定,最后拍出来的片子不会特别抖,在这方面它确实很管用,但是这个手持也给我带来了很多的困扰,我后面会详说。

     

    拍片子的时候我遇到的第一个问题是开机的恐惧。我在做田野之前设想过很多种可能,比如孩子们不想被我拍,或者老师、NGO反感我这种行为,我想了很多种解释的桥段,甚至做好了不能拍我就先写民族志,结果这些都没有发生,带我去的NGO负责人甚至问我说到时候我的片子剪出来能不能给他们留一份,当然我也答应了。

     

    我确实没想到开机最大的阻碍来自于自己,我刚下车就麻利地装好手持,想从头记录我进入田野的过程,结果我发现有很多孩子在盯着我看,他们也不说话,就静静地盯着我和我的手持看。我意识到自己在被观察的时候我整个人会感觉非常无所适从,迅速收了手持,乖乖跟在NGO负责人的后面让他带我参观学校。

     

    我当时写的田野里有这样一段话:清迈地区有大量的缅甸难民,我们在学习和实践中,得以接触和了解他们的生活状况。然而当我试图举起相机的时候,我却发现记录着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语言障碍、文化隔阂、进入的可能性、研究伦理……这些问题无一不在困扰着我。我的第一次影像人类学田野尝试仓促终结,研究对象看着我和我的手持器的眼神让我没来由地胆怯(尽管这种眼神至只是单纯的好奇,并不具有任何恶意),我发现无论从任何角度来讲,我都没有做好准备。我本以为,自己迈出第一步只需要勇敢便可以了,然后到头来发现自己连这都没有。

     

    这是我当时进入田野时非常真实的感受。不过好在当地的孩子们对于我拿设备拍他们这件事更多的是好奇而不是抗拒,所以后来在我和他们混熟一点之后,我鼓起勇气又试着拿起手机开始拍,他们在镜头下就可以相对自然了。

     

    对于用影像收集田野材料作为民族志的表达方式,我的一点感受是,影像作为我获取田野材料的方式是非常有帮助的,如果我以后对这个村子做了更多的田野,然后想写一本民族志,我可能要用相当长的一章来描述他们上染织课的场景,你们还不一定理解我在说什么。但是借助影像的帮助,我可以用六分多钟的小片子把这个过程展示出来。

     

    举个例子,我现在给大家念一段话:水从近15米高的闸门上翻下来,跌水甚高,流速猛增,紧靠大坝的下游河面波涛翻滚,连接一个的水浪象脱僵的野马一样横冲直撞,奔腾咆哮,水势一直到河道1.3公里处的西南拐角才减缓下来。山阳公社沿河两岸的农田被大片冲毁,紧靠电站的明月坝被冲刷得尤其厉害。

     

    这段话取自应星老师《大河移民上访的故事》,写的非常生动,但对我来说想象这个场景其实是富有难度的,如果不是我停下来反复想,可能就这么过去了,相比而言,如果是影像,我觉得就可以以一种非常直观的方式展现你在田野里获取的材料。

     

    但是,在此同时我也能清楚地感受到,影像这种记录方式也给我带来了一些困扰,它确实可以帮我获得更生动的田野材料,却也可以成为我进入田野的一种阻碍。我能感受到,当我举着拍摄工具进入田野,去拍摄他们的时候,是比我以一个个体身份去和他们打交道更困难,田野材料失真的可能性也更大。

     

    有可能我以为自己记录下来的是事实,但其实他们就是把我当成了日常生活中的一个自我呈现机会。而我举着相机去拍摄的这种行为会让我觉得,我把我当成了跟他们不一样的存在,尤其在我刚开始拍摄的时候,只要举着相机我就是不敢说话的,如果有人让我参与什么活动,我一定要先把相机关机放好,然后去加入他们。

     

    而一旦我开始拍,我就是以局外人的身份在记录,后来我才逐渐试着边拍边去交流,但现在做的也不是特别好,做访谈的时候虽然能强迫自己相信自己手上举个相机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是后期回看时就会发现一些极为别扭的机位和角度。

     

    因为村子过于偏远,很少和外界沟通,孩子们几乎没有用过什么电子产品,他们见到我的手机和电脑都觉得特别稀奇。当时有一个住校的小女孩,她每天放学后就会来找我。我有几天着急赶影像边疆的deadline,每天要花一两个小时读东西写书评,她就默默坐在我旁边看我用一种她不认识的语言写东西,从来不打扰我。

     

    有一天她突然跑去找她们学校的一个会英语的老师,回来非常郑重地跟我说:“take a photo of me”,我那天就给她拍了很多照片,拍完之后她就靠在我怀里一张张地看她的照片。后来我突发奇想,就把手机给了她,我跟她说,take a photo of me,我把相机给她打开,她知道了按那个小圆点可以拍摄后,就拿着我的手机给我和给其他人拍照。

     

    因为学校条件艰苦,我们去的时候只能睡在他们平时睡觉的地方外屋的地上。我特别害怕虫子,所以带了一顶帐篷,一个是隔绝热带地区的虫子,再一个也是创造一点必要的私密空间,只要我拉上帐篷的门,孩子们就知道我要休息了或者我要做自己的事情,他们就不会来打扰。

     

    几个住校的孩子睡在房间里面,我也从来没进去过。但是在我走的那天,那个一直陪着我的小妹妹突然把我带到了他们的房间,小妹妹拿过我的手机,我之前有教过她怎么录音,她就拿着我的手机开始跟朋友们唱歌,唱完再自己放着听。

     

    一开始他们还是围成一个圈坐在地上,后来唱高兴了就有小孩子躺到地上笑到打滚,在那个时候我才第一次感觉,我真的进入了田野。我真的被他们所接纳,成为他们信任的人,让他们可以表达真实的自己。

     

    总结一下,我觉得影像这种记录方式给我带来的是一种民族志的记录方式,拿着摄像机的我要以一种非传统的参与方式进行田野观察,此外,手拿相机进入田野,也使得我面临着需要更谨慎处理的田野关系。

     

    至于我这样做给他们带来了什么,说实话从我去到我回来都没有仔细去想这个问题,或者说我从来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在这里我做一个深刻的自我检讨。我们在云大的时候放了一部片子,叫《北方的纳努克》,很出名的一部片子,作者跑到北极,以爱斯基摩人中最出色的猎手纳努克为主角,展现了他们捉鱼、捕猎海象、建筑冰屋的场景,被称为影视人类学的开山之作。

     

    第二遍看片子时,我无意之间看到了开头字幕里的一段话,然后突然就有了一种非常难以形容的感觉。他说,在1920年,他认为自己拍了足够多的电影素材准备打道回府,可怜的老纳努克来到我的住处跟我探讨如果我再多停留一年可以我们还可以拍些什么。

     

    我看到这段话的时候感觉自己被戳中了,那种震惊感和无措感我到现在都记得很清楚。后来我知道有太多人类学家在反思这件事,我们跑到这样一个地方去赋予研究对象一种现代性的意义,然后我们走了,这种现代性的意义却永远留在那里了。

     

    而在影视人类学的实践中,我认为这会是一个更加需要注意的问题,因为相机或多或少的会让被拍摄者感受到自己在进行一场表演,我之所以会对《北方的纳努克》这部片子产生这么强烈的情绪,主要是因为我意识到,自己在没有足够的田野伦理意识的情况下跑去做田野,做的事可能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

     

    这件事情确实折磨我蛮久,我可能是个比较彻底的悲观主义者,以至于在很长时间里没办法面对自己这次田野经历。之前跟张帆老师请教这个问题的时候她跟我说:这个事情你不去做也会有别人去做,我当时没有理解这句话,也没能接受这个解释,我觉得这或许可以让我觉得自己不是那个有罪的人,但不能解释学科背后的伦理困境。

     

    后来我慢慢去理解,现在比较能接受的解释是,人与人之间的互动是必然的,而这种互动中出现的接触、碰撞,带来的困境,不应该单纯归咎于人类学本身,不是我不去做别人也会去做,而是说我们不去做他们也会去做。我们不该把田野对象想得过于脆弱,更不该把自己想得过于脆弱。

     

    这个地方我想讲一下在西双版纳拍片子时的一个事情,我们当时选择的拍摄对象是一对汉族包工头夫妇,他们在这个村子里承包了修一段路的小工程。叔叔阿姨请我们到他们家去玩,晚上吃饭时叔叔喝了点酒,然后开始讲自己家里的亲戚是多么厉害,什么军区总司令,什么公安厅厅长,这段故事被我们录了下来,并且放到最后的成片里。

     

    在云大放这个片子时,依照他们的传统要邀请自己的拍摄对象一起来观看这个片子,而叔叔阿姨的儿子正好在昆明,所以我们就邀请了他一起来看我们的片子。但是在当天的放映现场,放到叔叔一些言行的地方大家就开始笑,他们越笑我越怕。我觉得叔叔阿姨的儿子在台下看这个片子一定会感觉特别尴尬。

     

    我们片子放完之后要上台接受提问,我直接抢了主持人的话筒,开始辩解我们是在表达他们用力的生活,越说越没有底气,差点在台上哭出来,等我说完之后,台下有个小姐姐站起来说了一段话,她说,我们每个人身边都会有这样的人,我们看到这样的片子,不会觉得这是什么令人讨厌的行为,只会会心一笑,你们能让他敢于在你们面前表达,并把这样真实而可爱的一面记录下来,这说明他充分信任你们,也说明你们进入田野做的非常好。

     

    那天我们一直不敢去见叔叔阿姨的儿子,结果他主动来说想拷走我们的片子,他已经四年没见到他父亲了。之前阿姨跟我们说过,叔叔喝酒之后会发脾气、胡言乱语,而他又经常喝酒,所以她就不想让儿子们回家。我不知道他看这个片子的时候究竟是什么感受,但是事情一定没有我想的那么差,他们没我想的那么脆弱,我也没必要用这种情绪折磨自己。

     

    我觉得致歉这个部分是必要的,因为我的不成熟,在田野里做错了很多事,给自己和他人都带来了一些镇痛,我希望且相信它只是镇痛,它可能是我成长过程中的一种必然,我也会在接下来的过程中试着去把事情处理地更好。此外,我应该为我没有好好读书学习致歉,这让我在田野里多走了很多弯路,读的太少想得太多也会给自己带来很多的困扰。

     

    特别感谢一直关心我调研进展的老师、师兄师姐和同学们,感谢田老师帮我们组织这样的工作坊,也感谢在我下田野过程中若干次心态崩掉时陪我远程聊天的小闺蜜们,感谢在田野内外用真善美唤起我对人类学的爱的人们。

     

     

    学生评议环节

     

    评议人:王屏

     

    感谢子奇的分享,我想说一些自己感触比较深的点。第一个是关于传统知识和现代知识,你在讲这一部分的时候,直接用了民族主义与边疆构建这样比较宏观的概念,我相信你之所以会用这两个词,是因为在田野中真的感受到了。你讲到二分的教育所带来的民族身份的认识与重构,我觉得更想讲的是在打破边界的同时塑造一个边界,在开放自我包容他人的同时寻找何处是立足之处。

     

    对于克伦人来说传统知识的传授本来是在家族和宗族中,现在转移到一个现代课堂中,这相当于是人为的把传统知识的重要性突显出来,从原来日常化的实践到现在组织化、课堂化的实践,这给我的感觉是传统知识的授予恰恰是在现代体系之中完成的。你提出traditional knowledgemodern knowledge一对概念,我想二者是不能不假思索的进行对立,需要在深入的参与观察中,发现传统知识和现代性对于当地人的意义所在,而不是单纯的将西方的概念灌输到我们的分析里面。

     

    第二点是从你的影像实践与反思上讲的,你讲到开机恐惧,这样一种想要让相机在田野中消失的想法和早期的人类学家的想法一致,他们会远远的驾着摄影机,进行不为人注意的拍摄,以此消弭摄影机作为外来者的侵扰,寻求一种常态的当地文化。但是,摄影机不仅仅是记录田野材料的手段,它同时也可以作为我们还有被观察对象主体的延伸,完全的客观是难以存在的,被观察者对于摄影机的恐惧与对于观察者的介意没有本质的区别。

     

    最后想说的是,子奇你的这次实践本身是非常珍贵的,因为海外的民族志在硕士阶段都很罕见,希望你不要因为田野中的负面情绪否定自己的旨趣。在我看来,这些负面情绪也是田野体验的一部分。

     

     

    教师评议环节

     

    评议人:张帆

     

    听子奇的讲述,我想到自己的一次经历。有一次我们去藏区拍藏戏,他们发现我拿个机子在拍,于是藏戏团的负责人就把我带到场中心说,你站中间拍,中间拍的清楚。那是个神圣的空间,如果不是带着相机,我是不敢进去的。相机已经成了焦点,我隐身了,相机进到中间我就跟着进到中间了。关于理论层面的讨论是存在意义上的你如何去制造一种栖居,相机作为肢体的一个延伸,借助它把你和周围的世界勾连。

     

    你的田野中也提到很多关于拍摄工具的反思,我觉得这本身也是值得写的话题。技术本身作为一种建构社会关系的东西,而不只是收集材料的媒介。你的恐惧如此真切,以至于我理解到了克进入田野时的慌张。

     

    你关注到了民族和边疆,这很好,但是还是希望你能把它细化。如果想再做这个田野的话,有几个方面可以入手:一是进入田野之前,通过二手文献查阅一下泰国的教育体系究竟是什么样子的。二是可以看一下泰国的少数民族政策,包括民族教育、就业方面的问题,克伦人的出现对泰国来说应该不是新生事物,应该是有机制的。三是对NGO本身的性质可以进行深入的了解。我觉得这是最基本的背景知识。在这个基础上,再来讨论民族主义的意义。



第五期|安居与乐业:城市变迁中的居民行动与基层治理(钱弘慧 袁艺丹)


    艺丹:我的调研地是位于云南省曲靖市中心城区的一个城中村——南口村,它的地理位置十分优越,村内的一块区域即将被开发为商住一体的高档学区房小区。



     Q市南口村局部地图(来源:Google Earth)


    由于城市建设的需要,南口村在上世纪六十至八十年代先后经历了整村搬迁与失地,到1984年,完全丧失耕地的村民开始自谋出路。1999年,在当时的村长老苏的主张下,南口村开始了旧村改造,准备将村民的旧屋推翻重建,统一规划布局为七层的自建房,但当时有两类村民不太同意:一类是挣了钱刚刚在自家地基上盖起混凝土浇灌房的人家(后来的第二期);另一类是靠近主街的一块区域,这里的村民认为自家的房屋将随着主干道的拓宽而变为临街旺铺,因而不愿意让把自家的土地使用权交给村集体统一规划(后来的第三期)。因此,南口村被划分为了三个区域,第一期建成后出租房生意火爆,剩下的两块区域的村民看到了利好,便也希望自家的房子能够尽快建成出租。2007年,第二期动工,本来应该紧接其后的第三期工程却因为政策的变动和第一期占集体土地过多而无法建成能赚钱的小产权房。

     

    直至2018年年底,区政府将南口村第三期列为棚改的重点对象,准备进行房地产开发。村民们对自家老旧的房屋没有太多的眷恋,加之房地产商承诺原地回迁,所以大家比较在意的是开发商给出的赔偿条件。村民们心里都有一本账,希望得到的实物和货币赔偿能够与第一二期居民出租房屋的收益相当。开发商委托居民小组同村民们进行赔偿条件协商,多次博弈之后,具体的条件有所松动时村民们便纷纷签署了拆迁协议,拆迁和开发建设都在稳步进行。

     

    因为奶奶家的旧屋刚好位于南口村第三期这片区域,所以建房与棚改一直是萦绕在我耳边的家常话题,最初进入田野的原因也是想带着社会学的视角重新审视这个问题,探究第三期遗留问题的成因。

     


    南口村简略地图





    小钱:我主要关注了丰台区某街道社区的顶层拆违事件,探讨了居民和基层官员对于治理之正当性的建构与消解的过程。事件背景如下:去年11月下旬,M街道某社区有106户顶层业主突然被告知自家平台上搭建的棚屋属于顶层违建,即将被拆除。这些顶层房屋本是一居室,约58平米左右,自建的棚屋虽也只有8平米左右,但对处于工薪阶层的业主们而言是雪中送炭,通常家中的老人或孩子居住在其中。搭建初衷并不仅是扩大居住空间,还因开发商设计时没有考虑到北方的实际情况:原有欧式平台外只有高度约60厘米左右的栏杆,若恢复原样不仅会导致漏风、漏水,还容易发生盗窃、人员坠落等问题。故而具有功能性的棚屋若是在寒冬中被拆除不仅会导致不小的经济损失,也会引发实际生活困难。距第一批住户入住后陆续搭建起棚屋至今已20余年,20年间没有任何部门提及这些棚屋属于违建,当时突然说要拆令业主们感到不知所措,同时也对此类一刀切政策深感愤怒,于是开始通过信访反映情况。

     


    南口村新建楼盘模型


    之所以会接触该事件是因为我当时在某媒体民生组做实习记者,有人爆料说下周四在M街道办事处会有集体上访,所以编辑老师就让我和另一个小伙伴先去了解情况,于是我才有机会接触到涉及该事件的各方,包括业主、街道信访办主任和城管执法队队长。

     

    一开始我完全以完成工作的心态进入田野,并不觉得这件事可以适用于学术研究和写作,充其量就是新闻网稿。但是后来在参与式观察这些业主和基层官员互动的过程中,我对它产生了极大的兴趣,业主的抗争策略、官员的应对风格、还有治理过程中的前后矛盾等都很值得探讨,所以在他们上访的过程中我突然想到可以将其作为实习报告的研究内容,于是我开始有计划地进行学术性的访谈和调查。

     


    南口村第三期棚户旧屋


    艺丹:经过三次调研,最后我以南口村自2000年以来的空间分化和第三期开发中村民的维权行为作为切入点,将南口村村民在六十多年的城市变迁过程中所遭受的土地和空间剥夺中形成不同反应进行对比,探究权力对空间的塑造以及村民对于被剥夺的反抗形式,并从中透视基层自治组织在处理地方政府-基层自治组织基层自治组织——村民的两对关系中所扮演的角色和具体运作机制。

     

    在城市变迁过程中,当村民的集体利益受损时,只要日常的生活空间和社会网络没有太大的改变,村民们就不会产生强烈的丧失感,这个时候主要由基层自治组织代表村集体同上级政府争取补偿、进行交换。

     

    当村民之间出现空间分割和利益分化时,他们则会主动争取弥补经济损失和心理上的不平衡感,基层自治组织在房地产开发的拆迁谈判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得到了开发商好处并需要帮助上级政府推进棚改规划的基层自治组织不会完全代表村民的声音和意见。所以在关涉房地利益的拆迁谈判的情境下,维护自身利益的村民就可能会与基层自治组织产生较大的心理距离甚至发生纠纷。


    基层自治组织的行政性使其在一定程度上延续了政府的权威,所以在同居民的纠纷当中,基层自治组织会动用政府的权威来消解冲突。但他们的日常生活和工作事务仍然处于南口村整体的社会关系网络当中,这意味着基层自治组织运行的合法性基础在于绝大多数村民的承认和拥护,所以他们不会大而化之地对村民进行支配,而需要顾及与日常生活紧密关联的人情和关系,获得绝大多数的支持才能顺利推进改造并维系组织的日常运转。

     

    小钱:我最后的研究结论概括的说是回答了以下两个问题:

     

    1、为什么业主会认为违法建设有理?

     

    2、为什么基层政府建构起的执法正当性屡被消解?

     

    在事件中业主明显表现出了不承认违法却又愿意配合整改的矛盾心理,这说明城市公民对于自身权利、政府行政和国家治理的理解与认同停留在传统、现代之间的过渡地带,并没有因为生活在城市中就丧失了乡土性。

     

    而基层官员这一方,其在凸显执法合理性时会强调国家理由并弱化被治理者理性,似乎成功建构起了自身行为的正当性,但在具体实践中却仍然遭遇了诸多执法困境。究其原因,乃是其扰民、违背公平原则以及政策的前后矛盾都使国家理由的正当性自我消解。这种先立后破的逻辑揭示了体制的内部冲突,并且主要表现为组织内在一致性的不足。而当政府日常动用的治理技艺过度,其结果是一方面基层在具体实践中面临困境;另一方面损害了底层民众对政府形象的理解及对集体发展目标的认同。

     

    1、进入的方法

     

    1)天时地利人和的调研地

     

    艺丹:我选择了家乡作为我的调研地,更进一步来说我选择了一个和我的家庭密切关联的故事,南口村不论是在物理距离还是心理距离都离我很近。但由于没有在那里生活过,南口村的人和事其实对我而言既熟悉又陌生。第一次调研中,我选取的访谈对象都是奶奶的亲戚或邻居,由她作为介绍人带我接触访谈对象,进入这一步骤较为轻松。

     

    2)灵活运用身份

     

    小钱:由于不是回家乡做的调研,我几乎没有在地关系和社会资源可以利用,因此我花了一些功夫进入田野。首先是灵活运用自己的多重身份,包括记者、学生和业主

     

    我去街道办访谈业主时是以记者的身份,他们都觉得如果被媒体报道了或许可以给执法人员施加一些压力,所以访谈业主时没有遇到障碍。但在访谈信访办主任时这个身份非常碍事。他听说我是记者后便不愿意搭理我。于是我只能旁敲侧击地问一些不敏感的话题,企图让他放下敌意。后来聊开了一点,我想我得把自己的来历背景交代一下,简单地说就是更真诚地去面对被访者,告诉他自己的身份和目的。我没想到自己身份的转换会让他有一个直接的态度转变,当他知道我是北大社会学系的学生想做一个课题研究之后,打开了话匣,之前不愿意说的所谓敏感话题都愿意说了。有了这次教训我再也不在访谈基层官员的时候说自己是记者了,就是老实说自己是学生想做一个研究,一般都比较顺利。

     

    除了记者和学生的身份,我还尝试过假冒业主的身份去给城管执法队和房屋中介打电话。虽说带有一些欺骗性质,但是打电话(尤其给房屋中介打电话)的时候说自己是记者或者学生其实比较奇怪,只要装的露馅,以业主的身份确实可以获取一些信息。所以,我的体验是进入田野后可以巧妙地利用多重身份,让访谈对象更有倾诉信息的动力。

     

    3)一些运气

     

    小钱:能够从访谈对象身上获取更深层的信息还需要和他们从单纯的认识变成熟悉。首先我的一个优势是我和信访办主任的女儿一般大。这一点让我的访谈对象更能理解我学业、工作上的难处,因此也更愿意帮助我。  

     

     

    但巧合不会一直持续,比如我访谈城管执法队队长的时候他一直有戒备心,所以回答问题虽然态度很好但非常官方、流于表面,想让他透露一些深层的信息比较困难。最后我只能先自己揭露业主的问题,因为调查过程中确实发现业主存在一些夸张的成分,并不是完全无辜,所以我先说了一些我的观察,相当于是和城管站在同一个立场上,城管队长逐渐发现我是比较客观地去看待这个问题,并不是来找事儿的,所以后来他的确把业主无理的诉求交代了一些,我也从中了解到很多基层执法的困难,对我最后辩证地看待基层执法者的形象起了一定的作用。

     

    总之,进入田野可能会有运气很好的时候,访谈对象理解并且愿意和你沟通;但也可能遇到挖掘信息比较困难的情况,此时我觉得真诚是最有力量的技巧,让访谈对象知道你在想些什么,或许可以促使他去判断该不该和你吐露更多。

     

    2、不同的问题

     

    艺丹:和大部分返乡研究一样,熟悉的优势往往也会成为劣势。

     

    首先,我会忽略一些自以为很熟悉、没有可挖掘的价值但实际上很重要的信息。我第一次进入田野时,第一个访谈的对象是我奶奶的哥哥,我的舅公。当问及这个大家庭的生活史时,当时觉得这就是一家人在特定的年代中经历贫困、分家、改造等非常平淡的过程,但后来在整理录音时,包括在了解了其他资料的基础上,才发现其实这个大家庭的生活史其实就是南口村在半个多世纪的时间里的变迁作用于村民生产、生活的真实写照,包括公所强调的,所回避的东西其实都有特别的意味。

     

    其次,我还遇到了一种比较特别的情况,在面对像舅公这样的亲戚时,我们在进行访谈之前并不是相熟的陌生人,各家彼此之间会有一些了解,因为舅公和奶奶之前在分家时就存在着房地利益上的不平衡,所以有关于房产的问题问出来就感觉会带着一种刺探隐私的意味。并且后来在听录音时会发现,在问及牵涉到各家之间不平衡的房地利益的问题时,舅公就不会正面回答。

     

    小钱:艺丹在家乡做田野的劣势反而是我感受到的优势,因为我和访谈对象没什么利益、亲戚关系,所以他们说话直来直去,这是你在交谈中就可以感受到的一种爽快。所以我后续处理材料比较容易,没有那么多拐弯抹角、弦外之音,这和北方人的性格可能也有关系。

     

    在一个没有社会资源的环境中做研究困难自然更多,比如刚刚说的进入很困难。另外,因为不熟悉,所以一些比较敏感的问题他们往往就直接拒绝回答。还有,我虽然在北京做研究不存在特别大的理解方言的问题,但是整理录音稿的时候真的有点崩溃,因为北京人说话经常连着说,五个字就发三个音,我经常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这或许也是在家乡外做调研经常遇到的问题。

     

    艺丹:我们这里要讨论的价值中立不是论文写作中摒弃学术派系偏见的主张,而主要是面对研究对象时的真诚和客观。不要试图用田野事实来佐证自己对研究对象的主观判断,否则这样很可能会忽略更为丰富的田野内容。

     

    之前提到的2000年时推动旧村改造的村长苏奎强对南口村事务的决策是使得南口村产生空间分化的主要原因,所以他是我调研中的一个关键人物。因为一些客观原因没有能够访谈到他本人,关于他的人生史和进行村务决策原因其实只能从他人的叙述当中来了解。

     

    这位具有传奇经历的老村长从1992年到2015年一直在任,这漫长的23年中,南口村面貌巨变。苏奎强年轻时曾是横行于我市的黑社会头目之一,80年代曾因伤人入狱劳改。出狱后凭借着从前打下的扎实社会关系以及在狱中习得的铁件加工的手艺发家致富。想要更上一层楼的苏奎强花钱打点了人脉,如愿当上了村长。

     

    因为奶奶家的第三期旧屋在改造中吃了亏,在和家长谈闲时,我听到的其实都是关于这位村长的一些贪污受贿的流言。所以在进入田野前,关于这位村长本人的作风以及他对于南口村改造时空间分割的决策,我始终带着偏见,觉得他是为了自己的利益,通过暗箱操作将整村改造分出了三个区域,因为有连通上级政府、拉拢人心、压迫村民的黑道手段,村民对他都是敢怒不敢言。

     

    但随着访谈资料的积累,我发现当年的改造划分出三个区域很大程度上是对不同意见妥协的结果。干了23年村主任的苏奎强也并不像我想象中那样一味地压迫村民,他在村里确实有着深厚的群众基础。尤其是盖起房收了租的村民都很拥护他。这些村民并不在意他曾经的劳改犯身份,反倒觉得这位有手腕黑白通吃的村长在掌管村内事务时会更有魄力。由此,我才能进一步分析基层自治组织的角色和管理方法。

     

    这里给我的启示就是做田野时一定要悬置先见,尤其是这种更为危险的对研究对象的偏见,做田野不是一定要去探究真相是什么,并且真相往往也是我们没有办法去认识到的,我们应该去尽力呈现出故事发展的线索,结合外部环境和内部因素进行分析,而不能带着偏见去裁剪事实。需要补充的是,我会尽量地通过资料的互证来打破自己之前的偏见,巩固田野事实,但说实话在田野中我们是和活生生的人打交道,所以这个问题仍然没有办法保证百分之百的能够克服。

     

    小钱:艺丹提的这个悬置先见我也有相似的感受。刚开始我对业主很同情,不假思索地对他们说的话非常相信,但后来经过调查发现业主实际上会夸大自己的损失,说严重点就是普遍化问题以此博取同情。写新闻稿的时候我很难把这些问题揭露出来,但是学术研究要保持价值中立,只有还原事实才能保证研究结论的恰当,所以我经历了对业主心思理解的转变后,会把业主的一些复杂心理给写出来。相似地,我在还原基层官员形象时也有意识地做到减少脸谱化,力图把他们的嵌入性和自主性都呈现出来。但此时我又发现自己从一个极端到了另一个极端。

     

    因为当时想要一直追踪该社区的拆违情况,但是也不能一趟趟的跑那么远,所以我通过和信访办主任加微信的方法保持联系。在交谈中他对我十分亲切,还会关心我的发展。所以,我在写基层官员行动逻辑的时候会比较注意把他们为百姓着想、有温度、有人性的一面显出来,我后来想想这样的一种判断究竟是在尽力做到客观还是主观我已经分不清了。

     

    有老师曾经就质疑过我写的这个基层官员的形象怎么和她所看见的不一样,这时我其实很难自圆其说,在实习报告的反思部分我有写过一段话为自己开脱,但是现在想想在价值中立这方面我实在不能算是处理的很好。艺丹说的我很认同,做田野很难探究真相,真相往往是我们不能认识到的,你所做的判断,你所想要展现的真实都受到个人经历的影响。

     

    艺丹:其实相比于调研中遇到的问题,更为困难的是从调研到成文的过程。

     

    在过去的一年中,我有三次进入田野,直到第三次调研结束之后,我才形成了本结题报告中呈现的问题意识。第一次调研前,我基于对南口村所处地理条件的大致印象,猜测南口村第三期经过房地产开发之后会发生一个士绅化的过程(旧房改造之后大量中产阶层涌入挤占原住民的城市化现象)。但在访谈之后发现,即使第三期工程开始动工,发生的只是一种类似绅士化的过程,并且不会挤占原住民的生活空间,调研陷入了困境。并且因为寻找访谈对象对我而言较为便利,所以第一次搜集的资料十分庞杂。根据访谈录音整理出来的故事有很多条向前延伸的线索(家庭变化、外来务工人员、南口村变迁),但我没有办法判断哪一条是值得继续深入的。

     



    之后很幸运的是我迎来了一个转机,2018年底,被拖延了许久的南口村第三期的拆迁改造终于提上了日程。村民为了争取更好的条件,同居民小组进行了多轮谈判。因此2019年寒假的第二次调研我主要关注的是居民在谈判中所呈现出来的维权行动逻辑。之后田老师提醒我可以再深入地了解一下南口村是如何在改造时被划分为三个区域的,这时我才发现,我对南口村的历时状态下的演变过程并没有形成一个清晰的认识,所以在第三次调研中,我主要是去厘清了南口村自上世纪六十年代以来的发展变迁、政府政策和村民生活的变化,然后从资料中挖掘出了最终的问题角度。

     

    这个经验给我的启示是,进入田野前的阅读能够帮助我了解既往的研究已经得出的结论以及城中村这个场域中可能出现的问题和存在的关系,但是不能使其凌驾于真正鲜活的田野事实,在调研中,更多时候我其实是被田野的流动性推着向前走的。

     

    在转换了视角之后,第一次调研中被我忽略的一些资料也被组织了起来,当时的迷茫其实是我对于调研地和事实线索了解不够透彻所造成的,如果在调研中暂时遇到了困境,可以对调研地的背景信息或变迁过程进行一个较为深入的了解,因为很多时候在一个地方生活多年的居民的行为是带有惯性的,是具有历史的,他们的现在或者过去种种行为很大程度上都是城市变迁中的空间改变作用于他们身上的结果。

     

    小钱:我在把田野资料转化为真正的研究论文的过程中也经历了很多困难。首先就是确定自己的研究题目。因为去年夏天我参加系里实践基地的调研,在浙江的一个镇里,那里也在搞拆违,我们小组当时对农村拆违做了一些研究,所以刚开始我很自然地想到是否可以把农村拆违的问题和这次城市社区里拆违的问题做一个对比。然而,随着田野资料的愈加丰富,这个想法很快被我否定了,因为我发现这个对比很难操作,两个都很复杂的题放在一起我根本没有办法驾驭。所以和艺丹一样,最开始我的问题意识特别飘,没有落实在手头的田野资料上。

     

    刚刚艺丹所说的回溯历史,从历时性行为中可以发掘启发性事实,其实我也有类似的经历。但我的这个回溯不是主动去做的,而是因为事情出现一个转机,让我知道了M街道过去拆违的一些故事。第一个研究问题被否定之后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但比较巧的是,我们写的那篇新闻稿发到网上之后被该街道另一个社区的业主看见了,因为他经历了比较不公平的拆违,所以心里一直不下这口气,就想再爆料以表达抗议。他找到我当时实习的媒体,但编辑老师其实已经不关注此事了,我当时觉得了解一下同一个街道另外的拆违故事说不定可以给实习报告的写作挖掘新角度,所以我联系了这个业主,确实从他那里得到很多拆违过程中无序的运作机制的信息。



     

    在没接触他之前其实我没能真正发现基层在治理或者执法的过程中有什么致命的问题,所以很难下笔,但了解这个案例之后,我对基层治理正当性的理解和判断就发生了一定的转折,我也开始构想文章具体有哪些可以展开的角度了。所以我的一个体会是,如果面对田野里获得的材料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组织文章,那也不用急,可能还需要再深入挖掘一下事件背后更深层的故事,或许会自然地产生一个文章该怎么写的大致感觉。

     

    当然写完的文章和成型的论文还有一定差距,我当时把初稿发给王迪老师请他提出一些修改建议,他告诉我需要用一个核心的概念来串联整篇文章。非常感谢王迪老师的指导,帮我提炼出正当性这个核心概念,并且在最后的写作中提了许多建设性意见。有时候面对丰富的材料会有一种舍不得割舍的心态,但是我最后发现对材料的取舍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来,还是要围绕着你所提炼出来的这个核心概念去进行选择,这就意味着可能需要舍弃一些你本身觉得有必要、有意义但实际上放进去对文章整体并没有太大帮助的内容。

     



    评议人:宋丹

     

    大家从这两个主题相似、定题到成文都完全独立的两个研究能够发现,不论田野过程再怎么独立,研究者在一个完整的田野过程中都会遇到一些相似的问题。调研中的抉择在成型的文本中往往是不可见的,其实田野工作坊就是希望向大家展现前台背后研究者的后台是什么样的。

     

    首先,选题改动是很正常的,因为进入田野之前是按照常识去想象可能遇到的场景,但预设不是屹立不倒的,否则你就是带着你的预设去找印证,这样的田野既没有意义也是对研究对象的尊,而田野中和预设不同的地方很多时候恰恰能成为研究的切口。

     

    其次是研究者自身角色的问题,弘慧和艺丹分别以记者和家人的身份进入,所以她们在田野过程中的优势和限制是不同的。因为身份是给定的,所以首先要承认限制,坦诚面对。面对陌生人,弘慧的策略是抛弃记者的身份,以学生的面貌去坦诚相待。但艺丹面对熟人,其实会很难察觉到对方的隐晦或者不坦诚相待的原因。比较有效的方法是尽可能找一些周围的人,或者是与其没有太大利益相关的去做一些侧面的补访。虽然访谈言语中存在着话术,大家对于过去事实的讲述或多或少都会存在添油加醋,但人心都是一杆称,大家对于某一事件的看法或多或少是一致的,或者不同的讲述拼凑到一起,事件脉络会逐渐明晰。

     

    第三个是价值中立的问题,田野过程中研究者不可能做到完全客观。田野过程中研究者的主体性是很宝贵的,在田野中记录和观察到的东西,你所要采取的行动和整个体验过程的连接,其实是因研究者而存在的。而研究者的客观性体现在对研究对象的立场及其缘由的展现,但要让读者能分辨清楚研究者自己的主观判断和事实。

     

    最后是经验写作的问题,第一步是如何用文本组织起经验事实的问题,因为一篇好的研究不可能完全是经验的铺呈,一定要根据研究者自己的逻辑和想要突出的故事面向来进行剪裁和编排。但和文学的大空间编排不同,社会科学白描式的写作要为概念思考和理论抽象服务。第二步是如何将经验写作和概念进行咬合,因为白描式的写作某种程度上是和抽象式的概念思维相冲突的,简单的堆砌和单纯的经验事实呈现是不行的。概念的提炼很重要,它能够帮助我们理解不同事实的相同之处。当然被剪裁掉的事实也并非毫无益处,它只是跟你作品的后面。并且田野调查是有其社会底蕴的,这些经历还能够帮助研究者扩展自己的社会经验。

     

    问:两位学姐的分享里面都有提到访谈对象有不同、甚至是矛盾的维度。我做田野也遇到了类似的情况,我的访谈对象议论一个奶奶出轨,觉得他这个人德行有问题。但是我在访了另一个人以后,就觉得其实她在其他方面也并没有问题。在这种情况下,该如何进行一些取舍或者是更加准确地判断,以及在这种判断中,然后怎么样去将道德的影响客观化?

     

    艺丹:我主要是在对村长形象的刻画上遇到了这个问题,南口村村民因为利益关切不同,他们村长的看法也是不一样的。我觉得他们所给我的传递的信息并不是非常刻意的编造,其实很大程度上是他们真实的感受。关键在于如何客观地呈现出一个人的形象,我觉得对于一个人来说,它的首先它不可能是完全扁平的,更进一步来说,我觉得村民对于村长不同的形象的认知,其实是和他们背后的一个利益关切有关的。在遇到矛盾的说法的时候,你不用刻意的去判断评价的真实性,其实更需要关注他们之间的关联,他们进行判断的背后的故事。

     

    小钱:首先,我觉得研究对象在不同的人嘴里有不同的形象,但是一个是私德,一个是公德,关于他整个人物形象的道德应该分成不同的维度,所以并不一定矛盾。然后我觉得你重点还是要关注别人所说的事实而非个人观点,你需要从事实中做出判断。当然有可能判断带有主观性,但就像刚刚丹丹学姐讲的,研究者的主观性非常宝贵,并不一定要把自己的感受舍弃。

     

    子奇:我们在做田野的时候,老师们会说,你所看到的事实有可能它是假的,或者说它只是你认为的一种事实,但是你不能说我认为的这种事实它就不是一种事实。包括一些在人类学田野中他们表演出来的仪式,各种符号性的东西,它其实某种程度上讲也是一种事实。

     

    问:在我的阅读和经历中,看到拆迁问题就会联想到在大河移民上访和滇池东岸小村的研究中,研究者会用力刻画在移民和拆迁过程中的非理性、激烈冲突的场面,但是我发现你们描写的场面是非常理性自持的,我想知道在是你们刻意选了这个角度去表现吗?还是说它整个过程就是这个样子?

     

    艺丹:其实我会有一个私心希望能看到较为激烈的矛盾,因为在一些冲突情境中我可能会更清楚的感受到他们对于利益的争取,但确实没有发生。因为我旁听了很多次拆迁谈判,会有利益争夺的拉锯战,但整体来说村民们确实理性的。最后只有一户钉子留下来,但是要求有些无理,甚至其他已经签协议的邻居都会谴责这户人家贪心。我看到的就是一个平稳发展的过程,所以才会触发我从一个历时的角度来探究南口村的变迁,将改造视为变迁过程的一环。

     

    小钱:我跟艺丹一样,刚开始也是天天盼着那个地方拆,就时不时地去找信访办主任或者问他,然后他老说你这人怎么唯恐天下不乱。我刚开始第一稿里确实写了很多他们非常理性的行动,比如他们的抗争的策略等等,因为最开始我感兴趣的一个点就是官员跟居民之间的这种互动,抗争和应对。但是后来发现提炼出来的核心概念是他们治理的正当性,所以抗争这一部分确实得大大的删减,最后文章里虽然还是保留了一些,但是不再是专注于他抗争的策略,而是改成了居民他们如何去建构自身行为的正当性。所以,不是说他们抗争的时候非常的理性,我觉得抗争的基本上都不太理性,但是还是要围绕你文章想要呈现的东西来组织这个结构。

     

    凌鹏老师:

     

    我主要说四个问题,第一个问题是真实和虚构的问题。在我以前的诉讼史研究中,古代诉讼诬告的状况十分普遍。现代法律史研究指出了诬告的多种原因,比如不诬告县官就不收等技术层面的原因,但最根本的其实是在中国人传统的逻辑中,吵架、告状时需要把自己的观点夸大,那么这时就一定会隐瞒对方的观点,而强调自己认为最重要的地方。所以诬告的行为是中国人从传统到现代都和文化直接相关的行为模式倾向。在调研时,涉及纠纷的访谈中,需要注意对方很可能只会突出自己的正确之处和对方的错误之处而隐瞒别的信息,这一点需要特别注意。

     

    下一个问题是诬告发生的原因,在这个问题上,业主和地方政府的逻辑是相同的。地方政府不会认为自己作为公权力就要以客观的方式来对待这个事情,反而是会把自己看成和业主平等、对立的主体,强调自身的合理和业主的无理。作为研究者,和地方官员进行访谈时就会发现其非常丰富的面向。那么这就涉及到了主观性和客观性的问题,首先,无论是主观性和客观性,需要在心里进行承认。客观性就是要去尽量地接触到研究对象以及其他信息的多样性,并在某种程度上肯定其真实性,即使不放入论文,也需要在心里建设这个基础。第二,主观性是更为重要的,即你对这个人的理解。也就是在客观性的基础上,如何对材料中呈现的人的诸多面向进行理解。一个人有其整体性,在深层上包含了他的诸多面向,这些面向之间到底构成什么关系需要你去理解,这就是主观性。你通过主观性来才能理解他的行为意涵,以及该行为在其整体性中处于什么位置,这是客观性和主观性的关系。

     

    继而第三个是写作的问题,写的时候要有一个贯穿的概念,最重要的是对一个人的理解,对一件事物的判断,将先在的感受明确化。所以,核心概念不能去外面的文章找一个来用,而是要把自己主观理解的人的整体性抽出来再概念化。除了概念之外,写文章要删掉很多东西,但是田野本身并不是单纯地要写一篇文章,所以田野的丰富性一定要保留在自己心里,对于理解其他事情有重要的对比作用。所以提醒大家一定要把自己经验调查的那些材料保存好,哪天你回头再看会发现还有很重要、有意思的东西是我之前没有注意到的。

     

    第四个,之前有同学问做家乡社会学怎样能够让自己陌生化,我自己理解的一个最重要的方法是对比。通过看相关的材料、其他的论文、其他地方的新闻报道等类似的事情就会作为和对家乡的对比。在拆迁这个问题上,应星老师的大河移民、项飚老师写的浙江村都是非常好的对比。你只有在对比的过程中才能够意识到自己之前没有注意到的东西。在做家乡社会学的时候,最大的危险是就是可能会忽略本应该注意到的东西。第一层是你可能会没有搜集到一些资料或者说没注意到一些被视为理所当然的事情;第二层更重要的是你会忽略理一些被认为是所当然的逻辑或对于世界、事情、人的看法,因为作为家乡人去理解家乡的人或事,在解释他们的行为时会很自然地认为这是天然的。但是一旦做对比,你会发现家乡之外的人和你的理解会存在偏差。

     

    王迪老师:首先我非常同意刚才凌鹏老师说的用对照的方法去营造一种陌生感。还有,我觉得大家现在对家乡还缺乏距离感,或者觉得过于熟悉以至于无从下手的原因就是离开的还不够久。由时间、精力,各种各样的教育和生活体验的塑造之后所形成的距离感是自然形成的,你们不用急,将来一定会有。所以除了刚才凌老师所说的参照法以外,同时我觉得在自己身上所发生的变化,以一个代入式的这种对照,其实也能够去彰显出这种陌生感。

     

    第二个是关于田野的事件性。这几期工作坊的主题可以分成两类,一类是有事件的田野,一类是没有事件的田野。前者大家会觉得像是一个灾难片、战争片或者恐怖片,后者大家觉得像是一部剧情片或者纪录片。但其实每种片子都能拍出好作品,就是看你有没有在平凡处看到那些值得去把它挑明、书写、概括的一些点。所以像艺丹的田野资料,第一次放在我面前的时候,我比较感兴趣的是它整个家族跨越时代的一个变迁过程,这里面没有太多的事件,肯定不像拆迁的事件性那么强,但是如果去挖掘,它不仅仅是一个沉渣泛起的、阶段式的冲突事件所表现出来的逻辑,而是一个尘埃落定的整个家庭的格局,随着时代和社会变迁所形成的家庭的观念、价值的判断的变迁之后,我们能够看到一个更一般性的结论,并不是我们寻找新闻的爆点,寻找一个阶段性的张力。矛盾冲突背后大家可能是在操演当中的一些观点、态度和表现,固然也重要,但未必是我们在田野当中所获得的全部东西。

     

    最后一个问题我想谈一下,田野到底发生在哪里?以前所说的田野存在于异国、异民族、异文化,到非常陌生的环境当中去做田野。渐渐的我们开始在乡村、城市当中做田野,也在自己的家庭、家族的背景当中做田野。这几期工作坊当中,对一个市场、一个共同体来做田野,将来慢慢的这些田野会回到我们自己实习的经历、职场的生活、校园,回到我们自己置身其中的社团,这些都可以成为我们的田野。

     

    但是在田野当中看到的东西不一样。比如半年前我们在看这两个主题的时候,当时也是绞尽脑汁在寻找主题,挖掘概念,在为了一个文章去服务,我觉得更像是去完成一个阶段性的任务。半年后我们再看这两个题,主题和文章已经不重要,任务也没了,其实我们看到更多的是一些鲜活的他者,还有一些依然让我们感兴趣的生活。再过几年你们回头再看的时候,这田野里面的人的面貌、这些生活的线索、他的履历、他所说过的话、所做过的事情也已经模糊了。再见,你发现田野当中的人就是你自己。就是会在生活当中因为一些不公平的事情而抗争,因为家庭当中一些琐事而烦恼。在各种各样的关系当中,比如说婚姻、彩礼等等这样一些事情中产生困惑,这就是我们在田野当中看到的未来的自己。所以我觉得从这个角度来说,田野是无处不在的。田野是一个持续的历时性的过程,无论我们未来做不做研究,或者会不会做社会学的研究,田野都在我们生活当中持续的发生。

     

    这是我们大家探讨田野工作如何开展以及未来如何在所谓的田野——不管是一个有形的研究当中的田野,还是一个未来的无形当中、生活当中的田野——去观察自己、了解自己、认识自己,这个可能是对所有人来说最有意思的地方。

     

    田耕老师:刚才丹评论的时候用了一个日语的词叫话术,它有点像修辞术的含义,在社会科学里面,很可能研究者听到的只有话术,这是我们面临的基本局面,当然今天很多人会说做社会研究就是要把话术当成一种别致的事实,你不可能在话术之外找到一个所谓客观的事实。这意味着绝大部分情况下面对诬告、夸大委屈和损失,或是夸大自己在占理上面的优势,已经得不到话术之外的任何信息,但你还必须要得到一个相对衡平的对社会世界的理解,这就像断狱

     

    这两方面有一些非常基本的关联。为什么要接受我们只能听到话术,因为一个人再歪曲自己接受的事实,它背后有个以贯之的东西。这包含两个基本的方面,第一是他想要什么,不管是情上面的利益或者是实质的利益;第二个就是他的顾忌。所以话术代表的两个基本层面需要我们去判断,无论是一个高度冲突性的场景,还是在没有什么事件显得平静而连绵的世界,这两个层面都非常关键。

     

    这是社会学的断狱术,它有一个基本的方法论情理,就跟古代州县官断狱一样,它并不假设从某一个角色那里能听到事实,从另外一个人那里听到的就是歪曲。但是它有一个轴心,就是你对一些关键事实采取训练有素的反应,这就是和记者不太一样的地方,因为报道记者会在某种程度上非常高超的铺陈里面,丧失了对观念情理的把握,而对我们来讲,观念情理的把握就是最能够揭示跟你说话的人的利益和他的顾忌所在。

     

    所以大家今天对田野充满兴趣,主要是因为这种聆听被夸大事实的状态在社会生活里普遍存在。比如我有学生做法庭研究,其实今天的法官面临的情境和做社会研究非常接近,法官并不认为当事人有一方会特别占理,他必须对关键的事实保持相当的警觉,这是他训练有素的一部分,同理社会科学的训练部分就在这里。



第六期|宁人以“理”:农村抗争行动的逻辑及其消解(王恒 林上)

      

     

    活动简介

     

    2020925日晚,第六期社会学系本科生田野工作坊在理科五号楼201室举行,主题为宁人以:农村抗争行动的逻辑及其消解。北京大学社会学系王恒、林上主讲,袁艺丹主持,汤欣哲评议,北京大学社会学系教授杨善华、周飞舟、卢晖临,助理教授田耕出席并参与讨论。

     

     

     

    研究问题

    王恒:

    我对抗争行为本身很感兴趣,在本土媒体和外媒的话语无法实现对等的当下,我时常思考中国维稳体制下的社会抗争何以可能:它是集体行动式的,还是以某种日常抗争的形式?中国大陆的抗争与近年来发生在东亚非大陆地区的抗争是否存在区别与类似之处?我对抗争行为感兴趣的另一个原因是我认为社会抗争能够体现变革中国的错综复杂的矛盾,包括城乡的、地域的、代际的、性别的、阶级或贫富差距等等,这些矛盾是如何最终引起或没有引起抗争?在抗争发生之后,又有哪些关系发生了改变?除此以外,偶尔短暂地见诸报端和媒体的抗争事件也总能吸引我的注意力,例如今年6月山东合村并居政策引发的被拆迁户的抗争行动、7杭州双浦镇自来水污染引发的抗争行动等等,近年来拆迁和环境污染导致的社会抗争在全国各地均有发生。这些社会抗争见证了从乡土中国向城乡中国的变迁历程,我希望能够选取一个具有典型性的抗争事件作为研究对象,对在正处于城镇化转型过程中的农村中发生的抗争行动进行考察。

     

    2014年我刚上高中时,我的同桌曾漫不经心地向我讲述发生在他所居住的平潭乡彼时的一次闹事,当时的我也只是漫不经心地听他的描述——如今想来,正是对社会学的学习改变了我这种漫不经心的态度。在下定决心准备对社会抗争进行研究后,我便计划选择这个发生在六年前的抗争行动作为研究对象,一方面是因为这个抗争事件发生在我的家乡,没有方言障碍且我对当地的民风民俗比较了解;另一方面是这个抗争事件的参与人数之多、影响规模之大,且发生在正处于城镇化转型期的东部沿海农村地区,具有典型性和代表性。

     

    在确定大致的选题方向和研究对象后,我去找了周老师聊初步的想法,周老师给了我许多建议——社会抗争是社会学者长期以来关注的领域,这个选题的难处就在于要做的、发掘既往研究没有关注到的点;当时想,既然是挑战杯,那自然不能轻易退却,周老师同意了当我的挑战杯导师,随后我便找了最靠谱的队友林上,我们便在周老师的指导下开始了总共将近半年的阅读文献、田野调查、撰文和修改的过程。

     

    值得一提的是,虽然有了初步的选题方向,但我们最终的选题是一个逐步明确的过程。一开始我们希望以抗争者为主体,寻找抗争者的行动逻辑,并考察其在抗争过程中与政府的关系是如何发生变化的;在进入田野后,我们的焦点又逐渐转移到这样大规模的抗争事件究竟是如何得以平息的这个问题上。我们对选题进行多次讨论和修改,我们意识到,集体行动前后的抗争者行动逻辑和政府行为是我们与既往抗争研究形成对话并进行补充的关键。

     

    进入田野

    王恒:

    平潭乡位于浙江省北部,隶属南江区,南江区在2001年撤市改区并入滨江市;在上个世纪,平潭被称为,并且不属于滨江,甚至连平潭这个名字也是从 1992 年原来两个分立的乡经合并方才出现的,平潭街道属于典型的正在从农村向城市转型的地区,并且至今仍然处于转型初期,其城市化水平依然不高。在本地居民使用街道的称呼时,指的是平潭城镇化程度较高的一条主街,所以我们在这里依然将整个平潭地区统称为平潭乡。从古至今,平潭乡的主要产业是茶叶种植业;而上个世纪90年代,平潭乡采矿业兴盛,污染非常严重,在南江区撤市改区后被叫停。以上是平潭乡的基本情况,接下来我们以这样一个时间线的方式呈现一下发生在2014年的抗争事件的始末:

     

     

    20143月之前,横峰村和安源村的村民们发现距离各自村庄两三公里远的七岭废弃矿区的禁区范围正在扩大,坊间开始有一些传言称这里将会被规划用作项目,而这个项目很可能是垃圾场,由于没有官方的通告,这件事也没有吸引村民太多的注意力。

     

    但是在329日,政府公示了将在横峰村七岭周边区域新建垃圾焚烧场的项目,横峰村村民开始在通往垃圾场道路的桥墩下静坐,试图阻止垃圾场的建设;但由于晚上依然有施工车辆进入,横峰村和附近的安源村的村民开始前往街道办事处抗议,街道政府对此并未给出回应;424日,群众代表向滨江市规划局提交了一份有2万多人反对垃圾焚烧场的联合签名,并有52人对建设垃圾焚烧场的公示提出听证申请,但是此次类似于上访的行动并没有得到任何回应;57日,桥墩下的村民发现有勘测人员进入垃圾场规划区,随着酝酿已经一个多月的抗议声势的扩大,到510日那天,抗议人群规模达到了上万人,部分抗议者堵住了高速路口并与警察发生了暴力冲突,抗争行动持续到511日凌晨,由于武警部队的介入,人群于清晨基本被疏散。

     

    510日后,垃圾焚烧场附近没有再出现大规模的聚集。为了安抚村民,区政府召集了整个区的平潭籍体制内人员并组成工作组,到村庄的每家每户中做工作;在7-9月,政府斥巨资组织4000余名村民代表前往外省参观规范运营的垃圾焚烧场;横峰村村委也制定了一系列强化治理的措施来防止抗争的再次发生。

     

    2016年,由于垃圾场落地后大项目陆续引进,横峰村开始大规模拆迁,截至我们调研时的20201月,横峰村已经完成了超过三分之二的拆迁工作。当我们来到横峰村的那天,村口的房屋已经全部被拆除,场景一片荒凉,我们在泥泞的乡村道路上走了十五分钟才看到未被拆迁的房屋,许多装卸沙土的火车正在来往开过,拆迁工程仍然在进行。

     

    理论对话

    林上:

    其实无论是在后续的田野调查还是整理写作的过程当中,我们都能深刻地体会到一个比较扎实的理论准备是非常重要的。

     

    在完成基础的阅读后,梳理文献其实是非常关键的一点,其中特别重要的一点就是分类,这其实和我们所关注的议题已经形成的学术传统是有关系的。当时周老师说了一句很有启发性的话,就是说进行分类的时候,搞清楚分类标准,看切东西的刀。分类里面核心的问题就是用了什么东西来分类,因为分类本身就是一种工具和理想类型,是为了把一个东西搞清楚,在我们具体去做的过程中也是深有感触的。

     

    具体到我们的研究,我们首先是根据研究层次对文献做了分类。在中观层次上,抗争形式和抗争手段其实是此前的研究最关切的部分;至于抗争逻辑,其实还是有点难以归类,因为所谓的抗争逻辑它首先可能是一种笼罩性的存在,那么他有可能是宏观的;另一方面它又有可能是具有很强的地域性和特殊性,那他这个时候可能是中观的;但在田野当中,这些笼罩性的内容又一定是在特定的事件和具体的人身上体现出来的,这个时候可能又成为了一个微观的东西。其实分类上的困难也是一个启发,我们会发现所谓的抗争逻辑他绝对不是一个普遍适用的东西,更不是一种僵死的东西,这其实也是我们的研究讨论的一个重点。

     

    在宏观层次上其实提供的更多是一种背景性的结构性的理解,这些基础性的知识是重要的,如果你不去理解中国政府治理的逻辑,那在抗争研究中,十分重要的一端,即政府就缺失了;而在田野之中,如果缺乏这种基础的认识,和官员们的谈话基本上也是无法进行的。

     

     

    此外,我们还对重要的学术概念在学派上做了一个区分。这件事情其实是有点危险的,因为这样一刀砍下去很可能在后续的理解中把这些研究视为一对势不两立的体系,这其实有时候可能反而会让我们的理解浮于表面。所以我现在这里明确一下我们是怎么做出这样一个分类的。

     

    首先,西方政治学传统脉络下的抗争研究有这样一个共性,就是他们把人的行动完全视为个体本位的、高度工具理性的结果——我们不简单地说预设是理性人,因为我们也不否认人是理性的。

     

    个体本位地看待人容易让人用一种西方的天赋人权式的理念去理解权利这件事情。但是当我们抛开某种在法理上的立场落到实际的田野中时,我们会发现并不完全是这么一回事:中国传统社会在现代社会下对权利的理解在很大程度上是家庭本位的,和法理意义上的个体权利有很大的区别。

     

    把人的行为高度工具理性化的结果就是抗争行动成为了一种纯粹的追求特定利益的博弈,这种博弈可能是在抗争群体与政府之间展开的,也可以是在抗争群体内部展开的。所以在这样一个博弈的过程中,资源政治机会就成为了在博弈中被计算性地调动的东西,所以学者的理解就自然而然地转向抗争者是如何借助各种资源去实现自己抗争的目标的。这种工具理性的理解在某种程度上把我们的研究对象同质化了,包括在抗争研究的另一端,这种倾向很容易把政府理解为铁板一块的存在,这显然是与现实有着极大差距的。

     

    我们绝对不是否认西方政治学传统在理论上做出的贡献,因为其所提供的模型非常简洁地描述了抗争中表现出来的种种事实。但其实我们也发现,在这条脉络下,学者自觉或不自觉地把行为的结果倒推成了行为的动机。

     

    所以恰恰是在前期对文献梳理的基础上,以及在田野调查当中的很多感悟,把我们引向了中国传统的社会学脉络。我们把他称为中国传统的社会学脉络不只是因为这一派的研究会使用从中国传统中提炼出来的概念,更是因为它强调行为者本身的逻辑。其实后来我和王恒讨论的时候就意识到,所谓的体会和感通是传统的概念,但问题是韦伯在做宗教研究的时候采取的路径其实也是类似的。所谓的理解社会学就是在田野调查中去理解行动者是如何理解自己的行动的。

     

    所以最后我觉得其实这样一个分类还是有点问题,其实不是从西方到东方,用西方的话,就是说从表象到底层逻辑,用中国的话讲从面子到里子。

     

    田野经验

    王恒:

    接下来,我们希望从田野经验和具体的访谈对象及其访谈文本的分析,来引出我们文章的主要内容和结论。

     

    首先是曾经居住在横峰村后因拆迁而搬至距离横峰村十分钟车程的平起村的徐阿姨。徐阿姨因曾患重病而无法干重活,目前依靠领取低保为生;徐阿姨的丈夫在2010年去世,她和她的独生子住在一起,目前她的儿子已经到外地读大学;徐阿姨目前租住在一间农居房的二楼,家中比较简陋。当我们问及徐阿姨垃圾焚烧场抗争事件时,她为我们描述了彼时的场景,但是却多次说自己没有参加,我们试图寻找其原因,结合徐阿姨自己的叙述、其他村民的叙述,我们了解到她一方面因为身体孱弱,担忧自己如果出意外孩子无人照顾,另一方面也担心如果参与抗争可能会影响孩子考公务员等等。

     

    在对徐阿姨的案例进行分析时,我们试图从苦衷”“之间的关系来回答抗争者与政府之间的关系。

     

    徐阿姨的苦衷在不同时段是不同的,且互相交叠。她作为横峰村的村民,虽然仅仅作为抗争的旁观者,但她也明确表示自己肯定也不希望建造垃圾场,这是她与平潭乡的村民共通的第一重苦衷;徐阿姨住的房子距离村口较近,所以是第一批拆迁户,她在房屋被拆迁后辗转搬迁了共三次,直到目前居住的平起村,由于身体不好,徐阿姨自然希望能够尽快安置下来,目前她抵押了60万元在横峰村村委——横峰村承诺2019年建成安置房;但是,直到20201月我们进行调研时,安置房仍未开始建造,原因是横峰村的大多数村民对政府所提的安置房的条件不满意并拒绝签字;在这里,徐阿姨的诉求和村民的诉求发生了分歧,甚至在徐阿姨组长找其签字后被其他村民指责脑子不聪明,由此徐阿姨的第三和第四重苦衷得以凸显,即无法搬入安置房之苦,以及在签字后被认为什么都不懂的边缘状态的苦衷。

     

    徐阿姨和其他希望尽早搬入安置房的村民在不同时间的苦衷反映了在被引入抗争场域后,是如何在抗争者和政府之间进行互动的:首先是抗争事件酝酿乃至爆发的时期,抗争者始终占的上风,政府因为无理而对抗争束手无策;而在拆迁开始、安置房政策被提出后,即被引入后,抗争者内部发生了分化,大部分拒绝签字的村民依然有足够的拒绝曾经无理的政府提出的条件,但当他们面对像徐阿姨这样的希望搬入安置房的村民来说,他们自持开始变得得理不让人,于是政府与抗争者之间失衡的开始发生变化,并影响着抗争者和政府的行为。

     

     

    林上:

    廖志乾是横峰村的村委书记,企业家出身,于05年出任横峰村村委书记。在最初的预访谈中,廖志乾被刻画成垃圾焚烧厂项目引入的罪魁祸首,其形象是极为负面的。但当我们具体进入了田野之后会发现,他的形象远比我们想象的要复杂。

     

    廖志乾书记就属于很能说的那种类型,在访谈中,他便滔滔不绝地以一种自陈的方式进行表达。或许于他而言,其所呈现的内容或许早已烂熟于心,是一套既定的程式,但是对于我们来说这些内容同样有重要的意义。在那些似乎与研究主题无关的谈话外,我们获得了充分的背景性知识,为我们后续的理解提供了帮助。例如企业家出身的廖书记在村庄治理过程中就呈现出了公司化经营的倾向,对于廖书记而言,村集体经济的增长是衡量村庄治理水平的核心,这也是为什么他将这场规模浩大的抗争仅仅视为项目落地过程中的一个小小插曲。而他在抗争前期的不在场反而进一步地引发了村民的怨念,激化了矛盾。

     

    王恒:

    接下来我们访到的是我的两位亲戚,熟人田野让我们与受访者之间更方便畅所欲言,也给了我们更多的信息。

     

    建勇和唐梅是一对夫妇,他们居住在距离横峰村四五公里的罗家村,建勇是村里的党员干部,而唐梅则是群众身份,在六年前,唐梅全程参与了抗争事件,她是最早一批到通往垃圾焚烧场的桥墩下静坐的抗议者之一;而建勇虽然未参与抗争事件,但也作为旁观者围观了510日的大规模抗议,同时并未对唐梅的行动表示反对。但在我们对建勇和唐梅进行访问时,两者在政府的后续措施能否服人的问题上出现了很大的意见分歧。

     

    针对政府在抗争结束后请平潭乡村党员干部集体参观外省垃圾焚烧场的事,建勇和唐梅有不同的看法。建勇一方面认为政府投下巨额带领各村干部和村民到外省参观有点公费旅游收买的意味,另一方面也认同外省的垃圾焚烧场确实没有产生污染,而当地村民认为政府是做给你们看的的指责是不讲理的;而唐梅则明确表示我不相信”——在这里,建勇和唐梅各自的得以显现:对于身为村庄精英的建勇来说,吃人嘴短,拿人手短;吃公家的饭,砸公家的锅让他与政府之间乃至与抗争者之间的关系发生变化,他虽然对政府行为依然保持反思,但也明确认为抗争者并不是完全占理的,尤其是在政府带领村庄精英去外省参观之后;而作为抗争者的唐梅坚持不信政府,认为外省的垃圾场只是做给你们干部看的,通过她的态度我们可以发现之重,一旦一日失理,终生将不被相信。在这里我们概括出村庄精英的中立之道,这里的中立并不意味着放弃判断,而是基于对的丰富理解进而生发的行为逻辑;后面我们会介绍的蔡文鸿村长对抗争者的复杂态度亦可对其进行补充。

     

    我们所说的既不能被简单视为抗争者和政府之间利益博弈的工具,也不是固定不变的恒常存在;并不是一个确定的、有着清晰边界的概念,而是某种既有着稳定性而又因时而变的共识性存在,它与中国传统伦理道德有关,反映了中国人的思维方式。

     

    林上:

    然后我们最后一天就访到了蔡文洪村长,在他那边我们其实获得了非常多对我们后面的一些理解有启发性的内容。

     

    蔡文洪村长在回顾事件时呈现出的中立之道展现了的游移和建构的过程。从负面角度看,这是政府和老百姓两端对的解释权的争夺;但从正面的角度看,政府和村抗争者在互动中慢慢地去弥合了之前被破坏掉的,然后去达成一种新的和谐,村庄秩序的重建其实也是在这个过程当中完成的。

     

    蔡文洪书记还为我们对的理解提供了另一层面向:当法理与事理发生冲突时,村民的心情其实是十分微妙的。当地农民将因参与抗争而受罚的村民视为牺牲者和功臣,这是一种怜悯和感激,在道德上的赞许在某种程度上填补了司法处罚对其造成的损伤;但另一方面,村民们又清晰地意识到他们既往行为的过激之处与处罚给抗争者带来的污点。村民对法律的理解可能不是完全依赖于法条的,村庄共同体对的理解更多地基于对事理的理解,的统摄性在这一有所冲突的环境下被微妙地展现了出来。

     

    反思

    在整个研究过程中,我们不断对究竟什么是价值中立这个问题进行思考。我们始终觉得,研究者不是一个研究机器,他/她有作为普通人的生命体验——不仅是田野中的体验,而且包括过往的个人记忆;在抗争研究中,当我们对抗争者与抗争者的行动进行分析时,将其理解成策略性的内容或者某种象征性符号其实难以体现社会学研究的关怀所在;针对这一问题,我们首先从文献与田野的关系的视角进行理解,我们时常会在阅读文献过程中想象某种对抗性——政府与抗争者之间,或抗争者与未参加抗争者之间等等,但是价值中立意味着我们虽然对抗争研究领域有较为深入全面的了解,但在调研前与调研过程中不对各行为主体进行预判;其次是我们始终希望在研究中做到的一点,那就是理解对方如何理解自己的行为,而不是我作为研究者如何理解对方的行为。

     

    除了价值中立,研究者身份同样是不断困扰我们的问题。我们作为研究者,或者说依然在读本科的社会学系同学,我们究竟应该怎样在田野中安置我们的身份?此外,我们对作为研究者的自己如何与被访者达成何种程度上的共情同样是我们长期以来思考的问题。在面对亲身经历那么多苦难的徐阿姨时,我们固然会为她的经历感到痛心和同情,但这是否意味着我们与徐阿姨之间能够实现真正的共情?我们对此仍不能给出确切的答案,但我们依然希望能够尽可能地用受访者的思维去思考社会情境,将受访者视为整全的而非割裂的人来看待。而至于对政府工作人员的访谈,研究者身份问题主要关涉到如何把官方关系转变为私人关系,我们并没有特别成功地做到这一点,一方面与我们调研时间较短、访谈技巧仍有待精进有关,另一方面与我们所调研的主题对于政府部门的敏感性也有一定关联。

     

    最后便是我们的标题宁人以’”,这里的究竟是什么?我们并不能给出标准化的定义,但鲜活而生动的在我们对整个抗争事件、受访者话语的分析中始终在场。在挑战杯终审答辩中,张帆老师给我们提的问题——我们所说的是一种地方性知识还是具有普适性,给了我们诸多启发。我们认为既是抽象的,又是具体的,我们希望做的便是把突破西方政治学传统的抗争研究并寻找一种本土的价值,这里的本土并非是某种与西方截然对立的地方性知识,而是当我们把介于抽象观念和具体行动之间的本身作为方法,通过对之内涵的不断解释来重构抗争研究的思路。当然我们的研究只是对这一重要的本土理念的初步探索,我们希望能够在未来的学习生活中对中国本土的社会学理念有更深入的探索。

     

    最后,我们希望再次感谢周老师对我们的巨大帮助,如果没有周老师的指导和启发就不会有这项研究。谢谢大家!

     

    提问与回答

     

    问:

    政府公示之后到第一次抗争之间,这个过程当中政府有没有对村民进行一个政策上的解释?是不是因为这个政策上的解释没有到位,导致了村民的第一次抗争发生才有了之后政府的再解释或者在平息这种行业,如果这种抗争在一开始就能理解这个的话,抗争是不是就不存在了?

     

    答:

    这个问题很有价值。其实我们在梳理抗争过程的过程中,其实我们就是用应星老师的的概念来解释了抗争不断积聚到最后爆发的情形,其实说为什么会抗争爆发抗争,我觉得其实一开始就是这个的不平衡导致的,就是说政府其实是没有给当地的居民一个充分的让人信服的解释,然后导致后面居民的村民的情绪步步的激化。

     

    在前期政策其实没有得到具体的阐发,政府对村民提出地诉求置之不理,这样地状态下双方的互动无法达成,承担着回应与服务之义务的政府恰是在这一环节中失去了,同时,村民的怨气也随之集聚。这个概念受到了西方的情感研究的影响,但是我们在处理这个概念时并不将群体视为乌合之众,而是以所谓的来推进分析。抗争中的情感因素之所以显得如此重要,并不是因为他冲破了理性的范围,而恰恰是因为对的理解在行动和事实层面就表现为一种集体性的情感状态。

     

    问:

    你们整个逻辑和时间线的确定是基于什么样的材料?比如说是基于访谈的人数其实挺少的,也不是一些关键的人物。还是说基于一些媒体的报道?然后,听你们描述被访者的时候,我感觉被访者的是在表演,我不知道你们怎么看这种被访者和你们之间的关系。

     

    答:

    谢谢你的提问,刚才您提到的情况其实应该也是有的,但是我们其实是访到了就是说参加当时桥墩静坐的主要的构成人员,他们当时说就是说参加抗争的其实并不是说村里的人派他们过去,确实是他们自己想去,一方面是由于他们有客观条件去,就是说他们不用工作,首先是然后他们村庄确实也是老年人居多,然后是这样一个情况,然后我觉得你说的情况也有价值,但是可能在我们这个案例里不是特别的明显。

     

    然后补充一下关于时间线的话,我们其实一开始去做的时候,直接和访谈对象给我们一些信息,然后后来我们发现真的不够。然后一些主流媒体的报道,其实我们在准备时已经通篇读过。后面的很多补充内容是我们是在地方政府的网站上搜索得到的。

     

    此外,我们并不否认抗争中策略的存在,只是具体到我们这个访谈当中,我们对有关信息缺乏掌握。另外,我们采取这样的立场,即理解访谈对象的呈现行为本身,在力所能及地确认其言论的真实性之外,我们更多关注他呈现何种内容(哪怕是片面甚至可能是不真实的),他为何呈现此种内容,因为这当中就涉及其对事理及情理的基本理解。

     

    评议

     

     

     

    汤欣哲:

    政府肯定会补偿很多利益,这是很通行的逻辑,有的地方做的好有的地方做的不好,差异在哪里政府做工作的水平和息事宁人的水平,是特别细微的差异,并不是政府单纯的补偿和利益,而是在于这个补偿是怎么给的。

     

    这个息事宁人的过程讲的,其实隐藏于做法里面。还有一个题目叫软硬兼施,区派一千个干部做工作,不要轻易觉得政府的某个做法是没用的,它看来是没有用的一件事,本身作为一种姿态和仪式也是有用的,我们谈的理也是在谈人,气和理是大概念,很容易变成泛泛而谈。

     

    我们为什么总是说谈的过程也要谈人,生活史的访谈可能和主题没有多大的关系,生活史让我们全面把握人,廖书记有着投机性色彩,早年经历的意义理解治村的意义。

     

    不太够的地方在于廖书记的行动逻辑可以更深入,寻找异常点,廖书记的经历中有许多让人匪夷所思的点。村民说行廖书记说不行,其中肯定有可以追问的故事,访谈中的泛泛而谈内容有所玄机。问题百出的一个村子,廖书记说应当成为全国模范,廖书记肯定有其中的道理做,我们这个研究讲理和利的关系,在利益讲清楚再讲理,集体经济就是这个重要的利,应该把经济关系讲的更清楚一些,我觉得这部分可以再分析一下集体经济意味着什么,牵扯到文献综述中基层政府包括村两委悬浮的问题,基层政府失去了握在手里的财政收入,成为消极的代理人,换个角度想,集体经济解决的就是悬浮的问题,不太能说廖书记是校级的代理人,他其实是在抓机遇,如果村集体没有钱,这才只能是上面让你干啥才干啥,廖书记的行动逻辑可以更加丰富一些。

     

    老师点评

     

     

     

    周飞舟老师:

    田野调查是探索方法论本身的过程,它既不同于以科学为标准的定量方法,也不同于人类学意义上的田野调查,费孝通先生所说的行行重行行指的是非常典型的社会学的调查,它本身就有一个时间上的紧迫性,并不是要去写一个社区的民族志。田野调查的方法是需要一代去探索和总结的,北京大学社会学系延续了燕京大学的传统,我们目前所做的就是这个探索的过程。

     

    首先,社会学的田野调查展现理论和实践的关系,社会学的田野必定有理论指导,但它同时又不是僵化的;不是要把抽象理论还原为中层理论,比如就是从每个人身上表现出来的,每个人又是非常不同的,对它的挖掘和费先生所说的从实求知非常接近。其次,社会学的田野调查非常核心的一点是研究者自己在田野中的成长,学会在陌生人面前控制自己的情绪等等;田野当中成长的过程就是田野方法,项飙所说的把自己作为方法也在于此,我们的目的就是从实践中来,到实践中去。

     

     

     

    卢晖临老师:

    什么叫行动者对其行动本身的理解?只是说我们把他说的话搬过来还是说我们有更多的考虑?另一方面更多地讲到行动者对其本身的理解,更多地进入到他的生活中去,可能是要进入到具体的生活情境中去,才能实质性地做到这一点,要做更多艰苦性的工作,廖书记建设家乡说法的背后更多的考虑为何,通过不断的努力可以把非常好的主张做到名至实归。

     

    抗争事件的过程,实际上重建这样一个过程,反思是很好的。如果说文章本身要有更进一步,第一是抗争对象是政府和街道,整篇文章中政府的缺位,另一方面和政府打交道,在这个过程中我跟他打交道,实际上也可以有比较快的方式去理解基层的政治生态。不仅仅是对理论和概念的理解,也包括丰富自己的阅历。

     

    共情的可能性,通过广博的阅读,好的社会学研究需要从人的方面有很多的追求。还有一点在林上回答的提到的一点,2014讲当时的抗争,主体的一个部分,我们今天去访问,五年之后不仅仅是准确和不准确的过程,五年后后续的过程展开的垃圾场焚烧场如何,因为这个后续的一系列活动,都会影响到当时的参与者,这时我们讲五年前的想法时可能是需要充分考虑的。

     

    最后说一点,看到有一些基本事实的东西,当时的征地、补偿,这样看上去的背景性的政策内容,可以更加丰富。

     

     

    田耕老师:

    做研究的人之间能够建立同情的心理,在我们非常起步的阶段理解真诚的感情是非常重要的,这比形式上要重要得多。实际上,通过田野理解我们的人生是很重要的,就像我们在大学不可能有充分的时间了解另一个人,只能在短的时间里了解。

     

    抛开政治敏感层面来看,他在何种程度上是在表演;第二是他的行动是非常复杂的,提供了高度戏剧化的情景,如何去理解,行动过程中真实的关系,在分析中是会呈现交叠的。事件并不是变得真假莫辨,但只要想想看小说的经历,中国的文体几乎不存在心理描写,大部分时候叙事结构是靠行动语言与他的话术对接的,我们看小说这种本质上都是这一点。

     

     

    杨善华老师:

    根据你们的描述,我可以推断出两点,首先是这个南江区的官场很黑,其次是民风彪悍。田野调查实践要关注细节的问题,如何通过细节来追溯背后的东西,我们作为社会学学人,非常重要的便是培养洞察力——那种见微知著的洞察力,田野中看到的是具体的细节,但是当我们从细节中寻找背后的逻辑时,其实凭借的是非常丰富的背景知识。我们要有意识地培养自己的洞察力,这对我们成为社会学人有非常重要的意义。



第七期 | 被动城市化与新市民社会阶层的重构(胡雨蝶 谭心怡 张蓁宜)



     

     

    活动简介

     

    20201018日晚,第七期社会学系本科生田野工作坊在理科五号楼201室举行,主题为被动城市化与新市民社会阶层的重构。北京大学社会学系胡雨蝶、谭心怡、张蓁宜主讲,林上主持,倪羌頔评议,北京大学社会学系教授杨善华、刘爱玉,副教授王迪,助理教授田耕、凌鹏出席并参与讨论。

     

     

     

    内容回顾

     

    研究介绍

    谭心怡:

    从田野点谈起,我们最初的兴趣点来自课堂。在农村社会学与城市社会学的课堂中,我们认识到农村与城市的诸多差异。随着我国城市化进程的加速推进,征地拆迁过程中作为被赶上楼的行为主体的农民,他们如何在短时间内完成农村和城市之间的差异性适应成为我们十分感兴趣的议题。又碰巧我们得知经历了剧烈城市化动荡的Y市正是杨老师持续追踪访问的固定田野点,在2005年到2014年十年的时间里,杨老师带着一批又一批奔赴Y市进行了十余次调研,对B村的城市化过程及征地拆迁始末有了详尽的了解。

     

    由于自然条件的限制,YB村的自然城市化进程缓慢而艰难,从2002年起进入了由市政府主导的、先城市化,再工业化的被动城市化阶段。在此过程中,政府征用了B村的大量耕地和庄地,B村村民丧失了务农为生的农民身份,搬入楼房并获得了城市户籍,成为被纳入城市管理体系的市民B村村民洗脚上楼的经历正契合我们在课堂上捕捉到的问题点,于是20201月我们跟随杨老师再次前往银川,试图了解在经历了一段时间的城市化适应后,B村村民的生活体验。

     

    为体现B村的特殊性,我们用新市民来代称B村七队这类新通过土地征用获得城市户籍但遭遇融入困境的特殊市民们。我们重点访问了一直以来都是固定访谈对象的社区党委书记小胡、退休的党委副书记兼居委会成员郑姐、社区网格员小张等人,发现她们的生活的确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且相互之间也各有不同——目前小胡不仅官场得意,儿子也考上了研究生,实现了权力、经济甚至子代文化地位的飞跃;郑姐则基本退出政治舞台,但还在居委会发挥余热;小张则觉得生活辛苦且困难,想换职业但没时间准备。那么,是什么导致了他们目前生活的不同?他们是否有阶层上的差异?换言之,同为新市民,被动城市化对他们的影响路径是什么?这成为我们研究的着眼点。

     

    带着这个问题,我们查阅了被动城市化、失地农民、社会分层与社会流动等相关文献,发现很多学者都针对失地农民的规模和适应性问题进行了探讨,但较多集中于失地农民与政府的动态博弈分析、失地农民社会保障制度研究和他们进入城市后的社会适应和社会认同,关于其内部社会分层的研究则比较少。事实上,阶层与阶层意识影响着一个人的基本生活方式,甚至整个村庄的结构地位。由于城乡二元制的长期存在,农民的职业和身份转变相当缓慢和困难;90年代以来所有制和分配方式的变化、以及本世纪初征地拆迁政策与三农问题的提出,也使得刚性的农村社会结构开始向弹性社会结构转变。在这些失地农民之中,一些人的社会阶层、政治、经济和声誉地位上升了,一些人的社会阶层地位下降了,这种上、下都正处于频繁和极不稳定的波动中。

     

     

    回顾我们的调查并结合01-14年数十篇访谈日记和经验材料,我们初步认为B村七队这群特殊的失地农民也就是我们在文中所界定的新市民的内部在重新进行着阶层分化。若是将原村民划分为精英和普通民众两类,可以发现精英阶层的变化大致为两类:一是以小胡为代表的向上流动派,小胡在村改居前作为妇女主任的权力资本和与生产队队长私交甚好的人际资本,转化为了经济资本,即六套房产;与此同时,其权力资本自身也实现了体制化,即从村委会妇女主任到居委会妇女主任再到社区书记。二是以郑姐为代表的享受生活派,她同样在村改居过程中取得了大量房产,即将原有资本转化为经济资本以提升生活品质,却未能在新社区中担任与其在原村落中地位相同的体制内的干部角色。换言之,他们没有变成新体制内的人。至于原先的普通民众,由于他们本就不具备或只具备少量资本来进行转换,被动城市化过程于他们而言不过是从农村的底层转入城市的底层的过程。

     

    而若是将新市民作为一个整体放入城市社会分层中,不难看到城市化给新市民们表面上带来了由农村人口转向城市人口的向上流动,但事实上,如果说他们原来是一种上层农民,现在却成了一种下层市民,这种流动实际是一种相对地向下流动:无论是商品房和拆迁房的社会区隔,职业技能、生活习惯上的客观不适,还是该群体与原市民的心理区隔,均使得这一群体被城市边缘化。对与B村的村民来说,土地拥有权的丧失使得他们不得不放弃农业生产而完全转向并不擅长的非农产业,但由于竞争对手上升为文化和技能素质较高、经验较丰富的原城市居民和更会吃苦、社会关系更为简单的外来务工人员,新市民大多进行的参与市场的尝试也只是在城市的次级劳动力市场实现就业,其就业形式多以低端的非正规就业为主。城市更高的生活成本也使新市民们难以过上理想的高质量生活,更多的是一种花钱过城市生活:土地征用的补偿短时间内难以实际到达新市民手中成为他们弥补城市开支的主要依靠。总而言之,户籍的改变并没有真正给新市民个人带来农民角色的完整转型,尽管在新市民内部的阶层划分里,一小部分人成为了相对上层,但即使是新市民中的上层,在整个Y市中的处境也仍然举步维艰。

     

    因此我们认为,一个由血缘、亲缘、地缘、乡规民约等深层社会网络联结的乡土社会,很难仅依靠被动的拉力纳入城市管理体系,真正获得新生。村落的瓦解不仅意味着物质形态上的消亡,更意味着对新身份的再适应和新的社会分化。这也就要求被动城市化后,政府的政策需要持续跟进,在有意向新市民群体倾斜的同时逐步帮助其实现造血,使得新市民真正融入城市。

     

    田野实践

    张蓁宜:

    今年1月份,我们前往宁夏自治区YB村开展了第一次田野调研。我们首先拜访了B社区(以前为B村)的专职副书记、居委会主任小胡。早在2002年师姐LY的田野日记中,小胡还以推着摩托车、穿红袄黑裤的年轻妇女形象出现;而如今,她已经是烫了一头红棕色短发,穿着大衣、短裙、黑靴子,妆容精致的成熟女干部了。但小胡的称呼也便延续至今。

     

    小胡家住在道路尽头的小洋房,于2005年搬入,师兄CC的田野日记中有这样的记录:她的新家已经装修完毕,客厅里沙发、茶几、电视都是崭新的,而且显得有些气派。然而,二层书房的感觉和一层的大沙发、茶几等有所不同,似乎少有人问津。这也符合我们的预期。


     

    坐定之后,我们开始访谈。这场长达两个半小时的访谈非常顺利,主要谈了以下三点:理论学习、实践积累和子女教育。首先是理论学习。小胡谈到以前真不懂什么是理论,这都学什么,学这么多有啥意思,但干着干着,和党联系了,我发现理论太重要了,我就开始学理论。现如今,作为专职副书记、居委会主任的小胡不仅自己学习理论,还让往下面传达。其次是实践积累。小胡谈到社区书记比村书记还难,村书记你干就行了,社区书记是能说会写还要会干 她把自己在基层为人民服务的经历比作小马过河,也对现在B社区摸索出来的线路特别切合老百姓感到欣慰。再者是子女教育。小胡的儿子去年考上了Q大的研究生,小胡对此非常欣慰,和我们大谈特谈她的教育理念——对娃娃从小就狠得很。她提到多年前的一个雨天,拒绝去接上学的孩子,说 淋雨淋回来了,感冒再吃药,怕啥!不淋雨他咋知道自己身体怎样着呢,并将这一举动称为无声的教育。但后来丈夫还是骑自行车把孩子接了回来。

     

     

    此外,我们也讨论了一些其他B村的老人老事,便结束了这次访谈。而对于小胡的讨论还未完待续,还有每晚的田野讨论会——杨老师带学生下田野的传统。

     

    第一天的讨论会上,杨老师首先提醒了我们不能光记,要看三个人的互动注重对细节的观察。由此,我联想到小胡曾打断了她的丈夫解释养老金的问题,杨老师将其总结为家庭话语权;雨蝶提到小胡家庭地位变化和她政治地位变化的关系;心怡则将目光更多地聚焦于教育问题,将小胡的儿子总结为在征地拆迁过程中成长起来的一代,杨老师也借此带我们回顾了近20年来带学生来B村调研时同小胡一家互动的种种。至此,我们总结了小胡的经济资本、政治资本、文化资本的变化其个人家庭地位获致的过程,这也是我们后续个案写作的基本思路。

     

    第二天上午,我们拜访了小胡的老搭档——退休的原社区副书记郑姐。郑姐此前还担任过10年的妇女主任,在小胡调到社区后便接了小胡的班。与小胡不同,郑姐住在楼房里,是典型的村改居小区。

     

    和小胡访谈的顺利相比,同郑姐的访谈略显坎坷。杨老师照例聊起老人老事,郑姐总是不耐烦地打断。当杨老师提起八队的老队长时,郑姐直接说:过去已经是过去了,你就说你现在要咨询啥。气氛一度十分紧张。

     

    幸而,杨老师非常有经验,他不慌不忙地接下郑姐的话,表示郑姐、小胡等人是B村的城市化进程的亲历者,而他所带领的团队是其见证者,希望了解“B社区的改变对每家每户带来的影响。更见智慧的是,杨老师并未将问题停留在如此笼统的层面,而是从城乡户口的转变切入,打开了郑姐的话匣子。终于,访谈进入了正轨。

     

    与小胡的志得意满不同,郑姐的访谈主要由两部分组成:抱怨和业绩。她有理有据地向我们抱怨了社区工作纸质材料太多、重形式而轻内容,还抱怨村改居初期政府缺乏引导、很多征地拆迁农民将财产挥霍一空之后生活潦倒等。与此同时,她向我们浓墨重彩地渲染了其社区工作的成绩,例如老旧自行车棚的改造,还专门进屋拿出了党员志愿者的红马甲展示给我们看。访谈也由预期的半个小时左右延长到1小时40分钟。

     

    第二天晚间的田野讨论会内容更加丰富。我首先提出了破冰问题,杨老师就此联系了前一天与小胡访谈的一个细节——郑姐年纪比小胡大,却是接替了小胡的位置担任妇女主任,这说明郑姐的仕途并不十分顺利。加之郑姐对自己业绩的强调,杨老师提出郑姐其实非常希望得到别人的肯定。但郑姐并不仅仅是一个官场失意、未能融入市民生活的失地农民。从后续访谈对象的描述中,我们了解到郑姐在村改居过程中分了六七套房子,经济条件很好。由此可见,小胡和郑姐的差异仅仅在于前者在被动城市化之后完成了由村干部到社区干部的转变,但后者没有。回顾小胡对理论学习的赞扬和郑姐对繁琐文书工作的抱怨,不难看出小胡迅速完成了话语和心态的转变,而郑姐依旧停留在村干部的状态之中。更有趣的是,郑姐此时此刻对于村改居的不满与17年前的小胡如出一辙——田耕老师2003年的田野日记中有这样的记录:她认为所谓Y战略的最不得当之处在于将农民和他们最熟悉,最正常以及最有基础的生活相分离,强行把他们划入到新的生活和营生的办法当中。这也促使我们进一步思考个体生命历程与宏观历史进程之间交错复杂的关系。

     

    胡雨蝶:

    接着我们去拜访了小胡的下属小张,和小胡不同,她属于官场失意的普通小人物,但又能在挣扎时寻求平衡。政治方面,她对小胡相当顺从,但是另一方面也有牢骚,觉得小胡和郑姐凭什么能够用自己的政治资源分到六七套房,她却没有一杯羹。但是她马上停止了这个话题,没有让个人情绪影响到官场生活。

     

    经济方面,作为仅次于小胡的两委副村干部,但小张的工资和小胡差了4倍。在这样一个薪酬不高的岗位上,小张依然注重闲暇,说现在挺好,至少有双休。她是不甘心的,例如努力考大专证,还在卫生纸上写了提醒:某某日要看党课,试图攀援到更高处。但是由于禀赋资源的差异,她很难在现在的生活中寻找突破点,只好聊以自慰。

     

    文化方面,尽管生活不尽如人意,她的梳妆打扮仍然非常整齐,家里的布置也干净清爽,虽然和丈夫离婚了,但是却在看爱情电视剧,她极力地寻求希冀,或者给矛盾制造缓和点。同时她对儿子的教育是非常期待的却又愧疚的,一方面对他做厨师学徒有些失望,同时却喟叹谁让她没有足够的时间和资源抚养孩子呢?

     

     

    小张的挣扎告诉我们,田野工作是一种后见之明。我们把小人物的谈话转化为访谈,再去梳理人生轨迹。这个时候她对于生活状态的认识,其实影响着自己的阐述。比如小胡隐瞒自己的,没有提起当小媳妇是多么憋屈,但是浓墨重彩地渲染的过程,说她怎么样逐步从小妇联到现在的书记。但是小张则恰恰相反,反复提到生活有多么艰难。我们的访谈经过她们的再加工,而我们难以避免,只好透过这种再加工去书写。

     

    如何书写呢?首先访谈对象过着非线性的人生,因此我们不要事先列出框架,划归为失败或是成功的典例,而是在概念之外去寻找我们和她们之间的联系,不要傲慢和悲悯。我记得村上春树说,在石头和鸡蛋之间,我永远站在鸡蛋那边。鸡蛋不一定是正确的,但我们不能顺理成章地认为看得到的东西就是事实,而是站在鸡蛋的角度上去思考。我们对于农村的观察是基于城市精英的视角,去观察农村人的生活距离城市还有多远,但是我也许我们可以另一面思考,在面对汹涌城市化进程的时候,怎么样去适应?怎么样去处理外界与自身的矛盾的?我们想去探寻的是命运,而不是宿命。宿命是一种理所当然的模型,但是我们要看到平凡生活的抗争。

     

    接下来我们拜访了小张介绍的张大爷。他之前在矿上务工,退休之后靠城镇户口拿着不菲的养老金,收入提高了。张大爷的女儿一个嫁出去,一个自己另外有房子,一个跟他住。他没有给她们分配房产,而是分给他的儿子。张大爷是最早走出去的接受城市化的人,但是他在思想上依旧受传统的农村观念的影响。和被动城市化联系起来,我想不仅在城市化方法上,可能在心理上也有主动和被动城市化的区分。张大爷被动地成为城市中的一员,但并没有主动地接受城市相对现代的价值理念。而小胡在心理上相对主动接纳城市化,注重下一代的教育,装扮时髦,装修贴近城市的风格。被动城市化不仅是一种城市化的过程,还有可能和生活方式联系在一起,这种生活方式又间接影响了城市化过程。

     

    刚刚讲到了教育问题,这与小胡的儿子侯元有关,他的成长过程告诉我们:对田野中的受访者,尽管我们什么也不说,也会有一定影响。杨老师说小胡对侯元高期望的来源跟我们有关。侯元从小跟在杨老师的调查队伍后面长大的,小胡可能会跟他说,你看那些同学都是北京大学,你要向他们学习。所以田野调查目前更加强调在场而不是缺席。我们不是简单的拿着话筒的聆听者,而是聆听时也会影响到被访者,所以说被访者会给我们赋予一个意义。像我之前去河北,他们就问我们你这个访谈能不能向上面汇报一下,提点政策。受访者也想在我们的访谈中的一些表象之外的东西之中去寻找意义。

     

    这种双向意义告诉我们,我们要注意权利的交错和转换,小胡面对我们是有志的干部,她给我们展现的东西体现了她的主动权,但是当我们进行书写的时候,主动权就回到了我们手里我们应该更多地去思考主动权之间的平衡,而不是去规避这种主动权的变化,比方说小胡把握主动权,其实体现了她背后的什么特征。

    接下来是石队,和别人不同,他有一种地痞流氓的气质。当时市里的污水处理厂没有把补偿款按期返还给村民,石队带了一帮人去跟他们对峙,讨了回来,并用这批欠款盖了小别墅。在村中大部分人对他的评价都相当正面,这说明在城市化过程中,还存在部分乡村的治理体制的特点,比如说用脚投票,而非是传统的能人社会。

     

    田野感悟

    这次田野下来,我们最大的收获就是学会听话、看人,能够见微知著。

     

    就听话来说,即是要听出受访者的话内音和画外音。听出画外音具体又表现为,从被访者的叙述中听出他的言外之意,和捕捉到受访者没说出口的话。在有听言外之意的敏锐意识之后,我们听出画外音的依据一方面是受访者说话时的语气,是肯定的还是略加思索的?以及双方的互动状态,是互相认同的还是未加评价的?包括我们通过往年田野资料已经预知的受访者的生活经历和人物性格,都可以作为言外之意的佐证,作为了解受访者内心真实世界的作证。当然,适时的追问也是证实我们猜测的最快捷方式。

     

    就看人而言,我们要认识到每个人实际都是时间中人和关系中人。时间中人指涉生活史对个体的影响:如果我们只看到现在的小胡,我们看到的是一个深谙观察话术、成熟老练的基层女政治精英;但当透过田野日记我们看到她以前乡村女教师、受气小媳妇、满腹牢骚的形象时,我们便能领悟在时间脉络里具体事件的冲击下,体制对她的规训。关系中人则是指我们需要在人与人的互动中加深对个体的理解。这种互动或许是直接的、在场的,譬如小胡直接打断了他丈夫说话;抑或是间接的、不在场的,比如小胡提到郑姐时说她是不简单的女人等,这种评价里实际蕴涵着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且这种关系在一方不在场时或许暴露地更为真实。

     

    当我们能听出来话里话外之音、能看到时间里的人和关系中人时,我们对一个人的了解才可能是立体的、饱满的,从某种意义上说也是更准确的、更可能真实地解释生活。

     

    如果说把话语作为微、理解整个人即可作为著;若拓展到一种更大层面上的见微知著,即把一个人作为微、他所处的社会阶层便可以作为著;如果把村庄作为微、它代表的新市民阶级即可作为著。

     

    这种之间的合理性在于,我们最初透过课堂思考是否存在一种介于农村和城市之间的状态,通过田野我们也发现,存在一些个体甚至一个阶层,他们的人生在征地拆迁后一方面保留原来农村的特点,另一方面被迫被推入城市化的潮流,展现一种边缘的、模糊的、破碎的形象。我们研究的寓意就是把这些形象做一个统合或者分类,进而在一个动态的向城市化的流变过程中探究阶层的变化过程。

     

    事实上,通过查阅文献我们发现,这一破碎的边缘阶层实际是游离在主流议题之外的,研究者也鲜少把社会资本和社会流动关联在一起探讨。关于此议题研究的稀缺性也促使我们反思课程论文。我们常常选择既有议题尤其是既有的热门议题作为我们课程论文的题目,但实际我们所作的工作仅仅是结合文献做梳理和统合,而难以躬身实践。这次杨老师教会我们的是深入同一田野二十年之久的精神:在既有研究甚少的情况下,即使找到新的开拓点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杨老师也始终坚持跟随和调查。我们认为,这在现行的本土语境里是具有启示意义的:如何去做田野?不是去找一些既有的重合,或是把理论塞入现实情境,而是要从社会行动者们真正关心的、愿意倾诉的问题出发,作出对中国社会的真回应。

     

    提问与回答

     

     

    Q1:你们具体的写作分工分了三个人,但我在听的时候感觉前面的理论梳理和后面的经验写作有一点脱节,能否再讲一下前面梳理的理论和后面经验研究的关联?

     

    A1:首先我们的写作并不是按照今天讲的分工进行的,今天的第一部分是整体介绍,第二部分是田野经验,田野部分的两个人其实是平行讲述的,只是风格不太一样。至于理论和经验研究的关联,由于今天是田野工作坊分享,我们将重点放在了如何开展田野上;但真正写作时,除了经验写作也有理论衔接的部分,包括和既有理论的对话,我们的反思、创新等,今天出于时间所限和分享主题的考虑没有将这部分完整地呈现。当然,这个问题十分重要,我们自己在讨论、修改的过程中也会不断思考如何继承前人的理论,同时结合具体经验进行一定的创新。

     

     

    Q2:你们讲的几个案例的生活交往活动范围都是在B村内部,他们可能本身不太愿意走出去。那么有没有碰到一些在外外面打工的案例?他们应对被动城市化的心态会不会有所不同?

     

    A2:我们当时时间仓促,没有访谈到外出打工的人。但是根据我的经历推测,并非留在村子里的人不愿意走出去,去外地打工的可能反而更不愿意走,只是因为不得不走——他们无法分到田地、拆迁款,留在村中也无益。在小胡的叙述中,她说大部分人在城市从事低端职业,很难通过一些体系化教育资源获取相关的职业证书。经济资本上,他们的工资可能和村干部差不多,但其实脱离了村里的政治体系。

     

    和村子里走出去的人相对,还有从外面进来的租户,他们不会扰乱村中原有的秩序和活动,但是无法在价值观或社会关系上融入他们,作为城市的移民或是村庄的移民,在城市化进程中他们面临着无法融入的问题,这是可以更加深入予以探讨的。

     

    Q3:刚才你们提到在田野过程中研究者的行为也会影响受访者,但是作为研究者,是不是应该尽量避免被卷入?在研究过程中,我们既要同受访者构建一个稳定的关系,又要避免被卷入从而影响他们的行为,应该如何在两者间保持平衡?

    A:我们并不是倡导去介入受访者的行为,但仅仅是我们在场这一个动作,就足以影响他们的行为了。我们看似只是聆听,但受访者并不是Siri,他们会对我们的问题进行一定揣测,或者说会对我们有一定的期望。但这种情况我们是很难避免的,只能持有一种默许的态度。其实,更好的是一种长期的实地观察——经过一段长时间的相处,我们对他们就不再只是陌生的外来访客,他们对我们一些额外的、附加的想象和期望也可能会少一些。但对于研究者来说,我们需要意识到在田野工作里总是存在这方面的影响因素,我们需要捕捉到这些信息,并借助这些信息来理解受访者所想表达的真实含义以及所过的真实生活。

     

     

     

    评议

     

     

    倪羌頔:

    首先,要注意田野经验对于理论概念的价值。大家可能都会遇到类似的问题——要写文章时发现经验材料并不完整、也没有什么新的发现,于是经验不够,理论来凑。但这种理论是虚假的。今天分享的研究对于这一问题有很好的启发:虽然她们研究访谈的人数并不多,但对材料的分析非常细致,能让读者生动形象地看出来访谈对象是什么样的人,且所有结论都是从田野里提取、概括出来的。田野工作恰恰是要具体化,其中的概念不能从外面借用,而是要自己提炼,这样经验研究才会有价值和生命力。

     

    其次,若想使得经验研究具有生命力,就要求田野做得细致。刚刚学妹们提到的看人听话就是杨老师训练我们做田野时非常强调的点。我举一个调研的实例:我们曾在四川遇到一个不太热情的被访者,看到村干部带着大家过来之后就站在房门口跟我们说话,既没有搬凳子坐下来、也没有请我们进屋。这表示他想敷衍一下。但这时一位老师主动跑进屋里搬出来了几把凳子,给被访者和几位老师分了,说我们坐下来聊,这一下子就把被访者架住了,他不得已坐下来跟我们做一个比较正式的访谈。从这个例子中可以看出,访谈者在田野过程中是一个非常主动的人,从见到被访者开始就要调动所有的注意力、在脑海中分析他的心理态度和形象,从而做出举动。此外,刚刚提到的后知之明其实是想说,我们在田野中听到被访者的讲述都是他主动表达的,这其中加入了他的意愿。被访者在讲到什么点时兴奋、经常重复什么词、在模糊或者隐瞒什么话,都能体现出它的性格和心理特征,这也要求我们对访谈内容足够敏感。

    再者,田野中有非常多可听、可看的点,在抓住这些点之后要学会整合,呈现出个体完整的形象。刚刚对小胡的分析即从经济条件、子女教育以至于衣着变化、对理论学习的态度等细节体现出了她个人优异的学习能力和适应能力。同时,归类工作在田野材料的处理中非常重要。只有归类之后,才能反思归类标准对不对,并进行类别之间的比较等。

     

    最后,要对田野资料有历史感。这种把握有两个方面,一是对于宏观社会历史的敏感,二是对于个人或家族历史的重视和理解。一方面,对于个体和家庭,需要还原其生命历程,并站在这一角度理解;且一个人的经历必然是连续的,要把此前和现在的经历结合起来思考。另一方面,个人历史必然是和社会历史相关联的,把握被访者所处的社会历史会让他觉得有话可说。这种诉求对于年长者来说更为明显,他们所经历的社会事件往往需要我们提前做好功课、将人物的发展置于社会情境中理解。

     

    老师点评

     

     

     

    杨善华老师:

    今天她们的发言实在地提供了田野调查到底应该怎么去做,或者是从哪些地方拓展。田野的本意是什么?一方面是实践,另一方面能够受到启发以更好地实践,在这样的过程当中提升我们的田野调查的能力和对材料的认识和分析能力。这是我想说的第一层意思。

     

    第二层意思是,郑姐不愿意搭理我,是因为觉得这个访问没有价值,想尽快结束。这说明她不像小胡圆滑,这也决定了小胡能够晋升,而郑姐却即将退休。而且她学历不够,连初中都没有。小胡至少受到高中教育。实际上在访谈过程中我也在不断尝试。前面我问一个问题,她顶回来,再问一个问题又如此,终于问到她可以抱怨的时候,恰好满腹的牢骚,所以她就把话匣子打开了。做访谈的脸皮一定要厚,不能一遇到困难就放弃,那肯定失败。在对方不乐意的时候,你还能坚持周旋下去,那么可能这关就过去了。

     

    第二点,我们春节之后的田野因为疫情被冲掉了,所以这次只访谈了4位,但是挑战杯还是要做。因此看菜吃饭,量体裁衣,要去找一个题目,把前面的材料用上,到最后真正写文章的时候,不能一成不变。这个题目明显材料不够怎么办?大家可以考虑换一个使你的材料都能够用上,而且也有锋芒的题目。你要把研究看成是动态的过程,想法根据材料改变,找到最能够囊括的主题,然后提出一个好问题,这样会帮助大家避免失败。

     

     

     

    刘爱玉老师:

    中国社会正在发生非常大的变化,我们用自己的知识去调研、去讲中国城市化的故事非常重要。你们讲的被动城市化中阶层的形构实际上在社会学的脉络中是非常有意义的:马克思讲资本的原始积累就是被动城市化;涂尔干讲劳动分工也是在讲从农村社会到城市社会中人际关系的变化;韦伯则是在讲在新型的城市社会当中,确立阶层的要素。所以我觉得一边讲中国城市化的故事,一边从知识脉络中进行梳理是非常重要的。

     

    被动城市化来讲,相对于主动城市化或者自然城市化,但如果我们把政府发起看作被动城市化的标准,是不是比较单一? 2014年前后有大量中国农民在上楼,在这样一个被动城市化的过程当中,不同的性别、家庭、代际之间,其个体意愿在主动和被动上是有差异的。如果政府的行动正好契合了一些人的心愿,它可能就不再是被动城市化。所以我们需要思考如何将主动和被动放在历史和时间、空间的脉络当中看待。

     

    再谈到新市民的内部阶层重构问题。它既可以在个体的意义,也可以在家庭的意义上、甚至在性别和代际层面讨论。你们提到的家庭资源和个体资源的变化、以及关系脉络中的资源变化,是否导致了村庄中阶层地位重构的个体化倾向?还是说仍是沿着家庭地位的分化进行的?哪种要素才是阶层再生产的最重要要素?田野调查最终还是要回到我们核心关注的问题上来。

     

     

     

    田耕老师:

    刚才两位老师也讲得非常清楚,我就简单讲两点。

     

    一是在生命史访谈中找到访谈对象愿意倾诉的人生亮点。杨老师训练学生很注重生命史访谈,但这种最没有目的性的访谈被拒绝的可能性其实很大——很多时候访谈对象工具理性更强,认为他的人生没有什么可聊。这便要求田野工作者迅速找到访谈对象愿意谈的、不论是成功或者是失败的点。生命史访谈有时也被称作深度访谈,并非因为访谈对象比较有深度,而是因为需要迅速地找到生命中的转折点。

     

    二是就文章而言,理论和经验部分都应该生动。这个作品是从征地拆迁开始讲,呈现新市民重新融入社区的过程,这是研究里很精彩的部分。但有很大的反差——理论部分篇幅很长,很像教科书;经验即个案部分则非常惊艳有趣。在写作中,要注意写完经验部分后重新改写理论部分,并非将所有需要的的理论都罗列在文章之中。

     

     

     

    王迪老师:

    我主要想讲两点想法。一是我们要看到田野的传承性。整个作品并不是基于短短几天收集到的资料基础之上的,而是有先前二十年的田野资料的积累。我们在做田野调查的时候,不是破土重来也不是另起炉灶,而是有师兄师姐和老师替我们趟过路试过水。我们不应该把前人的工作丢到纸堆里然后自己单干,而是需要回溯和传承。当然应当有明确的索引,这个是重要的规范性问题和致敬问题。既要把这种传承性看作是一种财富,也要看作一种敬畏。

     

    另一个问题是,我们看到的是三个女人一台戏,作者用她们在农村中的故事去讲被动城市化的问题,这种思考和叙述逻辑实际上受到疫情的影响。如果这个田野没有受到疫情的影响,最终的选题会不会围绕城市化、阶层跃升、社会资本、身份认同等等大词展开?作为研究者,最常提及的那些概念真的是最关键的问题吗?我们在说农民上楼拆迁的时候强调要留住乡愁,但很多地方的村民之间会形成互惠互利的关系:有钱的去赎买更多的土地指标,不需要房子的家庭会把土地指标让渡出来换取经济利益。这些才是更加鲜活的事实,而不是那些很矫情的、受过专业训练之后形成的概念。我们在访谈当中要不断试探社会行动者们真正关心的问题,这才是我们要回答的真问题,才是我们躬身于社会土壤中去做的真研究和真探索,以及对当代中国社会变迁做出的真回应。

     

     

     

    凌鹏老师:

    这篇文章细致生动,但需要注意到底从什么角度分析比较好,或者说社会阶层这个词在这用合不合适。在材料基础上思考能不能讨论这个问题,我觉得是最关键的。我以前做的是白领,当时越做越觉得在中国讨论社会阶层是非常复杂的事情,比如说我们会发现一个重要的历史因素,就是单位和市场的关系。在这两者同时存在的时候,讨论阶层就非常复杂,因为这两个体系的人对于阶层的理解完全不一样。从这里到那里的阶层流动是不是上升或下降,也是类似的例子,而我们讨论这篇文章的时候,其实涉及到城乡的问题。城乡是非常大的二元的结构。在这个意义上来说,从农村到城市,这中间有些人发生分化,这个分化到底是不是能够用阶层来讨论?这很关键。

     

    所以我觉得在中国研究阶层,恰恰不是以阶层为目标,而是社会的实质问题。社会阶层这个概念没问题,但是怎么样切入这个概念,用它来讨论什么问题,才是最重要的。所以文章里面谈三个女人从原来农村的状态,到进入社区,这中间有各种各样的影响,不同的几个人在这个结构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如果不用社会阶层这个词,而是更具体讨论他们在社区里面的结构,比如说位置,作用,与人际关系的变化等等,可能更好。然后再看这个问题和我们所看到的阶层到底有什么关系,背后展现出来的中国社会的变迁是什么?我觉得把思路倒转一下,会更有意思。




第八期 | 何以为家:新生代农村青年进城买房的家庭化策略(林子涵 朱磊 李思妍)

     

     



     

    活动简介

     

    20201120日晚,第八期社会学系本科生田野工作坊在理科五号楼203室举行,主题为何以为家:新生代农村青年进城买房的家庭化策略。北京大学社会学系林子涵、朱磊、李思主讲,谭心怡主持,陈映彤评议,北京大学社会学系教授杨善华、佟新、卢晖临出席并参与讨论。


     

     

    内容回顾

     

    研究背景与文献

    朱磊:

    在中国城镇化进程中,常住人口和户籍人口城镇化率之间时至今日仍存在着较大差距,而进城农民构成了这个差值的主体。那么,这些漂泊于城乡间的人们在何种程度上融入了城市?这是我们最初的关切。

     

    去年暑假和今年寒假期间,我们两次来到安徽HF县的D村进行实地调研。我们主要通过个案访谈,以买房安家的经历为中心,深入了解访谈对象的生命历程,由于卢晖临老师在2015年开始就在该村设置田野点,很多既有研究成果为我们进入和理解田野提供了宝贵帮助,我们以这些既有资料作为补充,在对大量文字材料的整理与分析的基础上完成了本项研究。

     

    近三十年来,D村农民安家从时间上分为三个阶段:本村自建楼房,新村统一规划建房和进城购房;依据地理位置由近到远则分为由乡村、县城到更大城市等多个层级。进城买房位置的选择无不受到家庭经济条件和当地政策制度制约,但我们发现,具体买房决策中的考虑却远没有这么简单。这里需要指出的是这样一个奇特的事实,D村所属的F县近年房价节节攀升,房价水平和H市相差无几。

     

    在城镇化的大背景之下,对农民进城安家的探讨首先开始于学界在现代化范式下对于西方经典人口流动理论的引入和修正,比如推拉理论和托达罗模型等,这些理论将农民工进城看作城乡经济此消彼长的必然结果。

     

    我国改革开放后的第一代农民工难以在城市中长期留存乃至定居,在城乡之间持续摆动,形成了候鸟式的进城返乡状况,学界认为这是制度障碍、市场歧视和社会认同等各种原因造成的,而这些障碍归根结底是我国城市化发展不完善的结果,因此将其概括为半城市化问题。

     

    随着新一代农民工群体的产生,农村青年进城又展现出来了很多新现象和新问题。一方面,新生代农村进城青年在城市中居留的意愿显著增强,另一方面,农民工在不迁户口的前提下进城买房安家的现象变得非常普遍。

    在新的背景下,学界更加关注农民工进城之后境遇的分化,试图为半城市化现状提供体制机制上的改进建议。在宏观角度下,有学者关注农民工买房中再分配和市场机制的作用及进城农民住房消费的分化状况,也有学者以个体家庭为分析单位,指出了农民进城安家是一个代际性、接力式的长期过程,还有学者更加关注观念领域,分析农民在买房决策的过程中的价值取向与策略性选择。对于进城安家后的影响,则主要从经济、社会和符号三个角度进行考察,分别探讨农民工安家后的经济境况、社会关系和安家本身的象征价值。

     

     

    我们发现,既有研究主要采用制度主义的分析方式,倾向于将归结为经济、制度问题,默认了城乡二元分割的格局和非此即彼的安家选择,从而将城乡两栖的现实简单归为发展的不充分。同时,尽管学界对于进城农民的个体能动性有了相当的关注,但是对于微观的实践逻辑与过程的复杂性仍缺乏细致探讨。然而,大量农村家庭在城乡两栖状态中灵活调整家庭结构以适应其生活需要的鲜活事实,让我们不得不反思,看待农民进城安家的视角是否还有新的可能性?

     

    因此,我们希望吸取前辈学者理论的经验和教训,尝试摆脱以往制度主义分析范式的窠臼,从微观层面入手,考察当代农村青年进城买房的决策过程——这个过程在很大程度上是家庭化的,更加深入地呈现和反思,农村家庭的安家实践过程如何形塑了半城市化的宏观格局,而这一现象对于每一个家庭的生活状态和中国城镇化进程来说又意味着什么,这对于更好理解当下的中国城乡社会是较有意义的尝试。

     

    田野经历

    林子涵:

    第二部分是我们的田野经历,这不仅仅是对我们的研究历程的简单回顾,也是对研究本身的一次社会学的社会学考察。

     

    1.第一次田野:

    我们于20196月立项时拟定了最初的提纲,主题是基层城镇化背景下农民的安家选择以及城乡认同。2019624日~77日,我们第一次进入田野点。当时三村调查项目的课题是农村青年的婚姻与家庭,我们没有确定的方向,主要跟随师兄师姐访谈,了解了部分家庭的安家情况和考虑。10月,在师兄鼓励下,我试图把住房安家写成报告,最初的报告草稿大致包含如下内容:安家概况、动机、家庭策略的形成过程、制约因素、实践策略的分化、安家的影响、家的意义——试图推导出安家的通用模型。但这种理论抱负在实际写作中遇到了困难:一方面,现实条件与逻辑的复杂性使得材料难以组织;另一方面,由于材料不充分,难以对深层原因作出解释。

     

    在第二次田野临行前,卢晖临老师给我们提了两点建议:1、目前的研究还缺乏生命历程视角,需要挖掘买房的故事;2、聚焦研究对象,从农民集中到农村青年能够更好地使得讨论更加集中。

     

     

    2.第二次田野:

    我对比了一下第一次和第二次田野期间访谈提纲,二者虽然基本方向上保持一致,却有了一些变化:首先是方法上从抽象上升到具体,也就是把抽象的概念和问题进行有机综合,使它们与现实具体的情境更好地结合;其次是个案单位上从单独的个体扩展到家庭整体;最后是解释上从因果动机到过程性的分析。

     

    在实际访谈中,我们的问题意识相比于初入田野时更为明确,也就是深入挖掘安家的决策过程,此外更加注重视域的整全性,在家庭生命历程、社会关系和生境中理解安家实践。当然,我们的实践意识相对于话语意识仍然是相对滞后的。

     

    朱磊:

    3.材料处理与概念界定:

    实际上我们的题目并非从一开始就确定好的,特别是访谈对象的选择和具体分析框架的搭建两个方面。在访谈的过程中,我们慢慢地确定了几个研究中必须澄清的关键概念。

     

    首先是研究对象,为了兼具理论价值、代表性和可操作性,我们在老师的建议下将主要访谈对象确定为农村青年,而非以往的农民工进城研究中的农民。前面也有提到,进城安家实际上是一个代际接力式的家庭行动,家庭资源向下流动的同时伴随着家庭形态的核心化,实际上对于整个家庭来说,进城安家的意义主要寄托在子代身上。因此我们的主要访谈对象是子女未成年的中青年父母和即将结婚或新婚的青年,在他们的生命阶段中汇集着进城安家的各种动机。另外,在实际田野中,我们也访谈了部分的子女已成年的中老年父母,因为在安家的决策中,他们的意见和存在本身也是颇有影响力的。

     

    其次是买房和安家两个概念的关系,买房不等于安家,但两者之间具有紧密的联系,也包含城乡张力在家庭之中的体现。我们希望在研究中呈现出这种张力,以表明人口城镇化进程的复杂性。我们需要指明的是,安家并不是既成的状态或一蹴而就的决策,而是包含着筹划、决策与具体实践的长期过程。而进城安家,不仅指在城里买房,而且包含着整体的生活重心与未来预期向城市迁移的趋势。同时,因为许多农村家庭可能还处于买房的期望或筹备状态,进城购房满足的需求还可能通过其他替代性策略来实现,所以我们以进城买房为讨论主体,但会适当兼顾同时存在的替代性选择。

     

    最后是理论框架的搭建。实际上我们是按照安家的时序来组织的,即安家动机的生发,安家具体的决策过程以及安家后或者安家过程中展现出来的家庭生活图景,我们最终将结论落脚到了安家的整体格局和家的意涵上来,也即探讨进城安家如何影响了农村家庭的形态和家庭生活的意义。

     

    案例分析

    林子涵:

    接下来我们进入案例分析部分。因为我们访谈的个案较多,如何组织个案对于我们来说是一大挑战。这里,我们尝试着以研究过程中最困扰我们的问题为线索来介绍。

     

    第一个问题是:经济是如何在实践逻辑中起作用的?尽管经济条件是最经常被提到的限制因素,但我们发现事情没有缺钱那么简单。关键在于,在农民的实践经济学中,经济条件来自于历时性的积累,而积累率又与他们的实践逻辑相关,我们从案例中概括出了三种实践逻辑:自在逻辑、积累逻辑和缓进逻辑。

     

    自在逻辑是指,缺乏向上流动的筹划或并未意识到经济积累必要性,这种自在的生活态度导致家产慢积累,从而导致安家的现实可能性逐步减弱。积累逻辑则是指已有明确进城筹划,并且进行积极的经济积累——因此进城安家成为了自然而然的过程,但需要承担更大经济压力。

     

    实际上,二者之间可能在生命历程中某些契机的激发下发生转换。比如,下面要讲的一个案例中,胡明长期从事一份计件工资的工作,在结婚前他没有正儿八经地去做,但在婚后,夫妻二人想趁年轻挣钱在老家盖新房,于是他们开始非常拼命地工作,随后仅用两年时间就盖起了一栋新房,盖房支出(40多万元)几乎都是夫妻二人出的。住房的必要性与强烈的家庭责任感,使得胡明由自在逻辑跃入积累逻辑,最终使安家得以实现。但是,对于不少家庭来说,二者之间的转换并没有那么清晰而迅速。

     

     

    案例1. 自在逻辑与积累逻辑:王婕、高诚

    王婕与高诚并不是本村人,他们十年前在D村买房,2017年左右曾遇到良好的进城购房契机,当时高诚有进城买房的想法,却在王婕的消极意愿下作罢。尽管家庭收入水平在村中尚属不错,王婕在其表述中却透露出某种经济紧张感。那么,是什么限制了这个家庭的经济积累?

     

    我们在深入了解了这个家庭的生命历程后才发现,二人婚后若干年时间出于经济自发和家庭伦理,向公婆和娘家的大额转移支付打了水漂,导致了长期的慢积累状态;当小儿子出生前后他们才洞察到积累的必要性,但近年来生意周转的不稳定性又削弱了积累的成果。另一方面,他们的居住需求已经在D村得以满足,而子女的教育需求尚未充分展现出紧迫性,因此他们进城买房的必要性始终是模糊而又弹性的。条件与意愿的不匹配使得他们错过了安家机会,而进城安家的客观可能性的降低又削弱了安家动机。

     

    李思

    案例2. 缓进逻辑:陈树文

    与前两个逻辑相对,缓进逻辑是指有买房的意愿和需要,但因为条件限制或者在家庭安排中有更重要的因素,只能通过替代性策略弥补未能进城购房造成的限制。

     

    陈树文的案例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在多重因素的限制下,这一家人目前都无法外出打工,妻子虽然想买表示家里暂时没有条件,只好通过其他渠道解决子女眼前的教育需求。

     

    但随着紧迫性的不断累积,这种缓进逻辑总会在某个时点发生质变。当两个孩子今年都已经确定在县城读书之后,租房和寄住就不再是长远之计了。第二次访谈时,陈树文仍然表示自己完全没有在县城买房的意愿和需要,而今年夏天再次回访时,他已经在县里物色好了一套九十多平米的房子,下定决心供养孩子进城读书。

    第二个问题是:如何理解反经济理性的安家选择?比如,虽然有能力进城买房,却首先选择在村购建新房,而这套新房却长期空置。这些在外人看来反常的实践逻辑,可以揭示出他们更为深层的意义结构。

     

    3. 双系家庭的协调:朱家华

    村书记朱大哥的独子朱家华属于小有成就的公司中上层,从经济条件上说他完全有能力进城定居,而去年刚刚结婚的时候却没有购置新房,其最大的阻力来自父亲朱书记。如果仅从单个家庭内部来看的话,朱书记的固执是我们难以理解的,而女方娘家和性别视角的进入让我们找到了解释的途径。如果小夫妻把家安在合肥,会离女方家更近,距离背后象征性的意义是他不能接受的。

     

    从朱书记的纠结中我们看到从夫居的传统价值观念的遗留仍存在于购房决策当中,尽管小家庭已经独立出去了,但在距离的决策上仍然是两个家庭的事情,需要兼顾双方父辈家庭的距离。尽管可能偏离理性上更优的选择,文化性的规范仍然存在。

     

    4. 新房空置:吴长靖

    吴长靖一家现居在村中老宅,2008年在新村置办了婚房,却至今尚未装修,2016年在父亲的执着劝说下又在F县买了新房。引起我们注意的是新村那幢新房,既不装修,也不打算出租和转让,成为了一个悬置的家。尽管吴长靖及其父母对这套房子并没有实际的处置意愿,目前也看不到实际价值,但访谈中他对这个空房的存在似乎并没有很强的反思性。

     

    这是新房空置现象第一次进入我们的视野,在我们遇到的访谈对象中,像吴长靖这样,本有机会和经济条件进城买房,但又选择首先在村里购建新房的不是个例,尽管这些村里的房子往往只有在过年时才会入住,甚至处于完全的空置状态。在并不富裕且仍需资金偿还房贷的农村家庭中,这笔支出甚至为下一阶段功能性的进城买房增添了不必要的负担,导致在真正迎来关键的生命历程转折点时,要么把更上一层楼的选择排除在外,要么不得不在城镇重新安置一套住宅。这样的安排在我们看来似乎是反常的,可以说是反实用性的。

     

    在这一系列非理性的案例中,当我们意识到自己试图用理性非理性来归类动机的时候,实际上就需要十分谨慎。必须抛却理性人假设,深入真实的农村家庭的意义脉络,重新审视安家地址的选择在农民意义结构中的位置。

     

    师兄师姐提醒我们,对于农村家庭来讲,空置的新房可能并不是反实用性和经济理性,而是具备了某种想象层面的实用性,在未来的计划和想象中,这个房子是可以派上用场的,这个图景就是我们需要挖掘的地方。相对于吴长靖这个还没完全安定下来的小家庭,中年家庭们对这个空房的图景有更明确的表达,一位被访者表示:农村思想,就是说(在老家)有房子,有根在那里。对于村中的空房来说,房子蕴含着屋主对未来生活可能性的想象,这种可能性跟以后返乡养老的倾向或者说落叶归根的观念是紧密相关的。透过当下的现象去寻找未来的可能是这个案例给我们的很大的启发。

     

    林子涵:

     

    5.“有根寄人篱下:胡家兄弟

    胡明是大家庭三兄弟中的老大。大家人曾长期挤在40年前盖的三间小瓦房中,连过年回来住都成问题。20162018年,胡明在村内花费40多万元盖了一栋新房;但实际上,2016年他们的工作地无锡的房价仅六千多元,首付只需十几万,但考虑之后还是放弃了这个机会。

     

    为什么胡明要首先在家建房?可以说这是出于整个家庭需求的紧迫性,蕴含了多重意义:老大的责任,母亲的期望,老三的婚房,大家庭的凝聚,在村庄中的面子。他们希望全家人能在这个房子里过年,但是老二胡亮并不领情,而是把孩子接到了上海过年。

     

    为什么胡亮不愿意回家过年?实际上,他不久前才在F县买房,但由于在老家没有自己的房子,因而处于飘着的状态;而且他已经有三个孩子,带着一大家子寄人篱下显然更容易受到非议。

     

    因此,胡亮的反常正揭示出胡明安家选择的内在逻辑:对于农民来说,在村中有一个自己的落脚点极为重要。村中房屋的象征意义甚至可能大于当前的实用性功能,即使可能长期空置,但是为自己可能的归宿投入大量资源是无疑是值得的。

    第三个问题是:安家的必要性能否转化为现实可能性?在王婕的案例中,长期慢积累导致意愿和条件的不匹配,错过安家机会,而现实可能性削弱必要性;在陈树文的案例中:安家需求尚未转化为绝对的必要性,但现实可能性随经济积累与必要性增强而缓慢增加;在接下来讲述的苏毅、苏正兄弟的案例中,对必要性的辨识先后,导致安家时点选择的差异。

     

    6. 从经济积累到安家决策的一跃:苏毅、苏正兄弟

    苏毅、苏正兄弟在村内都有房,但很少住人,近年来他们又分别在F县买房。苏毅2016年左右F县全款买房,刚装修好,苏正2018年左右在F县买房,当时房价已开始快速上涨,目前未装修,还贷压力较大。苏毅买房时,和他的妹妹买在一起,本来给苏正订了一套,但他没有买,这个细节引起了我们的关注。

     

    为什么苏正在2016年没有买房,而在2018年又买了?当时,他觉得村里有房子,没有必要进城买房;如果三家同时把钱投在房子上,没有足够的钱应对可能的意外情况。但随着小儿子出生、房价上涨,对两个儿子未来结婚的经济压力预期使得进城买房的必要性提上了家庭议程。

     

    总的来看,兄弟二人安家时点选择的差异主要来自两方面因素。首先是由于性格差异,对于长远规划与现时需要有着不同的优先性考量,苏毅认为苏正和胡明都属于一个坑一个画;自己类似胡亮不走一点大路,因此他更早地意识到进城买房的长期价值。其次是家庭情况的差异:苏毅有一儿女,目前在老家和县城都有房子,安家任务基本完成;苏正有两个儿子,因而买房压力倍增,这才激发了他对安家必要性的洞察。

     

    李思

    第四个问题是:家庭如何应对城乡之间的抉择?对于村庄社会来说,买房本身远远不是安家的终点站,伴随着生计方式和生活安排的调整,可能会出现种种不确定因素,需要动用整个家庭的力量来维系。

     

    a.吴长靖:

    前面提到的吴长靖夫妻在县城买房之后其实还没有回老家落脚的打算,因为县里没有产业、工作机会少、工资也低,家里房贷还没还清,生活用度也处处需要用钱。但吴长靖儿子成绩不稳定,明年如果考不上江苏的初中只能返乡上私立中学,县城的房子在不稳定因素面前突然展现出了实用性。然而新家的生活成本又成为了第二个难关,吴长靖的妻子和父母要辞职返乡照料,但至少要有一人在外打工才能支撑房贷压力和生活开销,吴长靖一家于是不得不面临分离的可能。实际上,这种尴尬并不罕见,尤其是在一些产业不太发达的县域,当新家所在地的经济、社会资源无法满足小家庭的生活需要时,安家的门槛对于高度依赖务工收入的农民家庭来说不仅仅是购房所需的经济条件,更有整体生活重心转移的成本,有时甚至不得不以家庭的分离来支撑起新的生活格局,从而生长出像吴长靖家庭一样的城市留守家庭

     

    林子涵:

     

    b.苏毅、苏正:

    在苏毅、苏正兄弟的未来规划中,我们看到了典型的大家庭内部分工:由于苏毅的安家任务已经完成,夫妻二人将在省内从事建筑工地的工作。苏毅表示,老人年纪大了,两家都在外面对老人不放心,万一有什么事情很难及时应对,因而他们一家在逐渐往靠近家的方向转。苏正家里两个儿子,经济压力比较大,还会以生计为主而在在外打工。

     

    结论与反思

     

    林子涵:

     

    1.理论:

        虽然田野中的现实才是理解社会的根本来源,但这些经验材料也需要在一定的理论映照下才能呈现出更深层的规律。在我们的研究中,最为关键的理论问题就是实践之中微观与宏观、能动性与结构之间的关系。

     

    首先,如何理解个体实践?我们不能将其化约为瞬时完成的逻辑动机,而要注意到实践的时间嵌入性。因此布迪厄实践逻辑对我们有很大启发:实践逻辑是一种注重现时而排斥反省的自在逻辑,它内在于持续时间,而外界的刺激只有在遇到习惯辨认出它的行动者才能起作用。其次,如何把握整体结构?我们看到,由变量间两两关系构成的机械因果性在现实的复杂性面前是无能为力的,而以结构因果性才能将纷繁交错的关系有机地整合起来。阿尔都塞的过度决定是最符合这一理论意图的概念:在复杂结构整体中,矛盾的不平衡性通过一系列矛盾环节在主要性上的转移、交换和压缩构成了事物发展的复杂过程。

     

    总之,在农民的安家实践中,各种现有的限制条件不是作为孤立的自变量在起作用,而是在复杂过程中经济归根结底的作用下,经济条件、交往方式、家庭需要、观念、责任与期望在生命历程的不同阶段交替地起主要影响;不是作为推力、拉力即时而机械地起作用,而是通过行动者的习性以持久、动态、系统的方式,使得其特定产生条件的范围内使得各种思想感知与行为的自由成为可能。如此才能真正理解农民进城安家的逻辑,弥补传统制度分析模式的不足。

     

    李思

     

    2、实践

    在大部分时候,访谈对象向我们展示的是一种模糊的实践理性,脱离当初的情境、家庭决策中的矛盾等种种因素都可能破坏被访者完整的还原和表达,可能是从自己的认知中择取了一条比较容易向你展现、通俗易懂的原因,例如把进城动机简单归为了教育,把没有买房归为没钱,或者访谈对象对这个决定本身缺乏反思性,或者将这个现象视为共识,例如农村中空置的新房。因此面对访谈的一手材料时,我们需要保持反思性,一方面,需要对经济理性和实际行为之间的矛盾、决策的转折点以及家庭成员意见相左的时点保持敏感,去针对性地了解背后的故事,从而找出看似细枝末节的事物背后的全貌。另一方面,对于受访者生命史的挖掘其实也是很重要的,早早潜伏在他们过去的生命历程中的性格和观念因素,有可能成为解释他们决策的重要因素。

     

    实际上,我们的两次调研也是一个问题不断涌现、框架不断重塑的过程。在进入田野之前,由于早前文献的阅读和对田野的期待,我们必不可免地存在一定的预设与规划,于是在第一次的调研中我们得出了一个由自变量和因果链条组成的模型,企图继续用经验材料去不断填充巩固这个模型的框架。然而在第二次的田野当中,我们又逐渐发现这个模型的不适配以及实践逻辑的复杂性,在案例分析中不断地翻新经验,甚至有时是颠覆原有的认知框架。当与预设不符、或者是无法理解的现象出现时,需要我们对一切先见之明和顺理成章抱持怀疑,在多个案例中组织材料和观点时,也要警惕任何对个案的主观遴选,时刻保持研究者应有的客观、包容与共情。

    评议

     

     

    陈映彤:

     

    你们一开始提到的关注点是家庭安家的策略,但是在表述上前后其实有微妙的差异。比如说一开始用的是安家的选择,但是到最后变成了安家的决策过程,选择的话就是买和不买而已,而决策过程其实内容就会更加丰富。这个过程可以是文章所描述的缓进的,就是个体意识到了必要性存在,但是它被其他多重的因素挡在这里暂时动不了;或者是突进的,个体突然意识到必要性,比如说父母的责任脚本,然后开始积极地攒钱;或者是自发的,个体完全没有意识到,还在遵从一种村庄中的道义经济。对于这个过程的描述其实就大大丰富了我们对农民进城买房问题的认识。

     

    你们本来想归纳出一个通用模型,对于这个东西的放弃是很重要的。在研究过程当中研究者必须接受的一点,就是社会事实是有毛边儿的,是粗糙的,归纳的方式有时很难概括某些事实,这时就需要进行取舍。

     

    在文章中有时家庭是作为一个副词出现的,文中经常会讨论到家庭化的策略。从这种论述方式中也能够理解本研究所说的过度决定不足决定的意指。所谓过度决定,就是在每个现实的状态下,一个选择其实都是由各个不同矛盾决定下的一个解;而所谓不足的决定,就是说任何一个单一的因素都不可能导致唯一的解。如果个体在买房时只有教育等某一个动机的话,那他很可能有其他替代性的策略,就是文中所讲的对于期望的调整和对于策略的调整。作者最终给我们提供了一种思路:安家并不是一个线性的过程,而是一个波形,它有时前进速率比较高,有时比较低,甚至有时会倒退,这样一个复杂的状态是比较有启发性的。

     

    老师点评

     

     

    杨善华老师:

    本文讨论到了农村青年进城买房,实际上,农村中并非所有人都买了房,其实可以观察到,只有经历过非农化的社会流动之后才有可能进入买房的行列。非农化的社会流动对个体作出买房决策的影响也是一个有意义的研究点。

     

    你们提到了朱书记一家的案例,事实上,农村嫁娶当中一般都是由男方提供住房的模式已经在改变了,然而这种现象引起了老一辈的强烈不安,因为这样可能在周围人的议论中被视为隐性的上门女婿。老一辈人要求子女在老家县城买房,尽管没人住,但它是作为仪式性的住房存在的,没有这个房子说明我不行,买了房子之后就是在村里有交代了。这种观念上的转变是值得进一步关注的。

     

    在田野研究中,对于田野点的追踪也是很重要的。你们提到四十多岁的人还认这个村,年轻人可能就不认了,那么再过五年,这些不认为村里房子有重要性的年轻人又会怎么看呢?农村在观念上处于一种新旧混合的状态,既有以前乡土、伦理的观念,又因为打工带来了新的想法和观念,这是一个值得去长期跟踪关注的点。

     

     

    佟新老师:

    你们提到的教育需求实际上是和城市化勾连在一起的,背后可能还有一个中心校的概念。随着村庄学校的逐渐消亡,农村学生只能向城市流动,教育的转变是城市化过程中的一个重要动力机制,这是值得进一步探讨的。

     

    文章中没有澄清选取访谈对象的方式,如果只是偶然遇到的话,可能样本是不够全面的,在在外打工的农村青年之外,可以继续去关注父母一辈和没有出去打工的村民的相关案例,或许会有新的认知和发现。

     

    家庭观的转变是历史性的,从传统农业社会的大家庭,到如今现代社会的小家庭,家庭形态和家庭观念不断发生着变化,在城市化进程中,似乎更加展现出一种从家庭主义到个人主义的转变,但我们需要深究细化这种家庭观念的变化。因此如果研究要进一步跟进的话,其实可以尝试着把一个家庭中所有的人都访到,可以去问:在他们眼里,什么是我的家呢?去看看不同年龄段、不同代际、不同性别的人对于家的看法有什么不同,这也是一个有意义的关注点。

     

    最后,对于每一个个案中展现出来的,看似理所当然的逻辑,比如父亲觉得必须要为小儿子再置办一套房,遇到这种情况时,研究者需要有意识地去追问他们,深究他们的想法,挖掘出策略背后对应的文化背景。


     

     

    卢晖临老师:

     

    本文的题目叫何以为家,这是很有意思的一个命题。在16年调研的时候,我就有一个特别深的体会:问卷调查会问家里有几口人,得到的答案和我们那个年代跟着杨老师出去做调查相比变化很大。过去我们对于家庭有一个明确的认知边界,而在今天中国这种城镇化模式之下,家的边界其实变得模糊了。家庭出现两个倾向,一方面是核心家庭化,小家庭要在城市买婚房,其子女将来要在城市长大和受教育等等;但是另一方面,家庭又是扩大化的,没有明确的边界意识,即使是分家了,也会认为同属于一个大家庭,在很多情况下家庭决策是共同参与的。

     

    在买房安家的过程中,有些信息是藏在表面的动机背后的。如果只是问浅层的原因,可能会得到清晰的、线性因果的图画;但如果是深层的、多方的,就可能展现出非线性的、偶成的逻辑。比如有一家人长期在上海打工,在村里的两栋房子空了十来年,这期间去看会觉得他们是非理性的。但2017年由于老人身体、小孩上学、政策收紧等原因返回家乡,结果村里的房子就从虚的变成实的,上海从实的变成虚的。上了年纪的人觉得在老家至少要有房,这背后有制度性的原因——大家体会到不容易在大城市安家,所以没办法考虑村里房子空置以后的经济代价。此外,个体自身的生活经历和性格对于买房的策略也会产生影响,更有责任心、有明确生活目标的人,在经济积累速度上也会与其他个体产生差异。比如前面提到的胡明在结婚后像是变了一个人,一方面是因为成立家庭,另一方面是因为他的妻子从小承担起家庭重担,责任心特别强。

     

    在这样的地方做田野研究,是特别具有挑战性的。在研究者只去一两次的情况下,或许对于整个事情的把握感到信心满满就下了判断,然而等到一年两年后回头再看时,会发现当初的判断可能要重新思考。事实上,哪怕没有长期做追踪研究的机会,也要有相应的心理准备,不可以信心满满,觉得自己马上就能够找到通用的模型来解释一系列事实。而如果有这种追踪研究的条件,就需要去对比:最开始的判断在之后能否得到支持?得不到支持的原因是什么?是彻底地推翻还是可以做部分的修正?这会让我们对实践逻辑的复杂性有更好的认识。

     

    最后,本文可能在写作上存在一些问题。写作需要紧紧地围绕主题,文中有一些线索与本文的主题安家并没有直接联系,内容上可以相对收缩。

     



第九期 | 分流与排斥:“拼贴画式”教育分层的微观生成(古宇昕、文雯、周艳亦杰、张蓁宜)

     

    活动简介

     

    20201212日晚,第九期社会学系本科生田野工作坊在理科五号楼203室举行,主题为分流与排斥:拼贴画式教育分层的微观生成。北京大学古宇昕、文、周艳亦杰、张蓁宜主讲,李思妍主持,贾宇婧评议,北京大学社会学系教授杨善华、副教授张春泥、助理教授田耕,北京大学教育学院副教授王利平、华东师范大学社会发展学院副教授姚泽麟出席并参与讨论。

     

     

    内容回顾

     

    研究介绍

    古宇昕:

    我们的研究所关注的核心群体是随迁子女,这一群体其实是流动人口家庭化迁移模式的产物。他们从小从户籍所在地随父母一起迁移到就业机会更多、及经济发展水平更大的城市中,也由此产生在流入地接受教育的需求。

     

    在城乡二元体系下,他们本质上和他们的父辈同样面临从暂居人口转化为常住人口的市民化困境。对于随迁子女来说,这一市民化困境直接体现在中高考制度的地域性限制上,这种限制使得他们中的大部分人如果选择在大城市迁入地接受教育,就不得不面临义务教育阶段被迁入地优质公办教育系统排斥和后义务教育阶段异地高考的困局。

     

    北京市针对随迁子女学校出台的政策大致经历了两个阶段:

     

    首先是2001年到2012年的政策放松期,这个时候出于安置流动人口的需要,确立了政府和公立学校在满足随迁子女教育需求上的责任,逐步放宽公立小学、初中入学的户籍限制,到2010年时,随迁子女只需要家长的在京居住证明和户口簿就可以入学。

     

    但是,从2012年开始,政策进入了收紧期,出于严控特大城市流动人口的需要,北京市出台了史上最严入学政策,将入学要求提高到五证,并且关停拆迁了一大批打工子弟学校。不过值得注意的是,就算是在政策最宽松的时期,公立高中也没有完全开放,只有符合特定条件的九类人子女可以入读,不过即使是九类人子女,也不能通过北京高考上大学。

     

    古宇昕:

    之所以选择北京作为田野点,一方面是因为这个田野的可及性,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北京作为流动人口迁入中心之一,它的首都身份始终要求它在政策上和中央宏观调控节奏保持高度同步,这使得北京在处理随迁子女教育政策上相较于其他大城市更缺少灵活性,也始终面临调控人口和满足流动人口市民化需求这一组根本张力。

    发现这个田野的契机其实非常偶然。我大一时参加了一个支教活动,当时支教的学校就是枌榆学校(化名)。在去这个学校之前,我其实知道它是一个随迁子女学校,再加上我们当时是去支教,所以我当时预设的一个情景是破落的校舍、贫穷而渴望求知的农民工子女;然而当我真正进入这个学校的时候,我发现它的校舍装修还不错,有一些同学还穿着价格不菲的名牌鞋。这个情景当时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也成为了我们后面深入田野的一个前奏。

     

    进一步了解枌榆的过程中,我们发现这是一个小学、初中到高中的一贯制学校,这意味着它涵括了一个普通中国学生从义务教育阶段到高考的整个教育轨迹,也就意味着在学生主体的多样性上有更多的可能可以挖掘。

     

    根据他们所受到的政策限制不同,我们可以大致把这所随迁子女学校的学生划分为三类,在政策的形塑下,他们的教育机会与最终的教育轨迹会有所分化。第一类是具有北京户籍的本地学生,他们并没有受到制度排斥;其余两类是没有本地户籍,却长期在北京生活的随迁子女,他们都不能在北京参加高考,不过,父母为九类人的随迁子女可以就读北京市公立高中,他们可以在高考时回原籍考试,或者是在高中毕业后入读北京的大专;非九类人子女则根本没有入读北京市公立高中的机会。

     

     

    古宇昕:

    当我们发现不仅随迁子女和本地学生之间存在制度性不平等的约束,随迁子女内部也面临不同的政策约束,这就给我们进一步刻画这一群体的教育图景提供了更多可能:在中产家庭背景的支持下,这种经济优势是否给中产随迁子女带来了升学轨迹中相较于其他随迁子女的优势?相较于本地中产家庭的学生,他们面对的不同节点、不同程度的制度约束又在和何种意义上让他们面临本地学生不需要面临的选择困境?

    有了这样的一个基本的背景性认识和困惑之后,我们的核心问题意识其实是要说明:我们的研究所涉及的不平等是哪种意义上的教育不平等,又在何种意义上区别于对随迁子女教育不平等的主流判断?

     

    文献-田野对观

    古宇昕:

    如果把我们的文献和田野进行对观,我们就可以发现这个田野的独特性和与文献进行对话与补充的可能。

                                                 

    首先,从我们先前的政策梳理和对学生主体的三种分类的介绍中看出,在当前的政策框架之下,几乎所有的随迁子女都不能在迁入地通过高考进入本科院校,这直接导致先前的随迁子女研究当中几乎没有关于随迁子女高中的研究;而我们所寻找到的这个田野,它恰恰是是一个包含高中部教育的随迁子女学校。

     

    其次,我们如果看本土的随迁子女研究可以发现,先前的研究存在一个学校类型学上的简单二分:随迁子女要么是进入专门为其所设立的农民工子弟学校,这些学校通常学费低廉,校舍简陋;要么是进入同时招收随迁子女和本地学生的公办学校。相对地,枌榆学校一方面是一个收费高昂、装修精良的随迁子女学校,另一方面也接纳小部分中考没考好、没考上公立学校的北京学生,从而同时具有前述两种类型学校的特征。

     

    第三,回顾西方关于教育不平等和阶级再生产的研究,以布迪厄为代表的一批学者倾向于将教育不平等追溯到阶级分化上,包括考试在内的所有教育机构的遴选机制,本质上是以一套中产阶级习以为常的话语体系和能力考察偏好展开的。由此,中产成为教育不平等中的优势群体。然而,对观我们的田野,我们发现这批中产阶级随迁子女实际上同样是教育不平等的受害者,而他们的家庭其实并不能那么顺利地将经济资本转化为文化资本。

     

    最后,回到中国本土关于随迁子女-本地学生之间教育不平等的研究,我们发现,随迁子女在很大程度上被等同于农民工子女;他们被视为社会经济的地位很低,且同时遭受制度歧视的双重弱势群体。然而,回顾我们的田野,这群随迁子女中的中产阶级在遭受制度排斥的同时,恰恰具有相对较高的社会经济地位,由此形成一种不对称的教育不平等。这些都是这个田野吸引我们的地方。

     

    最终,我们的研究试图通过多个案例的深描,去解释中产随迁子女这个中国城乡二元制下的独特产物,如何步步在户籍制度和其他文化、社会机制的作用下偏离迁入地高考升学的教育轨迹;以及中考和高考如何成为两个关键的时间节点和政策的筛子。最终,我们发现,像枌榆这样收费高昂的随迁子女学校,为仍然希望留在北京,留在高考升学框架下的随迁子女提供了最后的机会。它是随迁子女留在北京的升学愿望和异地高考的硬性约束共同作用之下的畸形产物,是一个收容随迁子女这样的二代移民的教育飞地。

     

    在政策、阶级、文化、社会资源的复杂作用之下,中产随迁子女的教育路径所形成的这样驳杂的教育升学图景,就是我们所说的拼贴画式教育不平等

     

    田野实践

    在介绍研究发现之后,今天我们主要想跟大家分享我们在田野中去发现、探索、反思的过程。刚才宇提到,她因为支教活动了解到了这个田野,这就给我们进入田野提供了好的条件,当时对接的高中部林校长也成为我们进入田野的引荐人。走进校园,可以看到这是一个设施齐全、非常整洁的学校。这所学校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图片中这一栋楼包括了从小学一年级到高三年级的所有教室和办公室,还有艺术特长生的训练室、图书馆、课外活动室;对面是国际部和幼儿园,另外还有两栋宿舍和一栋食堂。我们自行上了五楼,在办公室对林校长进行了访谈,主要回溯了他的生命史,还从他的叙述中了解到枌榆学校的创办过程。

     

    榆学校成立于北京市随迁子女入学政策收紧的时期,当时一大批在京长期居住但是没有北京户口的孩子上学没了着落。凑巧的是,当时江西驻京办的一位何先生——在教育界有颇多人脉,同时和江西商会往来密切的原江西某地区教育局长,汇聚了政、商、文三界的资源,牵头促成枌榆的成立。当时政策收紧已经关停了很多打工子弟学校,那么获得政府支持、充足的资金、可靠的师资来源都是必不可少的,何先生便具有这样的能力。他和学校最早的筹建者的初衷是要做政府没能力做的事,帮政府解决随迁子女上学的问题,成为在京随迁子女的避风港

     

    接着林校长特别热情地带我们参观学校。我们了解到一个三年级大概三、四个班,每个班二十多个同学;每一层的尽头都有老师的办公室。林校长还带领我们见了其他的学校管理者。这时候我们才知道,林校长其实主要负责高中部,枌榆不久前加入了一个教育集团,他的上级有教育集团的总校长和一位督学。总校长一直很忙,他的办公室是最大的,还挂了某个商会颁的锦旗,非常客套但不愿意与我们多说;而督学则和我们聊了一会儿。

     

     

    田野中的多重角色

     

    古宇昕:

    我们进入这个田野的角色实际上非常有趣:第一重角色当然是研究者。但是,我们还有第二层身份,就是曾经的施恩者,我们前面也提到之所以会发现这个田野是因为做过支教,枌榆对此也很感激。不过,后来因为学校的管理层出了一些变动,这个合作中断了,他们非常希望继续合作,这就引出了我们的第三重角色,也就是未来的互惠者。

     

     

    线下田野

     

    初入田野:破除幻象——“避风塘-收容所叙事

    在第一次田野我们和领导层进行访谈的过程中,我们对这个学校的印象非常好。但在第二次田野,当我们开始开展学生访谈,我们对枌榆的整个玫瑰色的幻想马上就被打破了。我们发现,这个学校并不像他对外宣传的那样,是一个为在京的随迁子女提供一个实现教育改变命运承诺的场域,而是一个非常失败和混乱的学校。

     

    在领导层面,学生告诉我们,我们的田野引荐人,也就是诚恳认真负责的林校长,曾经被教育集团下派的校长排斥出学校,还有老师教了一个月就走了。这种领导层的派阀斗争和教师的高度流动性给学生带来的直接后果就是他们整个学习的节奏被彻底打乱。我们的一位访谈对象复读生小余告诉我们,由于老师一直在变,他所在的上一届高三一轮二轮复习都只复习到一半就去高考了。

     

    来自学生的叙事和我们第一次田野过程中得到的领导层叙事形成了一个非常鲜明的对照:在第一次田野中,校长们都说枌榆的出现在很大程度上迎合了政策背景下在京随迁子女的升学需求,为解决实实在在的随迁子女在北京没学上的问题提供了一个出路,在这个叙事中,枌榆以随迁子女避风塘的姿态出现。但是,学生的访谈为我们打开了学校运作的黑箱,揭示了这整套避风塘叙事之下的收容所现实,事实上,整个学校始终处在一个高度流动和失序的状态之中。

     

    再入田野:二代移民的北京情结

    第二次田野给我们的另一个冲击是对枌榆随迁身份的重新认知。从访谈中,我们了解到枌榆大部分学生的生命史中,他们都是从小随赴京打工的父母来到北京,并且在北京接受了小学和初中的教育;在对城市的生活的适应上已经不存在太大的问题。由户籍身份所发展出的互动与排斥的可能在这里被在北京长大这一重身份特质消解掉了。反过来,当他们真正回去,试图融入所谓的家乡的教育时,反而会感受到适应的张力。在这个意义上,他们已经不能说是随迁,而是有着强烈北京情结的二代移民。家乡”/原籍地的存在和生活经历是抽象的、面目模糊的,在北京成长的经历是共同的、实在的。

     

    三入田野:课堂民族志观察

    但到此为止,我们还只是描述了一个独特个案里发生的故事。的确,我们发现了这个学校可能没有宣传册上说的那么好,并从学生那里知道了一些幕后故事,但是这其中是否有社会学的意涵呢?

     

    从这个时候开始,我们在张雨欣学姐的提醒下,意识到需要借鉴西方教育民族志的范式才能推进这个研究。发源于20世纪60年代西方的教育民族志研究的核心问题是少数为何会学业失败,为了回答这一问题,研究者们会结合微观民族志和宏观民族志研究,前者是聚焦在课堂、操场等微观场域中观察学生、老师的互动;而后者则是要考虑宏观的社会生态结构,比如说家庭背景、社区环境、文化、制度等等,看其如何影响了微观互动。从这时候开始,我们的研究才有了明确的方向,决定不仅要更深入地了解学生们的互动和所思所想,也要看看在结构性因素与个体的心态行为之间是否能建立合理的解释机制。

     

    我们第三次去枌榆时,经过林校长的允许在高三(1)班进行了半天的枌榆课堂参与式观察。我们从后门进入教室,看到门上有一张高考注册登记表,记录着每一位学生的户籍省份、高考报名省份。班主任告诉我们,这个班现在22名学生,从高一升上了很多人转学了,大部分是一些考二卷、三卷的,也有几个是后来新转入的。班里8个学生户籍在江西,其余则遍布河南、湖北、山东等省份,大家主要考全国一卷,但也有个别的考其他试卷。这个教室比较小,设备很齐全,但是人特别少,很多桌子是空的。我们坐在教室的后排旁听了英语课、物理课、和语文课,教室左后方有一个小角落摆放着班主任的宝座,方便他随时了解学生们的情况。

     

    这个非典型的班级与典型的高三班级有很大不同。在课堂上,尽管老师们有意识地引导同学进行互动,但是大部分学生是沉闷的,与他们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一个活泼的小余同学。小余同学总是接老师的话,是不是还活跃一下气氛;在下课的时候,小余还特别热情地给我们倒了水,非常外向。后来我们跟他一聊,才知道他其实是复读生,复读原因竟是因为没有人指导错填了志愿。但他一个复读生,却是这个班级的气氛担当,他表示在他来之前班里下课都几乎没人说话。

     

    此外,我们还发现高三(1班非常接近典型的高三班级的地方,首先是上课前老师会让大家喊口号,宣誓高三努力拼搏,通过教育改变自己的命运;还有就是教室右侧墙上的目标海报:有一位学生想考清华,另一位想考复旦;排名最低的学校也是不错的一本。但小余告诉我们这些目标跟实际能考上的学校有一两百分的差距。这时我们发现,这些让枌榆高三(1)班看起来像正常的/或者说典型高三班级的特点,也恰恰是它与正常的学校貌合神离的地方。

     

    四入田野:枌榆学生主体的三重分异图式

    在第三次田野之后,我们在继续推进这个研究上遇到了困难。这个时候田老师提示我们:虽然我们已经了解到,这个学校整体是失败的,但是这个学校中还有小余这样的主体存在,他对这个学校的失败性有非常清醒的认知,而且他已经复读了一年,他为什么不像他的其他同班同学一样,趁早转走,而是留在枌榆接受注定无法帮他在高考中取得成功的命运呢?

     

    也就是说,尽管处在同一个学校,学生的认知和心态却是非常不同的。这让我们想起在文献阅读中遇到的少数群体内部分异的问题。固然,宏观的社会生态结构会影响微观的行为模式,但这种影响是异质性的。这是因为我们在宏观与微观之间建立联系时需要借助一个非常关键的概念——由已故的伯克利人类学家Ogbu提出的机会结构,可以理解为个体达到不同成就的可能性。机会结构包含两层意涵:由客观事实决定的生态机构,比如说具体的政策、收入等分层机制,和行动者的主观预期所显示的认知结构。生态结构会影响认知结构,但是对同一生态结构会有着不同的认知;不同的认知又进一步造成了不同的行为模式,这就解释了微观层次中我们观察到的少数的分异。

     

    榆作为高考升学率很差的随迁子女学校是一个客观的生态结构;学生对枌榆在参与高考的所有学校中的地位和其升学情况的清晰认知、对自身失败命运的意识则构成了他们的认知结构。

    在这样的认知基础上,我们进行了第四次田野,对一些比较重要的学生主体进行了深访。结合我们的田野观察与文献中提取出的概念框架,我们提出了枌学生主体的三重分异结构:

     

     

    第一个层次的区分是基于成绩的分异:为了分类方便,我们将学生群体简单归为优秀学生差生两类,该分类和概念只是指成绩好不好,完全没有道德评判的意涵。这是我们第三次田野的观察结果。

     

    在此之上,第二层分异是学生主体是否对自身的机会结构(opportunity structure)有一个清晰的认知,即:他们是否清楚身处枌榆在高考语境中的意义是什么?对自身所面临的机会结构有清晰认知的学生主体称为清醒者;没有清晰认知的学生主体就是不清醒者。这一重分异对应的是枌榆人高考的整个暗淡前景和悲惨命运,也是我们田野叙事进一步推进的背景。对这一背景是否具有清晰的认识,将直接影响学生主体的进一步的行动策略。

     

    第三重分异承接第二重分异:当对未来命运的绝望图式越来越清晰地呈现在个体面前时,个体将采用怎样的行动策略去应对这种更大的绝望感?

     

    在这个分类框架之下,心态上最具张力的一个群体就是以小余为代表的清醒的优等生:他们在清醒地意识到自身更为宏观的去枌榆的高考语境之下的弱势和失败地位的同时,又在枌榆语境,也就是学校场域为自己的相对优势感沾沾自喜。所以,如何去理解他们在意识到自身作为枌榆的学生在高考中即将面临的更大的悲惨命运的黑暗背景之下,仍然能够为这道黑暗背景上闪烁的微光——为自己在枌榆语境下的成功而欢欣雀跃?如果我们把小余这个清醒的优等生的案例和另外一个清醒的差生案例并置进行对比和分析,便可以尝试理解。

     

    先看小余。当我们和小余聊起学校喜报推送上出现的复旦大学时,小余立刻指出这时假喜报。可以看到,小余能跳脱枌榆的语境,以一种非常成熟的口吻其谈论他身边的同学。作为一个复读的过来人,他意识到学校很多形式化操作背后的虚伪性,也对枌榆在高考语境下的失败性有一个清晰的认知。但另一方面,以小余为代表的这一群体的心态暧昧性在于他们清醒认识到自身命运的同时,也会和不清醒的人一样因为自己的相对优势感到自得,甚至还会为枌榆进行某种程度上的辩护。面对在枌榆复读,明明这是枌榆没有好好进行志愿填报指导,领导层纷争和老师流动性高带来的恶果,他却对这种不是由他自己主观因素导致的失败表达了一种认命式的理解:我觉得像这种低概率的事件恰巧发生在我身上,可能复读也是件好事儿吧。

     

    另一位清醒的、成绩不好的学生小张的心态则大有不同。小张明确告诉我们:自己选择艺考的原因就是因为成绩跟不上,但是她对自己的失败的归因就和小余完全不同。如果说小余对自己的复读是向内归因的,而小张就完全是向外归因的,她认为其艺考的选择是由于枌榆无法提供一个好的文化课教育、领导层管理混乱、教师流动性强、学生冷漠自私所导致的。相较之下,小张就不会有小余这样一种暧昧的心态。

     

    在这两个案例的对比之下,结合我们前面讲到的机会结构理论,我们这个时候就可以去理解清醒的优等生这部分群体的张力是如何产生的了:清醒的优等生和成绩不好的学生他们的生态结构和认知结构的第一层是一致的:他们都有优的家境,以及前枌榆经历中优质的北京公办教育;都是随迁子女、面临户籍约束与异地高考的命运。在对生态结构有清晰认知的基础上,他们也意识到枌榆是他们的唯一选择。但是,在学校场域内部,这个优等生身份的叠加为这种认知结构上无可挽回、别无他法的绝望感打上了一束光:枌榆在各种意义上都是糟糕的、失败的,但它仍然是一个学校,有基本的教学架构和师生关系。在日常生活的大部分时刻,在这个完全军事化管理和全员寄宿制的学校里,枌榆就是他们全部的世界,去枌榆的视域被隐没,他们在学校内部的相对获得感是相较于整个抽象的、历时性的认知结构更为切实可感、也是他们最为珍视的部分。只有在冲突性的事件和他们作为该学校学生身份的终结之提示(如高考喜报、填写志愿)的冲击之下,他们认知结构昏暗的背景才会被重新激活,才会重新对更为抽象的去枌榆高考环境下自身的弱势地位进行反思。

     

    余作为优秀学生的相对优势感在更多的时候将对现存机会结构约束的清醒认知推入了潜意识中,让他们至少能够在作为枌榆学生的这个阶段享受学校为他们打造出的一个与世隔绝的空间。相较之下,小张因为学习上的困难和融入学校环境的障碍,面临的反而是一种枌榆场域中相对劣势感,这种感受在对宏观高考背景的认知之下反而愈加深刻、并转化为一种绝对劣势感。在枌榆场域内互动过程中的疏离感和边缘化体认,与对高考背景下枌榆作为整体的失败的认知相互叠加,构成了她对自身作为失败学校中的失败学生——“双重失败的绝望心态。在这个意义上,她倾向于将自身全部的悲惨命运都归罪于枌榆也就不难理解了。

     

    以上就是我们线下田野的所有内容,我们展现了高考语境下,仍然留在北京的随迁子女在高中阶段的心态分异。经过王利平老师的提醒,我们意识到我们此前一直在强调制度的排斥。但是,我们都知道行动者是具有反思性和远见的,也就是说,既然明明知道政策的限制,知道枌榆的升学率不好,很有可能一些同学在初升高乃至更早的阶段就跳下了这趟驶向深渊的列车。那么这样一来,制度排斥对随迁子女受教育的影响就会是分流。那么我们就有必要将视线从枌榆,这个不同教育轨迹中的一个特定节点发散开去,就有了接下来的田野。

     

     

    线上田野

     

    张蓁宜:

    疫情期间,我们从既有网络出发,开启了线上访谈。我们首先找到了小余,从他口中得知了疫情期间枌榆管理的混乱,比如不按课表上课,对是否在场、作业情况等均无有效监督等,宇将其总结为教学功能和监督功能的双重缺失。对比我和亦杰毕业的北京市重点中学疫情期间井井有条的管理情况,枌榆在备战高考背景下注定失败的命运显得更加清晰,也将清醒的优等生这一群体存在的悖论进一步推向不可调和。那么,有没有其他的可能呢?

     

     

    答案是有的。经过了几个月的努力,我们勾画出了这张图。

     

    让我们将目光聚集于在北京市上小学的随迁子女。从图中可以看到,他们的教育路径有三个重要节点:小升初、初升高、高考。

     

    首先是小升初。由于义务教育阶段实行两为主原则”—— 以流入地政府为主、以公办学校为主,随迁子女升入公立初中并无制度性约束,大多数随迁子女也会继续留在北京上初中。我们在访谈中得知,这一阶段已经有了一些隐形的排斥,但并非制度性的,此处便不多展开。

     

    现在将目光聚焦于北京市初中的这一批随迁子女。此时,他们面临下一个节点的问题:在初升高即后义务教育阶段,他们可以在北京参加中考,但除九类人子女之外不得进入北京市公立高中。面对这一约束,部分随迁子女选择在初一、初二或中考结束后转回户籍地所在初高中就读,其余则希望继续留在北京求学,后者便只能进入北京市的民办高中。我们的田野点枌榆学校便是这部分人的汇集。

     

    进入枌榆学校之后,这部分随迁子女仍面临异地高考的制度性限制和先前提及的学校层面的教学、管理混乱问题。因此,部分学生会在高一或高二结束后转回户籍地所在高中就读,其余则在枌榆读完高中三年,后参加全国一卷考试。

     

    此外,在上一个节点进入公立高中的九类人随迁子女也并非从此一帆风顺,由于高考制度限制,他们不能通过北京高考进入本科院校,只能进入专科学校。但这只在理论上存在,我们接触到的九类人子女大多选择了出国。

     

    周艳亦杰:

    田野对象的出现和分流结构图的完成是相互补充的过程。田野对象的第一个重要来源是田野对象们的互相引荐,例如我们通过和小余的交流接触到了他的初中同学,从而补充了初中时期分流的支线;而另一方面,则是我们首先通过整理北京市升学政策了解到存在可以参加北京中高考的九类人人群,而后通过研究者个人的社会网络找到的。在确定我们下一步需要访问九类人子女这一目标后,我们在北大北京新生群中详细描述了我们想要访问的九类人同学的基本特点。出乎意料的是在一小时之内,先后有两位同学联系了我们。

     

    访问对象的来源和特征是明显是相互关联的,例如在枌榆中学接触到的同学主要来自于在京的中产家庭,然而这些家庭的资源可能既不足以支持学生通过出国路径完全跳脱高考这一升学路径,也不足够支持同学在初中或是更久以前就回到老家上学。而通过北大新生群接触到的同学,则在家庭资源或个人才能上更有优势,从而跳出了户籍限制下的高考升学的路径。

     

     

    张蓁宜:

    当我们找到访谈对象后,还需要与他互动。但这种互动常常是出人意料的。在和小洋的互动中,他上来便兴致很高、滔滔不绝,甚至聊到了省际高考不公平问题,我便需要持续礼貌应和,并努力引向我们的主题。而在和小宋的互动中,她则上来就质问你是怎么知道我转学的呀,使得我不得不立刻解释自己经熟人介绍的身份以消除对方的戒备。这些互动细节都更加考验对语言的理解和即时反应能力。此外,线上和线下访谈、不同类型的线上访谈之间也有所不同。在线下访谈中,杨老师曾说过一个问题能让对方说上三五分钟才是个好问题,尽量避免一问一答;但若是采用电话访谈,由于看不到点头等表示肯定的动作,访谈者需更频繁地回应和接话。同时,线上访谈时访谈对象的注意力集中时间也相对更短,这也要求我们反应更快、问题更凝练。而若是采取文字形式的线上访谈,则需要完全一问一答,迅速抓取访谈对象每一条文字中的重要信息,并通过符号、表情等调整语气。

    周艳亦杰:

    一个比较成功的访谈,不仅需要我们在访问时就获得足够多的我们感兴趣的信息,而且还需要让访问对象愿意跟我们聊,愿意反复地跟我们聊。很多时候我们需要场外互动对正式访谈进行不足。例如在我们和小魏接触的时候,最开始起早了一个200多字的自我介绍,详细说明了我们的研究目的、研究成果呈现形式、访问目的等等,然而后来发现非常正式的自我介绍虽然很有必要,但是真正拉近关系的,是邀请小魏来北大参观以及聊一些校园生活。而小余则一直受数学困扰,我们建了一个微信群,小余经常会发过来一些不会的题目的截图,我们给他讲解法。这样的互动一直从小余高考前持续到小余进入大学后,可以说建立了比较良好的互动关系。

     

    从一月之后,我们整体的田野都是在线上进行的。线上田野这种形式会面临很多局限性,典型的就是为语言信息的缺失,例如我们不可能在访问对象给我们发的一段微信聊天文字时通过语气和面部表情等等得知文字背后真实的情感。然而线上访谈也给我们了很多机遇,比如线上访问直接给我们添加受访对象社交网络帐号的契机,可以通过社交软件进行各种形式的互动。此外,访问的时间地点也比较灵活,例如我们在小余回湖南备考后,也能通过微信群语音的方式在他结束一天的学习之后进行访问。当然,线上访问最大的便利,还是体现在录音、记笔记方便上,我们几乎可以在访问的同时就记录下比较完整的田野笔记,为后期整理素材等节省了很多的时间。

    田野反思

     

    古宇昕/张蓁宜:

    关于访谈中的共情:就我们研究所涉及到的一些场景和经历来说,一方面高考离我们并不遥远,我们始终可以将访谈对象的经历和我们高三的经验进行对观,去理解他们的面临一个怎样的恶劣的学习环境,这种很抽象的宏观政策约束如何落实为他们教育经历中非常切实的不幸。另一方面,和访谈对象深入了解的时候我们会开始对自己的生命史和身份进行反思。我们组有两位北京户口,一位上海户口的成员,但我们都不是土生土长的北京人和上海人,我们某种意义上都是二代移民。随着研究越来越深入,我们很难不去把他们的经历和自己的生命史关联起来。这使得我们在田野和经验写作的过程中,能始终保持一个情感比较充沛、能够对访谈对象的生命产生代入感的这样一种状态。

     

    田野过程中的合作同样重要,其核心是信息和信任。在信息问题上,两名后加入研究的同学首先整理了先前所有的录音稿,在下一阶段开始之前对上一阶段的每一场访谈都具备了一定了解;日后文献阅读、线上田野的过程也均是四人共同参与、分别写作并互相交流、碰撞观点。这使得每一个人都充分了解研究的全貌、可以共同讨论整体写作框架,遇到问题时也能够修改其他人负责的部分。在信任问题上,每个人都愿意付出、不多计较并相信其他人亦会如此是信任的根本,也是作品得以顺利完成的基石。在无数个ddl相遇的深夜中,大家建立起了深厚的友情,每个人都愿意也承担过他人的工作,从未出现三个和尚没水喝的情况。也正因如此,尽管在挑战杯作品提交截止日期不久前作品还发生了较大的结构性调整,我们还是得以顺利完成修改并按时提交了作品。

     

    最后还要特别感谢两位指导老师——田耕老师和王利平老师一直以来的悉心教导,以及张雨欣学姐、贾宇婧学姐和王思凝学姐在这一过程中给予我们的帮助。

     

    问答

    问题一

    问:后一部分线上田野部分和前期访问的分析方法、路径和访问对象的背景不同,是否有助于对迁移阶段更深入的了解?

     

    古:后期的线上田野主要对前期的线下田野的补足,填充路径、弥补缺失样本。至于对前期的影响,则是促进我们对前期一些暂时无法解答的问题的理解。例如,小余所在的高三一班在高三时还剩下22个同学,但是在我们开始访问的时候已经有8个同学转走了。我们希望知道这部分同学在转走的时候心态是怎样的,以及希望将他们的教育分流填到路径的每个位置上,从而了解到整个路径的样子。

     

    文:补充一下为什么说分流是非常重要的部分。对于随迁子女而言想要继续在北京上学还是回到家乡上学,并不是说想留就留想回就回的,比如小余整个家庭基本扎根在北京,他反而在湖南没有什么亲属,没有回到湖南的可能。

    问题二

    问:如何理解题目里面的分流和排斥?

     

    文:关于分流和排斥,刚才在解释从线下转到线上两个田野的关系的时候也提及了。线下田野最突出的就是这一群学生遭遇到的制度的排斥,选择留在枌榆学校。但是仅仅关注枌榆学校的学生我们就看不到北京随迁子女的整个教育途径。分流实际上是在政策的限制和家庭所有的经济社会资本的作用下形成的。这种分流也会回应我们之前对文献的总结,比如说社会、经济机制对于教育结果的影响。在我们这个图景中这些综合作用可以被想象成一个类似列联表的东西,这就会成为一种分流,也就是拼贴画式不平等的意义。

    问题三

    问:三重分异是否是为了对学生们进行描述性分析,还是说由此得出什么结论?

     

    古:我们当时是为了找到一个和理论呼应的节点。结合前几次的经验材料,我们觉得Ogbu的理论非常具有解释力,而且我们又希望以一个结构性的方式呈现出清醒优秀生心态的独特性,所以我们先把它放在了一个大的结构里,然后再把这个结构中非常特殊的主体独立出来。

     

    张:我认为是两点:1)我们在刻画学校的时候,学生是非常重要的主体,这有助于我们把把学校生动、精确地刻画出来;2)北京也有很多差的学校,但是枌榆的独特之处在于政策的张力。这就给我们一个动力引申到后面的分析。

     

    周:我觉得清醒的优等生重要是因为我们是通过对他们的认识发现了一些可以深挖的点。比如说为什么他们会采取为学校辩护的态度?以及为什么他们会希望留在这个学校?其实这两个点是推动我们继续补充材料的一个动力。

    评议

     

     

    贾宇婧:

    值得学习的是古宇昕在疫情期间强大的组织能力,她们从访谈稿整理、个案写作,以及最后成稿,都是非常有组织的。我可以感受到她们每个人都有很强的动力。

     

    和教育有关的议题和我们自己最为接近,这是很好的,因为我们会对田野敏感,且和访谈对象距离比较近;但这也是困难的一面,我们难以悬置自己的立场,尤其是在面临这样一群我们原本就知道他们处于结构性弱势地位的访谈对象,很容易忽略更深层的问题。

     

    她们很细致的民族志研究是特别值得鼓励的一点。一方面她们从政策梳理和前期调查得知这所学校是中产随迁子女在京的避风港,但是过渡到实际运行的层面,她们发现了两次震撼:场景豪华,不同于一般的打工子弟学校;和小余的接触,得到经验的震撼,这些都是非常重要的经验挖掘。她们在文献和政策梳理做得非常好,所以能够带着问题进入田野并且不断推进问题。她们虽然知道这是一个教育不平等的话题,但是她们一直在推动自己思考,这究竟在何种程度上不同于以往的教育不平等,尤其是和布迪厄的讨论我觉得非常有意思。布迪厄的理论在教育社会学长期很有解释力,但是她们能够找到中国经验如何能够和布迪厄形成一个对话。

     

    四次进入田野一次比一次微观,而且最终能够进入到心智认知的层面,是非常有意思的尝试,但是仍旧需要对清醒-不清醒的划分做得更加细致一些,这也是之后的工作可以进一步考察的地方。我觉得理想的状态是可以听到他们自己对自己的看法,而不是研究者是如何分类的;另外,可以反思这里的反抗是否是保罗·威利斯的文化反抗。线上田野的售后服务也很有意思,让我们明白事儿成不成不重要,重要的是和人的交道。

     

    老师点评

     

     

    张春泥老师:

    首先,四位同学从田野工作中收获很大,她们不仅仅是做了一个研究的尝试,还有自己在田野经验上的感觉,这是一个很重要的训练。 就这个研究而言,我看完的第一感觉是太长了,很难抓住主线。目前最大的困境是还没有找到一个研究问题。我帮大家想了一下可以回答什么问题:

     

    第一是可以讲流动到底给我们带来什么。我们经常讲大家都希望小孩来北京上学,但这到底是好还是不好?从你们的研究、包括一些类似的定量研究来看,会发现其实流动不一定好——这部分人似乎是接触了一些新的资源,但是各种结构性限制会导致他们回也回不去、留也留不下来。

     

    从教育的角度上而言,同学们讲到了Bourdieu、拼贴画的教育主体等,但你们提出这样的概念有点早,现在还不能说枌榆表现得是一种特殊的分层的模式——其实它是各种限制的叠加后切割出来的结果。

     

    由此出发,我强调做研究还是要讲设计:你的问题是什么,怎样一步一步地解决。刚刚你们提到一个田野中的一个发现:最开始只看到了排斥;后来又看到了分流。这从你们的研究设计而言必然是这样:你们找到了一所高考前的中学,它是一步一步汇集的结果,而从结果出发是看不到原因的,从原因出发才很容易看到结果。然而,对一群同样来到北京的孩子进行研究,可以看这些人从小学、初中之后去了哪里、哪些人不见了,这就更容易看清楚分流。

     

    最后讲一下这篇文章接下来怎么办。如果想要做成一篇研究,你们可能还要再找一个问题;但如果这是一篇挑战杯作品或者一个报告,它已经给我们传递了一个比较重要的信号:目前大家关注随迁子女流动儿童时关注的大多是另外一些人。

     

    做研究还是要讲定位,到底是纯研究性的,还是政策报告性的。一开始把这个问题想清楚,会有利于后续工作的开展。

     

     

    姚泽麟老师:

    首先,这篇作品里面包含着议题非常多,将来继续发展的路径有多种的可能性。不平等是大家比较关注的一个议题,但有些问题不是一个简单的不平等能够去涵盖的,比如刚刚同学提到的分异图和清醒的优等生的反抗。你们或许可以尝试类型学的构造,如莫顿讲越轨时提出的目标——手段的交叉,从一种结构性的限制来解释为什么会有几种不同类型。

     

    其次,听你们的报告,我自己也学到很多,尤其是刚刚有同学谈到的线上访谈。我自己这段时间也重新回到田野里,但确实没有采用这样的方式。我个人觉得,如果可以的话还是面对面交流,因为如果只有文字可能会有一些信息流失。当然微信里面也会有一些表情符号,也有意义,需要你们去做进一步的解释。

     

    再者,我听完报告觉得这个学校很神奇,不知道还有没有其他可以归入到同一个范畴的学校。此外你们中间有一些对于现象的提炼或者概括,比如用到坟墓这个词,提到很多学生对学校的无奈和信念,这背后的问题是这所学校的目标和定位是什么,最后为什么会走到你们能看到、跟初衷很大程度上背离的样子,以及这种存在的意义。

     

    最后,我想说的跟张老师一样,现在的主线其实不太清晰,比如疫情期间学校的运作和不平等的主题有怎么样的关系,这点要讲清楚。

     

     

    杨善华老师:

    首先需要肯定同学们对线上田野经验的总结,以及对研究枌榆中学这一定位非常特殊的中学的意义。这个研究目前存在的主要问题在于主线不够清晰,例如对疫情期间枌榆学校学生在家或返乡学习经历的探讨虽然能够应证枌榆学校在管理和教学上的乱象,但是对于随迁子女升学这一主题而言则是干扰。在材料涉及面广、较为丰富的情况下需要有所取舍,整理出主线。

     

    此外,枌榆学校与传统的农民工子弟学校相比具有某种欺骗性。农民工子弟学校师资力量差、面对诸多限制是广为人知的。然而枌榆学校自我宣传、定位及其运作的实际情况之间则存在着落差。一条可以重新组织的主线是:搞清楚为什么很多学生明明知道学校没有希望,然而还是不希望离开。例如其中可能存在人际关系的相互影响等等。在本研究进一步细化的过程中,可以重新在理论导向和政策导向之间进行选择,并根据取向重新组织相关经验素材。

     

    最后,仍然需要肯定同学们在线上访问方面的实践,以及通过各种方法弥补线上访问弊端的努力,线上访问的形式在疫情这样的背景之下有很大的应用前景。此外,四位同学在合作方面体现出的团队精神以及分工组织也值得肯定。

     

     

     

    王利平老师:

    首先,四位同学做了很多工作,也展现了很多这个年龄年轻人不具备的品质,比如相互之间的协作、愿意付出和坚持。与此同时,我也非常同意各位老师刚才提到的问题:主线问题。这一问题集中表现在两个比较重要的部分:疫情前的学生主体心态分异图和疫情后的教育分流图之间不太贴合。进一步思考,在将其做成一个更成熟的研究的时候,要走出具体的田野中的具体细节问题,能够向外看:这个群体本身的特殊性让他们有了很强的代表性。这意味着研究者不是随便选了一个学校、选了一群人,而是代表了中国确实存在的某一类人,那这一点如何在后续的研究中反映出来?此外,研究中有家长的缺位。家长在学生课业中起到什么作用?在这里面我们看不见。

     

    另外一个问题涉及研究者在访谈中的角色,比较好的地方是同学们通过访谈,对自身的经历和在田野中角色的重要性进行了反思。但是,还有一个很重要的方面是,研究者自己也是学生,一个重要的方面是和访谈对象交流的过程中,研究者自身代表哪一类学生?作为来自北大的精英学生,受访者是如何看待研究者的?这是一个重要的环节。

     

    最后,理论的问题和经验的问题反映在具体的写作上是脱离的。几位同学是将理论完全作为文献,田野的部分更多像一个田野报告。将来努力的方向是理论思考一定要能够具体内化到民族志田野的写作内容当中。不能将理论作为帽子,而是将理论的思考内化到报告中。

     

     

     

    田耕老师:

    我认为几位同学体现了做研究的基本素质——投入,而且正像前面几位老师提到的一样,这个研究中具有极丰富的民族志细节。在研究方法上,几位同学采用的virtual ethnography是疫情带来的,这在相当长时间里会成为一个常态。在线上访谈的过程中,在群里收获的membership决定了你能够拿到什么样的资源。还有一个重要微观细节:电话访谈仍然是半面对面的状态,微信中则有办法将平时不好意思的话说出来,有从符号表情中发展出来的各种语体,这对访谈者有比较高的技巧,需要读图和读文的更强烈意识和信息,也是未来virtual ethnography的重要挑战。

     

    落实到这个研究,几位老师的评论中,两部分的分野和断裂呈现得更清楚。在整个研究中,后面那个图是关键:在教育轨迹上,大家要在不同的站下车。于是,这个问题变成,为什么这样一些人留守到最后,留在这个飞地?不同阶段离开的人和最后留下的人是怎么样的人?几位同学对这些人有一个机会结构的描述,这个描述是建立在田野资料完善的情况下。所以后面那幅图其实起到一个解释作用,第一幅图其实是一个成绩*机会结构的2*2的表格。如果没有疫情,其实可以在学校看到留到最后的人,可以看到这个图是否能够解释最后留下来的这部分人:被抛出去的人口特征和心态特征不同能不能解释他们提早退出的决定。从目前来看,2*2的心态结构没有解释这部分学生在教育轨迹上被抛的任务,这是从argument上面可以努力提升的方向。

     

    从定义上说,这个研究很难说是中产阶级的教育瓶颈,因为它不能告诉我们严格意义上的中产阶级能否突破飞地?几位同学当时更关注的是农民工随迁子女学校的问题,由此显示出这个学校的特殊性,那如何概念化这个部分?在这个方向下,我们看到他们在何种意义上具备了中产教育的特点,这就需要补充家长和家庭的信息。为什么这个学校代表的中产阶级的天花板,这需要和同类型的学校进行比较。

     

    整体上说,这个关心对教育来说是很有意义的尝试。特别需要肯定的是,这几位同学除了克服不可预知的困难,在整个过程中对社会学的理解越来越深,尤其是他们提到的研究过程中始终处在的感情充沛的状态,这是我们特别提倡的社会学的教育方式,也是一种人性的成长方式。



第十期 | 学作画 学做画家:一幅艺术社会学的田野景观(田嘉毅)

     

     

    2021327日晚,第十期北京大学社会学系本科生田野工作坊在理科五号楼201室举行,主题为学作画/学做画家:一幅艺术社会学的田野景观。社会学系本科生田嘉毅主讲,文主持,研究生孙凝翔评议,北京大学社会学系助理教授田耕、助理教授凌鹏、助理教授张帆出席并参与讨论。

     

    内容回顾

     

    研究概述

    选题过程。我最开始接触大芬之前,是想做一个有关社会学和艺术学交叉的题目。因为我自己从大二开始选修了艺术史论的双学位,而也的确存在一个叫艺术社会学的学科分支,所以就在想能不能在这个方向做一些田野,尝试一下。所以这其实是一个从学科理论和方法论出发形成的题目,一开始并没有很明确的经验问题。

     

    在我和班主任凌老师表达了这个想法后,凌老师提到可以去一些画家村看看,而大芬村就是这类画家村中比较典型的一个。在非常粗略地查了一些相关资料之后,我先把研究题目定为艺术生产中的人际网络;但这个时候我其实还没有进入田野,对大芬村完全停留在一个想象的层面,并且关于如何有效地讨论一个艺术社会学的问题,也完全没有思路。

     

     

    在我真正踏入大芬村之后,我很快就发现之前的题目与现实脱节太远,没有办法把握住大芬村这个地方比较关键的一些问题。在第一次预调查中,我发现很多画家都在谈原创原创转型的问题,这个很有意思:因为在一开始,大芬村是一个纯粹市场化的产物,人们来到这里不是为了艺术,而是为了画画挣钱养家,但发展到现在,却有了如此清晰直白的关于艺术”“原创的叙述乃至实践。因此我在一段时间内将关注点就放在了这个原创转型的过程上。

     

    不过,单纯关注原创转型本身其实只看到了冰山一角,它前后还牵连着很多问题,比如大芬村的发展历史、政府政策、美术馆展览等等的艺术体制;也就是说,如果想要充分讨论原创转型这个问题,就不能仅限于此,不能就事论事。那么问题就很自然地进一步扩大:大芬村的画家如何从商业市场中诞生?这也是我目前这份本科毕业论文想要努力做的工作,当然,所有的讨论还都是以大芬村为限定的。

     

    大芬村介绍。大芬村位于深圳市龙岗区布吉街道,本身是一个自然村。1989年香港画商黄江来到这里,租用民房,带着十几个学徒,做西方经典油画的复制品,这被视为大芬村与油画结缘的起点。黄江选择这里有他的考虑:在深圳设立经济特区之后,大芬村恰好位于布吉检查站之外,也就是属于二线关关外,这里聚集着很多来沿海省份打工的人,所以对于黄江来说有效地降低了各类成本。随后,大芬村的油画复制产业就逐渐壮大,上下游产业迅速聚集;2005年,欧美市场的油画复制品中有 70% 来自中国,其中 80% 自大芬村;2008年全球经济危机之后,大芬村又逐渐转向国内市场了。

     

    在市场运作的这条线索之外,还有当地政府对大芬村的塑造。在1997年大芬村首次被媒体报道后,当地政府很快投入资金帮助改善村内环境;2004年,大芬村被国务院文化部授予国家文化产业示范基地,设立大芬油画村管理办公室,并作为当年首届深圳文博会的唯一分会场出现;2007年前后,大芬美术馆建成,全国(大芬)中青年油画展深圳大芬国际油画双年展分别在2012年和2018年开始举办。于是大家就可以看到,在大芬村,一方面是它自发的市场化的运作逻辑,以大批量的油画订单为典型;另一方面则是政府将其塑造成一个文化产业基地、文化旅游街区乃至艺术家小镇的尝试,而这与商业的、复制的逻辑是有所不同的。

     

    进入过程和调查经历。因为大芬村位于深圳,而我自己一直生活在天津和北京,并且没有在艺术圈内活动过,所以本身是一个挑战极大的跨地区、跨领域的调研。不过我非常幸运地找到了一些人脉关系,与大芬管理办建立了联系,之后才由他们带领我真正进入田野。我们都知道,调研如果能获取当地政府的支持,尤其是面对具体的受访者,就会是非常有利的条件,这也能很大程度上消解跨地区、跨领域要遭遇的困难。

     

    截至目前,我一共完成了四次实地调研和一次线上回访(疫情期间),共访谈 32 人、53 人次。在 32 人中,有男性 25 人,女性7 人。这个性别比例主要是因为我的访谈对象以画家为主,而大芬村的大多数画家都是男性。

     

     

    大芬村的熟人艺术界

    我首先借鉴了贝克尔提出的艺术界Artworld)概念,这指的是人们之间合作活动的关系网路。其中,核心的分析要素是劳动分工——“要分析一个艺术界……就要寻找它典型的工作人员,以及每个人所负责的任务包。在一个艺术界内,艺术的生产者按照惯例(convention)实现有效的相互配合,在生产艺术品的同时也在界定什么是艺术品;同时,在涉及资源调动、艺术品分配时,艺术界中还存在各类社会组织发挥相应的功能,国家的力量也会适时介入。

     

    按照这个思路,我观察了大芬村内不同类型的行动者及他们之间的合作或冲突关系,用这样的方式相对清晰地勾勒出大芬村的基本样貌。总体而言,大芬村包含画室、独立画家、发单人、各类画店、美术家协会、美术产业协会、村民/大芬股份公司、管理办这几个角色,其中,画室之内还分为师傅(或画师)和徒弟(或画工)。订单的流动以及上级政府的政策落地从两个方向将上述这些主体串联了起来,构成了大芬村的艺术界内的互动。

     

    在此基础上,我尝试提出熟人艺术界的概念,用来描述大芬村内以熟人之间的合作作为惯例的一种现象;也就是说,合作与否并不仅取决于各自所承担的功能,而彼此之间的熟悉程度有很大影响。需要注意,这里的熟人与我们分析中国乡土社会时常说的面子”“人情没有关系。这就是说,大芬村内的很多经济合作都由相对稳定的关系组成,这就从一定程度上限制了画家在不同类型的工作之间的流动。

     

     

    图像、手艺和模糊化策略

    通过分析大芬村艺术界自身的运作我们可以发现,在外部条件上,并不存在很强有力的结构性压力,来促使画家从商品的订单走向原创的艺术。受到新艺术社会学的启发,我转而将关注点放回了他们的绘画作品和物质材料上,因为如果在讨论一群画家,却避而不谈他们的创作过程、作品本身,我觉得是会有很大遗漏的。

     

    实际上,画什么、不画什么以及怎么画,并不仅仅是由画家本人的审美偏好、创作愿望决定的,它同时还受到画家的绘画能力、习惯,市场的需求以及材料本身的性质影响。比如在调研中我发现,丙烯和油画就是两个最为典型和普遍的颜料,但有着大相径庭的性质,以及相应产生了彼此不同的应用场景:例如,丙烯颜料干燥速度更快,干燥后颜色变化少,而油画颜料干燥慢得多,而且颜色会逐渐发黄、发黑,这就意味着丙烯高适合快速、大量的作画,而油画则要消耗更多时间,同时二者的画面效果也有薄厚的区分。因此,丙烯往往被用来画订单,而参展的作品可能还是以油画为主,甚至要选取更为优质的油画颜料,更具体的细节就不在这里展开了。

     

    这里提出的仅仅是绘画颜料这一类材料,其中提到的也仅仅是丙烯和油画的诸多性质之一。除此之外,内框、画布、画笔以及很多辅助工具,都会影响到最终的作画。不过另一方面,画家也在主动地探索图像、材料的应用,也就是这里所说的模糊化策略。比如,对于图像来说,一些画家可能会选择把一幅自己创作的作品多画几张,彼此可能完全一样,也可能略有不同,但它们都不是临摹而是原创。这种策略在诸种材料、手艺中也大都有所体现。这实际上就拓展了原创的边界,既节约了时间,保障了画家的经济收入,又允许画家保持在一种原创的范畴之内。这也是把所谓的两条腿走路的策略应用到同一幅画之内了。

     

     

    艺术家形象的建构

    对于那些能够有效地运用模糊化策略的画家来说,他们就有条件继而开始建构一个更为丰满的个人形象了,也就是更像一个艺术家。我在文章中从创造空间、创造收藏和创造生平三个角度做了分析,认为一部分画家通过非经济性的空间安排、公开的身份宣示以及塑造一个富有本真性命定性的生平经历,来实现这一点。

     

    我们可以以签名为例来稍加阐述。在很多画家口中,一幅原创作品,必须要签名,这是对这幅作品真实性的保证,也为买家/藏家提供了一个更有力的升值空间,这一点很好理解。不过有趣的是,一部分画家并不将签名视为理所当然的,有时候的态度显得比较暧昧。这是因为,签名除了认证、加值两项功能之外,还是对画家本人的一种限制和义务赋予——自此以后,这位画家就与他签了名的作品始终捆绑在一起了,那么这幅作品的优劣,以及对其评价在很长时段内的潜在的变迁,则也会反过来影响画家本人。因此,签名与否有时并不取决于作品的原创这一性质,而要取决于画家对自身身份、水平的定位和认识,以及作品是否符合了这一身份和水平。通过这样的方式,画家将签名的行为做出限定,防止一些质量较差的作品流出而破坏自己的声誉,从而主动地把握着自己的身份建构。

     

     

    研究反思和余论

    虽然在大芬村的田野已经历时一年半,但调查和写作都自然还存在许多问题。在与师长同学的讨论中,我主要总结了如下几点缺陷或可以进一步拓展的方面。

     

     

    第一,对消费端的考察。从目前的论文和报告中不难发现,我的调查对象基本集中在大芬村的画家群体内。那么,对于订单的系统而言,暂时没有顺着订单的流动上溯,这主要指的是连锁酒店、装修公司等订单源头,以及个体消费者;对于那些原创而言,关于买卖双方的互动的观察也是零星的。

     

    第二,当代中国艺术市场。大芬村虽然暂时不是一个主流的艺术市场,没有专业的签约画廊,拍卖、艺术评论也非常少,但一些大芬画家已经与其他城市的画廊建立了联系,这就要求研究者不能忽视那些画廊的运作方式了。

     

    第三,国内美院教育系统。目前我的研究所聚焦的问题可以说是商业市场中如何走出艺术家,那么在美院的培训这样比较去商业化的地方,艺术家的诞生历程会有哪些相似和区别之处,这个问题的答案会给目前的结论做出关键的补充。

     

    最后一点回到了大芬村内,是对芬女性的考察。我提到大芬的画家主要是男性,那么女性往往是画家的妻子。她们是否构成了另一张人际网络,支撑着画家的事业?比如,她们在为画家看店时,会彼此交流许多关于大芬村、关于订单的信息,这可能是最鲜活的市场讯息。但我目前对这一点也没有继续深入了解。

     

    在论文写作接近尾声时,我也对艺术社会学,或关于艺术的社会学研究做了一些思考。我觉得艺术社会学比较特殊的一点是,研究者除了要面对艺术生产中(或贝克尔的艺术界中)存在的人与人的关系,还不能忽视艺术家与艺术品、观众与艺术品这些人与物的关系。这不仅是艺术学意义上的讨论,也与社会学研究直接有关,比如上面提到的材料对生产的改变;而即便在围绕艺术品所做的那些意义赋予、意义读取中,或许同样可以获取社会学的养分。不过,另一方面,要讨论艺术品,就要面对审美的问题,以及继而产生的更为核心的问题:审美是客观存在的还是被建构的?如果是客观存在的,那么社会学家如何面对和处理它们?如何是被建构的,那么又为什么选择了一些而不是另一些?这还体现在艺术家的叙述中:那种对艺术的热爱,似乎的确是真诚的,那么这种狂热特立独行艺术家形象的关系又是不是研究者因无法理解而制造的一种建构呢?

     

    如有问题,欢迎与作者讨论:jiayi_tian@pku.edu.cn

     

     

    现场问答

     

    问题一

    问:对于政府对原创的筛选,我能不能理解成深圳提升自己城市品位的一种必然之举?如果是这样,这些从事复制的画家,出路在哪里?

     

    答:当地对于露天画廊、堆放的木框会有清理,但是这些复制的作品仍然有很大的市场,现在年轻人住房装修,对这类画的需求还是很大。至少目前,我看不到从事复制画作的画家被淘汰的可能。

     

     

    问题二

    问:你提到模糊化复制和原创的策略,从复制到原创是这整个群体的大趋势吗?

     

    答:创作欲望很难具体衡量,但确实能刺激艺术家创作自己的画。如果画家有原创的欲望,这个模糊化策略对他的转变来说就有利;有些人把画画当做打工,就可能画几十年还是复制。原创是成为艺术家的要求,管理办也提倡原创,鼓励原创作品参加展览。对于从复制走向原创的动力,市场推力当然是存在的,但我认为仅仅是市场不足以让他迈出那一步。创作热情可能是一个必要但不充分的条件,恰恰是模糊化策略让创作欲望成为可能。

     

     

    评议与讨论

     

     

     

    孙凝翔:

    我第一次看到嘉毅的研究是在疫情之前,文章的核心一直是在讨论大芬的画工或画家,在两个身份之间,或者怎么在市场和原创两种逻辑间挣扎,当时已经比较明确是要和艺术体制论对话。随着文本具体的推进,嘉毅一一章地像连载小说一样发论文给我,我每次看都还会有新的惊喜,每次完成度都会比之前更高,等到最后完整稿差不多出来的时候,嘉毅把我们最近几次沟通的成果,包括老师们提的一些意见全部吸纳到了文章后面的反思中。我觉得嘉毅已非常完整地考虑到了研究之后要怎么往下做。当然一定要说意见的话,其实还有一些可以说的,但嘉毅也都提到了:一个是现在主要关注的是生产端,没有太关注消费端,也就是订单来源的问题;还有一个是美术学院画家和大芬画家的差别。

     

    嘉毅的研究最后其实也对艺术社会学或者关于艺术的社会学进行了思考,我觉得这些思考是好奇这个领域的研究者共同的困惑。像嘉毅这样那么深入地去理解艺术里可能存在的本真性,目前还是很少的。在我们谈起艺术社会学的研究脉络,大家都是一头雾水的时候,嘉毅能做出这样的研究,并对自己的研究生成这么多的反思,确实是非常了不起的事情。

     

    凌鹏老师:

    的性质决定了它和嘉毅讲的熟人关系有直接关联,这也是大芬的体系到现在还保持着所谓熟人关系的原因之一。本身是人手生产出来的,画和人自己的精神是有关系的,虽然一个画家/画工可能是在画仿制品,但这个过程中他也会有自己的想法和感受。 

     

    探讨模糊的部分是非常重要的,嘉毅确实能够从真正的画本身进入。模糊性是说,并非一个是典型的复制或者机械性的复制而另一个是典型的原创——其实没有一个典型作为画工,不管是画复制还是画原创,都有自己的东西在里面。我们说的复制或原创,是外在的、二元的。我觉得一方面是社会层面上他把自己定义为原创还是商品,另一方面是我们在艺术的层面上怎么样理解创不创的这个问题。

    张帆老师:

    最开始在分析它的社会特性时,嘉毅引入了一个概念叫艺术界,又发明了熟人艺术界。我觉得特别好,对田野材料非常敏锐。贝克尔最初提出艺术界的时候,讨论的问题是把艺术创造放到艺术生产的环节,其实是把艺术当成商品,把艺术的环节当成一个资本主义运行的过程。 这把它去熟人化了,认为这个自主生产是不需要关系的。后来越来越多的民族志发现并不是这样。我们读安娜·秦(Anna Tsing)写的《末日松茸》,包括项飚老师的《全球猎身》,提出的供应链概念,或者是脱嵌嵌入。比如艺术的特质、人的特质等这部分关系,既在逃离资本主义生产末端,同时又被并入到生产链条里。这是一种新的讨论资本运行的方式,不再是传统意义上的市场角度了。我们用熟人艺术界也好,还是他们提出的供应链的模式也好,都很巧妙的展示出,人跟物都是生产中的一个部分,只是在供应链中,人被当成物来使用了。

     

    我觉得对本真性的讨论可能还不够充分,这是站在原创复制中间的概念。一个作品能被称作艺术,那是因为它有本真性的东西。人类学中,我们讨论craft and art的过程时它也非常重要。可以把本真性展开来讨论,一方面嫁接-关系,也能打破资本运行和艺术创作之间二元的关系。

     

    田耕老师:

    研究的主线,我认为可以用很直白的问题来总结:在为商业化而生的情况下,为什么原创性的艺术还可以实现?这本身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可以分成两部分思考,一部分当然就是简单的阻力,即商品化,构成了对原创欲望的消灭,第二个是这里还可能产生一些零星的希望,这个机制关键。这时谈商品化,就不是为超越复制而生的原创,而是他需要主动创生一个空间,把对立的范畴模糊掉。考虑到在专业的艺术创作中,这样没有原创力的生产机制也是普遍存在的,那么能冒出尖、展现出艺术能力的人就非常关键。谁可以这样做?是什么让这些人将动力变成现实?我们需要一个个案式的写作,才能彻底地理解。大芬可能不是一个特别的现象,因为它浓缩了艺术创作本身的核心机制。

     

    这个研究潜力非常大,总结了特别丰富的要素,而且无时无刻体现着把它变成社会学的冲动,当然不只是狭义的社会学,也包括人类学。这一点是我特别欣赏的,因为今天去做民族志,会容易产生妥协——会觉得把丰富的材料呈现给大家是最有价值的工作。但是我觉得广义的社会学本身是呈现这个世界的一部分,所以不应该分开。

     



第十一期 | “流量争夺战”:算法控制下网络带货主播的劳动过程(沈安然)



     

    2021424日晚,第十一期北京大学社会学系本科生田野工作坊在理科五号楼201室举行,主题为“'流量争夺战':算法控制下网络带货主播的劳动过程。社会学系本科生沈安然主讲,徐毅萌主持,博士后陈龙评议,北京大学社会学系教授刘爱玉、助理教授田耕出席并参与讨论。

     

    内容回顾

     

    研究概述

    研究缘起。这项研究一开始是暑期实习报告的题目,报告需要在家乡附近找到田野点进行调研完成,因此我开始利用疫情在家的这段时间,用社会学的视角来重新审视我的家乡以及家乡的一些社会现象。我来自浙江省义乌市,这是一座以小商品制造、批发为重要经济支柱的商业城市,实体经济因为受到疫情影响受到了严重的冲击,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义乌的北下朱村作为网红直播小镇却不断地刷新着电商销售额,电商经济的蓬勃发展也吸引了大量的外来人口。这里也流传着一夜暴富的神话。与家乡亲朋好友的交谈印证了北下朱的新经济形态,伴随着直播电商的兴起、短视频带货的流行,新的一个职业——网络带货主播也走进了人们的视野。加上李佳琦、薇娅这些主播的名字也逐渐家喻户晓,这些线索一同加起来,就形成了一个劳动社会学的民族志研究的大致想法,引领着我走进了北下朱村

     

    进入田野的过程。20205月我第一次走进田野,以打开突破口、建立与访谈对象之间的稳定联系为主要目标。刚刚进入北下朱村的时候,我的心里还没有一个确定的题目,这个田野对我来说也是全新的、陌生的、激动人心的,充斥着我听不懂的直播黑话。我给自己首先提了两个问题:为什么会在此地出现一个网红直播电商村北下朱在直播电商产业链中的扮演的角色是什么,有着什么样的位置?北下朱的一天开始得非常之晚,中午1112点才慢慢开始有人群,到了傍晚五六点这里的热闹慢慢攀爬到了顶点,北下朱的主播们开始在店铺的透明玻璃直播隔间和街边开始用手机拍视频、直播,这让我对主播在直播间里的劳动有了一个很直观的认识。

     

    20207-8月,我再次进入田野,这一次我深入地探究主播劳动过程的后台部分,并注意到了主播在直播电商行业中的特殊位置:在商品流通的链条之中,连接了,制造了一个消费和娱乐二重功能的购物场域。因此,带货主播的劳动后台就会包括主播与直播行业上下游之间的关系——主播与供应链(货)和主播与观众(人)之间的关系。我开始将问题聚焦在主播的劳动控制上,在传统的劳动控制问题中,往往要找到劳动者-资本这组二元关系,而对主播进行劳动控制的资本恰恰是模糊的、显露的。

     

    前两次的田野,让我对带货主播的劳动过程有了全景式的了解,然而,在平台算法与主播劳动之间的关系上,仍然有所欠缺,而且由于一直以来的访谈对象都是经由北下朱的村干部介绍而认识,村干部的在场对访谈的影响是不可忽视的。另一方面,许多主播将直播间的一些打榜技巧”“直播剧本以及与平台官方营销团队的联系视作是商业机密、立身之本。以上因素都对访谈材料的收集及其深度造成了一些阻碍。20211-2月,为了获得更多的经验材料,我决定第三次返回田野,以参与式观察的方式进入主播团队,关注主播的劳动策略及背后的逻辑以及主播与平台之间的关系。深入幕后,在对带货主播们进行深度的接触之后,我发现,正是直播间里观众的多少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主播的收入,而决定着观众进哪一个直播间、什么时候进入直播间的却是互联网直播平台。而主播们最频繁提起的一个词汇——流量——主导着带货主播的劳动过程,而流量归根结底是由平台算法主导和掌控的,因此,平台的流量和算法也就成为了我的这个劳动控制研究的核心。

     

    截至目前,共访谈17人,其中女性8人,男性9人;带货主播12人,主播培训主管2人,供应链商户3人。在所访谈的带货主播中,有1人为兼职主播,11人为全职主播。

     

    调研地简介。北下朱村位于浙江省义乌市福田街道,距离义乌国际商贸城仅有2.2公里。北下朱村一直以来人多地少,商业氛围浓厚,又汇聚了网货货源,为这里形成商品集散中心提供了有利条件;背靠义乌市物流中心,物流速度快,物流成本优势也十分显著。为了推进城乡一体化进程,2009北下朱村完成了旧村改造行动,合并了周边的三个村落,村民的住房都变成了统一的五层楼垂直房。改造之后的北下朱村街道纵横排列整齐,布局清晰,拥有99幢垂直房、1200间商铺。

     

    2009年之后,北下朱村引进了物流市场,此后北下朱村两委外出招商引资,以减免房租、提供政府支持等方式释放政策红利,邀请创业者来北下朱村开店创业。到了2012年,形成了小有规模的五金专业街。2012年,义乌市政府实行划行规市政策,把同类商品放在同一地段经营,北下朱专业街上的商户都被移入义乌生产资料市场,北下朱村的店面房又空了起来。2014年,Y市的传统电商行业蒸蒸日上,北下朱村再一次抓住机遇,通过铺设光纤等建设的打造,吸引了创业者们蜂拥入驻,形成了电商村的良好局面。2016年,移动电商兴起,北下朱村凭借着其货源优势和物流优势,成为了远近闻名的微商大村 

     

    2018年之后,短视频社交平台的兴起使得网红带货成为可能,经营户充分利用北下朱村垂直房的特点,衍生出一套楼上楼下的运营模式,仓库、店铺、销售、宿舍都安排在一幢楼。2019年的北下朱村已经在快手短视频平台上打响了名气,快手平台上的网红主播层出不穷,听闻北下朱村的致富奇迹来发展直播电商生意的商人也涌而至。至2019年,已有4500多家经营户入驻北下朱村市场。近两年来,北下朱村的本地户籍人口约为1400人,而流动人口却长期保持在13000人左右,最多的时候却达到近20000人。

     

    流量逻辑的形成

     

    早期的互联网平台如搜索引擎和社交媒体平台,将人们的注意力吸引到平台上,从注意力的数量和精准度两个方面增加平台的盈利。从数量上说,平台希望延长人们在平台上的停留时间,扩大用户基数;从精准度上,平台在网上监控和搜集个人信息和使用平台的习惯,进而获得精准推送的能力,将广告信息提供给潜在的商品或服务消费者。

     

    为了达到以上目的,平台首先要聚集尽可能多的社会注意力,即流量,为下一阶段积累足够多的流量资本;其次要不断地打磨以数据为依托的算法,将流量售卖给广告商们,最后还要保障流量稳定地留存在平台上不流失。带货主播们附属于拥有巨大流量的平台,却与平台没有雇佣关系,只是作为平台的普通用户而存在。货主播们为了适应平台的需求、在流量争夺战中获胜,发展出各种灵活的技能和策略,如演小品、拍段子、剪辑视频、个人才艺等,为平台创作了丰富多样的内容。这些源于生活的内容为平台流量的留存和再生产做出了巨大的贡献,条条短视频的背后是主播们付出的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在高强度的劳动过程中,主播们付出了大量的情感劳动,却没能避免在持续不断的流量争夺战之中陷入了流量焦虑

     

    算法对主播的劳动控制

     

    除此之外,主播们在平台上的一举一动都会被平台所监控,他们的直播数据都被毫无保留地收集,成为平台算法的数据来源。带货主播们的工作具看似有一定的时间、空间上的自由,直播内容表面上是主播个人创造力的发挥,事实上却时刻被流量理性所掌控。平台将流量的逻辑转移到带货主播身上,让主播们互相竞争,不仅制造了主播们的同意,并且通过主播们的劳动源源不断地生产出新的内容,保证了流量的再生产。

     

    直播电商的逻辑正是通过平台上的流量将商品销售给观众,流量理所应当地被视作是主播工作的核心。但是平台的流量如何分配则完全由算法所决定。带货主播在不断地摸索与尝试中建立起对算法的想象,他们的最终目的是为了试图跑赢算法,建立一套在流量争夺中获胜的稳定策略。在调研和访谈中笔者发现,带货主播的命运自主意识和自主性不是来源于逆算法策略或者找到算法的漏洞,而是希望通过理解算法的逻辑而迎合算法。虽然平台的算法并不稳定,其复杂性也完全超乎任何个人的控制,但其基础逻辑已经成为劳动者们的共识,而其中最重要的一项原则就是对主播劳动时间的控制。主播们劳动时就像处在一个边沁所说的圆形监狱之中,他们清楚地知晓平台监控着自己的劳动时间,而一旦直播时间过短、直播时间不稳定、断播,平台所给的流量就会减少,因此他们将对劳动时间的要求内化为自身的职业伦理,陷入了不断延长直播时间的恶性循环。

     

    算法背后的权力不平等

     

    研究将平台的算法霸权总结为以下三点:平台垄断用户数据的使用权和获益权、调整算法和发布平台规范的权力以及在算法霸权下的话语权威。

     

    平台通过控制舆论而抢占话语权,建立算法霸权。平台打出算法公平、公正、精准有效的旗号,既不庇护粉丝数量多的大主播,也不照顾粉丝数量少的小主播,算法对一切用户等同对待,其目的是为了筛选出能为平台和其他用户创造价值的内容。主播们接受了算法的话语霸权,建立起主播工作的职业伦理,将为平台创造价值作为工作的目标之一。

     

    主播们的反抗意识也在算法的话语霸权下逐渐消解,在算法的缺陷和漏洞发生时,反而将损失内在归因为个人的能力缺失,这也就意味着主播作为劳动者所付出的劳动所得的解释权归为平台所有。平台的话语权威也体现在用技术的客观中立掩盖了与主播之间的权力不平等。抖音等短视频直播平台垄断了数据权力,在售卖流量时利用信息差操纵制造虚假的流量数据,向广告商(通常也是带货主播或平台商家)制造虚假的流量效果。由于广告的效果不可追溯,数据容易被操控,缺少有效的申诉渠道,平台对剩余价值的攫取几乎不受到任何限制。

     

    此外,平台也掌握了制定和修改主播的奖惩规则,保留了对直播间实施封禁、账号封禁等权力。号称客观、中立、绝对理性的算法的基础是平台利益最大化的诉求,而主播辛苦经营账号的努力、劳动权益的保障则被置之度外。在真正赚取利润之前,每一个带货主播都要付出无法预计的长时间、高强度、报酬极度不稳定劳动。最后,研究希望通过对新兴的直播电商平台劳动控制机制的分析,唤起学界对平台经济中数字控制手段的理性思考,对新型平台劳动者的进一步关注。

     

    反思与讨论

     

    互联网平台所构建出来的算法给我们的生活、消费提供了便捷、极大地提高了效率,他们在我们社会当中所处的位置和结构又是那么重要,技术的发展是不可逆的,我们不可能直接恢复到没有这些平台的生活世界中。在未来,可以设想,我们使用的大量的应用软件都是基于算法的,而它是隐藏在背后不彰显的。

     

    算法会越来越像社会运行的基础设施,就像水利设施、不可或缺的WiFi网络一样。对于这个基础设施来说,每个用户的个人数据是一个基础性的建设的原料,算法一定是依靠用户的反馈和数据积累去建立起来的。在人工智能和信息化技术高度发达的时代里,我们未来可能会面临这样一个场景:所有主体的数据存在云上、通过计算形成的模型反馈到某个互联网平台中,共同来建构我们的生活。这些数据一开始由我们所产生,一方面取决于用户个人,比如用户的信息、使用习惯、个人偏好,另一方面必须基于一个技术平台,与在这个平台的算法设计相互勾连。比如,若没有淘宝、没有抖音,那么这些数据也就不存在。

     

    因此,可以说,数据是由平台和用户共同生产出来的,某个平台的生态始终处于一个共在生产的状态。既然如此,不能由一个单一主体来进行数据控制,而是要引入更加多元的行动主体——劳动者和用户也要成为数据控制者。劳动者建立起来的联合组织,监管部门,作为第三方的法律界、媒体的介入等等都是可能的选项。路漫漫其修远兮,可以预见我们在未来与平台算法打交道的日子还很长,我希望看到这个研究的朋友们,或许绝大多数人不是直播电商行业的,但是第一步,也是最重要的一步,就是要认识到我们每个人对这个共在生产的产物都是有责任的、有价值的。

     

    现场问答

     

    问题一

    问:你提到了一些主播个人对平台的反抗策略,北下朱作为一个大镇子,有没有可能发展出主播的工会,或者存在主播之间结成的团体性的反抗?

     

    答:快手的一些主播和主播之间有师门的关系,徒弟师傅学习如何直播、做账号,获得一种庇护。师徒之间互相引流、在平台上互动,形成一个账号的矩阵,可以向供应商或平台拿到更大的议价权。但这种师徒关系的形式不是以公共的知识而是以私人的形式传播的。

     

    另外一个有意思的现象是商会北下朱有村里组织的商会,还有主播之间私下的商会。商会会长的姓就是一个,商会之间会交流关于流量、商品的种种近期信息。这也属于一个比较内部的消息,主播们比较避讳去谈。

     

    问题二

    问:大部分主播都会加入商会,还是只有比较零散的参与?

     

    答:一般体量较大的、经验丰富的主播会在商会中。年轻主播初到北下朱,没有几个月的时间是完全摸不清状况的;但很多人赚不到钱,不到几个月就退出了这个行业。

     

    问:所以市场集中度会不断趋向于提高吗?新来的创业者越来越难以落脚?

     

    答:是的。我每隔几个月回北下朱一次,发现新手主播、创业淘金者逐渐变少了。老主播对算法的策略越来越娴熟,新手主播越来越难以拿到流量;相比有团队的主播来说,他们在视频内容、质量、布局、选品等种种方面,都容易被淘汰。平台的算法没有价值观,会向用户停留久的视频倾斜流量。起初市场是无序的,流量分配比较混乱,现在就比较有序了

     

    评议与讨论

    陈龙:

    我觉得社会学的魅力有两点。第一个是去做田野,可以突然变成另外一个人,扮演另一个身份,体验另外一个生活世界。第二是,在体验之后,可以讲出经验的背后有哪些桌子底下的道理或启迪我们的东西。安然的田野和论文做到了这两点。

     

    安然的研究是劳动过程研究中比较典型的范式。劳动过程研究,就是研究劳动秩序是如何可能的:资方如何控制劳动者,劳动者又如何在受控的情况下进行主体的抗争。这篇文章中控制有两条线,一是靠互联网技术实现的客观的控制;二是意识形态上的主观的控制,平台会努力培养主播这样的认同——我们是一个流量的共同体,作为劳动者的主播很容易不自觉地陷入这种认同。这其中可能少了一条线:技术和意识形态之外,有一条组织控制的线;主播和平台看似是扁平的合作的关系,但实际上是等级化的控制关系。这一点安然的文章中讲权力关系时有所涉及,还可以更加透彻和明确。

     

    论文中提到,电商将成为新的生活方式,电商行业正在塑造我们的生活。我们正在进入这样一种社会:不稳定工作、幽灵工作越来越多地出现,工作的形态发生了改变。当占据我们生活绝大部分的工作变动不居甚至更加隐秘,未来的世界将会怎样?安然的研究为我们提供了一个窗口,为未来的劳动研究做了一个很好的铺垫。

     

    刘爱玉老师:

    从常规的劳动过程理论脉络来看安然的研究,她差不多都做到了,是领域内最好的程度。但另一方面恰恰相反,这个领域的研究刚刚开始。安然这样的研究应该引发我们怎样的思考?

     

    做研究都面临着一个问题:社会学意义上的研究问题到底是什么?所谓社会学意义的研究问题,最简单的是两个变量或两个概念之间的关系。安然的研究关注的,可以说是算法控制和流量争夺的关系。然后我们就需要回到理论脉络中来进行学术对话。马克思的理论中,资本控制的是工人的时间;布维强调劳动控制的是努力。五十年代之后,西方国家发生了经济转型,服务业发展起来,劳动过程中加入了顾客这一层关系,控制情感成为了劳动过程很重要的方面。那么互联网经济的时代,劳动过程控制的是什么?注意力的概念是传统消费领域的,是资本获得剩余价值的一种方式,对注意力的争夺并不是一个新现象。算法控制相比其他的控制有什么不同?这一点还需要进一步探讨。

     

    义乌是一个特殊的地方。一般我们认为需要提升关注的是默默无闻的商品,而义乌已经进入了非常完整的国内的、国际的网络,为什么还要网络直播来提升关注度?直播会不会使义乌作为国际小商品城的性质发生变化?这都是很有意思的问题。这个领域大有可为,安然开了一个非常好的头。

     

    田耕老师:

    安然的研究材料很厚,条理清楚,驾驭能力也很强,完全超出本科生的能力。我最直接的感受是安然的论文中有一些基本的问题。我们可以类比为影视行业,平台像经纪公司,主播就像演员,观众看到的都是演员的表现,但背后都存在经纪公司对演员的操纵。尽管这之间技术上可能有差别,但是在原理上,算法绝对不是大数据时代才出现的问题。我们对非流量时代的算法没有体认,是因为它太具体了,我们很少认为这是一种系统性的控制。

     

    安然说的变现能力,就是把注意力变现为消费。这种行为可能有很长的历史,只不过之前不叫算法平台。我很同意两位老师说的,这是个成功的研究,成功之处就在于它是个开始,因为背后有漫长的脉络。我非常期待安然后面的研究。




第十二期|纪念一段棘手的过去:在疆“上海青年”的身份之争与记忆之场(徐毅萌)


     

     

     

    202157日晚,第十二期北京大学社会学系本科生田野工作坊在理科五号楼201室举行,主题为纪念一段棘手的过去:在疆上海青年的身份之争与记忆之场。社会学系本科生徐毅萌主讲,唐睿清主持,硕士研究生章涵青评议,北京大学社会学系教授杨善华、助理教授田耕、助理教授张帆出席并参与讨论。

     

    内容回顾

    选题过程

    我来自上海远郊县,关于上海人的身份是随着负笈北上形成的,另外我也对发生地域的移动有着莫名的热情。于是最初我希望做一个关于身份、空间跨越的题目,于是从引起上海万人空巷的电视剧《孽债》,联想到了做一项关于知青子女的生命史与地方体验的研究。同时大二学期,本科生历史社会学课程中记忆与叙事专题,以及课程参考文献给予我大量的启发,甚至醍醐灌顶。

     

    由于我的外祖父母生活在远郊的农场,我母亲的初中同学中不乏知青子女,这为寻找访谈对象提供了便利。进入农场之后,我发现比起寻找父母的同辈人,与老一辈亲历者展开交流更便利、更具可行性。在初步访谈后,我发现其中一批经历特殊的群体,于是将关注点细化在1963-1966年成建制动员到新疆生产建设兵团的10万上海青年,并且围绕他们的支边青年知识青年的身份展开梳理,又进一步关注到他们的民间的社群分化,以及记忆实践的空间营造、纪念仪式等等。研究陆续进行一年有余,追寻其身份之争,以及记忆空间的多重表述,分别完成本科生科研结题报告与本科毕业论文。

     

     

     

    背景与田野

    进疆上海青年与一般知青研究关注的对象有诸多不同,这些差异性要素构成了我最初试图展开研究的原因。他们作为城市青年下乡,早于一般知青研究关注的68老三届的知青;而在70年代末、80年代初回城风波开始时,在疆的上海青年曾步云南版纳知青后尘,多次在疆、沪、京多地进行集体行动,甚至不乏激烈的冲突。然而他们最后成为上山下乡运动中留在沙滩上的小虾,是极少数被要求大部分稳定在当地的群体,他们与子女为争取定居回沪、为争取退休金、社保的努力延续此后的30年。他们漫长的边疆生命经历,仅从生命历程角度便有异于知青研究中青春有悔/无悔的经典讨论。

     

    上海青年在疆工作之处为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兵团与王震及三五九旅进疆转业,屯垦戍边有着密切关系。进疆的10万上海青年中近半数安置在兵团农一师(现称第一师),上海人曾经构成当地农垦职工的近半数,带来科教文卫领域的发展,而此地也正是集体行动的主要发生地。世纪之交时,留疆上海职工系数退休回乡,而农一师阿拉尔市在白地上进行新的城市建设,诞生拥有礼制中轴的纪念碑时的军垦新城。

     

    围绕这一群体与疆沪两地,留下一段冲突性的、被压抑、存在多重表述的过去,我将其称之为一段棘手的过去a difficult past),那么如何对其记忆,如何进行纪念就成为一个问题,也构成我的重要推进线索。田野过程中,从2019年的历史社会学课堂深受触动到2021年春季论文写作,其中经历了2019年田野前本项目的申请,2020年初的初涉田野而在大疫来袭后中断研究。在2020年暑期,我遭遇了关键报道人,发现编纂记忆的知青精英社群,并孤身在南疆阿克苏、阿拉尔等地调研访谈,参与在上海的纪念和重聚活动。

     

    写作经历

    在初涉本写作时,受到记忆研究中一些针对棘手过去的个案分析(比如越战纪念墙、北爱民权运动、拉宾被刺等)的启发,也在后续的写作中受到皮埃尔·诺拉的《记忆之场》的影响,尝试锚定一些物质性的纪念空间

     

    最初我尝试就回城风波时支边青年知识青年名分的争夺进行梳理。研究中关注到这些进疆上海青年中存在不同社群,有着价值与立场的分化。如果从国家-民间对立的传统框架下,我们容易天然地认为民间社群往往坚持可以享受回城政策的知青身份,并对抗争加以肯定;然而这一表述也是存在分化的,在田野中我也遭遇到坚持自身就是支边青年支边职工身份的民间精英。因此,处理各个群体之间的立场分歧,理解他们如何加以回忆这段冲突性过去的不同方式和行动逻辑成为至关重要的问题。在写作中,首先从上山下乡运动的历史背景进行梳理,讨论存在的不同分期方式的背后的意义;再对不同群体的记忆编纂者——我称之为记忆代理人”——进行关注,洞悉身份、认同、记忆之间的张力。

     

    记忆生成和维系也需要通过特定的仪式、节庆、纪念碑、博物馆而加以保留。这就意味着对集体记忆的研究不仅仅局限在文本媒介中,更需关注物质性因素,这些记忆之场都是对过去的表征。

     

    后续我将前往南疆的实地调研纳入写作中,从多重叙事向多重物质空间的呈现上进行拓展,关注着冲突的、难以言说的过去是否能够表述,谁在表述,如何呈现,谁被表述,以及叙事之调和身份合法性的争夺。最显而易见的是农一师的军垦城市建设,在这座具有纪念碑中轴的礼制城市,城市记忆的营造围绕屯垦戍边的红色基因展开,我关注纪念碑和纪念馆中处理上海人的到来的方式,以及记忆装置的受众。与此同时,塔里木河畔上海知青林的建设和上海的知青博物馆也引起我的关注。前者由新疆上青中的政治文化精英主导,甚至正在进行知青纪念墙的项目,后者地处偏远,则成为冲突性过往得以储存的地方。

     

    在纪念装置建造之外,我也回到大规模记忆仪式。大型仪式中得以容纳不同立场的社群,他们如何合作和实现共识是我的关注点。一部分老知青采用跳维族舞蹈(新疆舞)的方式,重建自身身份的认同,成为游离在新疆与上海之间的暧昧身份后的选择。这些身体、空间的细节共同展现出处理这段生命历程、历史记忆的复数形态中非常生动的一面。

     

     

     

    现场问答

    问题一

    问:我的一个困惑是似乎觉得记忆研究很难超越以往的研究,现在的研究围绕着比如历史为什么分叉,出现不同的调,又遭到怎样的操控,怎么通过口述拯救历史等等……我好奇的是未来的进路在哪里?从哪里吸取资源?第二稿毕业论文比本论文尝试添加一些景观、空间之类,甚至人类学里的资源,拓展传统的研究,哪些是实质性的?

     

    答:在钱力成老师的文章《记忆研究的未来》里,他提到要避免让记忆研究成为一个添加性工作addictive work,不能不停地补充一个个新的个案,不是故事会,而是可以关注意义与意义实践,关注时间性等,在历史社会学和文化社会学之间寻找一个连接点。我自己觉得自己也没有完全走出添加性工作之中。不得不承认,我在写作的时候也很纠结,因为在材料组织上,材料过多也是一个比较困难的问题,我采取的方式可能并不是程式化的那一种,但可能并不是这么处理。空间、场所是一个拓展的方向,但也发现自己对物质性的把握仍然不够敏锐。

     

    问题二

    问:进行口述访谈时,有时访谈对象即使对自己亲历的事件,也会有夸张、美化的成分,或者是模糊之处。面对这些二手材料如何取舍与筛选?又比如在美篇等软件上,他们的表述会与日常的表述有很多不同,我们如何处理这些平台上获得的材料?

     

    答:在做记忆研究处理这些材料的时候,可能就是暂时悬置了对真相的追求。研究者首先要阅读大量材料,知道这一事件的大致的图景,带着开放的姿态面对受访者记忆叙事的美化、模糊或遗忘,在与对方交流的过程中不断修正这个图景,然后再进行判断:他愿意跟我们讲哪些部分?以何种调子讲这件事?相比于事件本身是怎样的,我们更关心他们为什么这样记忆、这样表述。

     

     

    评议与讨论

     


     

    章涵青:

    毅萌的论文在不停地修改,从本研到毕业论文再到田野工作坊,文章的标题就有好几次变动,题目中艰难的过往变为了棘手的过去。这里可以看到一个贯穿整篇文章的问题:“difficult pasts”“difficult”怎样去理解?“past”是单数还是复数?记忆研究中强调记忆的复数性质,涉及记忆与遗忘的问题,以及多表述的、彼此争议的叙述。各种群体不断对记忆进行争夺,不同叙事之调存在过去与当下的缠绕关系,这在整个记忆研究中也是特别重要的问题。处理复调记忆的复杂性和多样性既是记忆研究的困难,也是其魅力。

     

    我们把人放到更大的环境中去理解,需要有一个整体性的思路,我觉得这是在田野中很重要、很综合性的思路。毅萌的田野材料非常丰富,不仅有文本型的材料,还有很多非文本型的材料,访谈、记忆的实践、回忆的空间等等。文本和非文本的关系中,有更多其他学科的知识可以补充进来。比如博物馆研究对文本和表征的分析,不仅关注文本本身的叙事逻辑,还关注展览文本的生成过程,包括空间的形态,以及装置、展程等各种元素如何形成展览的整体逻辑。看展览的人是什么样的群体?他们的知识背景如何?在看展的过程中如何形成进一步的观看和凝视?毅萌已经有意识地涉及对纪念馆、展览的分析。另外,文本叙事和非文本的空间共同处于记忆之场中,它们之间是否存在一些交互?这是记忆之场的概念落到田野中时可以关注的问题。

     

    毅萌文章最后的反思让我们思考,复数的声音所代表的全貌中都有哪些人?田野中有很多看似在聚光灯下的人,比如精英,他们可能会成为进入田野的渠道。但这也提醒我们在分析它们的叙述时,要持比较谨慎的态度。无名者是一个很好的启示:无论多么深入到底层,都会有人处于始终无名的状态;我们需要层层剥开,深入无名的过程之中,不断找到叙事中多样的声音。

     

     

     

    杨善华老师:

    读毅萌的文章很亲切,我是上海知青,当年下乡差一点就去了新疆,毅萌讲的很多事情,我都是亲历者或目击者。他的调查做得非常不容易,从奉贤五四农场迸发这个想法,在新疆什么人都不认识,只拿着几个电话就跑到阿克苏去调查。整个田野过程不折不挠,能够访谈这么多人,我们从中可以体会到社会学的献身精神。

     

    毅萌试图写成历史社会学的体裁,记忆研究中,前人研究太多了,是和其中的哪一部分进行对话?我认为和前人研究的对话点应该更加清晰一些。对于材料的处理,我很赞成毅萌关于历史和记忆的观点,这是社会学和历史学非常大的区别——我们问的是对方为什么这么讲,而不是先追问他讲的是不是真实。我们并非不关心真实,但在访问一些人之后,可以发现他们的共性,这些共性就是真实。这样的方法也体现了社会学的洞察力。我们每个人都会美化一些东西,但美化的背后有一个想法,这个想法值得我们去追究。

     

      

    张帆老师:

    我特别喜欢徐毅萌的文字,文字感很强,对田野材料的呈现度非常高。大家听了毅萌的讲述,可能会觉得和我们平常的田野不太一样,这在人类学中叫多点民族志。他们有的在上海、有的在新疆,没有一个固定的社区。这是一个做民族志的新方法,这个方法的负面效果是民族志可能流于表面,社区感缺失导致地方感的呈现不足。你的文字中少了点烟火气,所能呈现的只是对当时事件的回忆,这些回忆没有一种整体感、地方感和社区感,所以文章中的很多分析很难处理针对某一个事件的零散材料。这是多点民族志面临的共同困境。

     

    毅萌把多点的分析固定到了具体物品上,将博物馆、空间、纪念碑的研究融入到了你的口述史中,这一点非常好,给了它落地的感觉。博物馆空间的设计、展品摆放的顺序、物质材料的使用,背后都有其象征意涵,你对文字高度敏感,但对空间中的物质关注并不充分;文字分析非常好,而象征分析可能不够。博物馆研究有很多不同的进路,有一些只看前台,研究博物馆的展程;有一些研究博物馆的幕后,即博物馆是怎么被组织起来的。在社会学和人类学的研究中,我们可以关注前台和后台是怎么合起来的;也可以找到博物馆的策划、资方、施工、物品提供方来访谈,把空间本身的物质性呈现地更充分。

     

    你在文章中反复提到复数。与巴赫金的复调对比,这两个概念呈现了很不一样的历史观。前者认为,有多种不同的叙事,这些叙事是平行存在的,它们平行呈现了复数的“pasts”复调“past”之间的交响乐,它们互相之间有对话。个体的历史感从哪来?国家提供了一个框架,是个体形诸记忆的一个起点。不仅是国家,公共空间、建筑、各种象征符号,都成为个体构建记忆的场所。个体之间不是割裂的,一定有交互的关系,可以通过研究呈现它们对话的形态。

     

    再说历史。我们为什么研究历史?一段历史会遮蔽或掩盖或扭曲一些东西,我们用社会学或人类学进入这段历史,是为了还原遮蔽或扭曲的东西。这是目前记忆研究和历史研究都非常常见的路径。我们是否可以有所推进:研究历史,是不是要问背后的社会学概念或一些更普适性的概念?哈布瓦赫明确指出,他研究记忆是为了研究社会性是如何生成的,关注的是社会这个概念,而不是简单地停留在展示一段历史。我们想关注的,可能更多是个体和群体之间的关系、社会和国家之间的关系、社会何以可能、人之为人如何实现等等,这些更加核心、普世的东西。

     

      

    田耕老师:

    我很赞成前面杨老师说的,毅萌的研究体现了非凡的毅力和勇气;我也同意张老师的观点,文章中是少了一些烟火气,这个烟火气包括他自己,比较难以从文章中看到他研究过程中体现的激情和奉献。毅萌读的有关记忆的研究实在是太丰富了,导致在写作时把文字的空间留给了诸如复调等等理论的讨论,切割了非常热情的企图。记忆和身份是社会学中话术繁多的场域,产生了大量的文字游戏,但我认为记忆身份本身是非常让人动情的东西。我的建议是可以大量做减法,削减线性历史复调等等讨论,还有过多关于社会运动的理论资源,从而为真正的发现、穿透到最动心的部分留出空间。

     

    毅萌两稿之间发生变化,第一稿中身份和记忆的内在困难处理是很不容易的,第二稿中出现的物质现场和空间体认,弥合了这一点,在写作技法上是很好的办法。我们回到原来的问题,支边知青,以及新疆上海,可以构成二乘二的表格,出现四个很浓烈的场景。留在当地的困境,回到上海的场景,还有围绕不同时间截点有个更复杂的坐标。这些材料,是一个真正的历史之场;可以削减技术性讨论,回到这些场景中。

     

    记忆之场来自于诺拉,诺拉的写法非常有借鉴意义。《记忆之场》三卷中,每篇都呈现了一类记忆场所的写作方法,每一种都非常不同,可以涵盖你的研究处理材料的需要。毅萌的文章中将记忆之场作为一个隐喻使用,可以回到诺拉的写作,考虑如何呈现某一个类型的记忆之场,而不是这个总体概念。总体上说,我希望看到的是毅萌这种在几乎无知的状况下孤身上路的勇气,这是非常动人的部分,也继承了中国社会学重要的精神遗产。




第十三期 | 城市新劳动研究及其方法(汪建华 张杨波)


     

     

     

    516日上午9-12时,社会学系本科生田野工作坊城市新劳动研究及其方法特别沙龙于理科五号楼201室顺利举行。武汉大学社会学院副教授张杨波老师和中国人民大学劳动人事学院副教授汪建华老师来到沙龙分享自己的研究心得。田野工作坊2019年启动,这是该项目组织的第一次特别沙龙活动,特邀清华大学社会学系沈原教授,北京大学社会学系佟新教授、卢晖临教授、范新光助理教授以及中国人民大学社会与人口学院博士研究生付堉琪参与对谈。本场沙龙由北京大学社会学系博雅博士后陈龙主持。

     

     

    田野工作坊特别沙龙成功举办

     

    沙龙开始,北京大学社会学系助理教授田耕老师首先致辞,他向各位嘉宾和同学介绍了田野工作坊举办的主旨和历程,并向在座的老师和同学说明本次特别沙龙的目的。田老师指出,田野调查既是社会学的比较优势,又是北大社会学系以贯之的重要学术传统,更是其培养学生的核心内容。学习和讨论与当下中国社会紧密关联的经验研究是本科同学理解社会学的重要通道。致力于此的研究者能分享第一线田野的研究经历和对社会学方法的体认,这些分享对社会学系和其他院系的同学而言都是非常难得的机会。

     

     

    田耕老师致辞

     

     

    随后,汪建华老师以问题意识、理论视野与田野方法——劳工研究的尝试为题进行了分享。他结合自身经历,从研究议题与角色定位两个方面和大家进行了分享。

     

     

    汪建华老师分享

     

    汪老师谈到,由于挂职等种种经历的影响,他经历了研究议题与研究角色定位的双重转型。在研究议题上,汪老师逐渐转向了劳工问题治理,并从问题意识、理论视野、田野聚焦点与资料来源三个方面进行了阐释。在研究角色定位上,汪老师则经历了从观察者到干预者再到边缘参与者的转变。

    汪老师指出,他本人起初深受阶级形成理论、劳动过程理论与半无产阶级化理论等研究思路的影响。2015年前后,自己的研究进入了新的阶段。理论视野随之也转向了不同领域,如邹谠、孙立平的总体性社会学研究;魏昂德Andrew Walder)的新传统主义;应星等研究的国家管理技术;孙立平、郭于华等的正式制度非正式运作以及周黎安、周飞舟、刘雅灵等的中央-地方关系与地方政府行为等。这一时期的田野更多集中在国家治理策略、区域发展方式与劳工政治的范畴之内。资料来源也从传统的劳工本身转出,更多向地方政府、企业、工会、社区靠拢。

    在进入田野方面,汪建华老师提到了两种传统的进入方式:一是搞关系,二是通过蹲厂门、住城中村、卧底、单位发函、依托关系等方式千方百计混入田野。在他劳工研究的起步阶段,汪老师秉持研究者价值中立的视角,将自己定位为田野观察者,然而在田野中,他却受到了来自访谈对象的质疑。面对这些质疑,汪老师不仅进行了学术反思,还在此后的田野中融入了他参与公共事务的做法,这也改变了他对劳动研究的田野的认识。汪老师谈及这一段研究过往时,强调自己正是此时重新认识了劳工命运和马克思主义学说,也对学术和政治的内在张力(包括行动干预带来的认知与信任、价值先行的倾向、学术研究的伦理问题等)有了进一步的认识与思考。但与前两种视角相比,作为边缘的参与者在视野和学术路数上较为容易突破,方便把握复杂经验,拓展议题。但与此同时这也对研究者的精力与时间提出了更多的挑战。

     

     

    张杨波老师分享

     

    武汉大学社会学院的张杨波老师以迈向方法自觉的田野调查为题进行了分享。张老师首先提出学术研究中的两种逻辑——表达逻辑与研究逻辑——并结合自己对快递服务的研究对两种逻辑进行了阐释。张老师认为,在田野调查当中需要反思资料、理论和方法的三位一体。其一是理论导向下的实证研究,没有理论导向的田野调查就是朴素的经验主义,理论研究和经验研究要有机结合。其二是实证研究者的三位一体。张老师使用了方法的迷思一词把从事田野调查的社会学学者分为两大类。第一类叫操作流程派,按照教科书方法流程操作,这是初学者最容易陷入的状态。第二类叫方法反思派,围绕主位客位视角的变换、文化意义分享、案例研究的代表性与典型性或者推广普遍性来讨论。

    张老师认为方法自觉具有两方面的启示。首先是理论启示。与理论的前提条件一样,方法的前提条件同样需要被考察。如果我们把田野调查中所用的访谈法和观察法的前提预设及其带有的理论烙印揭示出来,我们的调查会更有针对性。其次是经验启示,张老师以关于访谈报酬问题的反思作为案例,什么时候给不仅是经验问题,还可以成为方法和理论问题,包含着人际关系(生/熟)和机会成本(有/无)两个因素。这样,人类学中关于礼物的研究以及关于中国人情社会的讨论,就作为理论进入视野中,因此方法不再仅仅是方法本身,而是方法渗透了理论。

    最后,张老师对田野调查中的方法自觉下了一个定义:研究者在田野收集、整理与分析各类资料过程中,需要对研究过程保持必要的自知之明,明白田野调查的优势与不足,知晓实施田野调查方法的前提假定,根据实际情况(题目的敏感程度和人际关系)自觉调整研究的节奏与方向,在资料分析过程中开展理论与经验的对话。

     

     

    随后,几位与谈老师针对汪老师和张老师的研究展示分享了自己的看法。

    沈原老师非常赞同汪建华老师劳工社会学研究,一定是劳工社会学和转型社会学的交叉视角的观点。沈原老师强调劳工社会学有其自身的理论体系、经典著作和看问题的视角。我们对于中国工人的研究,要在劳工社会学的理论透镜下展开。但沈原老师并不认为劳工研究以及劳工组织化正面临衰落。沈老师以卡车司机的研究为例,指出卡车司机正进入组织化高潮期。只要不断碰到不平等的问题,劳动者就会达成团结。沈原老师认为,张老师的研究有趣的地方在于把很多重要的理论节点,汇入同一个研究。他十分赞同张老师有关观察渗透理论的观点,指出我们的理论决定我们如何观察;头脑中的理论决定我们观察什么、如何观察。

     

     

    沈原老师发言

     

     

    佟新老师认为这些年坚守在劳工研究领域的学生都是有理想的,劳工研究是和社会学家的使命联系在一起的,今天劳工的命运也是与我们联系在一起的。资本主义的理性竞争变得特别畅通无阻,这是很值得反思的问题。这在一定意义上也回答了张老师的问题,受访人问我们是来做什么的?我们可以对他真诚地表达自己关心的问题是什么,自己关心他们的生活,他们会有感受的。针对汪建华老师报告,佟老师引用汤普森的话我们能说出我们共同经历的时候,我们的阶级就存在了。她以快手片段为例,认为我们在任何领域都能发出声音,只要能发出来,展示一点,让大家看出来有人是这样生活的,就足够了。而对于行动空间紧缩的问题,佟老师认为行动空间确实在减少,但并非不存在,问题是空间内行动的程度和坚守。最后,佟新老师指出,今天我们非常关注我们的生计是如何被商品化的问题,而要回答这些问题,就要回到劳工研究最基本的理论关怀,更关心人、更关心劳动。

     

     

    佟新老师发言

     

    卢晖临老师指出,关于抗争与反抗更复杂的认识所带来的问题是需要思考的。在国家和治理的视角看,十几年前制造业工厂工人的困惑与无奈,如今的快递小哥也有所感受。目前制造业招工难的问题一定程度是因为很多制造业工人逃离到可能有自由的地方,比如快递、外卖,甚至是三和大神。但是这种逃离能解决生存、生活的问题吗?这是值得思考的。对于张杨波老师的报告,卢老师认为在表达逻辑与研究逻辑之外,还可以引入生活逻辑/实践逻辑的概念。田野调查的关键就是能不能从行动言语情感层面进入研究对象的生活逻辑和实践逻辑。最后,卢老师指出,在做研究尤其是在做劳工研究的时候,对方法要有所反思的。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他提醒我们在做劳工研究中要注意,某种意义上在以研究对象作为对象之外,我们还要以研究对象作为目标。

     

     

    卢晖临老师发言

     

    范新光老师则从自身从事定量研究的经历入手进行了评议。他认为,汪建华与张杨波老师的报告从方法角度是相互补充的关系。范老师同时提出他在社会学方法论层面上的困惑,即社会学研究者以何种角色和身份参与社会正义的讨论中。定性和定量研究者在此存在比较大的认识冲突。他赞同沈老师关于研究客观性的观点,并认为这涉及到两个层面,一方面研究者承认客观性不存在,进而在此基础上研究者要考虑是否把研究政治化。范新光老师指出,针对定量研究只见数字不见人的批判,他也常常反思,定量研究在没有深入到研究对象的情况下,多大程度上可以契合关心群体的意识与诉求。

     

     

    范新光老师与谈

     

    最后,中国人民大学博士生付堉琪结合自己的研究经历发表了看法。他在外卖骑手的研究中发现劳动场景的边界是在扩展的。无论是学生还是快递员,都是北京市的他者,都带着一种想象试图在城市中栖息。而他们不只是劳动生产体系的末梢,同时也是自己生活场景的建构者。付同学最后还对参与观察的方法论进行反思。他认为,在情境、过程中生发出结构的讨论要注意到已经被沉淀的确定的社会结构、规章制度、资本的生产逻辑,也在形塑着我们的社会,扮演着特定的力量。这在一定程度上与张杨波老师的沉浸式研究相互补充和对应。

     

     

    堉琪同学与谈

     

    在沙龙的最后,参会老师与学生合影,本次沙龙圆满结束。




第十四期 | 新瓶装“旧酒”:戒毒所中的微观制度实践(苏方、申彤、单惟童)

     

     

    活动简介:

    20211016日晚,第十四期社会学系本科生田野工作坊在理科5号楼203室举行,主题为新瓶装 旧酒:戒毒所中的微观制度实践。北京大学社会学系苏方、申彤、单惟童主讲,戴嘉雯主持,彭书婷评议,北京大学社会学系教授杨善华、刘能,副教授王迪,长聘副教授田耕出席并参与讨论。

     

     

    内容回顾

    初期准备

    讲座伊始,申彤首先与大家分享了田野工作初期,关于选题收束的一些经验建议。她从初步进入田野、咨询老师并查阅文献、进入实地三个阶段入手,结合团队研究中的具体田野过程,向大家展示了逐步将选题聚焦的过程。

     

     

    在第一阶段,研究团队主要做了一些初步的电话访谈与资料收集,对田野点的基本情况(比如制度安排、收治学员的流程、基本情况、日常活动还有管教对戒毒学员和自身工作价值的看法)有了大致的印象,发掘了一些有意思有张力的切入点。申彤指出,虽然戒毒所的田野条件可遇不可求,基本不存在复制的可能,但这一阶段中,仍有一些经验可以供大家借鉴:如在田野选择上,可以多多利用经历优势,从自身、家庭与地域的背景历史里去挖掘;大致选定田野点后,采用再陌生化的思路,也就是从学术的眼光重新反观自己浸润其中、习以为常的土壤,去更细致全面的了解田野,形成总体印象,并初步感受不同切入点的学术潜力;在队伍的配置上,可以参考本地人+外地人的配置,一方面本地人比较熟悉情况,联络条件便利,后期写作过程中可随时补采,另一方面相比于长期浸润在环境中的本地人,外地人也会带来更多惊奇,带来一些新鲜角度的补充。除此之外,这个配置还有便于分工的优势,经验材料的收集和写作主要交由本地的同学负责,而文献和结论的部分则可以分给外地同学。

    随后,团队就咨询并选定导师、初步查阅文献以及分工整理文献的技巧方面的经验与大家进行了分享。

     

       

    当研究团队文献查到必须进入田野才能继续推进度的时候,团队在期末开始之前进行了第一次实地的田野调查。申彤回忆起第一次的田野调查经历,指出当置身于环境中,被丰富信息包裹时,相信直觉,感受氛围并处处留心记录细节的重要性。尽管当时受疫情管控影响,研究团队只能看监控或者隔着围栏粗略看一下所内状况,能接触到的访谈对象也只有管教和医生,但仍然还是能对例建筑布局、制度细节等有一些直观的观察,形成一些印象。此外,当天讨论并记录田野笔记,及时与老师沟通,考虑实际情况应时而变,调整方向也对于田野初学者而言十分重要。

    在第一部分分享的最后,申彤谈到,考虑到进入条件与实施难度,研究团队最终放弃了将两个机构做对比研究的最初想法,舍弃了安康医院,最终敲定戒毒所,并从驳杂的材料中步步收束至三个兴趣点,又最终聚焦到管理拐棍。

     

    进入田野

    接着,苏方与大家分享了正式进入田野到成文阶段的经历与文章的初步结果。受到疫情影响,研究团队在进入田野、实地观察、进行访谈以及团队组织上受到了诸多限制,但也在努力克服的过程中总结出了一些经验。

     

      

    首先,针对无法进入实地的现状,团队采用间接观察的方式弥补直接观察的不足,收集了戒毒所的各种档案材料并浏览大量监控视频。这些材料既可以帮助访谈者了解访谈对象及其在所内的人际关系和参与事件,使得访谈更深入更有针对性,许多材料本身也可以作为分析的对象来用。团队指出,在田野中要调动一切资源和注意力,尤其在田野初期不知道哪些材料会在最后成文时发挥作用,因而要广泛搜集,刨根问底,并且将不同来源的信息及时整合、循环补充;同时还要时刻保持敏锐,以防错过有张力的细节,并可以通过非正式的访谈来试探这些点。但是与掌握信息不同,对掌握信息的表露并不是越广泛越充分越好。苏方分享了一个访谈实例并借此说明对掌握信息的表露程度需要根据具体的田野和具体的人进行判断,否则就有可能使得访谈流于表面甚至失去访谈对象;访谈的过程也是社会互动本身,必须建立在对情境与互动双方所扮演角色的理解上。由于疫情影响,团队无法开展面对面的访谈,几乎完全通过线上电访这使得访谈者与访谈对象之间更有距离感。为此,团队通过开视频、就近切入的方式缩短心理距离;此外尽可能选择之前打过照面的管教,做多次访谈以深入话题。另一问题是管教在场对学员的影响,团队试图旁敲侧击,但屡屡受挫,因此采取了规避敏感选题的策略,并在访谈中侧重客观事实,分析时将对象置于管教在场的情境中理解,多方比对、印证。团队还提及一个借助管教访谈学员的非规范尝试,利用管教对田野点与学员的了解并变相创造出一个互动情境,同时也不会放大管教在场的负面作用。

    疫情期间团队三人相隔万里,因而不再有特定的时间段集中进入田野做调查和讨论,而是分头干活、定期开会交流。这种模式既有分工明确、充分利用所长、拉长战线的优势;也有成员间信息不对称、交流效率低下、工作松散的弊端。

    团队总结疫情时期在田野过程带来很多限制的同时也带来很多启发,使得她们可以也不得不突破方法课的条条框框,真正地理解各种方法论背后的原理。

    团队围绕学员岗位在规范与实践之间的张力和历时性的演变开展研究,并因书面文件较少而最终以访谈为重心。在对象选择上,团队在考虑访谈成本、可行性、代表性多方面因素之后确定了访谈计划,即在确保不同层级的岗位学员均有涉及的基础上增加对象异质性,并围绕特殊案例访谈相关人员。

    最后团队简要介绍了他们第一次的研究成果,即从横向的所内规章与实践中学员岗位运行模式之间的比较以及纵向对戒毒所建所以来历史的考察来解释拐棍这样的代理角色名亡实存的现象,及其与戒毒所机构目标之间的关系。

     

    写作经历

    最后,单惟童与大家分享了田野工作坊期间对文章的修改经历。修改之初,彭书婷学姐指出了原稿中的一些问题:文献梳理缺乏清晰的脉络,并与经验存在脱节;经验部分也可以继续挖掘现有材料中尚未利用的部分,如来自上级对戒毒所和管教的压力、戒毒学员入所前的社会资源对在所内生活的影响等,在写法上也要平衡悬念感和易读性。但通过对既有录音稿、档案资料的整理以及补充的电话访谈,研究团队发现,所内日常管理规则主要由所内管理科制定,上级压力不明显,这与之前的设想有所偏离。而由于疫情反复、戒毒所管理严格,研究团队仍然无法进入田野点,限制了与戒毒学员的直接访谈,难以从学员角度深入研究。经验部分陷入瓶颈也阻碍了文献部分修改的推进。

     

      

    研究团队因此重新从原稿出发,发现原稿结论使用的正式制度概念定义模糊且与经验不完全匹配,因此决定抛弃原本的概念和结论,回到经验材料本身。通过重新整理录音稿,研究团队发现可以从学员担任岗位的动机问题入手,细化所内加减分制度的具体影响,严格的加减分标准和所内其他一系列严苛的管理制度也相互关联,共同构成了福柯式的权力技术。同时,团队也从学员的角度分析了岗位赋予学员的价值感,拐棍因此不会突破管理者与被管理者间的支配关系,反而通过岗位和认知强化了权力的不对等关系。

    但经验部分的重心从单一的拐棍制度转向戒毒所整体的管理制度,导致了文章结构松散的问题,团队因此对整篇文章的写作顺序、各部分篇幅比重都做了大幅调整。修改过程中也曾遭遇缺乏问题意识的瓶颈期,研究团队反复讨论文章的方向,希望能突出戒毒所这样一个田野点的特质,并将其置于社会整体的禁毒话语变迁史中,强调它非常特别的机构目标。

    最终研究团队关注到戒毒所内的制度实践和权力技术,同时分析在这样一个不完全的权力场所中,权力主体如何选择权力运作机制。相比于既有研究把戒毒所的改革描述为从惩戒到矫治的线性过程,研究团队认为戒毒所和所内行动者的目标是复杂多元的,不是简单的、非此即彼的二元结构,这也塑造了内部行动者的复杂的行动逻辑。

    面对修改过程中的瓶颈,研究团队指出,这些反复的、甚至是做无用功的经历都是不可避免的,而这样的过程也是必要的,能促进研究者更深入讨论和思考。修改过程中,团队成员也对经验材料的理解存在分歧,但这更能帮助形成客观平衡的观点;积极与队友讨论因此是非常重要的,能帮助避免对经验材料的麻木或过度诠释。

     

    评议

      

      

    彭书婷:

    从初稿到终稿,本研究关注的问题一直是一致的,那就是在既具有社会性功能、又被赋予管理权力的戒毒所这一场域,其管理模式如何形成。该场所中存在的矛盾与张力是最具吸引力的部分:管理者既需要加强对学员的控制,又被限制了非人化管理的合法性——那么权力控制是如何形成的?在传统权力理论中,支配者和被支配者都具有明确主体和合法性关系,而本文中体现的控制制度既不存在合法性、又具有名实分离的机制,这有助于我们对传统权力研究深入思考。

    如果论文要进一步修改,可以关注以下几个方面:首先,本文实际上涵盖四个层面的权力关系:国家与戒毒所;拐棍与被管理者;拐棍与管教;管教与被管理者。文章对戒毒所内部的后两部分涉及比较多,但对外部控制和拐棍与普通学员的关系挖掘不够。政策如何落实、政策监管是否有更明确的主体以及内部管理模式变革的影响,都可以进一步挖掘。成为拐棍的学员的心理变化与重要事件,也可以更详细地论述。另外,文章更多从管理者的角度描述自上而下的控制关系如何形成,后续可以进一步书写学员的应对策略,使得戒毒所中的权力展演更加清晰。考虑戒毒所在管理过程中如何应对出现的麻烦和问题,尤其是关注这种应对是否推进了制度本身更新的过程,这可以使制度变迁的逻辑更清晰。当然,受疫情和案例本身特殊性的影响,进一步扩展研究很有难度。研究者非常具有勇气,尤其是作者们尊重经验事实并努力作出各种尝试,值得鼓励。

     

    提问与回答

     

    在评议环节后是现场同学提问环节,同学们就田野中的工作方法和文章本身的理论建构等问题,与主讲人进行了富有启发性的交流。

    有同学提出,在戒毒所这样特殊的场所中,研究者与研究对象具有较强的身份区隔,如何尽量减少研究的外部影响,不过分强调戒毒者身份的特殊性?主讲人认为,可以尽可能不以研究者的身份进入田野,而是以普通学生的身份与对方相处,沟通中还应注意对被访者的称呼。另一位同学针对监控资料如何使用提出问题。主讲人认为各种经验材料之间是互通的,监控资料只是材料中的小部分。不同的材料应该是互相对照来帮助研究者抓取重点。最后,关于文章是否需要考虑毒品符号象征的中国本土化理解对权力机制形成的影响,主讲人回应,本研究也关注到了中国本土情境的特定性,并在一定程度上希望破除西方对于矫治的看法。但由于毒品问题的敏感性,文章更为关注戒毒所作为一个权力机构与形成控制的场域的这一面,而对背景的强调则体现在对有关毒品的政策文本和法律变化的关注中。

     

    老师点评

      

      

    田耕老师:

    从三位同学的报告中可以看到,她们在写作中放弃的、舍掉的东西是非常多的。她们经历了很漫长的修改。但在本科阶段,作业和挑战杯的压力让我们大部分同学几乎没有修改时间,所以我们才需要去学习八股的写法。文章是改出来的,这才是写作的本质。现在的教育实践和这个基本原理是存在张力的。这次工作坊有意识地强调了文章的修改与放弃、对不同部分的反复拼凑,回归了写作和研究的本质。研究需要一个开放的心态,需要积极写作。做任何东西都要经历坦率的认识过程,即大部分劳动都是在枯燥的和不确定的情况下完成的,甚至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做无用功。但这个过程仍然会让作者发生质变,在往下思考和写作的时候对材料的感受更加充实,判断力更加敏锐。哪怕意见被否定,研究者再往下推进的时候,他对文字和材料的感受力都会增加。改文章必须任何细节都不要放过,任何新情况都要讨论,再通过写作固定下来。

     

    刘能老师:

    文本在两次修改间有很大改动,更加聚焦。她们在文章里写的是月亮的正面,今天讲出来的是月亮背面,展现了文章背后复杂的过程以及写作和思考的生成性。所以我说各种研究都是先烧砖,烧好了块块的砖,你再去考虑这些砖如何摆,再去得出完整的认知。今天的形式很好,它表明文章是一个筛选的过程。

    文章有两个背景性信息需要补充:在当地(杭州)做戒毒所的研究有什么含义?杭州在总体性机构方面做的很好,在整个行业里都走在前头。但这个信息文章没表达出来。另外,现在的文本放在学校、监狱都适用。那么,毒品(戒毒所)的特殊性在哪里?例如,因为是戒毒所,所以洗手间必须有监控。田野特定性是需要说明的。

    然后是研究问题的选择:目前,组织(戒毒所)本身是文章的分析单位,那么个体的视角对选题来说是否重要?这些人进入戒毒所前的社会资源与连带,对他们进入戒毒所后的生活有什么影响?这些人是从日常生活中突然退出的,他们要如何处理突然中断的生活,进入被监控和矫正的生活?他被放出去后,又如何恢复正常的生活?戒毒所是一个典型的总体性机构,所有和总体性机构有关的问题都要问“doing time”相关的问题。越轨社会学的经典议题是:behind the bar(铁条)与doing time。所以戒毒所里的分数非常重要,因为分数背后的时间很重要,学员要不断算时间,看自己一年还是半年才能出去?他们在戒毒所之内是如何应对、设想时间的?如何为了时间的缩短而作出努力?这是除了权力概念之外可以问的问题。某些人(如大老板)对时间的紧迫感更重,这是否会影响到他们改造的行为和表现,以及组织的变化?个人层次和组织层次互动的关系是这篇文章中非常重要的引线。

    第三点要说的是监控资料作为研究资料的重要性。不间断监控资料能让我们真正感受到戒毒所是人类福利受损还是人类福利提升的机构,因为我们可以从人的表情与身体语言进行最基本、最直接的判断,看他们是开心的还是阴郁的。人在摄像头之下难以矫饰,访谈的歪曲问题都可以通过监控资料来补充验证。

     

    杨善华老师:

    接着田老师来讲,写作过程确实要比看的理论更重要,研究经历会变成珍贵的经验。接着刘老师讲,文章开头对戒毒所一天日常生活的展现是有问题在里面的,你们通过文字告诉我们的是戒毒所很有秩序,学员都特别守规矩。那么我们就要提问,这个秩序如何实现?秩序背后是否有强制力的规范?

    我们可以从文本中想象权力发生的机制。这种秩序其实是依赖于学员渴望回到自由状态的愿望,这个想法被戒毒所利用。所以才有加减分制度,并且这个制度运转有效。在这里,加减分制度是秩序得以形成的机制。加减分制度引出问题:要加分就要表现好,因此学员当中形成了竞争机制(跪地事件),扣分的不同会影响到学员的释放(数字不同影响甚大),因此会引起学员内部的矛盾(认为别人让自己扣分是耽误自己)。竞争在学员当中还是个面子问题,表现好能早走,还能让管教重视。让管教重视很重要,这样可以加分。

    另外,我觉得拐棍问题在某种程度上可以叫做以夷制夷。取消原来的管理制度,可能是为了体现矫治中每个学员的平等,但管教仍然需要拐棍这样的角色来帮助管理。信息员是很有意思也很有研究价值的角色。

     

    王迪老师:

    非常开心看到田野工作坊发展到今天的实践。田野工作坊最重要的是,不仅仅让我们看成品,还让我们关注调查的过程,包括选题打磨、田野过程、内容删减到最后成型。田野工作坊是一种学习,我的感受是:方法课上讲的更多是套路,是标准状态下的广播体操,但是田野实践是街头散打。因为疫情管控和其他一些因素,很多时候我们被迫要去接受散打的状态。本次报告就为我们展现了各种各样搜集材料的方法:监控视频、包括利用田野调查中的拐棍(让父亲做访谈)。田野中要因地制宜,本次主讲人在方法上的尝试很好。

    另外我们还可以看到调查过程中研究主体的成长。从社会学系到社会经常是这样的过程:我们当学生的时候做研究,一直是受到家庭关照,背靠单位(北京大学)的权威,有靠山。但成为独立社会个体的时候,我们会发现自己很多时候是不胜任的。如果一直在各种包裹中做巨婴,就会失去研究和工作的能力。本次研究已经具有得天独厚的条件了,但仍然存在很多困难和稚嫩,而主讲人会主动去复盘整研究过程,控制访谈过程。这体现了她们没有安于现状,而是努力让自己成长。

    在材料的选择和主题的确定上,杨善华老师经常说看菜请客,看材料决定做什么菜,用什么文献和理论。现在你们有的就是一个自上而下的访谈,所以必然要在主题上迁就取舍,在取舍增删过程中确定主题(自上而下的控制过程)。我们不要想着去做特别完整的,由各种主题荟萃的研究。如果你的材料非常丰富,那你就应该将它发展为几篇文章(而不是凑在一起)。

    最后一点建议:本文可能还是不够聚焦,从你们厚厚一篇论文只有一页是结论与讨论就可以看出来,因此你们讨论的空间还有待扩展。

     

    在教师点评环节结束后,杨善华老师为主讲人、评议人颁发田野工作坊纪念相框并合影。



第十五期 | 民营企业家行为研究:一个晃晃荡荡的研究之旅(丁冠兰、张正涛、李雪源)


     

     

    活动简介:

     

     

    20211030日晚,第十五期社会学系本科生田野工作坊在理科5号楼203室举行,主题为民营企业家的行为:一个晃晃荡荡的研究之旅。北京大学社会学系丁冠兰、张正涛、李雪源主讲,申彤主持,何奇峰评议,北京大学社会学系教授杨善华、周飞舟、刘爱玉,助理教授凌鹏出席并参与讨论。

     

    内容回顾

    初入田野

    张正涛:

    各位老师同学,大家好!今天在这里,很高兴和大家分享一下我们在过去近一年的时间里断断续续的研究经历。从去年11月份开始,我和冠兰、雪源开始了一次社会学研究的摸索,这次摸索的产出大致包括一篇挑战杯论文一篇今年重新撰写的关于民营企业家用人问题的论文。首先,我想将我们的研究过程给大家简单我们最初是怎么想到要到山东的企业——也就是雪源爸爸创办的企业去调查的呢?起因是我们三个人的一次聊天。去年挑战杯报名的时候,我们三个都非常想在经历了一年的社会学学习后,真正尝试一次社会学研究,但并没有什么选题的清楚想法。一次,雪源告诉我们,最近他做企业的父亲和他聊到了很多关于企业负债高、企业向银行借款困难的事;另外,他父亲的厂最近刚刚上了一个新的生产线,做的是之前从没做过的罐头鲍菇酱。有关经营企业的经验对我们来说是比较新奇的,我们马上觉得,民营企业贷款是一个现实困难或许可以从社会科学的角度来思考

    这之后的两个月我们就进入了文献阅读的阶段。在周飞舟老师的指引下,我们主要先了解了两块文献:企业和政府的关系地方金融与民间金融。文献准备还是比较充足的,但到了田野中,现实的情况显然超出文献的逻辑之外。比如说,我们从抽象的理论出发,猜测企业负债高可能是因为企业在政府的影响下要承担很多与公共事务相关的责任,从而有反经济理性的做法。但是虽然这个前提可以成立我们马上发现,对一所实际的现代企业来说,根本的影响因素还是企业主经济选择和市场环境。所以,长期债务之所以存在中国地区经济的问题,我们从单一学科维度还是比较难回答的

    于是在田野中,我们将问题进一步具体化:一个是经济环境相仿时,企业是否会选择扩张——企业如果不扩张也就不容易又负债一个是如果企业需要贷款,怎么才能贷到款。我们花了两天访谈当地的银行经理员,剩下的时间围绕生活史和贷款问题访谈企业主,主要发现:在当地,企业贷款主要问题是大商业银行憎恶风险,遇到企业不能及时还款的情况可能抽贷(这是当地企业主们的说法,其实是不续贷,让企业有了资金链断裂的危险)。农村商业银行看起来贷款利率高,但是他们在行政上审批半径小,在道义上更深地扎根于地方利益,在制度上由于某些原因也更灵活能接受一些大银行不愿意开展的业务,于是企业家的贷款策略简言之就是与这种银行的业务员建立比较深厚的长期联系,更加灵活地分割贷款。

    不过, 贷款策略只是可以稍稍缓解企业贷款难的压力不会减少企业负债,也不保证企业在将来不会面临更大的贷款压力,我们又转进第二条路:探究企业选择扩张还是不扩张跟什么有关。

    令我们印象深刻的是雪源爸爸和雪源三舅——当地同行业的另一位企业主的对比。三舅特别豪爽,爱喝酒,用别人的话说,玩;而雪源爸爸尽管已再处理特别细碎的日常事务,却一副正襟危坐的样子为事业而奔忙,寻求中各种企业发展契机。在直觉上,我们觉得企业主的精神状态和他们的投资选择之间可能是有关系的。更加落实这一点的,是我们听到的四位企业主们对于年龄问题的共同表述。我们接触到的企业家都认为三四十的人最有冲劲,寻求贷款、做大项目都不是问题,到了年过半百就知道要收一收。而三舅呢,正好属于较晚单干的这里的年龄实际上不完全是生理年龄,而是社会年龄,只有那些承担着重大家族责任且愿意如此的人,才会不懈的做大自己的企业,而不是完全考虑利润。在三四月份写作的时候,我们将这些现象共同归结为企业家做企业的伦理态度:企业家是为了庇护一个大家族而奋

    我在这里要强调一点:前面提到了两个思路,但在田野中,并没有清晰的两个思路在三月份开始写作时,我们面对的是一大堆性质非常不同的材料,而不是条分缕析的素材。这带来了一点问题:一个是写作,我们希望把所有这些东西都整合进文章——这是初学者常有的心态但并不容易。第二个问题是,材料是不少,但是我们发现真正要集中谈一个问题时,还是会后悔有一些东西之前没有访谈

    最后,我们发现企业负债的形成到这里已经不是一个妥当的问题了,也不是我们写作真正的重点我们真正关心的,是平山企业主那种不同于西方企业家的看待自己事业的态度。但是,这个态度不太好在社会学的语言里表述。在挑战杯论文中,我们用了一个企业继承的例子来讨论这件事,不过这是不太充分的,因为继承就其本身而言是一个将来时的问题,不是落实在当下的行动。

    陕西之行后,结合另一个我们对另一家行业相仿的企业的了解,我们的主要想法是,或许将企业人事作为一个切口来考察中国的企业和西方的法人企业究竟不同在哪里这个最初问题是可行的。因为民营企业在创建和经营的过程中必然碰到雇佣亲属或依赖亲属资本的问题,也必然要在市场上争胜,就有必要理解传统的儒家伦理是怎样在企业主的用人上发挥影响的。这是我们新论文的方向。关于论文的写作和论点,就请雪源来介绍

     

    李雪源:

    结束了田野调查之后,我们开始整理拿到的材料,并且慢慢确定了最终的阐述依据:通过观察企业人事改革的线索,理解企业组织的内在逻辑。这是同一个问题的两个方面,以企业主的视角来看是如何用人,如何在不违背伦理要求的情况下追求利益最大化;而从下属的角度来看则是如何在这个家族制民营企业中得到晋升,以及获得随之而来的资源。在此我们使用了两个比较重要的分析概念:家业和事业。家业指的是能够供养扩大化家庭的经济手段,事业是企业主个人实现自我价值的重要方式。前者是企业主作为大家长同扩大化了的家族内部成员连接的渠道,而后者则是面向企业主的内心世界。而这个企业在企业主刘秉文看来,既是实现自己人生价值的途径,更是能收能养能传大家庭的核心所在。家业庇护了家族成员,虽然白手起家,但让家业得以传承是事业关键之处。

    因而我们的问题从一个看似违背教科书定理的角度提出:民营家族企业的用人逻辑不任人唯亲,也不是唯才是举,而有另一套更底层的逻辑在新经济社会学和新组织社会学迎来活跃期之前,经济学家主要认为中国民营家族企业缺乏明确产权和有效市场激励,不能择优雇佣和实施奖惩,任人唯亲。而之后经济社会学的兴起让学者的刻板印象有所改变,如彭玉生等学者认为正式制度不完备时,具有家族主义色彩的非正式制度起到了某些积极作用不过,两者都只是把传统因素放到组织的利益结构中去看企业会遇到二次嵌入和企业下属受软预算约束的问题,这点也无法否认。因此,不能将伦理因素简单理解为对企业经济利益积极或者消极的二元对立,应当看到更具体的人的因素。

    儒家伦理的”-“关系给我们提供了有益启发。部分学者认为,儒家所谓的施-报不是简单的等值交换,也不是以风险为准的社会投资,施恩者并不期望等值的价值回报带来互动的终止--况且报本身没有客观的价值尺度衡量是否和加的恩完全对等。施恩-报恩双方的互动前提是报恩一方的领情和差异化的、大部分是延后的报之上。在我们研究的个案中,这种伦理互动的因素影响了企业主对于家业与事业的理解,而不是马上表现在制度上我们的论文从2020年刘秉文在企业中发起的人事改革开始,这一改革并不是空穴来风,财务混乱、内部冲突和下属加薪要挟促成了这一场改革,但它并么有使得企业简单地理性化

    我们说的庇护指的是:担心亲戚背后指责自己忘恩负义而以企业间接接济家族成员的做法。在我们的例子之中,刘秉文是在伦理的要求之下为亲人提供岗位的,即使没有任何实际回报也要这么做,庇护是出于家长的责任。庇护期望的是被庇护者的领情,庇护并非无条件的单向传递,而是被庇护者以其自己的方式行动。要指出的是,领情的回报和庇护的付出往往是不对等的,庇护者可能也并不期望完全的等价交换,而是被庇护者的态度,或者说表达尊重和感谢的心意。培植指的则是:对某一些年轻人,刘秉文是有很大动力给予长期的关怀和资助的。庇护可能既包含家族的老年人也包含年轻人,而培植则更多指向了年轻人晚辈,给他们施展能力的机会,看看是否能够表现出能进一步靠近企业主用人圈层中心的能力。被培植的年轻人自然是被庇护的,但他们是否能够更进一步,需要表现出感恩和报答的行动,且不同于拿钱办事的交易

    最后是继承的三个标准:靠得上、有见解和大家长责任感。靠得上是指能够投入时间,而不是有多少工资付出多少精力,更多的是一种主动投入的感觉;第二个标准是被培植的人对自己的工作能够提出自己的见解,而不是按部就班。最后的标准是能够承担起大家长的责任,将企业视作自己的家业,而不是单纯的事业,这是核心的一环。正常来说,能够满足上述三个标准的最好的人选是儿子,其次是女婿,因而这类民营企业二代接班的问题仍有不确定性,这也有待进一步观察和追踪研究。不管怎么样,经过庇护层、培植到达继承层,要求一个人积极地回应企业主的恩情,不能心安理得,同时这也意味着他把原来外于自己的他人的事业变成自己的家业。

     

    总结与反思

    丁冠兰:

    如大家所见,我们的研究其实是一个二进宫的研究,现在的报告是在挑战杯的报告之上推倒重来的。但是,其实两次报告,我们瞄准的是同一个问题,也即理解民营企业,更确切地说,理解民营企业中企业主和企业员工的关系。在这个探究过程中,如下的提问方式让我们收益颇丰。当我们看到某种关系时,就应该问:为什么会这样?我们看到的是关系的形式,但我们要追问的是关系的后果。比如,刘秉文和高胜是培植关系,那么,二人为什么是培植关系?这不能单单用交换等形式性的概念概括,我们也应该考虑这段关系的前因后果、二人所处的情景,才能对关系的实质做更精确的把握。

    我们研究的主要结论是我们调查的企业中存在一个庇护-培植-继承三层的圈层结构。接下来,我们想简单提一下这个研究继续开展的方向。

    第一方面,此次报告中的某些解释还值得拓展。例如,有关领情和报恩的内涵,以及二者之间的关系,还有待澄清。再如,对于继承关系的实质,也即企业主和继承人之间的关系,到底蕴含了什么样的伦理因素,还有不清楚的地方。这当然也部分和我们的材料有关。再如,理解企业主,可能还可以从尊严这个方面入手,这与我们八月份的陕西调研很有关系。我们现在主要分析经验材料中的儒家伦理部分,但是,有两个因素可以考虑。第一,空间上,山东处于传统文化影响较重的地区,而陕西,尤其是我们调研的关中东部,其实是三省交界的移民区,其传统的社会结构并不如山东那样完整。第二,时间上,我们聚焦的几位企业家都是在六七十年代农村的贫穷家庭中成长起来的,可能并没有受过太多传统文化的影响。反而,他们的野心,以及如何满足自己被别人尊重的需求,可能是更重要的。

    第二方面,加入历史的维度,可以拓展我们的研究范围。除去理解企业主本身这个问题不谈,仅仅研究企业组织的诸种形式,就是一个很有意思的问题。在经济史领域,诸如傅衣凌、余英时这样的先生,都研究过明清时期商人和伙计的关系。但是,分析相同的史料,他们得出的结论完全不同。傅衣凌可能会认为,明代伙计制度的背后是资本家对劳动者的剥削;而余英时则会认为,伙计制度表明,传统的亲戚关系可以被转化成老板和雇员的普遍主义关系。二者的分析提示我们,我们可能需要一些像庇护、培植这样的,更小的概念,来研究不同历史时期、不同组织中企业主和企业成员的关系,这样是更有启发的。

     

     

    评议

     

     


    何奇峰:

    我读过这个小组的第一版文章,当时觉得文章问题意识有点割裂,访谈材料很丰富但却缺乏深度的挖掘和组织。六七月份我们有过一个视频会,他们希望解决文章前后割裂的问题,将问题意识聚焦。在这个改文章的过程中他们非常有内生动力。其实读这一版的文字会发现,他们对于社会关系和人的行为的分析已经不再局限表面,而是深入到了心态和行动者态度层面细微的差别,这说明在田野中与受访者所产生的共情打动了他们,也让读者跟着进入到受访者生活的情景之中。这篇文章最动人的地方就是背后带着极强的研究热情。

    简单谈一下文章接下来可能需要的一些细节方面的丰富与调整

    第一,文章将制度主义的利益结构立为文章的靶子我非常赞同,但目前文章自身树立起来的分析框架还稍显单薄。我认为与其寻找一个成熟研究的关系结构作为本文的框架,倒不如直接沿着差序格局的关系结构,分析在这一结构之下的行动伦理和将心比心曲尽人情的关系意涵。

    第二,从-关系所引出的本文的核心概念庇护培植可能还有待于斟酌。文章是通过分析企业主和高管、下属以及潜在继承人的互动来回答其用人逻辑的,互动与社会关系是双向性的,而庇护培植这样带有偏向性的词语可能无法反应行动者之间的反馈,直接作为文章核心概念可能会有所误导。

    第三是我个人觉得你们处理略微草率的一个地方。文章讨论到王丹的继承戛然而止,但是其实可以重点回答一下你们文章中提出的但是却没有完全回答的问题,就是没有沾亲带故的王丹是否真正能接班?在什么意义上接班?

    第四关于结论。我认为义利之辨作为结论没有太大问题,但是从案例分析到引入义利之辨的过程可能还需要逻辑上的衔接反而不如把文章已经提出的几个关系的圈圈好好构建一下,然后用背后的行动伦理把这个圈圈推出去,如果能实现,那其实义利之辨在这样的结构之下起作用才有意义

    最后,我觉得如果你们有机会再去田野,其实很多点可以另行挖掘成文,不仅是王丹的故事,其实把四舅五舅赶回家,舆论如何,刘秉文又是如何处理……类似这样的点能挖掘的还有很多。这些细节都可以说明,这个企业主不仅仅是企业主,还是一个大家长会为结论部分的社会结构与行动伦理的讨论增加论据素材。

     

    提问与回答

     

     

    提问:文章讨论人物主要都是企业核心领导团体人员,但传统家长制恰恰处理的是没有直接血缘关系的人,而且你们讨论的是一个继承的逻辑,但是外围的人主要考虑一个晋升的逻辑,你们认为存不存在这样一个区分?职位股份的关系又如何理解?

     

    回答我觉得你说的很。第一,企业里面工人和上面坐办公室的人确实是分开的两类人。第二,股份更多是一种形式,因为这个企业不是按股份分红的,而是发工资的。外人王丹其实是公司的大股东兼法人代表,这是很惊人的。所以可能股份这个东西没有那么重要或者刘秉文对这些的控制不是通过股份形成的

     

    提问:你们讨论的企业之间似乎有很高的同质性,都是民营企业,有农村大家族的背景。但是现在这种形式的企业在中国似乎已经不占一个大比重了,那么这样一个企业中得出的结论现在整体社会还具有多大的解释力?

     

    回答:确实,我们的案例不能代表中国所有企业。我们也并不把它当成一个有预测性、代表性的案例,但确实是一个很具有独特性的案例。不同独特的案例进行深入研究,再在此基础上进行比较也是很有意义的。而且这个企业自身并不是以一个家族企业来定义自己的,而是在办企业的过程中,创始人自然把家族思维带入到企业经营的。很多声称不是家族企业的企业,其实可能也带有着一些家族的因素和内涵。

     

     

    老师点评

     

    凌鹏:

    我想谈的第一个问题是我们如何理解民营企业这个概念?我们对企业的简单想象是企业首先以盈利为目标,而家族企业就是股权由家人来掌握。但这个研究案例的重要性就在于,在其中继承成了企业最重要的问题。并不是只追求盈利就可以,它要培养能力强的,能承担起企业责任的继承人。这才是庇护、培植、继承背后最根本的问题。所以我们不能从单纯的经济利益来讨论这个企业,而是要事业家业结合着来谈。

    我想说庇护、培植、继承,不仅仅体现在民营企业,也体现在单位,体现在中国顶端的大企业。它并不只在家族企业中存在,因此它才如此重要。它可以帮助我们理解中国人在做一个事业的时候究竟是怎么样来认识问题、解决问题的。这研究背后一个更具普遍性的理论维度。

    王丹的故事也是非常关键的。王丹的故事可以体现出,企业主最开始发展可能只考虑家庭,后来往外扩展,慢慢开始考虑家族、乡里,乃至社会。企业的格局是不断往外扩的,它不单纯是一个家族企业,它是可以转向社会企业的。所以企业的伦理也是有不断往外扩张的可能性的。这是这个案例可以继续挖掘的一个方面。

     

     

    刘爱玉:

    民营经济在中国现在GDP作用很重要,民营企业家的用人对于我们认识中国经济发展的独特性很有意义。中国经济与理性化预设的市场经济是不同的,后者主要考虑劳动力、土地、商品,但中国经济的核心是不是在此,这是一个需要讨论的问题。而你们的研究与这个问题高度相关。

    我们稍微拓展一点,你们这个研究是不是应该考虑这样一些问题:民营企业家的用人逻辑是不是可以契合理性预设一般市场逻辑?儒家伦理主导的用人逻辑在庇护、培植、继承过程中能不能生产和再生产?儒家伦理主导的逻辑怎么克服了激励的困境?你们对于人事改革讨论的是企业理性化努力的一步,还是对不遵循伦理规范者的纠偏?

    现在文章是就企业来谈企业,但是企业一方面是有历史的,它的初始条件很重要,最开始到底是哪些人,投入哪些资源进入到企业?这会决定继替的时候谁会影响到这个决策。另一方面,本地生产蔬菜的企业和一般企业面临的问题不太一样,它是非常具有乡土性的。比如我们看到很多浙江企业家的理性管理针对的往往是外省人,那么你们这个蔬菜企业和乡土有多大关联呢?最后,企业不是一个真空环境中的企业,他要和市场的不同主体打交道。那么它的这套用人逻辑在市场环境中用起来是不是很顺畅,存不存在张力?这个问题将说明这个企业在中国经济的大环境中到底具不具有特殊性。

     

     

    周飞舟

    我觉得这篇文章背后交织着两个非常重要的问题意识。第一个是企业面对一种市场经济和绩效压力,有没有一种不同于理性化的资本主义方式的用人办法?刚才同学提问提到了案例研究代表性的问题。我想说案例研究不存在代表性的问题,它要说的是一个理想型比如,在一个地方一个人可能是亲戚办企业,在另一个地方他可能就从头交朋友,但这两种看起来非常不同的情况背后往往是一种同样的深层关系模式在起作用。我们不能只在表面上你是这种类型,他是那种类型。社会学要看的是这不同的类型背后共同的底色。

    另外继承是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它涉及文章第二个更重要的问题意识:企业家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努力?是单纯为了挣钱而挣钱?企业对企业主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我觉得文章的题目其实可以改一下,文章背后核心的意识应该是事业家业。企业家既用做事业的方式做家业,又用做家业的方式做事业,从这个混合中获得了一个不懈发展企业的内在动力。家业和事业承接着同样一种超验性的精神。这个精神是需要我们进一步探索的。

    再者要表扬一下文章的写作方式。质性研究、案例研究怎么来写作这很重要。本文的写作方式是塑造人物,里面的故事其实比分析更有力地说明了家业和事业的关系。案例研究对案例利用不是做统计工作,一个人说的话之所以有力量、有道理,关键在于你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人物在你的文章里不能是个访谈编号,你得讲好这个人到底是个什么人,处于什么情境中。定性研究的力量就在于人,这个人需要是活的,人是活的意味着他的周围必须要有情境。当然,这可能不太是社会研究的主流写法,所以我表达的是我的个人观点。

    研究里还有一些小的问题:继承的选人标准背后还是有一个德和才的张力,一个人是不是能干和这个人是不是人品好是有张力的。我觉得可以再深入讨论一下人品的问题。再一个是文章非常认真地分析了关系的实质到底是什么。关系的微妙之处在于,我们不能把它还原成一个西方社会学的交换关系、博弈关系。我们关系实质讨论是可以到非常细微之处的而这种讨论只有这篇文章的这种写法才能好,你把故事呈现得越细微,这个关系的幽微之处才越能体现出来。是费老说的关于心态的讨论,而这种 心态的研究你一定得去田野,你得真诚地去共情和判断。

     

     

    杨善华:

    第一,我要肯定你们能从挑战杯的主题转向今天这篇完全不一样的文章,这个转向是很有意义的;第二,你们文献阅读可以做的再深入一点,直至凝练出一个很好的问题。比如家业和事业的问题,比现在这个题目更能体现出你们文章的新意,而且可能找到更多的理论文献对话。我在之前的田野调研当中也对这个家业和事业的问题很有感触,它在很多乡村工业的发展过程中都有体现。另外,施报问题是有两面性的,站在一方的立场上会觉得对方不知感恩,但是对方也会觉得你不知感恩,而这种关系的矛盾摩擦背后往往体现的是发展经济、发展企业过程中各方在效益和伦理这两者决择衡量问题。我们需要讨论关系双方分别怎么去看他们之间的互动和关系。最后,我很认同周老师、凌老师说的,中国很多企业虽然一开始都是正式关系,但是这个企业要想发展得好,要想取得效益,都会逐渐地把很多正式关系变成非正式关系,不然它就没法在中国的土壤上存活。所以很多不同形式的企业,内在是有很大的共通性的。

     



第十六期 |“氛围”的凝聚与濡染:垃圾分类背后(肖志文、张若欣、许馨心)

     

     

    活动简介

     

     

     

    202243日晚,第十六期社会学系本科生田野工作坊在理科5号楼201室举行,主题为“‘氛围的凝聚与濡染:垃圾分类背后。北京大学社会学系肖志文、张若欣、许馨心主讲,龙嘉毅主持,任春旭评议,北京大学社会学系教授杨善华、周飞舟,副教授田耕出席并参与讨论。

     

    内容回顾

    肖志文:

    作为一项基层治理任务的垃圾分类,其特殊性何在?伴随着时代发展变革,基层治理的重点逐渐由利益、权力关联转向意识、习惯塑造,一个典型的代表就是垃圾分类,面对与公民个体弱利益关联的新型治理任务的涌现,国家如何改变并发展传统治理策略,以应对治理转型的挑战?我们期待通过裕华小区的实践来提供一些启发与思考:

     

     

     

    许馨心:

    第一位参与裕华小区垃圾分类开展的核心人物是居委会的唐书记。在缺失政策与制度硬性支持的当年,仅依靠唐书记个人之力难以发动近千户居民养成垃圾分类的习惯,如何发动居民担任楼组长、成为志愿者,便成为了居委会所面对的第一重考验。唐书记和楼组长、志愿者之间这种微妙的类领导关系既有制度性的维系,也有情感性的流动——“我碰到很光彩的那种,很有面子的场合,我会退在后面,我会把她们推在前面。其他工作单位来我们樱花节发奖品,我都不要,我就把这个东西送给她们。情感的表达和物质激励的付出使唐书记在小区居民中建构了良好的形象 ——一种颇具威望的精神领袖般的存在。唐书记……是真的,为小区做贡献的唐书记总是第一个冲在前面的 小区内的居民如是说。

    与宣传动员相比,处理刺儿头更为艰难,而如何机巧圆滑、伤和气地进行劝说与论辩也构成了他们所面对的一个难题。不伤和气成为了大部分裕华小区社区工作者的主流劝说风格;多数居民都要脸的,便也心领神会、顺台阶下。软中掺硬的劝说方式既能免于让双方撕破脸皮,又能使规矩的破坏者难堪,从而能达到较好的劝说效果。然而,有时少数刺儿头们欺软怕硬、毫不领情,此时选择维护和气、给对方留脸面,则容易使对方得寸进尺。唐书记此时才会亲自介入,以垃圾分类工作主导者的身份呈现出一种截然不同的、得理不饶人的态度——“对凶的人,我根本就不怕……谁不分我就跟谁杠。破坏国家垃圾分类的来一百个我们一个都不欢迎

    唐书记让流动在宣传和动员的话术之中、使建构在与戳破和气之人的论辩过程中、把妙用在和广大居民打交道的日常生活中,最终使裕华小区垃圾分类工作的新初开、意始发,垃圾分类的氛围初步成型。对《条例》颁布、政策铺开之后的新风新策的探讨,则需我们将目光转向冯书记时期的种种作为。

     

     

     

    张若欣:

    垃圾分类全面推行之前,裕华小区已经积累了6年的经验,而17年真如镇街道也迎来了年轻的冯书记。他不了解小区居民,又要面对新政策的严格要求,工作一度陷入困境。不过,在我们2021年进入田野时冯书记已经总结出了自己的新方法:宣传、激励、执法、监督。但仅仅听这四个词语的概括冯书记等的具体参与、互动和垃圾分类氛围的变化。当那些居民不熟悉的、表面上与个体直接利益关联并不紧密的新政策在全国频现,当居委会内部成员愈发年轻化、非属地化,冯书记的困境不会是个例。

    宣传方面,针对有孩子的家庭,居委会与铜川学校合作,让小朋友志愿者成为家里的宣传员;在裕华小区租借房子的共建单位公务员,居委会提醒单位对员工加强宣传;针对不理解新政策的退休居民,居委会联络共建单位派来了年轻公务员,每天清晨傍晚站岗一小时。这种对不同人群的针对性宣传方式是冯书记利用自己的生活经验、把握人心的结果:书记自己正是一个五六岁顽童的父亲、一丝不苟落实街道要求的公务员、老居民眼中经验不足但办事正经的小年轻 

    为了激励居民,冯书记承诺如果居民坚持二十八天垃圾分类,就能够凭集章卡抵扣120元的物业费。除此之外,政策也给予了裕华小区一些物质激励的条件:街道为裕华小区引入了普陀城投旗下蓝鲸公司开发的智能回收箱。如果居民在蓝鲸装置中投入了可回收物,便可获得一定的积分,在蓝鲸网上商城上购买商品。

    执法的权力给了冯书记更多底气:他曾遇到一位屡次乱扔垃圾的年轻公务员,在多次劝告无效后,书记决定联系城管开出五十元的处罚单。他特地叮嘱城管在社区人最多的下午五点到达小区,引起围观,杀鸡儆猴

    19年之前的老年志愿者不同,共建单位的志愿者进行垃圾分类监督时更多诉诸硬性法规。一次法院工作者值班时遇到居民声称小区垃圾分类管得不好,因此拒绝分类,甚至声称要向街道投诉居委会。法院志愿者立刻现场进行普法教育,列举出具体的管理条例,说明即便居民投诉居委会也需要履行分类责任,让居民信服。裕华小区的居民们借用传统中国政治语境中上级管理下级的逻辑挑战着居委(及其派出的志愿者)的权威,法院志愿者也相应采取了诉诸权威的方式,用新法规赋予的义务色彩和执法权力说服了居民。

     

     

    肖志文:

    我们试图说明,垃圾分类并不是按照预定目标和逻辑展开,而是充满意外与插曲的;社区治理也绝非仅仅是有限理性者的权力博弈与利益交换,更是风气氛围的培育与流转。

    最初,宣传与动员在氛围最开始的形塑过程中非常重要。正是在富有感染力的场景中,抽象的垃圾分类才为居民所亲身感知。在开展垃圾分类工作之前,爱芬环保组织志愿者参加会议,鼓励大家自由讨论垃圾分类相关话题。会议结束时,唐书记的发言更是激起了大家工作的热情。这种热情也在2013年樱花节的签字环节中重演。事实上,这一过程正是热情由志愿者扩展至普通居民的过程,也是氛围凝聚和扩散的过程。而进一步扩展氛围的是一种日常化的传播机制。这种机制是借助积极分子,发动家庭-邻里网络,社区娱乐组织的网络而展开的。书记们还会特意利用这些网络,以典型案例杀鸡儆猴,希望事件得以传播并广为人知。

    氛围有不同的面向:因为需要居民的配合,所以志愿者都很客气,气氛也是很祥和的。这种变通开始时是对居民并不熟悉垃圾分类的谅解。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与习惯的养成,在知识层面的谅解开始逐步深化至心性层面。志愿者们始终以良好的态度与尊重使对方感到不好意思,从而以软中带硬催人自主。但当居民毫无羞耻之心,屡屡践踏底线,甚至还有的居民对环卫工出言不逊时,一再退让不仅难以服众,更会威胁和气。所以此时,居委会有力回击营造紧张氛围。这种紧张氛围下居委会上的对象就成为氛围的出气阀,安慰志愿者的委屈,杀鸡儆猴向居民展示工作的决心,重新锻造被破坏的氛围。

    那么生活在氛围当中的居民是如何感知的呢?在唐书记时期,人们更多感受到的是一种道德感和邻里感。志愿者们发挥着强大的示范效应,使氛围呈现出浓厚的道德色彩。随着唐书记的退休,积极分子的社区参与也逐步收缩,由此氛围的道德感与邻里感渐趋弱化,取而代之的则是国家的权威感。《条例》的颁布标志着国家权威的入场,而共建单位公务员来到社区担任垃圾分类志愿者更是强化了这种国家在场:你们这么年轻,这么高档的人也在搞这个东西,老百姓怎么想……嗯,这是表示国家很重视,这么繁忙的工作人员还来为垃圾分类。这种理解也反应了氛围的发展趋势:繁忙”“高档的公务员的到来体现国家的重视,而这种重视正是基于与试点时期国家缺席的对照中生成的。

     

     

    张若欣、许馨心:

    接下来我们为大家介绍一下我们在田野过程中的经历:我们进入田野时以政府公务员作为联络员,这能够为我们的研究提供全面的背景介绍、详实的历史资料、易得的访谈对象,但另一方面也让我们遇到了视角局限、生活场景缺失、访谈对象具有戒备心理等重重问题。

    尽管我们以政府公务员为我们的田野引路人,他们事实上也与我们并不熟识,具体的每一位访谈对象大多还需要我们自己主动去联系。访谈对象的戒备以及访谈过程中的种种尴尬则在所难免,因此时机、场域、表达的重要性也就更为凸现。此外,拼凑起不同身份、不同立场访谈对象所提供的零散口述也是对我们的一大考验。尽管如此,这样的访谈方式也同时能够让我们在丰富的生活场景种领略不同视角之下的丰富体验。

     

    提问与回答

     

     

    提问:似乎存在两种治理方式,一种真正能使人们感受到愧疚,另一种是站在道德高地而将对象置于道德盆地进行打击,但却可能令人难以接受,那么如何理解这两种治理方式的作用?

    回答:这两种方式的效果同个人性格与身份有关,唐书记在治理过程中首先有意识地发动作为邻里的志愿者的力量,尽可能先以第一种方式给人们道德压力,蒋阿姨的个案充分展现了这种方式的效果。唐书记本人则时常体现第二种方式的治理,因为她主要负责处理刺头,即那些真正有错在先的人,因此后一种方式在某些情境下其实也是必要的治理方式。

     

     

    提问:不同的社区本身有不同的结构与氛围,比如有的社区党政力量很强而有的社区则是物业主导,以及在熟人社区可以行之有效的道德压力,换到陌生人社区是否还能够起效?那么氛围的定义是仅限于一种治理方式还是有更广泛的内容?

    回答:首先澄清一下田野点的结构,这个小区在组织架构上的三驾马车并不齐全,没有业委会,国营物业也不管用,主要依靠居委会的治理。其次,我们对氛围概念的界定是具有很高的流变性,且体会对它产生很强的影响。而文章之所以主要聚焦唐书记和冯书记,是由于我们对田野中其他主体的了解深度不够,从两位书记的角度写作会更显丰富。最后,一方面我们也认同如果是一个陌生人聚集的高端小区,的确可能呈现出不同的治理面貌;另一方面从我们的田野中来看,冯书记也并非该社区的一员,难以依靠社区内的熟人网络,所以他的类法家的治理方式在某种程度上或许也体现了一种可推广性。

    提问:如何判断垃圾分类的氛围在何种程度上真正地化入了人心,而非仅仅是一种外在的环境?在方法上如何论证一种真正化入人心的意识和习惯的存在?

    回答:田野中居民们向我们讲述了一些生动的细节,比如儿孙辈会在他们忘记垃圾分类的时候来主动询问怎样分类;阿姨说现在下楼就像职业病一样经过垃圾桶要看一眼,如果垃圾倒在外面就要把它扔进去;以及有一人下班回家习惯先把垃圾放在路边去停车,再折回来分类丢垃圾,发现自己可能被误解随手丢垃圾后非常惶恐而极力地解释。从这些细节中,我们认为可以看到居民们身上已经有一些内化的痕迹。

    评议

    任春旭(博士):

    我第一次读到的版本是一篇64页体量很大的文章,今天的文章不是从论文中所做的一个筛选,而是在三位作者的努力之下重新打磨出来的,我见证了这其中的一些变化,先来谈谈这个过程中自己的体会。

    首先最大的进步是文章的问题意识更加清晰了。文章的核心关切就是垃圾分类的治理目标在社区治理中如何实现的。核心的解释变量是氛围,氛围的凝聚与濡染来自情理,因此文章展现了从情理到氛围,再到治理的过程。今天的基层治理研究是热门领域,但在具体的治理手段和动员机制上还未能提供较好的解释,而本文的核心关切正在于努力补充这部分研究的空白,因此具有非常高的学术价值和学术潜力。

    第二个进步是文章层层推进的分析方式更加精巧。文章用更加丰富的细节搭建起了更加具有层次性的分析。比如唐书记怎么去动员居民,怎么去对付刺头,怎么去团结志愿者这些细节,可以看出唐书记以人为本的治理理念与作风。从这个方面,可以启发我们思考,究竟这些方式只是非正式权力的运作手段,即一种微型的权力治理术,还是一些真正传统的做人的道理?

    唐书记与冯书记的对比,很容易令我们陷入一种理解误区,也就是只有在人情味浓的社区才更依赖情理治理的手段,在日益复杂多元化的社区则更依赖数字治理、行政治理。然而在这篇文章中,我们恰恰能够看到情理治理的方式如何突破了有形的关系而进行拓展和蔓延的,这正是氛围概念所表达的内容。唐书记只是着力调动了自己的熟人要同陌生居民以礼相待,实际上通过氛围的凝聚与濡染,大多数与她没有关系的居民也都被调动起来,达到了良好的治理效果。另一方面,冯书记同样强调将心比心,比如与学校合作搞垃圾分类,也强调体察人心,这种努力也得到了居委会和居民的认可。

    解读氛围,不仅要联系情理,同时还要把将心比心的过程呈现出来,为什么一个情理一出来大家就愿意承认也有所触动呢?这是本文的一个缺憾,也是没有接触到更多普通住户的客观障碍,所以很难从居民的角度把他们所认同的情理以及对冯书记印象的这一侧面更多地展示出来,这其实也是下一步工作可以努力的方向。

     

     

     

    老师点评

     

    杨善华老师:

    做调查其实正是一个将心比心的过程。在上海,我一定不主张你们第一次去就入户访问,因为上海人十分强调隐私,这就是上海的一种氛围的特点,人们十分讲究,对陌生人通常都会拒之门外。所以你们10分钟被请出门外这也是非常正常的。

    从刚才的讲述中,我已经将裕华小区分类到了非高档小区的类型之中。在上海要特别关注地域区隔的问题,比如裕华小区所在的普陀区,被上海人称作下只脚。因此需要从这个角度考虑代表性的问题。当然情理治理和将心比心或许能够成为一种普遍性的可能。

    还有一点,居委会和村委会在中国处于基层的位置,意味着会接触到形形色色的人,包括像把垃圾堆在楼道里的有精神问题的人等等,因为只有基层才能够容纳这样的人。像唐书记这样的基层工作者,积累了许多对付各种人的经验和工作方法,比如说给不分类丢垃圾的人的单位领导打电话,还有用气势镇住拿刀子的人的威胁等等。田野中的许多故事和话语都值得回味,因此做田野同时也在增加同学们的阅历,对未来走上社会有很大的帮助。总的来说,大家的成功与不足都在于将心比心

     

    田耕老师:

    我第一次完整地听这个研究,我会思考这个研究如果用别的办法做会是什么样子,刚才的讨论已经提供了一些思路。一种做法是考察社区的结构性环境会如何影响垃圾分类的治理策略,比如三驾马车的架构如何,以及社区的地段、居民的特点、居委会的干部组成等等结构性的环境会造就什么样的情形。另一种做法是考察改变生活习惯在一个什么样的社会关系中能够成功,如果有大量的对普通居民的访谈或可了解这一问题。

    然而回过头来看,大家选择的氛围概念很有意思,它并不是居民的认知或习惯,也不是任何居民的人口学特征所指代的普遍状况。他们讲的是人和人在互动时发生的情感上的关联和心理上的感受,比如从两个书记和志愿者的角度出发,他们讲述了大量有代表性的互动场景,其中就有大量所谓的情感流动。因此这篇研究的分析单位或者说分析层次其实是互动的情境。这里有一个前提是不认为有任何结构上的条件会导致事情成功或不成功,所以进入到情境性的互动中就非常关键。这也是本文关于垃圾分类经典题材研究的一个新意所在,背后体现了我们系社会学教育的非常值得的许多努力。

     

    周飞舟老师:

    今年系庆将出版一本书《在田野中成长》,是系里挑战杯的优秀论文合辑。书名非常体现我们系鼓励同学们做田野的初衷,并不是让各位同学去做研究发现社会规律,而是希望同学们在田野中学习和成长。三位同学遇到尴尬和困难没有退缩,凭着一股韧劲坚持了下来,从田野中学习到许多做人和做事的道理,锻炼了与人打交道的能力。

    回到治理的问题,本质上就是一件很难办的事,你怎么把它办成?社会学的路数是先讲一套正式的结构和规则,然后再讲其实并非如此,还有一套实际的运作过程,也是通常所谓的非正式制度。在这里就表现为一套大家都讲面子的将心比心的人情治理。那么这个东西能否被还原为一套微观治理技术?如果能够还原,那么其实讲氛围”“濡染就没有太大意义。因为他们访谈的人,不论是书记还是居民,都真正相信有这个东西并且起作用,它不是被随意建构出来的一套意识形态,不是权力和利益的变形。其实它本质上仍然是一套结构观念,将心比心背后也是有一套稳定的前提和结构,人们才可以

    这篇文章的缺点就是田野的时间不足,居民谈的还不够充分。社会学的田野研究是你要讲一个道理的时候,需要找反例,找破坏氛围的、氛围不管用的情况来讲。如果还要做的更细致一些,可以将氛围的形成过程和机制这个实实在在的东西讲出来,落到实处。

    文章值得表扬的一点是氛围概念的提炼,这充分体现了费老所说的从实求知,也就是文章的主要发现、概念都是从田野实践当中来。其实理论只要学得足够好在田野中一定会起作用,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起作用。但从实求知一定意味着不是带着理论假设去进行验证,而是从田野和实践中获取真知,这一点同学们做得很好。

    在教师点评环节结束后,杨善华老师为主讲人、评议人颁发田野工作坊纪念相框并合影。



第十七期| 疾病污名与母职重构:患病孩子母亲养育历程的经验研究(戴嘉雯、陈一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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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活动简介

     

     

    2022429日晚,第十七期社会学系本科生田野工作坊在理科5号楼201室举行,主题为疾病污名与母职重构:患病孩子母亲养育历程的经验研究。北京大学社会学系戴嘉雯、陈一宁主讲,丁冠兰主持,宋丹丹评议,北京大学社会学系教授刘爱玉、副教授田耕、助理教授凌鹏出席并参与讨论。

    内容回顾

    研究介绍

    戴嘉雯、陈一宁:

    我们研究关注的对象是患特殊疾病孩子的母亲们,她们处于双重意义上的密集养育中:比普通母亲投入更多的时间和精力去面对复杂的照料,却无法满足社会的养育期待,更难以获得任何现实意义上的回报。

    更多的牺牲是指,母亲们全方面地投入照料孩子的生活,从孩子出生到自己离去难以抽身。为了照料患病孩子,母亲们做出不同程度的让步。在双亲家庭中,更多的母亲选择辞职陪读;单亲家庭中,母亲们则在工作获取经济支持的同时照顾孩子,形容自己一个人当三个人用。这类安排与婚姻状况、家庭条件密切相关。但与普通母亲不同的是,患病孩子母亲的让步通常不是孩子成长阶段的一个选择,不会随着孩子的长大成人而停止,而是伴其一生。同时,特殊疾病也放大普通养育历程的诸多艰难,如因孩子的智力障碍体验更多教育上的挫败,因其社会性障碍感受亲子情感的断裂。患特殊疾病的孩子很难真正长大,他们对情感、生活、外在世界的认知保持着简单又黑白分明的状态,也许终其一生都无法理解母亲付出真正的含义。绝望的预期则是指,母亲们难以通过养育回应社会期待的养育目标。疾病剥夺了孩子进入社会与成才的可能,当普通的母亲还在以望子成龙的梦想去期待孩子的未来,患病孩子终身因社交能力和生活能力的缺陷不能独自进入社会、在成年后为母亲尽养老之责。即便是作为普通母亲完成人生历程的养育体验,也时刻笼罩在自己离开后无法照料孩子的担忧下。

    由此,我们展开了对这种极端的母职情境的审视,并进一步追问:对于患病孩子的母亲们,她们是如何以极大的自我剥削和自我牺牲,投入就其目标而言极度绝望的母职实践?在患病孩子母亲养育的历程中,我们发现,她们虽看似是被家庭与观念推选而出、在特定的性别分工与母职期待下成为了孩子生活中最重要的养育者,但实际上,她们即便并未受到外在环境的肯定,也展现出了充足的内在动力,以为孩子好为目标践行母职。做称职的母亲并非仅仅为了满足某种社会处境下的角色要求,而受到无法安定的内在认同驱使。

    通过追溯她们的养育历程,我们发现,养育期待的转变是实现母职重构关键的方式。早期康复时,母亲们经历密集康复的尝试,直到逐渐接受,特殊疾病不可治愈,且需要一生的时间、在日常生活中进行矫正与共存。青春期教育阶段,学校的环境则使母亲们对孩子的期待不断被正常化的权威挑战,在社会污名下将养育期待向更加个体化的方向调试。患病孩子的母亲们所实践母职,或许在社会意义上是注定失败和无望的,但也促使我们反思做母亲的方式:贯彻所谓社会期待并不是养育的必然。患病孩子母亲们所参照的养育标准从社会化,变为医学化和群体化的,最后变得个体化,经历了漫长甚至持续一生的努力。在理性养育中所做出的那些非理性的决策,揭示出密集养育之下母亲们底层的情感,也正是当下密集母职研究中未获足够重视的面向。

    在有关自我与孩子的边界、期待与现实的选择中,母亲们展现出外在建构的观念底层更寻常的情感动力。做母亲意义的建构,来自于与患病孩子共处的经验。困境时刻交织在疾病之中,而感受到的爱与作为本能的爱则成为了超出制度性母职约束性的话语,构成了母亲们主观且独特的经验,促使母亲们在自己的生活理解和实践养育。

     

     

    研究历程

    20209-20218月期间,我们进行了三次集中的田野调查并对文章进行修改。

    初入田野时,我们的研究兴趣在患病群体的生活状况和家庭的照料模式,希望探究在相对有限的福利水平下,家庭成员如何协作完成患病孩子的照料,以维持家庭的有序运转。从诸多新闻报道中窥见这类家庭冰山一角的故事,并怀着最初的好奇和模糊的研究问题进入田野。然而,随着田野调查的展开,我们提出的研究问题遇到了阻碍:我们的受访者大多拒绝或回避了关注其他家庭成员的问题,而主要与我们分享自己在照料患病孩子过程中的体验,使我们难以在互动的视角下展开对疾病照料的深入描述。但与此同时,初步的田野也使我们走出文献与资料,对患病群体有了更全面、真实的了解。我们的受访者以照料患病孩子的父母为主,他们对于患病群体现状的介绍、私人照料经验的分享给我们许多的启发,使我们得以在孩子生命历程的视角下理解父母的照料投入,并逐渐确认了两个作为线索的研究关注:一是疾病污名,即作为孩子照料主体的父母所感知的污名体验,以及与之相伴的、父母在社会互动中面临的压力和阻力,如他人的误解、家庭的排斥、社会的拒绝。二是父母角色,即随着孩子幼年确诊、年龄增长、患病状况的变化,父母在照料过程中对理想父母看法的转变。

     

     

    戴嘉雯:

    第一阶段以污名和父母角色为主体的研究告一段落后,我们继续以患病孩子家庭为对象进行挑战杯的写作。初入田野、面对纷繁田野收获的无措直接体现在了第一阶段的写作中,我们完成的文章缺乏聚焦,多为经验描述,理论分析不足。基于对第一阶段研究的反思,我们开始了第二阶段的田野和文献阅读。在过去的访谈中我们发现,相比于父亲和其他家庭成员,更多的母亲全身心地投入到患病孩子的照料中,因孩子终身无法治愈的疾病改变自己的职业安排和人生选择。因此,我们进一步聚焦于母亲养育患病孩子、安排家庭运作的策略。第二阶段,我们主要关注到中产母亲群体养育实践的特殊之处:面对患病孩子庞大的照料需求,母亲们往往不得不调整职业安排,以投入更多的时间和精力应对。但一部分中产母亲面对这样的母职两难,采取加入、组织乃至建立家长共同体的方式,既通过共同体解照料压力、获取康复知识,又通过共同体完成了另一种意义上的自我实现。第二阶段的写作,我们以母亲与共同体之间的互动关系作为诠释患病孩子养育策略的支点,描述共同体如何作为母亲们连接私人养育与公共生活、养育孩子与自我实现的途径,以对话国内中产母职与特殊母职经验的相关研究。

    第一、二阶段的研究后,我们对已有的田野和研究进行反思:共同体作为中产阶级母亲对抗母职两难的策略,并不足以在更大的母亲群体中推广。更重要的是,照料患病孩子的母亲们为我们提供了探讨特殊母职的视角,但我们既有的文章尚未显出疾病在养育经验中的特殊表现,而更多地将其视为加剧养育负担的原因。疾病全方位地改变了亲子关系和照料经验;尤其值得关注的是,我们所研究疾病的特殊性,并未使亲子关系转变为单纯的疾病照料模式,而是与普通的养育具有高度的可对话性。基于此,我们尝试在第三阶段的田野调查中更多聚焦于母亲与孩子在日常相处、照料过程中的经验,并拓展来自不同阶层、教育背景、家庭环境的母亲受访者,从中寻找共性;同时,回顾有关母职和密集母职的相关研究,最终以患病孩子母亲的养育历程为视角展开文章主要内容的讨论。

    陈一宁:

    最后,我们希望分享田野中的困境与反思。面对许多受访者长时间养育经验的叙述,故事写作、生命历程梳理等梳理、剖析、重组田野材料的方法给了我们许多帮助。在田野调查的过程中,对于患病孩子照料经验的询问涉及诸多敏感和隐私,提出的问题经常无法得到想要的回答,而是回避和沉默。我们认为,保持道德的警觉和对受访者的尊重最为重要,但同时也需要保持好奇、接受等待和理解沉默。通过一年断断续续的田野与修改,我们也深感学术研究的不易,并更多地理解,具体的事实才是理论的出发点,述说者应该有勇气表现出自己思考中的艰难、矛盾

     

    博士评议

     

    宋丹丹(博士):

    宁的田野做了很长时间,从田野小班教学课、挑战杯到实习报告,面对疫情以及患病儿童家庭这个群体,她们在联系田野对象、进入田野、获取信任、恪守伦理上遇到更多困难,她们的真诚和努力让我很钦佩。

    这个研究讨论的是患病儿童的妈妈们,但似乎讲了一个大家都知道的事情:母亲和孩子的稳固连结和不可割舍的情感。为了回应这一观点,首先需要回顾她们根据三次田野写成的三篇文章的结论和推进。第一个阶段的报告重点放在失的概念上:母亲养育孩子的目的纯粹是为了抵御外界的污名,对养育细节和层次挖掘不够。第二个阶段则强调共同体的概念:妈妈们会自发组织康复小组和团体,从共同体中寻找到规范。外在的力量不可忽视,但不能完全视为动机、伦理和行为的来源。第三个阶段是重构母亲的规范,即妈妈如何找回生活的信心。细致地贴近和理解在养育孩子时因为被孩子们触动,而抛弃了外部的期待、更贴近孩子的生活。

    她们的结论提示我们反思如今思考母职的方式。密集母职的概念在近年的研究中非常热门,需要回到概念本身,看它被提出的历史和立场。

    密集母职(intensive motherhood)由Hays1965年在其专著the cultural contradictions of motherhood中正式提出,意指一种以孩子为中心、专家指导、情感投入、劳动密集、经济昂贵的母亲的养育方式。这本来是由个案堆叠起来的概念,描述的对象可能有局限性,但被作者视为非常广泛的现象,国内学者引进这个概念时忽视了它的诸多定语,使之像内卷一样被泛化了。要重新思考作者希望解答的问题:高度现代化、市场化、个人利益驱动化的美国社会,为什么还存在这种无私的、理性的爱?她主张密集母职是一种被逐渐建构出来的历史和文化现象,它所表露出的情感是不自然、不合理的,所以她提出密集母职是为了反思密集母职。

    她们能够反思现有研究对情感关注不够,把母亲情感转变的瞬间和体验拉回来,是很宝贵的。患病儿童的母亲甚至可以为正常家庭亲职提供一种反思,因为她们无限贴近孩子的现实,而不是把期待强加于孩子。

    文献综述中提到吴小英总结的学界对做母亲对于女性而言的悖论:要么是对母亲的剥削,要么是母亲的赋权,都过于强调作为母亲本身得到或失去了什么,没有回到被研究者的立场关心生活细节。她们的论文挑战的不是密集母职本身,而是母职的意识形态。上述回应不是为母亲极大的牺牲正当化,而是要回到研究者的生活、抛却先入的立场。

    对于密集母职的特殊性,还需要关于阶层的讨论。文中没有直接讨论低阶层患病儿童家庭的养育,论点落在母亲和孩子之间的联结使得母亲会根据孩子建立个体化的养育模式和养育期待,这种倾向应当是共通的。但低阶层患病儿童家庭的一些细节需要被发现,或许她们体现的是与中产阶层母亲不同的密集样态。我个人觉得密集不是一种能力而是内在倾向。

    另外需要注意中西文化的差异,借助西方患病孩子养育方式(较健全的社会托管体系)进行对比,才能突出中国的特点:无限制的家庭照料责任。至于是否有共享的观念和文化,需要重新回到概念。

     

    提问与回答

     

     

    提问:本研究中父亲的一方很缺失,是因为问不到还是不愿意回答?

    回答:我们整体接触机构的负责人和患儿家庭中大多数是母亲在负责照顾,父亲相对缺失。我们尝试从母亲的口中描摹养育中的家庭分工,但她们很难直接回应,基本上在讲自己,不愿意把整个家庭展现出来。

    提问:患病孩子的母亲在养育中缺乏正向反馈,因此亲子关系不简单是投入回报。这些母亲真的不在求什么吗,还是在以其他人无法体会的方式获得正向反馈?她们如何步步鼓起继续培养的勇气?

    回答:她们的内在激励在于在细微的日常中慢慢看到孩子微小的进步,这种激励是很难被外人理解的。另外,母亲发现自己在的时候孩子会更安静、有安全感,这种细微的差异让她们会认识到自己是特别的、为孩子所需要的。

    提问:这些母亲如何理解疾病,是否会用宗教或者的方式来解释?

    回答:国外很多研究会提到宗教对于疾病认同的作用。我们接触的家长会有这就是命的说法,但没有宗教,可能是中西文化的差异。

    提问:进入共同体和孤军奋战的母亲在养育方式上是否有明显差别?如果说情感连结是普遍的,那么共同体对于养育过程而言有多重要?

    回答:我们接触到一位低收入阶层的母亲,其生活被养育孩子所占据以至没有时间参加,另外学历较低、缺乏知识进入群体,也觉得没有这样的必要。这表现出阶层文化的差异、养育安排带来的局限性。中产母亲介入共同体的方式不能描摹整个群体,所以侧重共同体之外养育历程的共通性。共同体起到知识指导的作用,但与孩子相处过程中的情感是共同体无法干预的。

    提问:从情感连结反对男权社会构建母职的政治正确,情感连结是否有被建构的面向?父母双方谁来全职,母亲选择全职照顾意味着孩子与母亲的相处时间增加,可能本身会导致情感连结就会更进一步。我们不能仅停留在情感连结来反对之前的政治正确。

    回答(宋丹丹):在目前文化中,母亲往往承担照顾的角色,这会增加感情连结,这个反思是很对的。我的讲法是不能只按照意识形态的方式来讨论情感连结。当然,养育中为什么是母亲更能感到种种触动?当然这个田野中父亲展现较少,可能父亲会显示出更复杂的面向。

     

    老师评议

     

    刘爱玉老师:

    这篇文章来自田野调查小班教学课程。现在她们讲得非常有逻辑、有学者,当时我们最早听到的是几个故事,都困惑能做出什么样的研究。中期时要将社会学理论与田野现实对接,从理想母亲想到密集母职的概念,照亮了研究,田老师和凌老师也做了补充。她们执行力特别强,阅读了相关文献,把这些理论概念跟经验事实结合起来。一年多看她们的成长特别开心。

    密集母职问题还有美国梦、阶层再生产的背景,与美国早年社会分工相关:父亲工具性、母亲情感性。在密集母职预设的中产阶级中,男人养家、女人持家,有中产阶级地位的焦虑、地位再生产的冲动,最重要的是孩子可以通过努力培养出来。本研究面临的情境和密集母职非常不一样。密集母职的定义太多就是没说清楚,是否可以称为绩优主义的密集母职?要通过家庭的分工和努力让孩子在绩优体系中胜出。

    中国社会中家庭性别分工有一套伦理规则:贤妻良母、严父慈母,但这是针对正常孩子来讲的。对于患病儿童,很大程度上可以概括为道德化的母职。通常讲的母职是情感性、表达性,或者科学主义的(也是绩优的)。评价中国母亲的价值标准在于能不能生正常的、能传宗接代的儿子,不正常的孩子会导致母亲受到社群中其他人的道德判断。拯救母亲的价值,就是把残疾孩子养成正常孩子,道德化的母职获得了自我的价值回报。分享知识看似专业主义,实际上背后有道德伦理。最后,这个研究要回到反思密集母职的概念上,要放到父亲缺场、伦理建构的面上。

     

    田耕老师:

    我很欣赏这个研究,因为它本身是很密集的而不是面面俱到的,以母亲照顾者的密集情感表达作为研究对象。最初的版本像规范的社会学研究,带有很多对家庭结构的分析,后果是把母职天然地放到了以家庭为中心的结构中。

    当时我产生的直觉性问题:这些特别的孩子本应受到比较均衡的家庭照顾,但为了照顾必须分工和分离,这些孩子恰恰会把生活和情感放在母亲身上。这种密集有无奈的社会分工,会加剧本来中国家庭教养的困难(丧偶式教育),但这是为更大的责任而不得不做出的选择。必须首先理解这种艰难的母职的形成过程。她们需要平衡不正常状态,并在感情中消化,消化的过程体现在孩子康复和成长的过程中的亲子关系中。母亲对不正常的母职本身的认知是一个重要的视角。

    密集母职是过度滥用的概念,与中国的现实有关,但也缺失她们这样的视角。密集母职不是因为对权力的要求,这些母亲某种意义上是牺牲者,但并非不公平社会制度的牺牲者,应注意到母亲情感中的复杂面向。相比于丧偶式教育中的受害者心态,这里的密集母职是非常不同的。启发在于:密集是什么意思,从何而来?这对当事人的影响很大,需要区分。因此,我们能够比较理解嘉她们的选择。这个研究不仅过程上是本科生研究的楷模,思考上也有很有潜力。

     

    凌鹏老师:

    这项研究为什么一方面困难,一方面又很重要?对于社会学研究来说,最困难的往往是最不那么社会的地方。在社会层面上交流没那么困难,但她们的研究是在社会下面讨论。社会是由人构成的,但人不仅是由社会组成的,人还有本身,心理、感情等无法言说的东西。如果人与人之间无法进行表层的社会交流,它们究竟是什么?这篇文章之所以如此深入,是因为能够剥掉社会表层的东西,直接进入深层。

    本研究经历的三个阶段,第一阶段关注失范和污名化(社会性的问题),第二阶段关注共同体的支持(交流的问题),第三阶段则是母亲作为人/主体如何理解自己——这些母亲是多重身份的,根本问题在于如何通过母亲与孩子的关系确立自我。福正是从最不社会的地方(精神病院)讨论社会最根本的问题。要努力尝试不是单纯从社会表层做社会学研究,个人不仅仅是社会角色,而且在底层有很深的东西,甚至无法用语言表达出来,但能达到这一层次就是非常好的研究,因为能接触到支撑社会的根本。

    从社会污名、共同体进入情感性关联是逐步深入的过程,之后恰恰要返回去:如何处理家庭问题(父亲的不在场)?母亲的情感作为核心已经探到底,如何从核心出发把上面看到的问题重新包容进去?母职这个概念对于当代中国是非常有意义的,密集母职的概念虽然在学术界受到批判,但已经成为家长教育小孩的常识,母亲们可能没有这个概念,但一定会受到这种影响,比如如何做母亲、处理家庭关系。要从这个核心问题重新容纳社会层面的东西。比如父亲的位置不显现,恰恰证明他非常重要或者有影响。

    面对访谈对象的沉默肯定不能逼问,但这个问题可能是非常关键的,比如父亲的角色,他与孩子的关系可能非常重要,但母亲不愿意说。如何把这些敏感问题和沉默解释出来,是扩展和丰富问题的切入点。



第十八期|“越轨”在衡中:总体性机构中的生活逻辑(龙嘉毅、刘儒骁、潘文欣)

      

     

    活动简介

    2022108日晚,北京大学社会学系第十八期本科生田野工作坊在理科号楼201室举行,主题为“‘越轨在衡中:总体性机构中的生活逻辑。北京大学社会学系2019级本科生龙嘉毅、刘儒骁、潘文欣主讲,肖志文主持,社会学系2021级硕士研究生徐毅萌评议,社会学系教授卢晖临、教育学院长聘副教授王利平、社会学系长聘副教授田耕出席并参与讨论。

    内容回顾

    龙嘉毅

    我们对衡中学生的研究缘起于日常生活中的观察衡中毕业的同学并没有像媒体描述的那样沦为学习机器,而是成长为与你我相似的大学生。我们并不讨论不在衡中读书,是否得到更的成长,而是关注:在衡水中学,学生的青春天性如何穿过制度的压抑?在这个天性释放的过程中,他们如何成长?

     

     

     

    学生恋爱:个体在总体性机构中的情感实践

    潘文欣

    我们研究第一部分衡中学生的校园恋爱。我们希望通过观察中学生的恋爱实践,探讨衡中制度对学生在日常生活中的情感表达和社交活动所产生的影响,也希望借此更细致地了解学生们的日常生活经验以及未被严格的制度和整体性的目标所完全限制的个性,进而描绘出制度与学生之间真实的互动状态。

     

     

     

    衡中制度的严格,针对学生恋爱所制定的一项禁令——“男女生非正常接触(以下简称非触制度中可见一斑非触制度的严格体现在界定明晰、描述细致和监督严格三个方面。该制度将学生恋爱由轻到重分为五个等级,并在解释条例时细致地刻画了许多动作甚至情境,惩罚方式轻则回家反思,重则开除学籍。具体而言,男女生互相陪同到医务室看病、一起吃饭等,都属于被禁止的行为。但是,再严苛的制度也无法完全抑制青春之花的生长学生们总能够通过种种方式,寻找到制度的空隙满足情感需求。

    我们总结了访谈中的三种学生情感实践的方式首先是跨越时空,即学生通过种种方式跨越衡中严格划定的时间和空间区隔恋爱;其次是以物传情,即通过交换物品来传达言语被限制后无法直接表露的情感;最后是特殊身份,即学生如果在衡中具有一些特殊的身份,如学生会干部,就能够享受到专属于这种身份的空子,获得表达个性的更大空间。

    虽然学生们通过发挥自身能动性获得了一定的自由空间满足情感需求,但同样重要的是,老师们在执行制度时的能动性和灵活性也为学生们获得被禁止的满足提供了条件。由于级部老师和基层老师(包括班主任)之间对制度理解与利益存在差异,学生能够寻找到制度制定和执行之间的空隙伸展个性;学生的优秀学习成绩是被抓到时获得老师宽容的一个前提条件,因此好的成绩能够成为学生的免死金牌;若老师能与学生建立较为紧密的私人关系,达到亦师亦友的程度,那么学生在被发现恋爱时也有极大可能不被惩罚。通过恋爱这个浅显但有趣的视角,我们可以衡中的制度情境学生情况以及这两者的互动有一个大致的了解

     

    边缘学生:反叛与回归

    刘儒骁:

    我们研究的第二部分关注的衡中边缘学生。在外界看来,认真学习是衡中学生的典型形象。作为一个在衡中读过三年的学生,之前所接触到的也都是十分上进的同学。去年10月开始研究的时候借国庆放假的机会回家,在衡中蹲守到了几个访谈对象。本来计划访谈各个年级、各个层次的学生,但是后来由于疫情原因,衡中有两个月没放假,访谈对象失联,只能通过网络寻找因故出校的学生。这些学生的表现与经历非常挑战的固有观念,他们的经历比普通学生丰富许多,在学校里却是失声的群体。于是我把研究重点放在了这群学生身上。

     

     

     

    衡中的理性学生更多地把精力投入到学习中,以良好的升学成绩为主要追求,他们的违纪行为多被视为无意之举,更能得到制度的宽容;相应,得到制庇护的他们也更容易产生对制度的认同、对老师的服从,与整体制度和谐相处。与之相对,所谓边缘学生没有将全部精力投入学习,有时为达成个人目标可能违背组织纪律。其中部分同学也将良好的升学成绩放在自己的目标体系之中,但认为成绩不该是高中生活的全部,长期的压抑性控制不利于自身的全面发展,有多余精力时更希望挣脱束缚、解放自己。其余的同学则可能追求舒适生活、没有明确的目标,或在日常生活中遭遇了挫折。成绩落差是这学生走向边缘的前提,外部的束缚则是激起他们反抗的动力。

    不过衡中内部存在的一些因素让学生自主空间的存在成为了客观事实,让不合群的学生也有自己的发展空间。在外部看来,衡中似乎戒备森严,学生不能做任何与学习无关的事情,但身处其中的学生总能发现或开辟相对自由的时空。这些空间的存在,一方面让学生在紧张的学习之余得以调适,使学生不至于与制度决裂,从而使制度更好地吸纳、管理学生;另一方面也能将有违纪倾向的同学与老实本分的同学区隔开来,保证大多数同学不会受到影响。总之,老师默许下自由空间的存在使得制度整体张弛有度,能够正常运作。衡中老师在面对具体的学生时,往往也会适时因材施教,帮助同学找到适合自己的成长道路,即便是那些已经偏离正常轨道的学生,他们也不会轻易放弃,而是给予另外的引导。由此,有偏离倾向的同学也得到了安身之处

     

    学生干部:在压抑与困窘中成长

    龙嘉毅

    我们研究的第三部分关注了学生干部在衡中扮演的角色我们知道,正式制度的精细化程度越高,制度所需的行政人员数目也就越多。为此,衡中打造了一个以学生会成员与班干部为核心的学生干部群体。然而,相比于一心向学的同学,往往是对自由有一定追求的同学才会加入其中,并用心于学生工作。

     

     

     

    学生干部们对制度往往怀有认同,这种认同在一定程度上是高度抽象的,即:制度本身绝对正确,违背制度的同学当受惩罚。他们必须监督他人服从制度,也必须告诫自身认同制度,不能完全享受个人自由或以公徇私庇护他人。不过,学生群体内部对于制度的认同度有差异可以按照学生干部对制度的认同度对学生进行分类制度认同弱的干部往往能更充分地享受自由,实现自己的青春欲求比如一位体育卫生部的同学利用干部所具有的自由空间,创造了迥异于典型中学生的个人生活模式制度认同强的干部的抽象认同往往会压抑他们的自由冲动但自我与他人的自由冲动会不断冲击这种抽象认同,在某些事件中他们会陷入困窘并进而反思制度,学会保持自我与制度的适当距离从而成长。我们描绘了三位班长如何在遭遇家庭变故、亲密关系与同学反抗后,改变了自己的抽象认同。

     

    余论:从煞有其事到关注经验

    龙嘉毅

    现在来回顾我们的写作过程,最初我们过度关注控制自由/反抗二元框架,以至于被权力技术视角蒙蔽,陷于话语建构。在导师提醒我们三人进一步交流们逐渐意识到呈现中学生青春实践并从中提取概念更有价值。我们特别注意到1995年王汉生老师对项飙《流动、传统网络市场化与非国家空间一文的批评,批评指出对说明内在特质的追求容易陷入概念框架从上到下的大盖帽而对具体互动的说明才是更有讨论性、生命力的知识生产。此外,林叶老师的博士论文《钉子和拆子:旧城征迁中的空间、家庭与社会联结》也为我们跳出控制反抗框架关注研究对象的生命状态提供了思想资源。在上述文本的基础上,我们重新检视了关于戈夫曼《精神病院》的文献综述并认识到,衡中虽然总体性机构,但更需要关注它作为一所学校的特质:老师育人,学生成长。关注机构特质而非套用戈夫曼对于控制调适的一般性论述,才是与戈夫曼的真正对话。我们也思考了研究未来进一步拓展的可能,包括讨论衡中内部学生的阶层异质性、衡中制度的发展历史、作为衡中的新型学生群体竞赛学生以及衡中在河北教育格局乃至产业格局中的地位等。

     

     

     

    评议环节

    徐毅萌:

    最初与三位同学交流是在20221月初,当时没有想到疫情会如此发展,所以建议他们最好能够置身在衡中现场,尤其是在语言、文本材料之外,在观看之外,关心听觉、嗅觉等多种感官。他们当时还设想从制度的角度,追溯衡中从严管的县域中学发展为跨地域的超级中学之后,随着生源的变化,比较强硬的管理方式是否出现了一些空隙,从而出现了更多的越轨。

     

     

     

    最后由于疫情防控,三位同学只有访谈材料。由于材料限制,不论是校园民族志的微观分析还是宏观视角都难以实现。不过,尽管语言材料提供的生动情感是有局限的,但三位同学已经是螺蛳壳里做道场,将材料用到极致并且落在比较小的经验层面上,这是很不错的,他们文本中的讲述让人身临其境。但问题在于,我们其实并不知道在多大程度上,分析材料是否回到了这些学生当时的生命状态?我认为有几点可以讨论:

    其一,研究者自己的位置在哪里。研究的时候你处在什么位置、如何面对被访者,并且是如何把研究问题组织起来,这是很有意思的。

    其二,研究中接触到的这群人绝大多数后来去了985高校,但这些人占衡中总生源中的比例是很小的。这不是所谓分层抽样的问题,而是可以去思考,尤其在理想学生和边缘学生那里,上了北大的同学对越轨的讲法和考进普通学校的同学的讲法是否存在差异?至少我们得试图去听一些不同的讲述方式之后再理解和判断。以及,很早毕业的同学与正在就读的同学叙述的感受可能也会不一样,如果希望做比较,可能听同一届的同学讲述会更好。

    其三,目前的版本不用于提交挑战杯的传统的学术论文,有点像实验性的民族志。但可能纯粹非虚构写作在文笔上会比你们的更好,那么这么构思与写作的差异在哪里?放弃生产性控制的概念之后,怎么去组织故事?我个人感觉可能与教书育人的关系很大,可以之后琢磨。

     

    提问环节

    问题:你们把学校里的事情讲出了政治社会的样子,这像是政治社会学的问题:要实现对学生的控制就需要一个特别的群体即学生干部,学生干部们又通过职务之便实现越轨。从老师的角度看,基层老师以成绩为重,不轻易惩罚越轨学生,学生又以成绩向基层老师换取自由空间,这加强了双方的非正式关系;级部老师是任务驱使,会严格惩罚越轨行为。级部老师跟基层老师相比在动机上比较模糊,那么他们怎么看待越轨,为什么要强调这些细节?

    龙嘉毅:我们还有很多材料没有处理,老师不是为了政治利益而压抑学生,而是有教书育人的理想。

    潘文欣:我们没有直接访谈级部老师,每个同学和级部老师的关系是不同的。级部老师的任务是维护衡中制度的威信,基层老师才能为学生留下发展个性的空间。我们最初区分级部老师和基层老师是想探究制度的文本和执行之间的张力,这其实有些武断。

    刘儒骁:我问过的老师们没有给出明确的说法。级部老师面对20个班的学生,每个学生都很陌生,谁犯错都是一样的;基层老师认识班上的每个同学,有更具体化的处理。

    问题二:级部老师绝大多数是任课老师,他们如何对待自己任教的学生?衡中的越轨与其他学校的越轨相比,有什么特殊之处?

    潘文欣:衡中的特殊性是我们一直纠结的点,恋爱在所有高中被禁止,只是衡中更严格。我们的核心是呈现与舆论不同的真实生动的衡中形象。恋爱的视角很大程度上能够完成这个任务,我们看到,衡水中学并不是扁平的高考工厂,也有鲜活的个人情绪。

    龙嘉毅:级部老师的态度与他的地位有一些关系,但我们只能通过学生道听途说。至于衡中的特殊性,首先衡中以前就非常压抑,尽管现在制度还在,但学生群体有变化;与一般县域中学不同,如今有很多外地中产把孩子送进学校,他们的越轨是有特殊性的。其次,我们即使离开了高中阶段也会有总体性机构的感触,这种状态在衡中外或多或少都有。

     

    教师点评环节

    卢晖临老师:

    我觉得真实反映实践的作品是非常值得赞赏的,虽然与完整的教育民族志相比,这项研究缺乏对学校、课程和班级的观察,但三位同学在条件受限的情况下,尽了很大努力,主要通过学生访谈,把媒体呈现的衡水形象丰富化了。田野调查不仅是按菜谱还得看材料做菜,同学们田野过程中的有些细节就体现了这一点。比如,他们本来没有想过做所谓的边缘学生,但调查时只能访到校外住的学生,而这个群体与他们的主题恰恰是很相关的,同学们之前访的基本是好学生,这恰恰弥补了空缺。

     

     

    文献综述中不是非得有理论概念来套,但比较是有必要的。戈夫曼《精神病院》中提到的总体性制度的典型是精神病院、监狱,衡中与之有什么不同,这是值得讨论的。无论精神病院还是监狱,控制者与被控制者很难找到利益的共同点,但衡中的校长、老师和学生在育人理想和高考目标上是有共同利益的,当然也不完全是这样,比如边缘学生。教育机构在形式上像总体性机构,那么它与戈夫曼讨论的差别在哪,这是需要思考的。另外,学校与工厂相比也有不同的控制方式。对于学校制度的特点可以多下一点功夫。

    另外,级部老师和基层老师的区别,是任课老师和学工老师的区别吗?级部老师是任课老师兼任行政管理职责,还是专职行政?如果是后者,他们可能本身就有很高的认同,不仅是出于上级的压力行动。

    最后,衡中本身的制度也在变化。学生们的越轨对于衡中制度的变化是否起到了作用?越轨与制度本身变化的关联值得思考。制度不仅是文本,而且是怎么理解和执行。

     

    王利平老师:

    这篇文章写得非常精彩,有几个地方我印象特别深刻。文欣对很多细节观察敏锐、写作生动,嘉毅和儒骁对于学校或班级同学分化的描述很触目惊心。学校和班级内部有这么复杂的生态,这是写作特别打动人的地方。

     

     

    我有几个疑问:首先,大家讨论这个问题,倾向于放在控制自由的框架下理解。同学们问学校能不能理解为总体性制度,这个问题的根本在于是否把控制和自由视为学校的最重要特点。如果想把文章往教育的方向推进,控制与自由就不是全部。一个关键的问题是文化和认同:衡中的特殊性在于学生很多是从外地来的,看上去是一种强控制、弱文化的学校。有一群学生认为制度能服务于自己,在其中游刃有余,但不是很认同。当我们问学校培养了什么样的人格,这就涉及到认同问题。衡中是不是强控制、弱文化的个案?很多现象的发生是不是由于文化认同感的薄弱?这是可以再思考的。

    其次,边缘是哪个意义上的边缘?是谁眼里的边缘?有一类边缘学生,成绩也不错,老师对他们也不错,善于利用学校的各类资源,他们在学生眼里是边缘吗?他们可能是很受欢迎的学生。边缘的描述在这里可能不是特别恰当,他们体现不是那种弱势的边缘化,需要换一个分析概念。

    最后,衡中可能是比较极端的个案,但从中看到的顺从与不顺从、文化与控制,是否也是理解更大范围内公立教育问题的一个关键点。从这个角度看,衡中可能也没有那么特别。

     

    田耕老师:

    衡中的研究在本科生中有很强烈的吸引力,因为它像是最接近大家想象的教育典范。我认为这项研究一个可以改进的地方是:文章几乎略去了所有场景、声音语料,当然这是因为没有参与观察的机会。访谈中访谈对象本身的语调、手势会有变化,这是民族志中很重要的部分。语调、手势等等方面的变化是他们对制度感受力的反映,这是你们可以间接还原教育现场的一个手段。场景写作非常关键,未来有机会应该复原这个部分,比如观察跑操等环节,跟踪一个同学的日常,跑回宿舍抽空打电话、他们的身体速率等等,都会是文章中非常精彩的部分。

     

     

    边缘纪律自由这样的概念,从写作来说是很自然的选择,但并不是很好的概念。边缘性的形成是很不一样的,有些边缘性不是纪律管出来的。入校的时候就存在分层,分层会把有些同学推到边缘;入校之后有另外的分层机制。被管出来的和自带出来的边缘性是很不一样的。衡中的学生们对边缘性的使用,有的非常积极、有的非常消极。有些个案不是在追求自由,他们活在体制中但能感觉到体制的缝隙并充分利用,这样的人在任何机构都存在;但这种游刃有余的过程不是一开始就这样,而是经过了很多挫折。自由的概念不能够很有力呈现这部分。大家要跳脱权力技术这样的概念,真正进入个体的社会生命,需要更细致生动的概念和写作。

     

     



第十九期|齐家之礼:祠堂仪式中的宗族建构(龙嘉毅、伍宇晟)


     

     

     

    活动简介

    20221210日晚,第十九期社会学系本科生田野工作坊在线上进行,主题为齐家之礼:祠堂仪式中的宗族建构。北京大学社会学系伍宇晟、龙嘉毅主讲,刘儒骁主持,王燕彬评议,北京大学社会学系教授周飞舟、副教授田耕、助理教授张帆出席并参与讨论。

     

     

     

    内容回顾

    伍宇晟、龙嘉毅:

    20211月,我们开启了对垒下村的田野调查,关注该村转变为城市社区后举办的仪式及其文化意涵。我们的研究在问题聚焦上长期心有余而力不足。除去田野初学者眼力劲儿不够外,客观上主要有两个困难:一是未能身临其境。虽然我们联系到该村仪式的主要祭祀者、组织者和部分普通村民,积累了相对丰富的访谈资料,但是由于我们的田野安排在寒暑假,导致我们错过了该村大多仪式,特别是我们关心的该村在20216月举办的祠堂开门仪式。二是虽然我们致力于关注城市化下的仪式文化,但该村改革开放后错综复杂的村庄历史总会通过诸多方式,以残缺的样貌进入我们的视野之中将我们注意力转移到研究问题之外

    本次汇报我们关注祠堂开门仪式是如何把分化的宗族整合起来的。对于前述困难,我们的策略是:首先,仪式对宗族的整合作用不体现在仪式台前,村民们长幼有序、各安其位进行展演;也体现仪式幕后村民们根据各自的能力、条件,各司其责进行筹备,为此我们既通过观看仪式影像资料以补课通过访谈的方式尝试还原仪式筹备过程中各类村民的职位与工作。其二,我们将村庄历史淡化为背景,村庄历史有助于我们理解仪式台前”“幕后不同人的身份,但仪式不是历史的简单映射,而是对历史的再组织,因此新的祠堂仪式才有可能实现宗族建构

    具体来说,我们认为,一个团结的宗族,其内部成员必然不是同质的,而是各有各的资源能力、行动策略;垒下村在长期的历史中出现了复杂的分化,而祠堂开门仪式则为不同的宗族成员赋予不同合宜的身份位置,从而实现宗族整合。宗族内身份位置的赋予并不全然根据该成员现实实力,而是以宗族自身的道德尺度衡量对宗族的态度与贡献,这个衡量的过程也就是宗族建构的过程。

     

     

     

    我们参与仪式的村民分为三个层次

    第一层次是普通村民绝大部分村民在迁入新社区后,仍然乐于在仪式中出力,赞叹仪式之庄严宏大,向外来参观者展示自己作为陈氏后人的骄傲。在村民微信群中,居民小组长为了准备仪式而召集人手,可谓一呼百应,即使是之前对村庄公共事务参与甚少、主要在外务工村民参与其中。垒下在祠堂南面特设捐款芳名榜,男丁与女儿(无论是否外嫁)各有一面,捐款数额均为500元。考虑到祠堂活动主要资金来源是拆迁政府补偿款,芳名榜的道德意义可能要高于经济意义。在榜上,我们能找到了部分之前在村庄处于边缘位置的村民的名字,芳名榜意味他们被宗族接纳。

    第二层次是仪式组织者。虽然在仪式展演影视资料中,是由外村延请的道士执行各种流程,务求仪式符合规矩实际上镜头边缘的三位祝生:仪式专家陈镇海和两位居民小组长,才是仪式的关键组织者。根据相关文献,在当地传统里祝生对应的可能是礼生负责策划、执行仪式礼生在宗族社会中通常不具有较高道德社会地位但在捡丁财贵环节,三位祝生又和三位主祭一起,站在台上向宗亲抛洒象征人丁和财富的谷物与钱币,这说明他们具备让自己被宗族承认的资历得以和主祭同站在一起。我们主要关注仪式专家陈镇海。陈镇海年龄不过五十出头,返乡之后才开始学习仪式知识但他的知识并非来自典籍内的抽象知识,而是来源于尊祖敬宗的各类活动的经验,他跟随大宗老人学习交流,又游走于市内各个文化社团、研究会之间。他会向我们夸耀如何以扎实证据说服学者陈氏才是开厦首功,他也凭借自己的仪式知识在社区改造过程中争得政府对仪式活动的不少支持。虽然在长幼财富上并不具有优势,但作为宗族认可仪式专家陈镇海的贡献与热心使他仍能服众

    第三层次是仪式主祭。仪式主祭是影视资料中的主角。我们主要关注主祭之首——陈思晚的资格产生过程。与其他两位长期在村的主祭不同,陈思晚长期在外经商,虽然积累了大量财富,但对村庄事务参与甚少。虽然村民感慨现在当主祭还需要财公,但陈思晚的主祭资格并非单纯财富决定首先按照宗族传统,只有六公全老人才能成为首祭开启祠堂门,而陈思晚正是宗族内满足六公全条件的少数人同时他与兄弟之间关系和睦,堪称垒下家族典范;其二,陈思晚捐款数额确实远超其他村民,但他以开宗祠门插炉(主祭之首的仪式)为名向宗祠捐款十八万,理事会退回十二万,实捐六万元显然陈思晚的捐款不是为了夸耀自身,显示特权,而是表明自己宗族奉献的心意,更多是道德义务感虽然思晚在其他族老、干事邀请下,几经犹豫最终答应担任主祭,但他的夫人知道后却十分忧虑,担心夫妻二人德不配位,无法承担开宗祠门的重任,这也体现了其道德义务感因此思晚的主祭资格产生过程中,捐款等行为并非夸富,而是充满道德确证的意义。

     

     

     

    如开头所述,我们的研究还有诸多缺陷。虽然我们尽力理解宗族是如何通过安排身份位置让每个宗亲各得其所从而实现团结但是为什么各位宗亲如此重视宗族?我们将宗族对宗亲很重要作为一切论述的起点,但这个起点对我们来说是一个黑箱。要打开这个黑箱,可能仍需要我们更长时间、更加持续的田野工作对重要仪式的具身实践,以及对田野更加诚恳的态度。

     

    博士评议

     

     

    王燕彬:

     

    这篇研究聚焦于宗族研究的一个核心问题:宗族村庄共同体的内外变迁和重新平衡,用深入的田野和细致的分析对这一问题进行了精彩的讨论。宇嘉毅收集整理了大量的文本资料,开展了很多访谈,内容远比现在论文呈现得多得多,中间也几经波折,很是不容易。宗族是中国研究,包括社会学、人类学乃至历史学、政治学的各个领域在理解中国的社会和文化的共同焦点,无论是在经验的现象,还是理论的脉络,都有了汗牛充栋的相关研究讨论,但《齐家之礼》以研究者的双手双脚扎进田野里,还是努力给出了一个别开生面的讨论。

    论文中讨论到的这种围绕着祠堂、族田、族谱建立起来的宗族组织是宋代之后才兴起的,朱子《家礼》把祠堂和祖先奠定为宗族制度的核心和神圣维度的展开,让名分之守和爱敬之实互相匹配。祭祖仪式也由此具有特别的研究意义。整体上对宗族研究的讨论是比较静态和宏观的,关注的是宗族的思想原理,宗族作为社会组织的经济、政治功能,宗族的家谱、祠堂、族田等要素构成。在此背景下,祭祖仪式具有关键的重要性,保产聚族、追本溯源、敬宗收族。宗族共同体的特征是非常高度的凝聚力,由此而来的祭祖等以宗族为单位的系列仪式的核心问题:敬宗究竟是如何收族的。《齐家之礼》通过礼和理的复杂讨论处理了这个问题。

    但《齐家之礼》以一个生动的个案,引入变迁的维度,在外部的城镇化背景和内部的老少代际更替的双重视角下,去分析在宗族社会中,祭祖等仪式的礼仪和宗族内部的情理互相完成,彼此支撑。整个讨论非常的细致,比如丁款芳名榜中层层递进的内-外分别的伦理身份,仪式中的主祭者的人选背后是村庄的道德评价、亲属关系、经济资本和政治身份的多重体系。对于仪式的安排要考虑这些情理的关系和满足,仪式中细密的身份秩序显出宗族社会共同体中内在的情理秩序。

    由此,通过进行这场仪式的安排,礼仪于情理互相完成。在安排仪式的过程中,村庄宗族社会中各种复杂的情理得以整合起来,完成情理的安排。而情理的成全,反过来又使得礼仪本身得以完备,让村民参与其中,延续祖先的德行和基业。

    整个分析始终指向一个核心的根本问题:礼仪背后作为礼义的宗族观念。现在的讨论是说把这个东西作为一个前提预设悬搁起来,造成了田野材料处理上的两个结果,一行为的动机 情感 理由,那个活生生的人,变得模糊了。二是礼仪和礼义的断裂,祭祖仪式的重要性是什么,在他们的生活世界里的位置是什么。

    论文其实意识到了这个问题,所以强调了宗族是在制作中不断地生成的,但在具体分析地时候,还是难以避免地将宗族观念作为解释原点来支撑和撬动整个分析。比如一位村民为什么从单立集装箱香炉到加入新村社宫祭祀,解释落在了他回归村庄共同体的意愿。比如村民大生受到道德贬低,不再过问村事务,为什么又同意作为开祠堂的主祭,原因是他如果拒绝了集体性的宗族仪式,情理有亏。在对祭祀资格的讨论中,重点讨论了谁来当主祭的情理辩论。但这个辩论的前提的主祭身份、进献过程是由祭祖仪式给出的,这个是无论如何如何制作和生成都不会动摇的。正是祭祖仪式的性质和重要,所以人们才会对祭祀的资格展开复杂的情理考量、资格辩论。而祭祖仪式本身的重要性,是由祖先观念、宗族观念给出的。

    我想如果再继续这个研究的话,是不是可能还是要参加一下这个祭祖仪式,或者至少能够观察一下。他们在进行仪式的时候,整个人的状态是完全不一样的,人对祖先的诚敬,人和人之间的默契、凝聚。可能这是文章想要处理的搬佛像事件,村庄共同体如何从分裂到凝聚的动力和根源。难以通过访谈或者影像传递的。

     

    提问环节

     

    提问:两位主讲人可以简单的回顾一下进入田野过程中寻找报告人,特别是带路人中遇到的挑战吗?然后是怎么发现这两派人的冲突会对你们的田野进入产生怎样的影响?

    回答:先从冲突说起。我们进入这个田野的引子就是这个冲突。在和不同人访谈的时候我们也能感受到话语的撕裂,其实这代表着对同一事件不同的看法、观点和立场,我觉得这是我们发现这个冲突的过程。第二关于寻找访谈者的带路人的问题,陈镇海是我们的带路人,我们与他开展了深入访谈,同时他也和我们介绍了很多村民和小组长去接受我们的访谈,镇海的存在给了我们非常多的便利性。如果说挑战的话就是语言上的,由于方言交流障碍可能会忽略非常多本地性的表述吧。

     

    老师评议

     

    田耕老师:

    和初稿相比,同学们研究的问题有了变化,这是正常的现象。本科生没有办法长时间呆在田野点,每去一次都会推翻一部分之前的思路。与其要求自己从头到尾坚持一个问题,不如在问问自己为什么问题会发生改变。

    目前的研究包括两个部分:拆迁涉及到的村庄不同派之间的冲突;冲突在祭礼制作或者仪式中的表现。文章把结构上的分析转变为行动策略的问题,这是社会学常见的分析策略,但是,研究存在以下一些问题。第一,拆迁的事件在文章里的呈现有点离散。第二,不同资本、不同辈分的人如何在祭礼的过程里进行表达,直接涉及到村庄里的道德结构,这里的分析做得不够。第三,所谓礼生的问题在同学们的研究中实际上指的是资格问题。这不完全是一个策略问题,而是德以配位的一个体现,的过程是以社会性的方式处理的,但目前的写作没有完全开发这部分的讨论。

    研究的挑战非常大,因为要观察的内容非常多,特别是同学们如果对村庄政治不敏感,或者默会知识不太够,田野的感受力也会受影响。研究充分展示了本科同学的勇气、毅力,值得肯定。

     


    张帆老师:

    文章从一个看似标示着传统村落转变为城市社区的变化过程的事件入手,最终落脚点在仪式上,仪式展现出了一种社区意义体系的连贯性。我猜测,面对这样的田野的状况,一般同学的直观反应是去看,在现代化进程或是什么样的大背景下地方社区的秩序瓦解等,但是你们的文章给我呈现了很丰富的面相,田野细节也很丰富。

    但是文章和田野是不是把过多关注点放在了仪式本身,以至于对于村落的其他生活的关注没有那么充分。仪式之外的其他日常生活恰恰是逐步铺垫、成为仪式高潮前奏的重要过程。另外,你们题目是齐家之礼,但对你们的讨论是不太充分的。你们的田野点在东南地区,恰恰是一个有着非常典型区域特征的地方,宗族确实实力很强,但是好像文章自始至终都没有对宗族做特别充分的讨论。再有就是你们的理论回顾部分回顾了太多仪式的理论,但是其实这不是重点,你们的重点是通过这次仪式来观察村落政治。所以你们的研究问题可能还是要再精确化一下。最后,还有一些小的点:你们制作的概念“making”其实是可以展开,去做理论生长的,但文章回避了;结论里说的传统是不停地在制造的,不是被发明的,这跟仪式制作有什么具体的差异,为什么说二者不同,这些也可以进一步展开。

     

    周飞舟老师:

    团队的田野做得不错,但是,研究牵扯了比较多的问题和不同门派的文献,本科生作为初学者,写文章最好只谈一个问题。大家不要把所有学的都混在一起,炒菜不是调料放越多越好吃。具体来说,首先,研究的题目是齐家之礼,但文章里没有什么齐家,实际谈的是村庄中的仪式、政治与权力,这是一本书的内容,题目太大了,应当聚焦。其次,我们学一个理论,就是要在田野实践中看它在现实中层层变化出来的形态,而不是带着各种理论去实践去看,这很容易导致研究被各种理论肢解。因为不同理论的门派是不一样的,不停地换眼镜就会造成混乱,这就跟不同的家族一样,你没有大的功力之前,不能汇合众流。

    本科生做研究不要想着创新理论,创新现实。去田野里亲身实践,亲身看一下所学的理论在田野中的变化形态,然后试着把这个感想写出来,就是本科生田野最重要的目的,也是未来写好文章的基础。




第三十一期 | 为军为父:西藏退役军人的父职实践

     

    20241116日,北京大学社会学系第31期本科生田野工作坊在理科五号楼269室举行,主题为“为军为父:西藏退役军人的父职实践”。

    北京大学社会学系2022级本科生陈马含沁、李宇环、周丽鹏三位同学主讲,社会学系2023级硕士研究生林喆同学主持,社会学系2023级博士研究生张央同学评议,社会学系荣休教授程为敏老师、杨善华老师、教授佟新老师、长聘副教授田耕老师出席并参与讨论。

     

    内容回顾

    研究起源和文献回顾

    首先,陈马含沁同学简述了此田野的由来和过程:202311月:一开始比较宏观的想法是希望通过本研究理解退役军人再社会化过程中以家庭为核心场域的重构过程,试图解释夫妻之间可能因军队男性气质以及保家卫国等传统观念带来的关系重建困难的内在逻辑以及代际之间关系再造瓶颈的可能原因。20243月:研究从相对泛化的视角逐步聚焦到身处这样一个高海拔地区,对于家人而言身体缺席和情感易失联的特殊处境下的军人是如何履行做父亲的角色这个问题上。20244月:为了让对父职的研究更为饱满,这次补充做了军嫂的访谈,有了新的发现,那就是社会环境转型历程中-关系历史变革下女性对于流动经历的适应与自身工作-家庭之间的平衡。20245月:补充对军二代的访谈,着眼于在空间视角下,经过城市流动与大院生活的军二代们如何在当下生活中安放自身的悬置的归属?整个过程中不乏摇摆和纠结,但在一轮轮真实的访谈中,逐渐走向丰富和明晰。

    文献回顾主要分为两个部分,第一部分关注军队与国家之间历史性的互构关系,以及军人的日常生活,并以单位制转型与移民研究探究个体在流动与适应中的心态。第二部分聚焦于父职通过与传统文化与国家政策对话,在儒家文化土壤与社会主义制度的根基上实现的本土化过程,以及在流动日益普及背景下中国的父职实践与反思。

     

    陈马含沁同学

     

    研究发现

    1. 退役前后:身不由己的困境

    李宇环同学阐释了西藏军人在退役前后所经历的一系列困境。

    自服役起,军人在物理空间和社会角色上便遭遇了深刻的剥离与重构。他们远离家乡、亲人及熟悉的文化和社会环境,长期在边疆艰苦环境中履行职责,这种物理空间上的剥离,加之军营生活的高度纪律化,极大地压缩了他们的私人空间和情感需求。在此过程中,军人逐渐形成了独特的心理和行为特征,实现了从原有社会角色向军人文化身份的转换,这种转换不仅体现在外在行为上,更深刻影响了其内心认同的构建,导致对国家集体的认同超越了对家庭个人的关注,进而引发了家庭关系的陌生化。在亲子关系中,父亲的长期缺席导致孩子对其产生陌生感,难以建立稳定的亲密关系。同时,军人虽竭力在服役期间维持父亲角色,但长期的分离使得短暂的重聚难以达到情感沟通的效果。对于配偶而言,长期的分居也容易导致夫妻间情感联系的淡化,家庭裂痕进一步扩大。

    然而,退役并不意味着困境的终结。相反,服役期间积累的问题为退役后的一系列挑战埋下了伏笔。退役不仅是职业生涯的结束,更是一个充满心理冲突、身份认同混乱和情感隔阂的复杂阶段。军人面临着如何从严格的军事化环境中脱离,重新融入宽松多元的社会结构,重建社会角色和身份认同的难题。事实上,退役后的军人面临着家庭角色的错位和再就业困顿等多重困境。他们试图恢复或重新定义家庭角色,却难以融入原有的家庭结构,亲子之间缺乏共同经历和情感基础,导致互动模式难以建立,关系修补困难重重。配偶之间也常因家庭角色的错位而产生强烈的反应和抵触情绪。在职业角色方面,军人试图将军事技能转化为市场所需的职业技能,但缺乏非军事领域的工作经验和社交资源,求职过程中常遭遇挫折,经济上的不安全感与职业生涯的迷茫进一步加剧了心理压力。工作与家庭的相互影响也使得退役军人的困境更加复杂。失去曾经提供自我认同和价值感的社会角色后,他们重新审视自我的过程伴随着困惑和痛苦,影响与家庭成员的关系。退役后回归家庭时,他们难以适应家庭成员所期待的角色,导致回归家庭的难度增大,情感裂痕难以修复。无论是出于对家庭困境的逃避还是重构家庭地位的希冀,都促使退役军人寻求重新入世,进一步影响其职业选择。

    综上所述,退役后的西藏军人面临着身份认同混乱和情感隔阂的困境,那么,如何在新的社会环境中找到位置,重建自信与自我认同,实现身份认同的回归和情感世界的重建,也就成为亟待解决的问题。

     

    李宇环同学

     

    1. 行动:困境之下的努力

    周丽鹏同学承接上文分析,就具体访谈材料,详细分析西藏退役军人在再适应期间,在父职实践中的具体努力、家庭身份定位、教育反思,以及再就业适应中的心态和探索,从现实经验出发,理解他们再适应过程中纠结、尴尬、迷茫乃至焦虑的关键。

    在父职实践的具体做法上,退役前父子主要通过电话与视频进行日常沟通,实现虚拟在场;在孩子寒暑假期间,通过候鸟式入藏随军实现团聚,但也有着不同的实现程度,从共同起居到时间错位区隔甚至应付性表演,入藏随军对亲子关系的影响也不尽相同;在特殊庆典下通过欢庆让亲子情感升腾,但其效果也因人而异。而在退役后,父亲主要承担起上下学接送、生活起居照料、孩子兴趣培养与引导,以及满足孩子情感需求的职责。

    军人父亲也在不断探索个人在家庭场域下的身份定位。根据个案访谈中体现的亲子关系亲疏,在此将军人父亲的身份定位简要划分为以下几种类型,分别为朋友般亲密的状态、双重孙辈般溺爱的状态、底气依靠般威严的状态、符号般淡漠的状态。

    此外,西藏退役军人也在父职实践中不断对教育进行反思。在访谈对象的陈述中,不乏有对于军队管制下严厉教育的反思,也有对如何做到有效的言传身教而非被孩子抵触的说教的思考,还有对普职分流、学历歧视、教育内卷的反思,落实反内卷的教育举措,以及从个人原因出发,对在役期间亲子关系出现矛盾的原因进行的特殊解释。

    在家庭场域之外,退役军人也面临着再就业的焦虑乃至社会归属感的缺失。退役后,西藏军人由人人敬仰、政治地位较高的军官一坠成为社会上的普通人,巨大的心理落差往往需要较长的适应期;甚至无法适应,长期处于怨天尤人的悲观状态之中;但与此同时,作为国家安全保障重要防线的军人身份依然激励着退役军人在其他领域为祖国、为自我继续奋斗。奉献精神的激励与身份落差的不甘拉锯纠缠,勾画出了退役军人对再就业的复杂心境。此外,军人所接受的纪律性、军事性组织管理技能往往无法与经济市场的职业技能要求直接匹配,导致其退役后在企业招聘市场上屡屡受挫,同时,由于在非军事领域上缺乏工作经验和人脉资源,退役军人在自主创业领域也往往难以推进。这种经济上的不安全感与职业生涯的迷茫,进一步加剧了他们的心理压力,使得他们在重新定位自己的人生时都不可避免地产生了焦虑和不安。

     

    周丽鹏同学

     

    研究结论与展望:退役之后的纠结与未来

    最后陈马含沁同学总结道,在对未来的选择过程中,退役军人们一部分在大院中等待自己成为自主择业的幸运儿,少部分回家等待转业后组织安排工作。此时他们是忐忑的,既怀旧又向往。矛盾开始聚集,走向回归后的爆发。为什么矛盾在相当长的时间隐而未发?一方面政策支持下西藏军人待遇较高是家庭强有力的经济保障;一方面女性在承担了主要家庭劳动的同时缓和了家庭内矛盾,但她们却可能成为阶层跃升的被放弃者。

    退役后为什么矛盾激化?从家庭层面看,父亲对家庭的亏欠感使得他们常常游走于逃离和弥补之间。子女旧日对父职的想象无法适用,妻子与孩子多年形成的相对稳定的家庭结构难以融入,父亲们成为了熟悉的陌生人,而他们对于孩子的弥补也可能发生错位。从自身看,退役军人常怀感恩与失落,旧日的自己一呼百应,今日的普通无人问津。国家只是托底的帮手,如火如荼的集体主义迈入市场化的社会,作为意识形态象征的志业流变为对理想仍旧怀想的职业,依然存在的军队单位也随着军人父亲的离开存在于过去。较高官职的干部对于代际上升流动的期望也将部分落空……

    未来,对于子女们来说,或子承父业子离父业;父亲们同样会不断尝试进行自我重塑,而渴望成为孩子正面参照将会成为他们前行路上源源不断的动力。

     

    评议环节

    张央学长

     

    张央学长首先就小组扎实充足的前期准备表示肯定,简要总结了三位同学的汇报内容,并指出在讨论退役军人再适应实践的这一主线之外的一条暗线,即军人作为一种被国家承诺的理想的志业,在社会转型过程中是怎么受到冲击,以及这种冲击是如何通过影响军人本身来影响这个个体的家庭生活的。

    基于此,学长进一步提出了一些修改建议和评论。

    学长首先提出经验分析部分存在的两大问题。一是报告人所提出的许多经验性概念之间的划分维度并不统一,例如在第四部分,文中总结了军人面对着什么样的困境,包括物理空间的剥离、社会关系重构、家庭关系陌生化,这些概念之间的关系可能是,物理空间的剥离导致了社会化的重构,进而导致家庭关系的陌生化,但本文论证的过程并不能体现这种递进关系,且概念间也并非完全互斥,有待进一步斟酌提炼。二是所提出的经验性结论并未完全对应到文献回顾中的既有学术概念,即军人志业、转型适应与混合父职三个学术概念,分析主体与文献间的勾连回应有待加强。

    其次,就第三部分,即关于困境原因的解释部分,学长也指出了若干问题。首先,这一部分并未承续前两部分所总结出的经验性概念进行解释,文章内容上的连贯性不足;其次,第三部分的解释究竟是指向困境本身出现的原因还是指向军人父亲的应对实践失效的原因,在文章中并未很好地指出;另外,第三部分发生了一个核心概念的转变,即从困境转变为矛盾一词,但二者是存在明显差别的,这一转变在文中也并未解释;最后,本部分在试图论述军人作为一种被国家承诺的理想型的意识形态的志业,在转型期由于国家的承诺没有完全履行而产生失落感的时候,小标题中用到的词语均为情感性词汇,这三个情感性概念是否能准确解释原因依然有待商榷。

    最后,学长也对文献回顾部分进行了评论和补充。一是三个部分的文献回顾脉络性不强;二是忽略了之前讨论时所提到的生命周期的结构性影响,即父亲回归家庭后的父职履行与彼时孩子所处生命周期的关系,也并未在汇报中展示;三是忽略了父职代行的相关研究,即父亲服役期间母亲或祖辈代行父职,以及父亲退役后父职转交中的摩擦。

     

    教师点评与自由讨论

    教师点评

    杨善华老师

     

    杨善华老师首先肯定了选题本身关注军人在家庭的父职实践(即除军人之外的父亲身份),认为这一方向具有一定的研究意义与社会价值。继而,杨善华老师从三方面指出小组在研究过程中未能充分关注一些关键性常识。第一、西藏地区与内地军人在待遇上的差异可能在一定程度上补偿了军人在履行家庭责任方面的不足;第二、没有注意到军人群体的内部分化,个体背景的差异,包括出身农村或城市、学历水平、配偶的社会层次等因素,这些都在军人履行家庭责任时产生了不同的影响;第三、社会变迁对军人心态和行为的影响,不同时期的军人在心态和行为上存在显著差异,如马兰基地时期的军人与现代军人之间。这些宝贵建议为同学们提供了一个更为客观和全面的田野分析视角。

    在讨论西藏军人退役后面对家庭的心态时,杨老师认为,写作时还应当关注到人的复杂性,除了由于父职缺失导致的普遍内疚感外,军人作为家庭重要的经济来源,在家庭中也有强势的一面。最后,杨善华老师强调了从经验理论的提炼和总结。比如单位制下军人的带薪休假制度,以及西藏军人的退役适应与其他地区的差异,这些问题都与父职履行有关,但又不局限于父职这一概念。杨老师鼓励同学们将这些内容提炼出来,并体现在论文题目上,从而实现从经验材料的调查报告到社会学论文的转变。

     

    程为敏老师

     

    程为敏老师对田野调查多次返回与从父亲、军嫂到军二代逐步深化的努力给予肯定,认为这个研究有重要的价值。同时,程为敏老师提醒小组关注军人作为职业的特殊性,军人由于职业特性,往往无法像普通人一样照顾家庭,这种身份的特殊性导致了家庭关系的特殊挑战。军人退役后重新社会化的现象,也不仅限于军人,在退休干部等等行业中都可以见到,他们都要面对怎么把自己的身份角色从一个军人、领导,转换为一个普通人的问题。身份适应上,国家对他们有很好的补偿条件,也能够降低他们社会适应的难度。同时也要注意群体内部的分化,不同文化程度、城乡背景的军人的调适方式是不同的。

    在此基础上程老师提出了新的视角,她建议小组重点关注这个职业和这个职业背后一系列关联者的心态与行为。比如,站在军嫂和子女的角度,是受害者的牺牲、奉献,还是能从不同的角度调整一些对于军人履行父职的认知?在访谈和沟通过程中,是否对这个职业有不一样的认知,并进而发现军人父亲和子女间关系改善或和解的可能性?

     

    佟新老师

     

    佟新老师就军人职业及其父职履行提出了诸多深刻见解。

    首先,佟老师高度认同将军人视为一种特殊职业的观点,并强调这种职业的特殊性在于其“无家”状态,这种特殊性使得军人在家庭角色中常常缺位,导致在养家糊口与情感支持方面面临双重挑战。更进一步,佟老师提出市场经济背景下,军人的崇高理想与牺牲精神逐渐被“职业意味”所取代,这使得军人在养家糊口方面的“父职”责任被赋予了更高的意义。但较高水平的薪资也并不能充分解决军人在家庭中的情感支持缺失问题,长期的离家可能导致家庭成员间的亲密关系受到影响。因此,加强沟通、增进理解显得尤为重要。而通过访谈、沟通等实践手段,可以促进军人家庭成员之间的了解与感情,进而促进关系的和解,这本身也是很多军人家庭的共同问题,因此本研究给出的答案具有较高的社会价值。

    此外,佟老师针对现有研究材料难以组织的问题提出了研究军人家庭的新可能,即坚定叙事立场,以“父亲的立场”为核心,重视倾听军人的声音,全面地揭示军人在家庭中的角色、困境以及适应过程,以确保讨论的连贯性和深度,进而促进社会对军人及其家庭的深入理解和广泛支持。

     

    田耕老师

     

    田耕老师进一步对军人职业及其家庭关系的研究提出了富有建设性的观点和建议。田耕老师首先肯定了研究军人家庭的重要性和价值,认为这一领域的研究不仅有助于我们更全面地理解军人及其家庭的困境与需求,还能为军人家庭提供更加有效的支持。

    接下来田耕老师提出了修改研究视角的两个建议:一是家庭社会学视角,关注军人重新回归家庭后各成员(如母亲、孩子、老人及军人父亲本身)的适应过程,特别是亲子关系和夫妻关系的变化;二是军人职业发展视角,探讨军人职业轨迹对家庭的影响,包括外调离家、候鸟式家庭生活、职业成长与家庭成长的交织,以及职业转型期的挑战。田耕老师强调,研究需深入剖析军人在不同职业发展阶段的父亲角色认知与体验,及其对孩子接纳方式的影响,同时坦然面对并研究当事人的情感纠结,并进一步建议通过细致安排材料和深入挖掘个案,使研究更加深入和全面,以期对军人的父职履行和家庭关系的再适应有更深刻的理解。

     

    自由讨论

    在场同学提问

     

    在教师点评结束后,在场同学就军人身上的儒家父职和现代混合父职的关系进行提问。在场师生就此进行讨论,回应道,退役军人从军队这一集体主义的规训场域脱身后,进入了相对现代的、强调沟通平等的父职文化与家庭文化中,其原本所认同的儒家父职下父亲的威信、忠诚、服从形象与现代讲求温和、平等、沟通的混合父职形象之间的张力互动,也额外增强了军人再适应过程中的阻挠。

    在老师与同学们的热烈讨论后,老师为报告人和评议人颁发海报纪念框并合影,讲座圆满结束。

     

     

    我们是初出茅庐的田野工作者

    磕磕绊绊,不断碰壁

    但我们热爱通过田野贴近生活

    珍惜在田野中的成长

    这是社会学之于我们的亲切含义

    在这里,我们将与你分享最真切、

    朴素的田野感受

    欢迎大家的倾听、交流与探讨

    文字整理:陈马含沁 林喆 李宇环 周丽鹏

    摄影:余烨旻

    新媒体编辑:邓子洋

    审核:余烨旻



第二十期 | 从木石砖瓦到钢铁水泥:项目制中多主体互动的双逻辑路径(丁雨辰 黄昕昕 孟祥婕)

     

     

    2023323日晚,北京大学社会学系第20期本科生田野工作坊在理科五号楼201室举行,主题为从木石砖瓦到钢铁水泥:项目制中多主体互动的双逻辑路径。北京大学社会学系2020级本科生丁雨辰、黄昕昕、孟祥婕主讲,新闻与传播学院2020级本科生甘鹏祺主持,社会学系2021博士研究生谢操评议,社会学系副教授王迪、长聘副教授田耕、助理教授谢雯出席并参与讨论。

     

    内容回顾

     

     

    第一部分·选题与进入田野(黄昕昕)

    一、选题缘起

    我们在选题时考虑了两个方面:一是理论兴趣,二是田野的可进入性。我们的田野依靠团队成员的亲友介绍得以进入。研究基于一个宏大的问题:改革开放以来,尤其是21世纪之后,我国建筑业的基建奇迹是如何实现的?现实中建筑业的一线图景是怎样的?当前的建筑业采用项目制,由上而下层层分包,政府和从业群体、建设主体及外部社会之间关系错综复杂。在项目落地前,多个主体是如何从中调和,最终达成一致?

     

     

    二、田野的进入

    进入田野之前,我们主要做了两个准备。首先是查询相关文献,寻找切入点,并基于此形成较粗略的访谈提纲。其次是与建筑业内人士进行初步交流。

    进入田野后,我们主要有以下几点发现:

    首先是招工方式多样化。田野点的工人大多来自云贵川。建筑公司可通过招标的方式招募相应班主及其带领的工人团队进入项目。班主招工则依靠同乡资源,有需要的话也会在微信群招工。

    二是外来建筑业者的本土融入。搞建筑需要当地的人脉圈子。在调研时,我们看到了来自湖北项目经理会在办公室里为来访客人冲泡具有闽南特色的功夫茶,这体现了外来从业者的文化融入。

    三是工人的弹性工作时间。建筑业的工作无法像工厂车间那样定时定点,工人的上下班时间不固定,往往得按照工程工序来。与此同时,即使政府方在赶工期间号召过年不停工,但大多数人都无法接受春节这一中国最重要的传统节日不放假,因此工地上的春节仍然照常放假,这一现象呈现出制度和现实之间的妥协。

    四是神明的在场。闽南文化在建筑业中体现为,不论是建筑公司的办公室还是工地都会供奉神像。在建筑业运行过程中,供奉神明一方面是为了寻求庇佑,另一方面也对从业者实现一种软性监督——毕竟人在做,天在看

    最后,从最末端的农民工工资的发放,到征地拆迁的施工过程中当地政府与征地居民的博弈,几个田野故事都诠释了多元主体互动过程中的非正式关系。

    在田野后的总结和困惑上,首先,田野时间比较短,几天内快速访谈获得的资料显得很薄,最终成文的时候只能基于现有的材料,思考如何将其最大化、扬长避短。其次是田野过程当中的身份问题,在这一过程中,作为本地人或外地人,作为本科生,或是在这个田野社会网络中的位置,都会极大影响到我们在田野中能看到、听到的经验事实。第三,这是我们的第一次独立田野研究,我们的方法和想法都比较稚嫩,在研究过程中很容易局限于自己的视角和立场来理解田野对象的行为,但是其实应该真正了解的是研究对象自身如何理解自己的行为。

     

    第二部分·成文与写作过程(孟祥婕)

    一、成文过程

    从去年111日田野结束,到45日清明节挑战杯交稿,我们在春节前整理录音稿、春节后结合田野发现进一步阅读文献,然后在回看录音稿和继续读文献之间不断重复。2月底开学后,我们多次与王迪老师线下讨论写作思路、修改写作大纲,大概一共改了34版。3月底我们写完了初稿,和老师沟通后发现文献综述部分在结构上还存在欠缺,主要是忽略了本研究一开始提问的角度,文献综述未能反映我们对项目制究竟解决了怎样的问题的关切,最终的结论很难落到基建奇迹。老师提出,可以从项目制此前的两种主要资源整合路径,即政府威权和市场竞争这两个视角开始文献综述。46日是交稿期限,我们4日还在修改,感谢王老师的宽容和耐心。

     

     

    二、文章的结构和主要内容

    在文献综述部分,我们主要涉及了项目制的产生背景和运行逻辑。在大型社会工程的建造过程中,主要有政府与市场两种资源整合路径。但单一的政府威权主导模式常走向低效、僵化,而完全被市场竞争机制支配又会陷入混乱无序的状况。于是在政府与市场两条路径之外,出现了第三条资源整合路径——项目制,它将政治权力与经济资本结合起来,既,其灵活之处在于政府权力后退一步,为行动主体的互动提供了场域。

    在正文部分,依据项目制推行过程中涉及到的主体,我们发现了三种互动模式:

    首先,在政企互动过程中,以企业为主要组织形式的建筑行业从业人员往往秉持传统的乡土逻辑,而政府则往往执行制度规范,推行制度逻辑。两种逻辑在互动中能够彼此转译,即某逻辑以另一逻辑的形式表达出来,但前者的实质追求、基本预设以及深层目标并未改动。制度逻辑能够转译为乡土逻辑,这部分内容关涉到现代化的进步叙事在传统情境中如何落地,这个过程的意义在于将规范、专业的内容在保留核心的基础上输出为浅近易懂、灵活务实的表达。同时,传统社会人际交往的智慧在当代社会并未过时,而是以另一种方式继续发挥作用,成为建筑业信用体系制度设计重要的补充和发展,也体现了乡土逻辑向制度逻辑的转变。

    第二种互动关系是两种逻辑的叠加与互补。比如项目制的一大特色就是根据项目要求,即时组织生产要素,这样虽然可以精简资料、降低成本,但如何迅速建立起可靠的合作关系就变得非常重要。我们结合制度性信任与非制度信任的逻辑,考察了项目参与者之间正式合同与人际声誉的双重约束。

    第三部分,我们关注更广泛的社会对象与项目建设主体的互动,比如征地过程的钉子户、组织村内老人阻碍工程推进的地头蛇,传统的人际关系、宗教信仰等因素弥合了制度因素难以企及的缝隙。

    本文最终的落脚点在于,通过揭示项目制中乡土逻辑的作用发挥过程,回应了既有研究线性进化二元对立的价值判定,这一点对理解中国社会的改革进程可能比较重要。

    第三部分·参会与后续修改(丁雨辰)

    在会议投稿的过程中我们逐步意识到,在以前的课程作业、课程论文的写作训练中,我们常常以一种不甚规范、不甚严谨的格式和写作风格,写作一种质量层次仅是学生作业水平的论文。在参加挑战杯的过程中,我们初步认识到,一篇正式的本科生论文应该从研究兴趣出发,逐渐过渡到正式题目和问题的选取。我们也逐渐学习了如何进入田野,对田野资料进行总结、提炼,并从中做进一步的思考与理论对话。在投会并且按照不同会议要求修改的过程中,我们认识到原先文章的整体结构、重点选择都存在着很多问题。比如我们在挑战杯提交的论文版本中,过多地将文章的重点放在了文献综述和理论回顾方面,而较少对自己思考形成的观点进行反刍与提炼,导致文章整体头重脚轻、重点偏移。

     

     

    我们的文章一共投稿并参加了两个会议,一是在去年九月份举办的中国社会学会中的社会建设的理论与实践分论坛,二是社会CJS杂志举办的本科生论坛。

    在会议中有老师提出,很多本科生或者年轻学者雄心非常大,想要把所有的发现都放到自己的文章里,试图和一些非常大的理论对话,但是年轻学者还是需要克制这样的理论冲动,要立足于田野去理解主体的制度和行为逻辑、理解论述的讨论层面。其次,我们的文章的一个重要概念是双重逻辑,但是我们并没有把这个概念的具体意涵落实,而仅做了一些逻辑上的抽象讨论。再次,我们的案例较为单薄,这受到挑战杯从立项到完成的时间的限制以及当时疫情的影响。如果我们想要进行深入的研究,可能需要通过几年或者是更长时间的长期的观察,才能对事情的原貌进行完整的复盘。最后,老师们还指出,我们把项目制的主体直接化约为人与人的关系,其实是对前者逃避性的探究。

    这是我们研究生活中非常重要的一次田野和写作尝试。在过程中,我们也有一些小小的反思总结,对未来的研究进行了展望。当时我们没有有意找寻研究兴趣,但这其实非常重要,应该比较自然地寻找研究兴趣,使田野避免一些刻意的地方。此外,在对话理论的过程中,应该勇于破除对宏大叙述的迷恋,从小而具体的点切入,从小而具体的现实出发,还原事情发生的真实脉络。我们的思考也应如此,应该以现实为基础生根,而不要虚浮地思考和写作。

    提问环节

    问题一:你们提到有老师批评你们的层次问题,能展开讲一下吗?比如,在小包工队和建筑公司层面,两种逻辑可能占比不同,这对你们文章的结论可能有什么影响?

    丁雨辰:层次指的不是文章逻辑的层次,而是项目制是多层级的制度架构,从中央到地方政府再到到单位等,我们当时把握的结构太大了,不应该每个层级都讨论。

    问题二:当你们使用转译二元对立这些说法,是否有与拉图尔《我们从未现代过》进行对话?

    丁雨辰:我们文献综述没有综述这个,可能是以前的阅读在脑海中留下了一些记忆,在后台调动了。

    黄昕昕:转译叠加弥合这三个词提出的时候并没有基于什么理论基础,只是找到了一个逻辑觉得可以放进去。

    问题三:你们的意思是在表达从政府分配、市场竞争转变为项目制模式吗?

    孟祥婕:项目制是把两种力量结合起来,之前必然要有这两种力量,所以不是时间先后关系。

    问题四:你们提到工地同时有甲方和乙方的人,是为了更好对接吗?

    黄昕昕:工地项目部是两层的铁皮房,一楼是施工方,二楼是业主方,我们还遇到了政府派来的安全监管员。三方都会有人在,由业主方来验收,政府起到监督作用。建筑业一般是政府项目给央企,让他们再来发包给中等建筑公司。

    评议环节

    谢操:

    本研究的文献梳理扎实,在总体支配到技术治理转变的改革开放背景下,以项目制为切口,梳理制度逻辑和乡土逻辑两个概念的相关文献,并以此反思和批判将制度与乡土、传统与现代二元对立的既有范式。在理论分析层面,从制度逻辑到乡土逻辑层层递进,呈现出最初为填补项目制留白到后面两种逻辑双向互动平等交叠的动态关系,把乡土逻辑及非制度化因素提高到与制度、正式制度相等的地位。

     

     

    传统研究范式把乡土逻辑作为批判对象,正如文中所说,是一种问题解决的思维范式,预设了乡土与现代二元对立,甚至将乡土预先放置于落后和低级的位置,很容易造成理论预设切割材料。现代性作为建立在商业社会之上的价值规范,当其应用到乡土时,本身就变成了工具理性,必然和乡土的价值理性发生冲突和矛盾。

    本研究跳出这种思维范式,独辟蹊径从木石砖瓦到钢铁水泥,是近几十年中国快速城市化从乡土中国到城市中国到城乡融合的缩影这些年我们提的城乡一体化要解决的问题是要把乡土逻辑完全抹灭,走向大国大城,还是走向乡土中国如何在城市里生根发芽,真正成为具有中国社会自身文化的现代形态?就如周飞舟老师之前所说,中国大部分城市真正形态不是三里屯文化,而是无数个具有乡土逻辑的县域,这才是中国社会的最真实状态。关于项目制,渠敬东老师指出,改革开放之后国家治理从总体支配到技术治理,项目制本身是为了解决事本主义的问题,给非正式制度、乡土逻辑留下了很大空间,或者说这种逻辑与项目制就是相辅相成的。

    具体而言,本研究还有以下不足之处。比如,文中提到建筑行业本身的特殊性决定工人很难准时打卡下班,但所用论据指出靠熟人圈子互相约束的解释力不够文中一要害是建筑工人的缺位,如果访谈到更多建筑工人,他们为什么愿意不准时下班,能够让文章锦上添花。类似地,工资不能按时发放仍然继续干活,问题也没有这么简单,不能仅凭几个人的说法。按照制度逻辑,欠薪的主体责任是包工头和建筑公司,农民只有走法律路径,但政府会接盘兜底,政府与建筑商互相有默契。最后,本研究还存在只见社会结构不见的问题,应该思考如何把人带到社会学中

    点评环节

    谢雯老师:

    虽然田野只做了两天,这篇文章内容还是非常丰富,有很多有意思的田野发现,尤其是拖欠工资的部分。为什么基建奇迹能够发生一个好问题按照经济学视角,中国政府是强政府,政府投资比较明智按照社会学视角,这个事情不会那么容易发生。政府面临预算问题,项目落地与企业对接,基建奇迹发生过程中涉及种种社会问题,如何处理受损利益的群体来保持稳定。问题意识很好,只是写的过程中问题没了。乡土逻辑和制度逻辑很重要,最终还是要回答一开始提出的问题。

     

     

    包括文献和处理经验材料应该做一些增量,这个做的有点像企业组织社会学,但组织社会学在中国情境下不是一个简单的建筑公司组织,还承接着有特色的一整套政府体系,企业嵌入在中国社会中,下面又接着很强的乡土逻辑,背后有复杂的社会机理。

    项目制部分文献梳理得很不错,但这里的项目不完全是传统项目制的项目要花时间去解释,所以需要找到准确的切入点。文献入手时可以多谈政府和企业的关系,项目是怎么落地的,毕竟你们做的是企业的材料,要把项目和企业之间的关系更突出。周雪光老师的文章最相关的是《逆向软预算约束》,虽然社会福利的经济体系预算是软的,政府看到这个问题一直想硬化约束,但没有完全硬化,而是把软预算约束逆向,通过给一点好处、一些政治压力,让地方企业承担建设主体性,企业预算不足,才会出现企业工程款难以交付的问题。围绕预算的东西还是多谈资源怎么分配,钱从哪里来,钱不足怎么处理。整个建筑行业面临工程款难以交付是常态,为什么能在这种情况下使基建奇迹发生,是重要的问题。

    田耕老师:

    我很欣赏三位同学的坦诚,田野工作坊中很少有同学把研究从前到后到后续投会讲得很清楚,真实反映了本科生同学的科研状态。一研究做完,某个时期可能是一片空白的状态,不知道怎么写得更好、更专业、更规范。写完之后她们其实做了很多工作,需要寻找一些契机,从大量文字中找到灵感,对文章有新的认识重新加工。今晚的活动也是这个过程的一部分。参赛版本的文章体量非常大,说明写作中调动非常积极。但进一步修改还是要做增量,这是非常典型的研究状况,要挤干净一些东西才能为重要的东西留足空间。

    这篇文章相当主流,项目制在过去15年占据了中国社会学很大阵地某种程度上也降低了建筑行业(特别是与公共工程相关)的特殊性。基建奇迹本身看上去不是社会学家提出的问题,但好的研究第一步是从中找到社会学可以入手的地方。这篇文章用项目制运行逻辑解释基建的发生,但项目制既有成果太强大,基建部分需要同学们开发的经验特点不明显,所以谢老师说这个问题被消解掉了。并不是对一个行业了解足够清楚,就可以对抗项目制的成熟研究话语,这是已有文献与经验问题之间的互动过程。

     

     

    建筑行业的项目制,起点是央企发包,它的特点是文章可以开掘的第一步。从央企到地方建筑行业继续往下包,就有建筑行业和建筑企业内部项目单元的经营和公司之间的关系,这是包发展的第二个形态,体现在资金链永远是紧张的,你考察的企业什么情况下能或不能处理。建筑行业内发包的特点,是本文潜在的重要贡献。文章最精华的部分在于,项目制是非常规的政府之间关系的体现,但因为政府可以担当多种身份,相当于把项目制初衷抵消了,才会造成项目立不下来的特点,核心还在政府间的关系和政府行为。用它来解释建筑行业、基建领域,转译很关键,但没有现成的方法论。文想了很多方法,比如乡土逻辑信任制度的构建,现有的项目制逻辑如何转译到现象中,转译的渠道确实可以继续打造。

    作为典型的本科生研究,进入田野需要一些特别的机会,但时间很有限,而且不太可能回访,特别容易引很多文献,因为裁剪判断能力不够,需要在非常短时间内对没那么熟悉的经验领域进行看上去职业化的操作。关键在于,写完的东西不管满不满意,后面还有很长时间,对于自主性真正考验体现在还愿不愿意深入它。

    王迪老师:

    疫情状态下做田野是很难熬的,很多计划都搁浅了所以把作品先呈现出来,然后再逐渐打磨,未来是否可以回过头来填充材料,选择具体的主题来深化。研究是在有限的硬预算约束下的软操作要想到田野中的局限性时间有限,把素材剪成电影,存在大量的孔洞和疏漏语焉不详的地方首先要反思田野的反复性,它不是一锤子买卖。如果不是有特殊的机缘,前两三天建立信任关系都不太够,要有长期多轮的探索才会有发现。

     

     

    另外,报告中也提到,我们选题是侧重便利性还是考虑亲和性,有时候特别方便的选题未必能上手,看起来能够通过家人、实习进入,能到场但未必能实现有效的交流,还要考虑自己能够驾驭、长期观察。经过去三年之后,应该多做一些储备,多做一些就近条件下的田野点建设,比如在北京多建立一些田野调查基地,把实习、工作、就近观察作为田野的机会。

    报告中可以进一步展开的点,例如宗教信仰、文化融入、移民占村等,都能作为独立的选题。随着调查的深入,可以单拎出一些线索做出更深入的解释。

    最后,我觉得社会学要回应这种经典、重要、关乎中国实际发展的前沿问题,要找到社会学的关注点、切入点,比如整体中国经济为什么有活力。这不是靠宏大叙事,而是靠具体的劳动场所、劳动时间的管理,如何接受劳动条件和制度安排能够创造出奇迹。虽然有条件限制,是我们要努力的方向。

     

     



第二十一期 | 经营陌生:按摩手艺人的流动业态研究——以北京市H按摩店为例(乔澄宇 甘鹏祺 卢思薇)

     

    2023415日晚,北京大学社会学系第21期本科生田野工作坊在理科五号楼133室举行,主题为“经营陌生:按摩手艺人的流动业态研究——以北京市H按摩店为例”。北京大学社会学系2021级本科生乔澄宇、新闻与传播学院2020级本科生甘鹏祺、外国语学院2019级本科生卢思薇主讲,社会学系2020级本科生黄昕昕主持,2020级硕士研究生王思凝评议,教育学院长聘副教授王利平、社会学系长聘副教授田耕、社会学系助理教授谢雯出席并参与讨论。

    内容回顾

    一、选题及田野过程

    乔澄宇:

    我们的研究始于去年春季在社科导课程上从零开始的一个课题。大陆学界对按摩师的研究屈指可数,而其中对我们比较有启发的是黄盈盈老师指导的一篇硕论,这篇文章意在松动盲人与按摩之间貌似自然的联结。我们最开始也关注到盲人按摩师这一集残障、底层流动、具身性于一身的特殊群体,认为可以进行写作的内容很丰富,就定下了这个题目。

     

     

    我们从去年三、四月开始田野,在对比了几家学校附近的按摩店后选定了H店。这是一家典型的、中等规模的中低端按摩店。除了可行性和典型性的考虑外,我们第一次进入这家店就接触到了乔师傅这样特殊的例子,完全打破了我们先前对按摩店和按摩师的刻板印象。我们由此产生了探寻的好奇心。

    我们的田野大致可以分成三个阶段:第一阶段是尝试进入田野,以顾客的身份通过消费进入按摩店,我们没有表明研究目的,而是边按边和师傅们聊天。第二阶段,我们告知师傅我们的研究目的,消费之外,我们还会在工作日闲时进店与前台、按摩师闲谈,在周末忙时观察其工作细节、以及师傅与顾客间或师傅彼此间的互动。在第三个阶段,我们尝试进入按摩师傅在店外的生活。我们和师傅们单独相处,和他们一同前往奥森跑步、加入助跑团,也分别帮他们预约入校、带他们参观校园等,与各位师傅建立了一定的情谊。

    服务业的属性给予田野进入一定便利,但是顾客的基础身份也造成了一些局限性,师傅们很有可能在和我们的对话中进行角色表演。另一方面,我们对于盲人和底层打工者的生活有太多不了解,导致我们难以设身处地地思考他们的人生处境、理解他们做出选择时面临的限制。这些都是需要长时间田野共处才能克服的障碍,而我们现在所做的还不够。

    二、成文的两个阶段

    甘鹏祺:

    从社科导课程到挑战杯,我们的写作经历了两个写法有所区别的阶段。在写作课程论文时,我们以三位师傅的生命历程为主体,通过作为“基准”的卢师傅的故事,以及更为特殊的乔、甘两位师傅的生命故事,展示了按摩师在工作和私人生活中由于工作的独特属性获得的安全感,并通过生命史说明安全感的来源及其限度。与既往认为盲人按摩师被迫禁锢在这一行业的看法不同,我们将核心概念聚焦“职业安全感”。在田野中,我们直观的感受是,无论是盲还是不盲,按摩师的生活和工作实际上没有那么无奈或充满不稳定,反而因为手艺这一特性,他们在城市的漂泊中呈现出别样的安全感,这一观点挑战了既往将“流动”与“不稳定”挂钩的观点。

    而在课程结束后,我们继续修改和补充,形成了我们的挑战杯论文。首先,我们对“职业安全感”这个概念不太满意:因为这既不是一个严谨的社会学理论概念,也不像“手艺”“串店”那样,是师傅们自己话语体系里使用的词语。我们当时以职业安全感为标题,其实是没有找到学理化的表述。

     

     

    在今年一、二月份,我们的田野进入了第二阶段。第一个案数量增多,从三位师傅拓展到全店所有师傅。第二是观察方法的变化,我们进入的方法越来越灵活了,忙时观察,闲时访谈,还主动进入师傅们的私人生活。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写法从生命史书写变成了基于生命史基础上的专题归纳。但我们依然认为,整理师傅们生命历程非常重要,因为这是我们提炼、升华概念的根基所在。生命历程的询问能够充分展开师傅们的经历的褶皱,让我们对师傅们有更深的了解。这是我们访谈过程中最值得、也是必须做到的基础。

    在一系列的田野以后,我们遇到的最大的问题是:怎么找到一个最合适的框架,把我们这些零散的关键词全部整合在一起?我们尝试找到的关键概念是“陌生”。这个关键词的诞生也有一个过程。最初,这是和店长的聊天中生发出来的。店长总是跟我们强调,他要求H店的按摩师都不主动推销办卡。然而,美容美发业等相关研究都会关注到“预付卡”模式,认为预付费模式背后是“制造熟客”的经营逻辑。那为什么现在的按摩店H店不需要办卡,以及不需要熟客了?最终我们认为,线上平台空间兴起后的平台资本主义是导致按摩经营方式变迁,改变按摩师微观行为非常重要的原因之一是H店依靠线上平台揽客。顾客可以直接通过看距离、看好评、看综合评价来盲选店面以及按摩师。大量生客的招揽已满足他们日常客源需求,因此也就无需借鉴传统服务业强调办卡的做法。可见,相比于“办卡”,店长更看重“好评”,这微小语词的变化背后折射的是平台经济兴起所带来的按摩店经营的无声革命。

    和田老师交流时,老师很敏锐地向我们指出了这个重要的变革,并提出一个假设:按摩业是否经历了线上化、正规化后的去情感化过程?虽然田老师的假设不完全成立,但他对按摩师和顾客之间疏离关系的关注,对我们产生了很深刻的影响。我们梳理了很多服务业和身体工作的研究,发现他们基本上都强调与顾客建立起情感关系的重要性,但我们所观察的按摩师和顾客的关系却是疏离的。这也成为了我们最核心的问题意识。

    最后就是定题目和核心概念的部分,思凝师姐迅速帮我们找到了对话的对象,也就是施芸卿有关美容师的研究中“制造熟客”中的情感劳动。我们研究中最关键的几个槛都是老师和师姐帮我们跨过来的,真的很感谢老师和师姐。

    三、文章内容与结构

    卢思薇:

    在文献综述部分,我们关注到了照料工作的研究发展,以及它与情感劳动研究的互动。按摩师通过具身的按摩手艺照料顾客疲惫的身体,其劳动可被认为是照料工作。但不同于月嫂等由家庭照料延伸的劳动,按摩师更具备医疗行业的专业逻辑。同时,按摩师对顾客私人及家庭生活的介入程度也远低于月嫂等职业。

     

     

    我们的问题在于,为何按摩店不需要“制造熟客”,并和顾客产生更为亲密而稳定的联系?

    我们认为,顾客与按摩师的高流动性客观上致使按摩师无法以情感劳动的方式与顾客建立深厚的联系,按摩师独有的“按摩手艺”则会让他们遵循医疗而非情感的逻辑,主动建构专业性而非建构关系。“流动”和“手艺”可辅助理解我们所观察的按摩师群体的业态。

    我们的文章以“何以陌生—制造陌生—安置陌生”三个部分,展开核心阐述。

    第一部分,何以陌生。按摩师来到北京,是因为北京充足的客源。高速发展的服务业为配套的低端服务业带去充足的客源,但这也意味着客群的高流动性。以H按摩店为例,周边学生、白领都有自己的学业或职业周期,这导致按摩师很难与顾客展开更熟络的关系。其次,我们关注平台经济的兴起对H店经营方式的改造。H店开在隐秘的写字楼中,美团等线上空间为他们带来了必要客源。H店吸引到的是没有办卡预期的“生客”,但大量生客的招揽已然能够满足他们的日常客源需求。这种陌生的关系会变成美团平台上“H店不做推销”的好评,从而进一步招揽“生客”。第三节则讨论按摩师自身的选择,他们凭借自己的手艺,能通过频繁“串店”在流动中找到稳定,但频繁的“串店”也客观上加剧了按摩师与顾客的陌生程度。

    第二部分,制造陌生。第一小节讨论了按摩店特殊的性别比例。在按摩行业,力气和体力是入行门槛和评价标准,因而出现H店内男师傅更多。来H店消费的顾客中近六成是年轻的女性白领和女学生。男师傅多,女师傅少,需采取一定的陌生化措施来减免异性身体接触的尴尬和不安。第二小节是师傅们建构专业性的具体策略。按摩师一直被污名所缠绕。为作应对,按摩师和按摩店共同维护了“干净”的个人和店面形象,并强调自身的专业属性,把按摩技术与中医结合,并在工作过程中扮演“大夫”,通过专业话语体系和手艺共同树立起健康养生专家的形象。第三小节呈现了在手艺专业化道路上有突出表现的赵师傅和乔师傅以及他们的困境。赵师傅对按摩技术抱有热情,但是她依旧换店,提升手艺,她学习手艺的方法是在按摩店中观察模仿同事的手法。而接近行业“顶端”的乔师傅,也仍然难以在正规医疗机构获得认可和承认。

    第三部分,安置陌生。第一小节指出,按摩店以“家”作为团结技师的话语,也以寄宿制为按摩师提供落脚处,但从泉店长和赵师傅的争吵中可以看到,按摩店实际也是一个竞争场所。然而,按摩行业内的高流动性使得这种竞争得以维持在体面的状态。第二节指出,虽然“家本位”的情感为他们的工作提供了稳定的情感支撑,但不稳定才是常态。在异乡的工作使得按摩技师远离家庭纷扰,以规律、秩序和具有价值感的工作获得补偿,承担起供养家的责任。第三小节,帮扶按摩师的助盲团体由于阶层、经济的区隔无法与按摩师构成亲密关系,按摩师主观上也无融入“城里人”的意愿。

    提问环节

     

     

    Q按摩有其特殊性,对其的研究是如何与“照料”“情感劳动”等相关研究进行对话的?

    A涉及到按摩项目的,被更多关注的是高端的SPA会所中的技师,既往研究强调从业者与熟客之间如何采取不同的相处策略发展出熟客关系,对话的内容是身体劳动、情感劳动的部分。在我们所研究的选取中低端的按摩店中,而我们发现了完全不同的面貌,我们认为是对先前研究的一些拓展,也选取了这几类的研究进行对话。

    Q制造陌生是客观结构的结果还是从业者个体理性选择的结果呢?

    A除了客观上的双重高流动性以外,之前针对理发师的文献指出,和顾客间的亲密关系降低了自己的专业性,中低端按摩店的按摩师因为先前多来自重体力劳动行业或者残障的社会区隔而并不善于通过情感劳动的方式来经营,结合平台经济的特性、服务业的变迁,他们选择了另一种方式。除此之外,制造陌生也是他们的性别策略,因为中低端按摩店男性偏多,他们在给女性按摩时候就会刻意保持距离,另外也是对他们尊严的保护。另外,按摩因为自身与中医的亲缘性,也会通过制造陌生来塑造专业话语权,来维持这种提供健康建议的专业人员的形象。

    评议环节

    王思凝:

    我从去年的社科导课程开始指导了三位同学关于按摩师的研究,可谓从头至尾地见证了它的开展过程。首先,我认为三位同学从始至终以非常强的探索动力和责任感推进着这份研究。他们愿意在繁忙的课业日常中挤出时间,来进行这样一份耗时、费力还有些费钱的民族志研究,非常积极守时地与我跟进每个阶段的田野和写作进展。正是在这样踏实的点滴积累中,最后呈现了一篇非常丰富的按摩师民族志。

     

     

    相比于最初几乎只有按摩师的生命史访谈,现在的成文囊括了在店内的大量观察材料、线上平台中的店面介绍和评价、还有参与盲人助跑团的观察材料等等。特别是随着田野后期的深入,按摩师们展现出来的也不再是一片祥和,竞争、冲突这些真实存在的关系也逐渐浮现出来——这极大程度上得益于同学们持续投入的田野工作。由此他们得以勾勒出作为整全的社会存在的按摩师群像,重新界定我们对具身性手艺劳动者的认知。

    其次,三位同学能够对各种来源、各个角度、各类面向的细节材料有非常充分的捕捉和把握。比如,在按摩师“制造专业”的这一节,他们分析了在线上平台上,每位师傅怎样穿着白大褂拍照、怎样介绍自己的按摩专业经历,还有店家的起名、宣传标语等等,这些原本会被我们在“田野介绍”部分一笔带过的信息,都能被他们主动地发现其作为“呈现”本身的意义。而且他们能够细致地捕捉田野对象说某一句话时的态度、表情、姿势,对这种田野“场景”作出整全的理解,并将其体现在论文之中。凡此种种,这篇文章都是本科生同学做田野民族志一个非常好的范例。

    此外,这份研究两个阶段的成果都在一定程度上做到了“不落窠臼”。有时候,我们容易被一些主流的范式、框架、视角牵着鼻子走。但是如何对自己的经验直感和独属于自己的一手材料本身负责,应该是每一个研究者要不断反思和逼问自己的问题。按摩师小组的同学中间也曾走过弯路,但是他们最终仍然能够回归经验本身,抓住“手艺”的特点,以及一种弥漫性的“陌生”的感受,围绕着这些闪光点写出一篇在我看来很有新意的研究,这是很了不起的。本科生应该有勇气和锐气去创新,在这个过程里,体会从实求知的价值。

    但是这份研究也走到了一处瓶颈——在经过了材料的充分扩展以后如何重新收束到一个更聚焦的研究问题之上,再度组织和补充材料,并进行更深入的理论化工作。这是从薄到厚再变薄的一个过程。这一步非常困难和具有挑战。如果对比第一版和第二版写作,会发现怎样平衡生命史分析与结构分析似乎是民族志中的固有困难。第一版三个个案的写作方式具有它的亮点,第二版更偏重整个按摩行业与按摩师群像的刻画,生命史似乎只是嵌入在结构之中的材料支撑。但是如果要进一步发现问题、聚焦写作,就必须要考虑怎样更充分地带回生命史,特别是在理论工作的意义上发掘生命史材料的价值。

    总的来说,我和三位同学合作度过了非常愉快的一段时光。而且我认为大家已经非常出色地完成了由薄到厚的这一半工作,期待未来还能看到同学们更棒的成果!

    点评环节

    谢雯老师:

    这篇文章是我和澄宇聊天的时候知道的。我从读后感受上来讲,作为本科生课程论文写的不错,田野做的好,材料也很有意思,包括你们对不同角色的描摹也做的都不错。

    但是写作当中也有一些问题。第一,你们写作经历了很多阶段,从几位按摩师生命史开始写起,到成文后也有重大修改的过程,目前看来文章的层化很明显,没有整合地特别有机,这和你们理论梳理、研究方法改变有关。文章在“陌生”这一主题下只做到了形式整合,没有内容整合。

     

     

    但其实“陌生”这个概念能不能成为统合文章的概念是值得商榷的。除了概念统合,也要做到写作从问题意识到回答问题这类逻辑上的统合。你们在谈论照料工作、手艺、流动、情感劳动,每一个概念都说的很清楚,好像要告诉读者自己看过了很多,但作为成熟的写作者这个问题得改掉,写作上要更强调逻辑上的整合。

    第二,要重新思考一下研究的问题意识。你们的问题是“按摩行业为什么没有制造熟客”,这在你们第四部分就已经回答完了:流动性强的大行业里不需要制造熟客,不需要情感维持,潜在顾客多,老板也不需要制造熟客。我觉得这个问题没有很让人觉得困惑,你们需要再想一下如何让读者觉得这是一个好的问题。

    第三,围绕陌生和流动的概念来说。我觉得陌生这个概念可以有不同维度:人与人之间状态、维持专业性刻意营造的陌生、成为都市中陌生的个体等等,陌生背后有多个理论维度,如果只谈论陌生的话,分析层次就容易混淆。另外,我觉得流动是很有意思的概念,你们还讲了在流动中找到了主体性,不是鲍曼口中疏离的状态,“串店”给了他们bargaining power,因此流动性本身也是有很多维度的,我觉得流动的概念也是可以再考虑的。

    第四,研究方法上。你们一开始是用生命史的方法,到后面用工作场所民族志的方法。我个人偏好生命史的方式,我觉得回到人本身会有一些有意思的发现,例如很多从业者之前是流水线工人然后转变为按摩师的,职业转换背后的考量是什么呢?我觉得对于这些问题都是可以思考的。

    王利平老师:

    这一版本有了很多的变化,上一版可能因为时间的限制围绕在34个个案身上,这一个版本提炼出了“陌生”这个概念。我觉得写作也是有意思的。我觉得几位同学和谢雯老师都提到了,“陌生”或“制造陌生”两个概念有很多模糊的地方,需要进一步清晰化。陌生有很多层次,比如说师傅们之间、师傅和顾客之间,你们在讲陌生时其实是讲了不同层次的关系。

    对师傅们之间的关系,你们讲了师傅们能不能把按摩店当家,按摩店之外是不是有生活,作为城市打工人在城市里面很难找到稳定的寄托,这是一种陌生。这和对顾客的陌生感不是一回事情。作为城市里从业者之间的陌生感是职业的状态,尤其是你们用了手艺人的概念,这是很有意思的,你会讲到他们虽然依托同乡关系找工作,但是这一关系不是能够被依赖的关系,是比较稀薄的,后续工作展开、发展与同乡关系的联系不大。另外,我们通常会说手艺需要学徒制度,但是在按摩行业里面似乎没有师徒关系,相反,他们进入职业都很偶然,这种形态其实也不像是手艺人,更像是打工人,迅速获得职业培训然后从事工作,所以需要进一步澄清职业的特性。

     

     

    在按摩师和顾客之间,你们讲述到了平台的经营需要制造陌生,要通过制造陌生化来强调职业化特征,这和一些职业的特征相反,例如心理咨询就是要制造亲密、信任来制造工作上的关联。但按摩因为和身体属性相关,需要有一个陌生化的过程来显示出自己是更加职业化的,这种特征既和工作属性有关,也和平台策略有关,平台又和顾客群体有关。我觉得顾客群体是很重要的,哪一些群体喜欢通过平台寻找,这些群体可能就不喜欢在按摩时频繁聊天,我觉得顾客的对象本身也是有偏好的。还有你们提到从事人员是男性,可能他们原本也不是特别善于沟通和交流。所以我觉得制造陌生化以达成职业化背后可能有诸多原因,可能与职业属性、消费群体需要、从业者不善于情感沟通等等都有关,把这些讲出来我们才能够更加清楚什么是陌生。

    总结而言,我觉得有两个陌生,一个是师傅之间,第二个是师傅和顾客之间。如何把两个部分捏起来是下一个部分的工作。

    田耕老师:

    这个工作持续了一年,三位这样的状态是很少有的,从课程论文一直坚持到挑战杯,我觉得背后是非常真的向学之心,尤其是要鼓励的。第二个,田野是要花很多心思的,进入田野、维系关系等等是常用的技术,但落实是很难的,这些东西很难学、很难做。对于三位的成果,我作为老师是非常欣赏的。

     

     

    这份研究有突出优点,也有不足。从优点来说,这是一个有构思的民族志,写作也有思路容纳材料,后面继续坚持的话也有相当大的潜力。不足就是有点杂,因为承载的东西太多后,会把材料特有的力量模糊了。三位同学想过使用流动、陌生、手艺、职业安全感这些概念,而所有的思考都保留在了这一成稿里面。

    我觉得陌生有三条线。一个是制造专业的冲动,这一点和按摩在多大程度属于治疗有关,如果需要专业就需要制造边界感,边界感的存在是制造陌生的一个原因。第二就是如何把工作场所视作一个组织环境,去描写从业者之间的关系,包括情绪、生活状态、相互的认知等等,这一部分是文章里面写得分散的部分,没有那么聚焦,需要进一步改进。第三则是手艺人和顾客的关系。文献中综述了情感劳动、照料工作是想说说明按摩是具身化的手艺,本来应该有制造熟客的属性,但是田野发现他们制造熟客的动机低,我觉得这是陌生感的第三个来源。这涉及到了两个问题。第一,平台经济作为标准化机制对具身化手艺的冲击,制造熟客不如制造好评。第二,什么叫做“熟客”呢?熟客是表现为频繁亲密的交流,还是表现为频繁的选择性使用呢?制造熟悉本身可以有不同的方式。制造熟客的倾向会与各种陌生化的倾向有综合。当然对于第三层次的分析需要我们理清按摩究竟是手艺还是劳动。我觉得第三层次是复杂但非常有意思的点,但是对于顾客的访谈比较少,导致无法深入这一问题。我觉得老师们和同学提的关于陌生的问题很重要,另外也要搞清楚制造熟客的意思,这两个问题是对于扩展研究非常重要的问题。

     

     

    我们是初出茅庐的田野工作者

    磕磕绊绊,不断碰壁

    但我们热爱通过田野贴近生活

    珍惜在田野中的成长

    这是社会学之于我们的亲切含义

    在这里,我们将与你分享最真切、

    朴素的田野感受

    欢迎大家的倾听、交流与探讨

    新媒体编辑 | 曲宗

    文稿统筹 | 方弋洋

    审核 | 周伟

     



第二十二期 | 从“龙须沟”到“理想国”——五号楼车委会的停车自治实践(张释之、张琪钰)

     

    202357日晚,北京大学社会学系第22期本科生田野工作坊在理科五号楼201室举行,主题为“从‘龙须沟’到‘理想国’——五号楼车委会的停车自治实践”。北京大学社会学系2020本科生张琪钰、元培学院2020级本科生张释之主讲,外国语学院2019级本科生卢思薇主持,社会学系2022级博士研究生梁卓祺评议,社会学系教授周飞舟、副教授王迪、副教授王娟出席并参与讨论。

    内容回顾

    1选题及田野过程

    我们的研究始于上学期在田野调查实践课程上的小组作业。选择这个题目主要是考虑到田野的可及性,即能不能顺利进入田野。我们讲的故事其实就是我们家小区发生的事情,我父亲就是后面要介绍到的车委会的核心成员之一。所以,一方面,选择这个田野比较好进入,我对一些背景信息和之前的故事也比较了解;另一方面考虑到即使疫情有反复,也能较为顺利地把题目做下去。

     

     

    我们的田野位于北京市三里河地区,地理位置较为重要,主要研究对象为五号楼“车委会”。五号楼因特定历史背景与渊源,产权结构错综复杂,这也使其公共服务提供出现相当大的问题,这些潜在的制度问题被院子的环境问题和停车问题激化为外显的矛盾。五号楼最突出的矛盾在于社区内的唯一一块空地的使用方式。一方面,停车位紧张无规划,车辆随便乱停;另一方面,院子中一直是土路荒地,一下雨更是变成“烂泥塘”,物业相互推脱,迟迟得不到平整,环境很糟糕。车委会正是在这样一个背景下成立,并在成立后的几年内逐步突破了停车管理、土地平整等诸多此前未能解决的困境。我们出于对车委会这一自治组织如何解决社区公共性问题的好奇而进入了田野。

    进入田野的过程是比较顺利的。我们能够从所有访谈到的车委会成员口中“不约而同”提到的实践当中,多视角地定位到车委会发展中的一些核心事件,以此尽量地还原我们并没有亲身参与的田野全貌。这实际上是有利于我们讲一个生动活泼的“故事”的。

    就介入研究对象而言,最主要的困难就是研究对象彼此之间的矛盾。楼里有特别多的故事,居民和产权方之间积怨已久,所以以我们的身份很难接触到产权方的想法;而且居民内部也有矛盾,比如车委会成员之间就有矛盾,因此碍于我父亲的关系,一些车委会成员也难以接触到。因此我们只能把视角集中在车委会核心成员,从在他们的立场出发,尽量通过多方叙事的相互印证,尽可能地识别出田野全貌。

    从研究者的视角出发,因为我是田野中的居民,比较了解情况,但有的时候会“身在此山中”,忽视一些很重要的因素,而琪钰对田野本身没那么了解,但她从比较第三方、更客观的“上帝视角”,能够更敏锐地发现一些比较关键或者异常的因素。两个视角上的相互补足也对我们的研究有一定帮助。

     

     

    2成文过程

    张琪钰:

    从田野到写作并成文的这个过程中,我们遇到了比较大的困难。正如释之所说,因为介入方式的原因,我们获得了大量的田野资料,所以有些“乱花渐欲迷人眼”的感觉。田野的背景比较复杂,整个故事时间线也比较长,涉及的人物和事件比较多,各个要素之间的相互关系也很复杂。所以我们的田野和其他的田野比起来可能恰恰相反,关键的困难不在于田野材料太少、不够充实,而在于信息太多、故事太复杂,我们很难从中提炼出一条关键的线索,很难驾驭如此大体量的故事。这是我们的优势,可能也是我们的弊端。

    我们具体的成文过程中有两个比较关键的步骤:第一步是对田野材料进行了筛选取舍,选择了一些事件写入文章中;第二步是抓出了一条关键线索,或者说辨别出了几个关键要素,并把它们统筹在一起。

    第一步主要是在上学期的田野调查实践课上完成的。一开始我们不会取舍,什么都想抓着,许多故事在田野中受访人的口中都非常精彩。后来是周老师通过留了一项三级表格的作业给了我们很大帮助。因为想要把车委会的事儿在几百字内讲清楚,就势必要求我们对事件有一个取舍,抓住对于车委会发展而言最重要的几件大事和核心节点。我们在讨论中就回归了问题意识,才开始比较大胆地舍去了一些故事和材料,最后呈现在期末作业的一版文章中的主要是三件车委会办成的大事:铁门、平地和推墙,并在此基础上完成了初稿的写作。

    但初稿存在着相当大的问题,一方面,我们虽然讲了故事,但是故事讲得没有重点,也没能像我们希望的那样通过故事呈现背后的理。另一方面,我们这版也没能既有研究形成对话,缺少分析框架。

    正是因为初版不太尽如人意,所以我们在开学后就开始接着讨论、修改文章。这个过程中老师们给了我们很大帮助,帮助我们意识到了之前文章的不足,也指明了修改的方向。我们两个还是回归到了田野材料之中,再去讨论、提炼与归纳。在困难时,我们还是回到问题意识的原点,认为车委会能够成功的最关键的原因在于车委会的关键人物与他们采取的行动策略这两个方面,又随之发现了这两个要素的阶段性特征,由此形成了我们的结论。

     

     

    3文章内容与结论

    张释之:

    回应我们最初的研究问题,即社区如何自发地组织起来去解决公共性问题,我们归纳了两点关键的要素。其一是居民自治组织内部的法理化。一开始,车委会办事情的方式就是“招呼”,带头人出个主意,大家提意见,或者表示支持,这样围绕着关键的带头人,凝聚起有能力办事的一拨人。按照韦伯对权威类型的划分,这种权威属于克里斯马型权威,其合法性的基础在于个人的魅力。后来,随着一件件事情的解决,以及带头人的更替与成长,车委会制定了《停车规约》等章程,建立了基于规则的法理型权威,从而适应了维持日常管理和获得更广泛认可的双重需求。其二是信任范围的拓展。当车委会发展到一定阶段、面临着更大范围内的问题时,居民同样借助关键人物思路的转变,顺利选择“拥抱”行政力量,借助行政力量的帮助推动问题得到解决。居民自治组织的社会信任模式由以人际信任为主转向兼顾人际与政治双重信任,从局限于特定身份的特殊信任转变为基于特殊信任的更广泛的信任,为社区范围内公共事务的解决提供基础。这两方面的转变使得居民自治组织突破可及性困境成为可能。

    另一个我们想要强调的方面是,上述机制的变动是依赖于组织中的关键人物的。上述不同阶段转变的关键要素是由带头人带入的,通过带头人对组织行动策略的选择发挥作用。居民自治组织带头人的关键作用不仅仅体现在一腔热血和时间精力的投入上,更体现在其对于自组织发展的特定时期所面临的主要矛盾的判断,以及针对这些矛盾所运用的策略当中。本研究发现,五号楼车委会历任带头人的策略选择有同也有异。就其相同的方面而言,历任带头人都在行动中灵活运用了“政治智慧”与“关系智慧”两种策略。所谓的“政治智慧”,即车委会如何获得支持与认可,从而获得一定范围内支配公共事务的权力;所谓的“关系智慧”,则指的是车委会如何协调内部的、平行的成员及其他主要行动者之间的关系。这两重“智慧”背后更深层次的原因或许在于“社会底蕴”。五号楼的“社会底蕴”尤其体现在其作为央产房的独特性——单位制的退场并没有抹去一代人关于共产主义运动、革命文化以及集体生活的记忆,这些“生存性智慧”内化为带头人们的思想方式以及行为方式,在早已推行“街居制”的今天仍然保有鲜活的生命力,并以带头人为媒介,在车委会的自治实践发挥着重要的作用。而就其差异而言,则体现为带头人独特的、难以被结构解释的个人特质及相应的行动伦理,这也是带头人“带入”组织的独特之处,也是形塑车委会不同阶段行动逻辑的重要原因。车委会能够成功解决五号楼社区中公共事务的关键,正在于面对可及程度不同的问题时,不同带头人身上所附着的行动伦理和在其影响下形塑的车委会的行动逻辑与这些不同阶段的现实要求之间呈现出较高的适配性。

    4反思与收获

    张琪钰:

    我们的研究也在田野材料本身视角局限性、理论对话性和研究结论推广性方面存在许多不足,但在做田野的过程中也有许多收获。

    首先是在整个过程当中,我们两个觉得又快乐又痛苦——做田野的时候特别快乐,写作的时候又特别痛苦。做田野和访谈特别快乐,因为就是听人讲故事。如果这个问题是居民们真正关心的问题的话,他们会谈得很多。从中我们两个也学会了如何听别人讲话,以及许多访谈策略的运用。至于写作的过程其实是一个不断“回归初心”的过程。因为我们的田野资料比较丰富,一方面故事讲得啰嗦,故事的每一部分都想讲,很难割舍,另一方面理论对应的不精准,很容易迷失在各种理论之中,没有重点。后来我们就不断回到我们最一开始想回答的关键问题,即“车委会为什么能够成功”这个问题上。

    周老师在课上和大家说要“诚实”地面对田野,而你能达到的高度与个人生命的积淀有关。或许我们的研究存在种种有待改进之处,但是在田野的过程中,我们感到走进了一群人,了解了他们的故事,也如实地把这一段故事按照我们的体会和人生经历呈现出来了。

     

     

    提问环节

    Q五号楼社区是非常特殊的,这一特殊性不仅体现在楼宇产权不清,也表现为经过部委分房并居住至今的居民也是特殊的,而且可能和西方民主社区中的公民理想型相差很远,文章如何处理这一特殊性?

    回答:这一区别确实是非常关键的问题。文章中对这个问题稍有提及,我们将五号楼社区这种自单位制时期形成的区别于西方公民社会语境下理想社区类型的特征归结于“社会底蕴”这个概念,用以概括居民们不约而同的、相似的行动逻辑,以及集体行动得以凝聚的基础,如共同的时代记忆、身份认同等。但我们对这个问题没有做重点探讨,这可能是未来有待改进之处。

    Q文章同时处理了组织形成和集体行动两个阶段,重点放在哪一阶段?

    回答:两个阶段都是车委会发展的重要阶段,但是我们的重点可能更侧重后一个阶段。在进入田野之前,我们也抱着对两个阶段同样的好奇,但进入田野后我们发现,虽然作为研究者我们可能关心这种自治组织形成的机制是怎样的,但是进入田野后我们发现,对居民们来说集体行动的凝聚对他们来说是一个自然而然的过程,而他们的核心关切是停车问题有没有得到解决,以及如何解决的,因此和他们保持一致,我们文章的重点也更偏向于放在行动如何达成的这个问题上。

    评议环节

    梁卓祺:

    释之和琪钰的文章是关于社区如何自发地组织起来去解决公共性问题。其预想中的学术贡献有五点:1)对我国的地方治理实践上,国家力量及社会力量之间的关系进行梳理;2)对过程分析方法的应用进行细致化;3)对集体行动中“关键个体”进行质性分析;4)对普遍性信任及特殊性信任之间的关系进行梳理;5)对社区组织获取合法性的动态过程进行描述。

     

    文章成功地指出了,一个社区组织的萌芽需要基本的信任基础,还需要透过一定程度的本地知识、政治智慧、关系智慧,去建立权威,以及在更广阔层面的信任基础。对于文章的优化建立,我提出几个可供考虑的方面。

     

     

    第一,可以在“国家/社会关系”上进一步挖掘,可以发掘具有两面性或多面性的“国家”。在论文中,央企和社区书记都是广义上的国家力量,但其行为模式和立场明显不同。在这个意义上,这篇论文启示我们,广义的国家力量在微观角度上具有多面性,“国家/社会关系”有比单纯对立更复杂的互动形态。

    第二,文章有意应用了过程分析方法。释之和琪钰可以尝试去思考,过程分析和结构分析的关系是什么?建议在分析上把结构分析与过程分析进行结合,例如视“过程”发生在特定的“结构”之内,或可注意到社区组织在面对某些特定公共问题时会面临的结构性阻力。

    第三,过程分析中的重要一环是对不同关键行为体的行为模式、动机、话语等进行分析。文章较强调社区组织的能动性,而对央企的相关分析有所欠缺。这必然有田野难度造成的阻碍,但可以考虑使用某个合适的理论去假定央企的行为模式,并以此作基础去分析央企、社区组织、社区书记的三者互动过程,形成更全面的过程分析。

    概括而言,释之和琪钰的研究非常具体且扎实地描述出一个社区组织生成的过程,且归纳出几个重要因素,也指出“信任拓展”的重要性及其组成基础。在交流其间,我也看到两位同学对社会学的热爱,及在研究工作上的努力。从较为零碎的初稿,到展现出了较清晰的社区组织生成过程及丰富文献参考的终稿,体现出的是两位同学严谨的学习态度,这一点非常值得认同和鼓励!

    点评环节

    王迪老师

    这份研究首先体现了社会学学生做研究的优秀品质:是从课程中生发出的、相对长周期的、资料丰沛的一份田野研究。特别是在疫情等外部干扰的情况下,能有这么完整的时间去做一个田野,这是格外难得的。

    其次,研究的优点体现在提问视角上。学者们经常说“居民为什么不组织起来,不形成市民社会?”其实,我们研究者带入的问题应该是他人的问题,应该是研究对象在每个阶段自己遇到的问题。研究者进入田野就像是架了两个机位,一个机位是外部拍摄的、研究者的视角,另一个机位应该是讲述者的主观视角。通过这两个机位,研究同时呈现出的资料既真实,又丰富、立体。

     

     

    接下来,研究可以在两个方向上寻求拓展的可能性。第一是从表面观察向着研究对象的深层生活世界拓展。在车委会的文字、结果、最终规则的背后,有哪些不容易被看到的细节?文章中有一些说法已经比较深入了,但依然有继续挖掘的空间。比如,文章将张超作为“关键人物”,但是依然可以对此进行分析:张超采取了什么样的行动伦理和组织策略,使得他在这个位置上成为了“关键人物”?这些行动伦理背后又代表了什么样的关系形态?

    第二个层面的拓展是时间和空间意义上的。在时间上,我们可以提问,为什么在这个时间点,问题得到了解决?是否出台了最新的政策文件等?时间节点的意义可以凸显看似偶然的事件背后的结构性、约束性和必然性因素。在空间上,在拥有不同文化的城市中,解决问题的思路可能是迥异的。中国的社区分为很多类型。沈原老师区分了社区和治区,“治区”可能是没有其他意义的“住区”,纯粹商业化的“小区”。这些说法看起来都是独特的,但是背后都有一套解决问题的典型思路。文章体现出了五号楼社区承袭单位大院而来的、对问题的制度性解决方法,这就使得看似独特的案例研究凸显出了典型性。

    最后,还可以从微观到宏观进行拓展,并从中寻找理论扩展的空间。这也是很多研究面临的普遍困难。本文作结在韦伯的理论上,但是这一理论能否涵盖研究的微观发现,还有待进一步讨论。

    王娟老师

    两位同学的论文与课程作业的版本相比,在两个方面有了非常实质的进步。第一是对田野材料的取舍,这要求研究者先对问题有深度的认识,才能做好取舍。第二是对事件脉络的梳理非常清楚,这值得表扬。

     

     

    在优点之外,我在读论文时还能感受到同学们的一些纠结之处。一是对社区的独特背景问题。一方面,同学们觉得这个社区过于独特,另一方面又希望讲出这个社区的典型性。这种纠结就体现在“BX区”的化名,似乎想体现出社区的普遍性,反而使得社区的面目没有那么清晰。其实,我们做个案研究时,就是要写出田野的独特性,才能显示出田野的典型性。而且,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现代社区”只是理想型,在现实中难以找到完全的对应。五号楼社区中既存在单位大院的遗留痕迹,亦能体现出中国一线城市居民做事的方式。所以,同学们可以抛掉纠结,更加明白、畅快地讲出田野故事。

    第二个纠结之处发生在理论层面。目前,很多对社区自治的社会学研究中都暗含着对某种市民社会的理想,由此形成的研究问题和理论视角很容易反过来局限田野。这就导致文章中有些材料很“接地气”,但分析却走向了思维定式,以既定的研究视角、而非田野所得来解释,这就降低了研究的价值了。

    周飞舟老师

    本科生工作坊的初衷是要回到做田野的过程,最重要的是同学们做田野中的收获,而非最终的文章成品。只要有认真的态度,在看了文献后进入田野,就能感受到文献与田野间的差别,感受到田野中每个人的区别,最后达成对田野、对自身、对很多问题的新认识。就这点而言,两位同学做得非常好,非常热情、诚恳,在田野中的收获一定是非常大的。

     

     

    两位同学在写文章时遇到的问题和其他工作坊的小组不太一样。当下的问题是“菜”太多了,无法完全放到锅里,这个时候就特别需要问题意识。问题意识就像一盏灯,防止研究者被大量的材料引着走。另一方面,一些无法被这盏“灯”所照亮的材料,有时候是才更重要的,才是深入认识和启发的来源。所以,问题是在研究之中浮现出来的。例如,车委会的会议记录等,这些材料对于回答问题本身可能没用,但是它会影响问题意识,也应给予关注。

    第三,案例研究的代表性不是典型性,但是做案例的人经常纠结于此。每一个人都是特别的,人和社会事件没有均值,只有变量才有均值,但是人没有均值,所以也不存在人的代表性问题。

    回到文章上来,文章最后的理论努力没有呈现出文章中最精彩的部分。例如,“法理权威”和“关键个体”是不是矛盾的?同学们的整个田野中让人印象最深的地方在哪里?是在居民平地、拆铁门、推墙过程展现出的独特行动逻辑。这是一种既不完全依靠规则,也不完全打破规则,有人出主意、有人跟着干、有政府“亦正亦邪”参与的行事方式。这种独特的行动逻辑,可能才是解决社区治理“最后一公里”问题的关键,文章的典型性正在这个意义上得以凸显。

     

     

    我们是初出茅庐的田野工作者

    磕磕绊绊,不断碰壁

    但我们热爱通过田野贴近生活

    珍惜在田野中的成长

    这是社会学之于我们的亲切含义

    在这里,我们将与你分享最真切、

    朴素的田野感受

    欢迎大家的倾听、交流与探讨

    新媒体编辑 | 李金瑶

    文稿统筹 | 刘一杉

    审核 | 周伟



第二十三期 | 异托邦内的媒介盗猎:寄宿制中学学生的媒介接触与社会化研究——以H市L校“清北班”学生为例(王敏嘉、甘鹏棋、宋方凝、康亦文)

     

    2023527日晚,北京大学社会学系第23期本科生田野工作坊在理科5号楼133室举行,主题为“异托邦内的媒介盗猎:寄宿制中学学生的媒介接触与社会化研究——以HL校“清北班”学生为例”。北京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2020级本科生王敏嘉、甘鹏棋、宋方凝及社会学系2020级本科生康亦文主讲,元培学院2020级本科生张释之主持,社会学系2020级博士研究生曹润泽评议,社会学系副教授王娟、助理教授谢雯出席并参与讨论。

    田野·分享

     

     

    甘鹏祺:

    我们的报告将大致按照选题动机-概念综述-田野和方法介绍-文章概述-总结反思来讲解。

    第一部分是确定田野选题。我们的选题与我们的生命经验息息相关。我们三位同学共同毕业于L校,衡水式的寄宿制高中,熟悉学校的细节,也便于访谈和田野;但另一方面,缺乏对照又让我们很难察觉到我们的经验的特殊,而传统衡中类的报道或者研究始终不能表达我们的感觉结构。

    幸运的是,有两个点帮助我们从无言的状态中走出:第一点是一篇《和衡水中学在一起的2557天》非虚构稿件,这篇文章启发我们要从细微,但又与我们的生活相关的细节切入;第二点是敏嘉同学,她来自省会重点中学。正是我们互相交谈的过程中,我们曾经关于不带手机的循规思维才被打破。在进一步的文献搜寻中,我们发现以往的研究已经关注断连,但未关注寄宿制学校的数字断连与主动循规情况。

    沿着这一思路,我们发现了手机和电话机的对比。在我们学校,唯一具有合法性的是IC卡公用电话。这种电话机需要限时刷卡使用,无法接入电话,放置于公共空间,需要排队使用。我们想探究大家如何使用这一官方媒介。这一想法得到王洪喆老师的支持,他也鼓励我们从电话开始,探究整个学校的媒介系统。

    接下来继续由我做总结反思。我们这篇文章最想强调的两个点在于:第一,数字断连是同学们对自身所处教育环境以及未来出路所形成的洞察的结果;第二,数字断连并不意味着学生们没有青春期的需求,他们仍然会通过媒介盗猎来实现社会化。

    当然,我觉得我们的文章也仍有缺陷。首先是所有衡中类研究都会遇到的问题,我们的论文没有办法与非虚构写作拉开明显距离;第二,论文也存在概念滥用的问题,没有考虑到概念背后的谱系和阐释范围,反而可能窄化了经验材料;最后也是我们自己局内人身份的限制:我们聚焦了研究对象,但引入更多不同的学生群体,加入对比维度或许能给我们新的启发;另一方面,我们自身的位置在哪里,我们会不会太过于相信我们自己的亲身体验?当然,我们的研究已经一定程度上证明L校的稳定性,因为各种行动者共同互动的基础没有发生太大变化。但一定程度上这种稳态又是脆弱的,疫情时期大家被迫回家上课,长时间接入数字媒介,这一阶段他们怎么行动,疫情结束之后回到学校又是什么样的心态,还需要我们的进一步挖掘。

     

     

    王敏嘉:

    我将向大家介绍我们的核心概念、田野点概况及研究方法。

    我们选择了“异托邦”和“媒介盗猎”两个概念统摄全文。

    异托邦出自福柯,这个概念的意涵相对疏阔,一般用于空间社会学和文化研究领域。因此同时契合本文的两个指向,我们认为数字断连的L校是一种异托邦,而学生们通过媒介想象构建的另一个世界也是一种乌托邦。

    “盗猎”概念来自詹金斯的《文本盗猎者》,该词原意为非法捕猎,在亚文化研究中,强调通过挪用主流文化、并为其赋予新的意义,来构建另类。在媒介社会学领域,“技术盗猎”概念被用于讨论通过钻技术漏洞的空子,而展开微观抵抗。相似的,我们的文章采用“媒介盗猎”这一概念,以指涉学生们对L校官方许可的各类媒介的另类使用。

    田野点L校成立于2008年,伴随着鼓励民办学校发展的浪潮而兴起。办学十余年来,输送清北学生上百人。L校有两大显著特点:一是房地产商办学的属性。L校作为教育行业,和养老、旅游、物业行业一同被纳入Y公司的房地产商业版图,因此教学成绩与Y房地产商的商业利益直接挂钩。二是L校在特殊的全省生态位。L校在生源选拔中远不如省会城市X市的“五大名校”那样占据优势,但另一方面,L校选址为H市当地的一个国家级贫困县,因此考生可以享有国家专项计划的录取优惠,这也成为了当地考生选择在L校读书、而不是去往省会X市的原因之一。

    我们的研究对象是L校的清北班。L校班级划分的等级序列与阶梯制学费直接挂钩,学费档次在入学时便会明码标价、写在录取通知书上。在校内,L校也并非均质的“铁板一块”,清北班的生活节律被进一步规范和压缩,偷带手机的行为更是鲜见,因此是更具典型性和代表性的研究对象。

    具体来说,我们的田野开展于202212月至20233月期间,方法包括对L校学生的深度访谈与关于L校的田野调查。我们以L2020届文科清北班作为主要研究对象,选取了该班14名同学(共62人),其中3名受访者同时为本研究小组成员,因此,研究过程也构成了一次“把自己作为方法”的教育历程回访。另外,由于本文的研究对象是一个具体的班级单位,班内的同学有很多共享的生命经验与媒介盗猎经历,因此本研究还组织了4场焦点小组访谈,通过鼓励受访者之间的互动,从而拼凑出某一生态或具体事件以更完整的面貌。我们也注重采取生命历程的分析视角,借助受访者关于生命史的回溯性叙事(retrospective accounts)以了解他们的个体生活经历,以及背后的更广阔的社会制度安排。

     

     

    康亦文:

    在本部分,我将对L校实施的时空管控措施,以及清北班学生的洞察和循规进行简要介绍。

    L校对学生的管控措施是学生“断连”的客观因素。

    L校学生在空间上不具有隐私权:教室两侧的大面积透明玻璃以及前后门上的小窗提供了监管便利;宿舍区生活老师也可以监管学生的一切,还会查收违禁品。它在空间上最大程度上避免了电子产品的藏匿。

    L校的学生对时间也没有自主支配权。时间表对学生每天的时间做出了精细的切割,每一丝细缝里的时间也都被学校安排填满。在此情况下,“玩手机”反而是一种麻烦。严苛的时间表从时间上杜绝了学生使用手机的可能。

    但如果有心要用,学生还是能够找到学校在监管过程中的漏洞。那么清北班的学生为何甘于遵守校规、弃用手机?我接下来将讲到清北班的学生如何洞察到优绩至上的社会现实,并选择循规地过完高中生活。

    他们是如何洞察的?优绩主义的耳濡目染是清北班学生洞察的第一要素。尖子生在升入高中之前,就在家庭或其他社会成员的影响下意识到了高考成绩的重要性。小镇生活体验是洞察的第二要素。L校所在的H市被定位为四线城市,清北班的学生们在早期洞察到自己如何利用好高考的机会走出去,L校因其出众的高考成绩,提供了这样的机会。也有部分学生“洞察”L校享受国家高考专项政策,放弃省会名校来到L校。以求稳妥进名校。

    清北班学生在进入高中前就已洞察出自己如何在L校获得什么。这些洞察带他们走向了进一步循规。清北班学生的循规与“洞察”交织同构,它们既是小镇孩子在升学压力下的“不得已而为之”,又是其主动认可高考成功逻辑,服从并内化L校规则的过程。

    优等生的早期“循规”来自家庭和自身天赋。清北班学生从小优异的成绩使他们认可优绩主义,来到L校后,潜藏的“循规”思维转化为外显的循规行为。第二、三重循规分别是清北班学生对高考制度和L校管理的认同。高考作为一种优绩主义选拔模式,与其循规思维相契合,L校恰好给予了他们升学机会,因此同样被接受。

     

    宋方凝:

    正文部分我们从三种媒介和一个集体事件出发,尝试还原同学们的媒介盗猎行动。

    第一种媒介是IC卡公用电话。作为L校官方指定唯一合法的对外联系工具,这种电话存在诸多技术限制,如限时三分钟,和只接入不呼出。因此,很多学生在高中三年会选择压缩自身表达需求,这也进一步弱化了家庭在学生社会化过程中的作用。但局限并不意味着不存在创造性使用的空间,很多同学会用电话机谈恋爱和点外卖。在此基础上我们认为,清北班学生在经历了入学前对循规逻辑的内化之后,通过使用公用电话,再次经历了一场对自身需求合理性的再评估。

    第二种媒介是纸质刊物和电视。在清北班,翻看杂志、观看新闻节目等行为都是一种校规校纪框架下的次级调适,但深层逻辑仍然和高考逻辑相统一,是循规生对规则的进一步内化。这些纸媒在学生之间还有着独特的流通方式并构筑起共同体。由于校内可获取资源的匮乏,学生们会诉诸一些外部手段,并且在内部形成流通机制,还有学生会通过创造性文化生产生成公共化的社会经验。这样由纸媒和电视所支撑的想象也有局限性,与现实世界往往有着巨大偏差。但这种有限度的想象在异托邦内部,却是最大限度地安置了同学们的情绪与渴望,并达成艰难且微妙的平衡。

    第三种媒介是耽美小说。作为全班共享读物,耽美小说中的校园文满足了清北班同学对异托邦的想象投射,但同时这种想象不能超越他们的理性认知,尤其是高考逻辑。此外,耽美小说还会影响同学们的亲密关系观念。经过出版商审查筛选和“净化”,耽美小说为读者建构出一种无性的“纯爱”想象。在正常的社会化进程被延缓的环境下,这会在一定程度上成为开展情感关系的行动指南。虽然这种排除了现实因素的交流可以更安全地安置亲密关系想象,但与“附近”的彻底断连会忽视亲密关系在社会中的多维可能,实际上是在情感的维度上阻碍了学生的社会化过程。

    第四节将视线投向联名信事件,一场特殊的媒介仪式。清北班同学选择签署联名信,来倒逼学校管理层辞退一名引起不满的老师,这一行动极大地改变了同学们对集体的认知,在班级内部建立起一种凝聚力。与倚重于用自媒体工具推动网络舆论高潮的中产阶级行动者不同,学生们处于数字断连环境中,草稿纸成为他们唯一可盗猎的媒介,而他们也通过集体签名赋予这一媒介超越性的意义。但联名信的签署过程是有排斥性和选择性的。因此总的来看这场仪式所凝聚的共同体仍然遵循着成绩至上的逻辑。

    综合上文,L校清北班学生在接受了数字断连之后,依然主动利用学校的异托邦内的官方媒介,通过各种媒介盗猎的方式完成了一定的社会化。然而,这种社会化是有限甚至有所偏狭的,始终被高考应试教育的逻辑所裹挟。

    现场提问

     

     

    问题1:社会化是一个长期的过程,高中三年的数字断联是否真的会对同学们的社会化以及未来的发展产生巨大的影响?如何解释脱离学校环境后数字断联的失效,比如,回家后通宵玩手机,在家对媒体的接触会对同学们在学校接受的“社会化”产生冲击吗?

    回答:我们认为学校的环境对同学们来说有一个宏观的、非常大的影响,这也是我们研究的一个前提,也就是说高中是同学们建立价值观的重要时段。但我们确实是在一个比较主观的层面去感知,而没有去证明这个阶段的重要性。对于第二个问题,我们认为,报复性的使用也是不那么正常的社会化的体现。如果我们每天都能正常接入,那么可能就不会再短暂的一两天中集中地寻求一种信息接触和情感交流的解放。

    问题2:你们谈到了三重循规,但是即使学生认同高考神话、优绩主义,他们也不一定会认同学校的管理办法,认为媒介断联是实现这些目的的唯一途径。中间是不是还应该有一个过程,比如学校或者教师对学生的认知的影响?

    回答:我们所研究地区的学生在选择学校时存在三种选择,一种是管理相对宽松的本市公立学校,第二种是省会学校,第三种也就是我们研究所谈的学校。三种学校的教育风格存在明显的差异,这一点学生在择校时是清楚的。所以,我们认为入学本身已经存在着一重筛选,也就是说,同学们在选择学校的时候也就选择了一套教育模式。

    博士评议

    曹润泽:

    同学们研究的主题集中于高中生的媒介环境以及媒介的获取,他们以学校作为田野场地,展开了一场有关媒介田野的相关调研。

    我将从该课题的文献叙述与研究框架以及相关的研究方法和形成的民族志以及田野调查的过程等方面进行相关的评述。

    在概念的提出过程中,四位同学提及福柯《另类空间》演讲中异托邦的概念,并以该概念定义并描述了研究对象所处的时空环境,同时尝试用福柯对于异托邦六点功能的分析带入到整个的田野中进行论述。第二个比较广泛的概念便是“媒介盗猎”,小组内四位成员尝试用詹金斯的文本盗猎者指代的一种盗猎概念上升到了文本盗猎概念的一种阐述,后引申到技术盗猎的概念,在此基础上提出相关的媒介盗猎的概念。在有关研究对象的叙述中,组内成员分别引入了数字青年、数字原住民以及数字难民三个概念,但并没有指出相关的概念之间的联系。此外,组内成员在信息传播场域的讨论中提及了一种特殊的媒介仪式,并应用了詹姆斯凯瑞传播的仪式观相关的理论进行分析,阐述了田野中存在的一些共享仪式中的表征。

    纵观小组成员们的研究,其研究对象明确,对田野点的描述完整,并且在田野点中的时空体系相关的表述以及内生的规则与外在的影响方面,有着比较详细的逻辑上的讨论,但是并未突出其研究主题以及形成较为清晰的结论。

    其中,小组成员们收集了高考去向的相关资料,但是并没有阐述高考去向与文本的关系,以及其对媒介的影响。

    小组能够完整的呈现整个田野点的文化生态,但是对于其形成的原因以及内在的逻辑缺乏相关的描述,因而无法呈现其研究课题与研究对象之间的关系,即对媒介的一种盗猎形成的这样的一种异托邦是如何影响了高中生的生活,还是整个文本仅仅是对于高中生所在的一个时空体系的描述?

    此外,同学们对一些概念的应用还需商榷,比如詹金斯的关于同人与粉丝群体的相关的研究。詹金斯的研究内容是读者与作者之间关于文本所有权以及文本的二次创作所产生的相关的意义的阐释,以及意识控制权的争夺的关系的讨论,并突出体现了一种参与性的文化,其主题是读者与作者之间的控制关系的讨论。在此之中产生的亚文化是否能够支持‘盗猎’的概念作为整个研究的理论支撑?

    纵观整个小组的行文,文本中衔接性缺乏,即不同篇幅的理论论述以及逻辑不连贯。尽管组内小组提及了这样的一个共同体,但是并没有对这个共同体以及其与异托邦的差异进行叙述。但是,在参与式观察法的田野资料收集过程中,对于便利贴这样的一个细节的把控体现了组内同学对信息的收集能力。

    教师点评

    谢雯老师:

     

     

    同学们报告的内容很完整,展现了对自己高中生活的一个回溯性的理解。我的建议主要有以下3点。

    第一,概念的应用。文章内容的丰富性有一点被概念盖过了。大家借助“异托邦”主要是想强调difference,一层是学校和其他社会空间的不同,第二层是清北班和学校内部其他班级的差异。究竟何为“异”、学生们如何在“异托邦”中去享有青春的体验,你们在两层差异的逻辑上有点反复。另外,你们又把媒介本身当成了一种异托邦,又加了一层“异”。大家可以再去想想“异托邦”这个概念是否合适。另外,“媒介盗猎”中的“盗”涉及到合法与不合法的区分。你们既谈合法媒介的创意性使用,也谈对不合法媒介的不合法使用等等。那么,到底什么是合法的、不合法的,媒介是不是合法的,行动是不是合法的?媒介“盗猎”的核心实际上还是社会学所说的能动性“agency”,大家可以在社会学的意义上把这些问题说得更清楚一些。

    第二,研究的假设。研究默认的逻辑是,每个人,特别是00后都是数字原住民,在这样的前提下,清北班的数字断联显得很独特。但是,这个假设可能是有问题的,是不是有一些人不需要手机,也能有比较丰富的生活?我们可以绕过来想,就从清北班的学生、所谓的循规生的角度出发,材料最独特的地方是什么。

    第三,我们看到,清北班也不是一成不变的循规的。研究中的故事非常有意思,展现了“循规生”的青春。这些学生们即使选择反抗,行为也是很独特的。那么,在这种高压的环境下,比较靠近“循规生”理想型的学生,是如何实现自己的青春的?这其实就涉及到了“社会化”的问题。大家可以更细化地去思考“社会化”的概念,这些学生处在什么样的社会当中?社会化到了什么样的程度?如果是未完全的,那么完全的社会化是什么样的?

    王娟老师:

     

     

    大家的报告还是写得很好的。我们很鼓励本科生做和个体生命经验相结合的研究,通过研究反思自己的生活,这也是从事社会科学研究很有益的事情。另一方面,大家作为初学者,也需要找一个自己更容易进入的田野。你们运用了很多田野中少用到的方法,比如焦点小组。

    但是,做一个你们很熟悉的选题也是困难的,如何跳出局内人的视角?你们跳出了一小步,但是还不够大。你们在回看自己的学校,回看这一套制度,但写的还是你们的世代,这个随着人生阅历和阅读的增长,你们日后可以从更大的视角来看这个问题。下面我谈一些可以改进的点。

    第一,你们把“数字断联”作为了学校的一个特点。一个衡水式的中学对各个方面都有严格的控制,不让使用手机是严格控制的一部分。超常规的严格控制,你们可能觉得这个词很普通,可以之后再找一个词来替代,但这个概念是比“数字断联”更大的,不带手机只是严格控制的一部分。研究有点过于强调“不带手机”了。

    第二,你们谈数字断联,从而得出学生的社会化进程有偏狭。天天接触手机的学生,就会有一种更不一样的对世界的认知吗?你们前面反思了数字鸿沟的文献,这里的反思其实并不彻底,最终你们得出的结论也延续了文献综述时的倾向和思路。研究衡水模式好像必须最后要落脚到批判吗?其实不需要这样。

    第三,你们选择的题目没有反映你们研究的内容。你们写的其实是循规生视角下的学业历程。衡水模式有名气之后有非常多的批判。但你们讲的不只是控制与反抗,而是循规生们既有自我控制又有能动性的故事。这个视角是重要的,但是题目没有展现。

    最后再说一些写作的小问题。文章中有一些地名忘记匿名化。另外,大家开篇以“笔者”的经历引出研究,这里的处理需要再斟酌一下。

     

     

    我们是初出茅庐的田野工作者

    磕磕绊绊,不断碰壁

    但我们热爱通过田野贴近生活

    珍惜在田野中的成长

    这是社会学之于我们的亲切含义

    在这里,我们将与你分享最真切、

    朴素的田野感受

    欢迎大家的倾听、交流与探讨

    新媒体编辑 | 曲宗

    审核 | 周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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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期 | 行止有据:乡村民办幼儿园的时势适应与优势培塑(陈雨涵、程思璇、苟钟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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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3115日晚,北京大学社会学系第24期本科生田野工作坊在理科五号楼201室举行,主题为“行止有据:乡村民办幼儿园的时势适应与优势培塑”。北京大学社会学系2021级本科生陈雨涵、程思璇、苟钟月主讲,新闻与传播学院2021级本科生金姝含主持,社会学系2022级博士研究生许方毅评议,社会学系教授杨善华、副教授王迪、副教授田耕出席并参与讨论。

    内容回顾

    研究介绍

    我们以福建省一所民办幼儿园的发展历程为例,考察在政策变动收紧、周边同类幼儿园竞争愈发激烈的复杂环境中,它是如何利用乡土社会的特质与资源,趋利避害,在维持自身存续的同时,保证了公共服务的有序提供。我们初步发现,X幼儿园以“识别”作为措施选择的前提,根据不同情境有针对性地发挥“保护性能力”和“建设性能力”。

    从文献中,我们获得了一些视角上的参考。包括村庄公共事业提供、基层主体在执行与被执行之间寻求的平衡以及三层主体行动逻辑,帮助我们理解幼儿园的决策。我们也希望关注从结构主义向建构主义的转向,注重幼儿园的主体能动性。

    首先,X幼儿园需要识别能力作为所有行动的基础。我们将之根据对象分为三类,分别与乡土、制度和利益对应。在乡土环境下,它需要识别自己的行事所依,会根据不同情境,选择是顺从于村庄成俗,还是通过正规手段保障自身权益。在政府管理的要求下,幼儿园也会识别政策要求的底线。政府对乡村学前教育的重视使得幼儿园需要面对更多检查和要求,想要长久生存,就需要识别政策执行中的灵活空间。这种能力是习得的,随着和政府打交道的经验更加丰富,幼儿园也就能够更理性地判断采取何种行为是否必要。在幼儿园的经营过程中,迎合家长需求是持续生存的必要条件,幼儿园需要额外投入创造优势,因此也要权衡利弊,以最低代价获取最大收益。X幼儿园形成了一套有理有据的行事逻辑,其时势判断的过程,实际上也是与周边各类主体双向互动,相互妥协的过程。而识别能力作为顺从、变通等具体手段应用的依据,无疑也是助力其存续发展的关键之举。

    其次,我们将X幼儿园消解环境阻力、减少负面影响的行为概括为幼儿园的保护性能力,在不同情景中表现为搁置、糊弄和化解三种做法。比如面对政府去小学化的政策和家长的需求时,幼儿园选择把学前班改名为大二班,但教学上依然保持一年级的课业内容,政府检查时也在回避这种矛盾。在其它情况下,幼儿园可能会将政策糊弄过去。校安问题发生后,幼儿园被要求聘请保安,X幼儿园把一名教师上报为保安以应付检查。至于疫情期间核酸检测这种不得不按时准确完成的要求,幼儿园只能开私家车带学生前往检测点,使用化解的手段以最低成本完成。在保护性能力中的三种情况中,根据外界要求的强度,X幼儿园会选择自己的应对措施。

    最后,建设性能力的发挥让X幼儿园在最大程度上保有并开拓利益。面对公办幼儿园的冲击,民办幼儿园找到了自己的竞争优势,包括通过教师亲缘关系招收学生、设置灵活的接送时间和教学内容等。相比其他幼儿园,X幼儿园在一些方面略显逊色,但X幼儿园并没有进行额外修正,而是将自己的中心位置说成是环境安全,用外聘教师的专业性解释没有村内教师作为亲缘纽带的缺点。它也会积极完成政府要求,借以提升形象。C园长积极联络各园长,共同磋商统一收费招生等事宜,形成了一个长期稳定的共同体。X幼儿园也会主动打造优势,例如积极与舞蹈培训机构联名。更重要的是,它努力维持自己在共同体和家长中的好口碑。在不同的情境下,X幼儿园发挥建设性能力的能动性不同,这建立在X幼儿园对自身状况和乡土环境的准确认识之上,也正是由于它对自身局限性的了解,才造就了这种保守而稳健的经营风格。

    在这篇文章中,我们通过深入了解X幼儿园的经营历程,看到了基层经营者对多主体之间的矛盾及复杂环境中多重危机的化解,即识变、应变与求变的三个阶段。我们认为,幼儿园是极具能动性的主体,在与乡村熟人网络、政府和市场三种力量的博弈中,把握了正式和非正式两类关系,产生了识别、保护性和建设性三种能力,幼儿园彰显出了一种保守的经营风格,在应对压力的同时谋求稳定的增长。

     

     

    反思

    对论文的修改

    我们的修改主要集中在建设性能力部分。原先这部分分为“公私之间”“民办之间”以及“竞争中的平衡”,和“识别”以及“保护性能力”的组织方式存在着较大差异,前两类是从行为出发,较为浑然一体;但是建设性能力变成了以对象划分,很难概括出具体行为类型。这是因为写初稿的时间紧迫,这部分的材料又比较欠缺,只能强行编织出和保护性相对的建设性能力。

    等我们进入田野工作坊的周期,就要重新面对并不完善的“建设性能力”。许方毅学长建议我们重新梳理内容,寻找可以进一步挖掘背后原因的地方,并对这所幼儿园园长的性格以及由此导致的经营风格进行探索。我们原先将X幼儿园作为一个组织进行考量,但实际上它更类似于一个小作坊,受到经营者个人性格的影响。

    我们由此发现其最显著的经营风格是“保守”:C园长是科班出身,且资源调配能力比较有限,这两重因素使其在相关决策上也会更加保守。但它的保守特点跟我们想要强调的“建设性”好像存在矛盾。在明确承认它的保守性之后,怎么让它保守又能动,有些畏手畏脚,又主动开拓利润空间呢?

    经过多次讨论与补充访谈,我们将对建设性的理解从狭隘的“开拓”扩展,承认了保守贯穿始终,并强调正因如此它拥有并创造出一些比较优势。

     

     

    不足与反思

    首先是文献部分。我们虽然阅读了不少文献,但思考正文组织方式的时候,并没有带着从文献中获得的视角;而我们的阅读储备,也不足以让每一个想法都有文献可以依托。这不仅让我们每一步都在顾虑,也使文章呈现出割裂状态,但最终我们还是把重心放在了正文修改上。我们想借此机会求教,如何带着文献思考问题组织材料,更好地与之对话?

    再而是正文结构。文章的整体结构,是我们最有意向改动的。识别、保护、建设不过是一些既有的概念,我们把材料套进去,并没有提出自己的东西。在修改时,我们非常想突破框架,找到新的线索串联材料。但我们的思路处处被限制,虽然认为一定有更好的结构存在,但想不出来。这可能是因为我们虽然有修改的意愿,但也缺乏推翻重来的魄力。此外,我们太过纠结材料的细节,也导致很难有整体性突破。

    对田野过程的反思上,我们第一次田野的时间比较短,满打满算就是五天的时间,对一些事件本身的挖掘还是太依赖于我过去的经验。我暑假重回幼儿园也很难有什么新的发现了,而这时候又没有她俩提供一个比较不一样的视角。另外,我们仨因为对材料太熟悉,也很难从中生产出新的想法。因此,一直贯穿我们写作和修改过程的问题是:究竟怎么对已有的田野材料重新陌生化,避免陷入过于熟悉而思路受限的困境呢?

    另外,因为我和C园长的关系,我们进入田野有非常便利的条件。但我们对X幼儿园的深入了解,是以对其他幼儿园的不了解为代价的。我们所能获得的关于其他幼儿园的材料,说到底只是X幼儿园的一面之辞。我曾经以人情往来的由头去拜访另一所幼儿园的园长,但当我将话题往这个方向探的时候,他就开始大谈特谈场面话。我们尝试了解X幼儿园在村内的口碑,但我们能接触的对象往往也不客观。

    在访谈家长时,我们也屡屡碰壁。真正进入田野后,即使我的确也勉强算是本地村民,但当我们三个那样出现在村中,还是很明显地会被视为他者。最后是C园长给我们找了一个愿意配合的家长,但总体而言她的个人情况不太具有代表性。

    从田野回到文章,我们其实还有一些疑问。在挑战杯终审答辩时,我们被问到幼儿园经验的推广价值。一方面我们认为这些能力具有推广意义,但又催生于特殊环境,在加上“保守”的特点之后,我们觉得更为困难:村内的其他民办幼儿园是不是更接近更多乡村民办幼儿园的常态呢?我们究竟是只研究这个幼儿园,还是想让它对一些共性的问题有所回应呢?过于强调它本身的独特性会不会让文章丧失了这方面的价值呢?这都是我们感到疑惑的问题。

    评议环节

    许方毅

     

     

    感谢三位同学精彩的写作,这篇论文对本科生来说已经是很优秀的田野调查。从暑假到现在我们有过好几次的讨论,我想在这里结合讨论修改的历程,谈三方面的问题,一个是关于文章中具体的分析,一个是关于经营者保守气质的问题,最后一个是关于理论框架的反思。

    我在阅读初稿的过程中最主要的困惑来自于论文的框架。在这个框架下,最内核的是识别和应对的行为,保护性能力因而成了写作的核心,但关于建设性能力的论述就显得相对脱节。保护性能力指的是幼儿园怎样面对政策需求,这部分讨论是最集中的,也构成了第一稿文章的主干。这样一个应对与识别相呼应,形成了完整的链条,围绕如何识别政府的政策并在不同程度上给予应对展开。相比之下,其他层次的识别比如对乡土习俗、市场需求的认识很多时候并不突出。因而,文章原本的核心正是在与政府打交道的识别和应对环节上,这里面其实存在着更多可以讨论的问题。比如在对保护性能力的分析中,文章非常清楚地区分了搁置、糊弄、化解三种行为,在非常细致的分析当中,也体现出应对政策其实是一个需要主体不断反思的问题,政策要求带来的成本变动不居,也与经营者对市场需求的判断相关。但恰恰在对这个层次的交互上论文有些薄弱,读下来的感受与其说是谈保护性能力和建设性能力,不如说是一部分谈跟政府打交道,一部分谈跟市场、学生家长打交道。与此同时,跟市场打交道也大部分不是一个积极的、开拓进取的行为,反而是消极地应付比如说竞争对手的行为。问题在这里:为什么我们一般理解为积极的市场行为在X幼儿园这里体现出一种保守的经营样式?这是一种策略、气质还是习惯?所以我们讨论中的焦点落在了:怎样去更好地理解建设性能力背后的主动性?这种主动性怎样去更好地贴合经营者的形象?

    这引向了第二个问题,关于对经营者气质的反思。经营者在整个乡村民办幼儿园中取得的优势不是来源于积极的进取,而是发源于保守和稳妥的经营态度。这与经营者独特的处境有关,也与幼儿园竞争的整个格局有关。那么,这个气质是不是乡村民办幼儿园的典型?或者说,要办好一所乡村民办幼儿园是不是就需要这样的气质?在这个意义上,与企业不同,尤其是经营乡村民办幼儿园的独特之处在什么地方?一方面要应对大量的行政检查和要求,另一方面还要跟学生家长面对面地打交道,人们说乡村民办幼儿园是“办教育的而不是赚钱的”,这是很重要的一个判断。我们能够感受到这种保守的气质和乡村民办幼儿园的亲和性,但这种气质也是田野研究中最难去描述的部分。怎样去描述一个朴实、诚恳而保守的经营者形象和气质,是论文修改中需要进一步思考的问题。

    第三点,进一步涉及到这种气质和文章概念框架的关系:识别、保护性和建设性能力作为中层概念,和理论有怎样的关系?与我们具体的经验感受有怎样的关系?用清晰的理论框架整理材料是初学者进入田野很重要的一步,在这方面三位作者做了很大的努力,也贯彻着密切的合作,是很成功的。但进一步说,如何避免这样的概念框架成为不上不下的中层理论?调研中最大的特点是,虽然有形式化的框架,但非常鲜明地捕捉到了经营者保守的气质,这是我们阅读中可以感受到的,而且传达给了读者。换句话说,文章中三种能力的框架本身是与这种气质相符的。当他们选择这种框架去讲述这个故事的时候,其实是已经感受到了C园长个人的色彩,只是那时还不够自觉。在这个意义上,对文章的反思其实对我而言也是一种反思,三位作者最初想要突破既有的框架,但作为指导者的我无法重建一个新的框架,我最重要的工作是帮助她们整理分析材料,帮助她们激活材料框架背后的感受力,帮助她们认识到框架背后已经蕴含着这种人格的气质。这样一种反思是帮助她们对自己的反思,即认识到自己的写作在什么意义上受到田野对象的感染而不自知。在这个意义上,对理论框架的自觉也是对田野对象人格气质的自觉。

    提问环节

    请问你们在研究过程中,是怎样从对一个幼儿园的研究上升为对行动逻辑的研究?

     

     

    我们受到了之前田野工作坊的一篇文章的影响(田野工作坊 | 从木石砖瓦到钢铁水泥:项目制中多主体互动的双逻辑路径)。当我们确定下幼儿园作为田野对象时,行动逻辑这样的视角已经进入到了我们的思考当中。王迪老师也在和我们的讨论中向我们推荐了相关书籍,并启发我们不只把它看作一个乡村幼儿园,而是看作乡村中的公共服务,由此来一般性地把握这个现象。另一方面,在进入田野之前我们已经意识到,这个田野是极具乡土性的,行动逻辑的分析视角非常适合带入到访谈和讨论中。不过这也正如我们后续反思得那样,不是完全从田野中得到分析的框架,而是从最开始就带有了一些理论上的设想。

    点评环节

    杨善华老师

     

     

    这篇文章的材料非常深入,呈现出了人际互动中难以言说的东西。作者能够挖到这样的材料,为认识到中国社会的真实,可以说是大大地前进了一步。这篇文章体现出田野工作坊的目的,也就是通过报告田野研究的过程,来了解真正的田野怎么去做,怎样从一开始模糊的选题,进入田野,通过不断地访问人,甚至不断地碰壁,回来反思、讨论、再重新调查,一遍遍完成这样的过程。

    我曾经听过以前对初稿的报告,而更加欣赏今天的发言,因为这次发言充满了对田野的反思,最重要的是不仅看到了田野工作有进步,更多地看到了局限和不足,这个对于日后再做田野非常重要,你们所反思和认识的问题变成了宝贵的财富,以后的田野也会需要考虑类似的问题。比如你们讲到的,田野进入的便利条件也限制了搜集材料的全面性,无法了解到其他幼儿园办学的真实情况,这是一个很难处理的问题。对类似问题的整理和反思,变成自己的经验教训,价值就超出了这篇论文本身。田野调查的实践,本身的过程是最为重要的。

    田耕老师

     

     

    办田野工作坊的初衷,其中一点就是研究生同学需要教学和学术指导的经验。这个在目前的研究生培养中相对匮乏。这个目标在本组评议人的发言中得到了充分的体现。指导也是一个理解的过程,体现在不只是研究结果的好坏,而且是从研究本身想去发掘的问题去理解,这是学术评价和判断的关键部分。不同于消极的学术评价,积极的学术意见代入感非常强,与此同时意见性或偏见性可能也会很强,这两者很难平衡。但做研究需要这样的意见,因为它会很强地冲击你的一些习惯。这个研究特别代表了社会学的一种田野工作倾向,即熟人关系造就的研究机会,当然省去了很多浮在外面的东西,但习以为常的危险是非常大的,这时你就需要强大的甚至是带着偏见的意见,来冲击你既有的想象。这样,一个主动的文章和主动的阅读意见之间可以相得益彰。

    具体到这篇文章,第一个印象是田野所在地闽南的乡土性,很难读出来。文章选择的写法是机制性的,因而很难体现出这种非常重要的地方的区域色彩,这方面需要在未来做研究时拿回来。田野研究中对区域和地方的认知是很关键的,扑面而来的气息、说话使用的语言等等,要把这个感觉说出来,需要呈现闽南的地方色彩。

    第二个写法上可以讨论的问题,也是非常常见的:田野一方面引人注目的故事非常多,很难把一个故事完整地从头到尾写完,另一方面存在先在的焦虑,总是担心理论框架上缺乏,变得散漫。这篇文章体现出基本叙事的单元是一系列小概念,而不是人物、事件、情绪。这样故事中很难体现出乡土气息,基本叙事元素遭到了很大的裂解。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情况?文章中有很多因地制宜的应对行为,理论非常需要在这种事件的机制上面下功夫,从这些事件中生长出非常具有解释力的概念。但文章的叙事往往是事后总结,现场感就没有了。因而以往关于行动的概念有些是很难用的。我们常常对一个概念的机理理解没有问题,但概念使用的场景需要作者有很强烈的把握。这篇文章特别有意思的部分是使用各种非正式的关系,类似一个武器库,不断调动这些东西。在这个能力上,C园长的体认和别人可能就是不一样。能不能把这些东西写出来,和强大的叙事能力是绑定在一起的,这需要你对整个研究能够在脑子里展开动态感的图像,变成一个相当精彩的电影。把概念变得动起来,是很大的一个考验,对社会学本身也是一个有挑战性的长期努力的目标。

    王迪老师

     

     

    对这篇文章的讨论带来了一些对研究过程更抽象的一般性的思考。社会学给各位同学提供了选题的重要视角,但这个学科很多时候也会“灯下黑”:比较热衷于观察制度、结构、政府、企业、变迁,即便是目光放到底层,关注小人物、弱者、冲突等等,反倒是特别具有普遍性、特别没有典型性的普通人会被常常忽略。更容易被忽略的是我们身边的普通人,最熟悉的人,家人、亲人、朋友甚至是自己。似乎社会学变得越来越没意思,因为没有自己的代入感,丧失了对周遭的人的关切。因而我们需要把身边的亲切的人纳入到观看的视野当中,避免“灯下黑”。这会有一些好处,这种研究过程会让我们更容易进入,尽管有一些缺点,但至少可以获得一些真实地、有价值地透视中国社会的条件和机缘。更长远的视角来看,从身边的普通人入手,也能让我们了解到各种类型和境况,不必舍近求远去寻找那些自己不了解的他者,反倒放弃了自己熟悉的此间。这是我们特别鼓励的,尤其是在本科,在一个学期、一门课上的研究尝试。

    进一步,这涉及如何看待研究的周期性的问题。研究的第一个周期是小的项目、竞赛、课程的周期,作品往往是“材料糙、分析浅、结论硬”。第二个是如何把研究打磨得更加光滑的周期,这个周期需要更长的时间完成,反复地琢磨、考量,重新进入田野,以及对用词的甄别和比较,由此形成了看起来在目前阶段还不错的说法,这是“念念不忘,必有回响”的研究过程。当然这还不够,因为除了研究的周期之外这还涉及到一个事件的周期、事业的周期,这样的周期会把很多东西完整地暴露出来。保护性能力、建设性能力在目前的材料中表现和暴露得不足,但在更长的事件周期中一定会有。没有见证完整导致材料和田野的缺失,只是回溯性的叙事、拼凑的概念,导致了研究缺乏现场感和事件感。这些都能从研究周期中找到源头和回应,因而事件周期能不能完整地跟下来很重要。最后是更漫长的生命周期。研究者克服身份和立场的局限性,依赖于自身的生命周期的扩展,作为学生和外来的观察者是无法获得作为家长的体验的。文化共享、体验上对话的可能,只能靠生命的推进、角色的扩充。

    最后,关于结论的代表性的讨论也有新的启发。不同的社区底色、地域文化一定是有差异的,而其中普遍性和一般性的东西其实是对逻辑、认知的讨论。在这个意义上,园长保守、顾虑,想要建设又谨慎,其实就是中国人的常态,想做一些事情但没有特别大的试错空间。幼儿园的经验有没有推广性?没有。但做事的逻辑和方式,是可以有所推广的,这是最真实的、常态化的中国人的特征。因此,对这个结论的概括,从“行止有据”到今天可以说就是“知进退”:“知”就是识别能力,“进”就是建设性能力,“退”就是保护性能力。这可以说是中国人的智慧,做事有分寸。这是结论从事实的层面上进行整合和串联的方式,文章目前的结构也能在一定程度上回答这个问题。当然,困扰在于这种中国本土式概念是不是跟社会学范式中的理论框架进行对话,还是我们满足于这种事实性和经验性的解释即止,这是我们在理论框架和文本叙事之间需要做的更加长远的思考。

     

     

    我们是初出茅庐的田野工作者

    磕磕绊绊,不断碰壁

    但我们热爱通过田野贴近生活

    珍惜在田野中的成长

    这是社会学之于我们的亲切含义

    在这里,我们将与你分享最真切、

    朴素的田野感受

    欢迎大家的倾听、交流与探讨

    新媒体编辑 | 朱婧茜

    审核 | 周伟



第二十五期 | “做家长”——医疗慈善项目中陪护母亲的角色适应(黄怀璞、范欣乐、金姝含)

    20231117日晚,北京大学社会学系第25期本科生田野工作坊在理科五号楼133室举行,主题为做家长”——医疗慈善项目中陪护母亲的角色适应。北京大学元培学院2019级黄怀璞、元培学院2021级范欣乐、新闻与传播学院2021级金姝含主讲,社会学系2021级本科生杨乐萱主持,社会学系2022级硕士研究生刘一杉评议,社会学系教授杨善华、教授刘爱玉老师出席并参与讨论。

    内容回顾

     

     

    【进入田野】

    这篇论文是在一门从零开始进入田野的方法课里逐渐成型的。在我们与一名耳鼻喉科的医生进行预访谈时,她给我们推荐了好朋友柳主任。柳主任在北京某大型综合医院的小儿心脏外科担任主任医师,近十年来都在负责边远贫困地区先心病患儿的慈善救助项目。他为我们提供了初步的问题意识:即使慈善项目已经负担起高昂的手术费与住院费,许多患病家庭依然拒绝赴京治疗,其背后存在哪些复杂的利益和情感权衡?

     

     

    【田野介绍】

    我们创新地用一分钟短剧的形式,尝试给老师同学们更直观地呈现医院这一田野场景,并介绍了我们的田野故事:一些有先天性心脏病孩子的贫困家庭,通过种种渠道接触到了医院的慈善项目。他们获得了医院免除了所有的医疗费用的承诺。但其中只有一部分家庭选择接受这个机会,带孩子来到北京。来到北京后,在医院只允许一位陪护家长的情况下,一般是母亲陪孩子住进医院,父亲在外另找住所。这些陪护母亲们在医院中经历了种种困难和不适,在这一过程中她们逐渐探索自己做家长的方式。

    我们同时坦率地承认,这一田野主题并不是一开始就确定的;相反,它几经波折修改。一开始,由于首先访谈了慈善项目的负责医生,我们带着他给我们的问题进入了田野:为什么在有慈善基金帮助的情况下,仍然有家庭不愿意来北京给孩子做手术?然而我们很快发现,我们根本接触不到不愿意来北京就诊的家庭,收集材料十分困难。

    随着我们对第一批保山来的访谈对象的接触,我们发现他们都不约而同地提到一个人——“老会长。因此,我们将目光转向老会长,试图将访谈的重心放到中间人之上。但这个主题也面临同样的困难,即我们并接触不到这一中间人,只能向访谈对象询问而间接勾勒出他的行动,不够直观。

    我们重新整理材料和访谈,与几位陪护家长的访谈让我们感受到他们在孩子的整个医疗过程中的能动性与作用。我们尝试将目光放到陪护家长身上,将田野主题换为:接力棒,希望描述慈善资源向基层传导的过程。

    但即使这样,所访谈的内容还是与面前的田野相去甚远,我们要求访谈对象不断回忆几个月前的事情,却忽略了他们眼前正在经历的一切。再次访谈时,母亲们的焦虑、孩子身体状况的突然恶化、其他非慈善项目家庭在医院中的表现,将我们的关注吸引到住院这一过程之上,而非将其视为某种结果。最终,我们决定将关注点放到访谈对象们最关心的问题上来——即孩子入院、住院的全过程,尝试以陪护母亲们为主角,勾勒出她们陪孩子医疗的全过程。做家长成了我们最终的主题。

     

     

    【写作过程】

    文献对话可以归结为一种主体一个情境

    我们的主题聚焦在陪护母亲这一主体身上,借鉴课堂阅读书目Boys in White里医学生在学校场域中的社会化过程,我们认为母亲们在这一经历中会习得新的社会准则与自我训,也类似于某种历时短、形塑有限的角色适应过程。而她们扮演的具体角色,使用暗含中产阶层与精英意味的母职概念不够妥切,而是更接近于西方学界中parenting的家长。

    我们的主体设定在患互动的情境中。西方学界关于患互动的基础理论揭示出贫下阶层依然在表达个人观点和接收病情信息时都处于相对弱势。在延伸理论中,中国的传统文化语境下患儿家属在场同样是医患关系进行运转的重要一环。在针对重症的医疗资源尚不充足的情况下,医院难以满足所有患儿父母的沟通与赋能需求。

     

     

    在此基础上我们展开了主体内容的写作,主要从角色进入、角色紧张与角色担当三个分步骤来讲述角色适应的过程。

    在角色进入部分中,我们重点在于关注母亲得以承担起家长角色的前期过程。其顺势在于,对于面对高昂治疗开销的贫困家庭、面对凶险病情的爱子心切的农村父母,慈善项目就像幸运星突然降临。但逆境在于,对项目可信度的质疑、不菲的陪护费用让保守的家庭成员望而生畏;救子情切的母亲们必须冲破原先保姆性的家庭主妇角色,勇敢地担当起少数派,为孩子谋取治疗。

    在角色紧张部分中,由于身份背景所带来的多重弱势,常常作为陪护者的母亲无法满足家庭与医院双方角色期待的要求;并且这两重角色期待彼此之间也会产生冲突互斥。在这一侧面的要求中,医院所要求的医疗知识与完全理性,常常与陪护母亲欠缺的文化资本、消减的社会资本、拮据的经济资本与溢出的情感相冲突。在这一侧面中,母亲出于限制来京开销与确保患儿健康的考量,想要成为一家之长进行全盘掌控的诉求,也会与医院对服从性的强制要求相抵触,并受到自身角色不成熟性的削弱,使母亲们生发出强烈的失控感。

    在角色适应部分,面对着医院工具理性式的角色期待和治疗流程黑箱一般的不确定性,年轻的陪护母亲们为了担当角色,采用各种策略:在听安排挨过去,进行心态调整与自我催眠;在对抗疾病的共同经历与地缘亲密性中结盟,形成一个互帮互助的家长团体;在特殊情况下另辟蹊径,通过强行医闹等病急乱投医的下下策来获取经济资源。

     

     

    【探索过程】

    论文将所有的弱势条件与互动行为条分缕析,使内容显示出了不符合现实之错杂的规整性;也将所有生动而鲜明的个案拆分成了片段式的语言,丧失了其本身的独特性。在一杉学姐的建议下,我们决定借鉴《扫地出门》,选取具有典型性和代表性的个案,进行非虚构写作的尝试,以此忘却理论、取代说理,强调情境性与体验感。

    【论文改写】

    在角色进入这一部分,我们保留了主要案例和中心主旨,重点讲述蕊蕊妈妈为了带蕊蕊来医院,和婆家斗争的故事,尝试还原的场景是,年轻母亲们在是否来北京这一重要决策中第一次成为家庭的主导者家长。这一决定背后的家庭博弈是复杂的,而最终赢得博弈的母亲们身上同时也背负了巨大的家庭压力,这影响了她们在医院中的行动。

    角色紧张部分在保留首尾说理与分析的基础上,改变为典型陪护母亲衔梅线性的、完整的一体化叙事,并使用中产阶层家庭、退伍军人家庭等对比鲜明的其他个案与蒙太奇式放映而过的群像进行辅助叙事。

    第三部分角色担当:困境下的家长互助与自救主要讲的是这些身处弱势的家长在既定条件下采用了怎样的策略来互助与自救,以获得掌控感并最终达成医治孩子的目的。改写保留了这部分的基本结构与中心主旨,而作出改动的是利用事例的方式,它们不再只是说理的辅助,而是主体。说理是由故事衍生推导而出的,故事的占比也较上一版更大。不同于主采一个典型事例,这一部分主要是群像呈现和场景复现,希望通过叙事把读者带回当时当刻的具体情景中。

     

     

    【反思与问题】

    距离我们第一次到解放军医院心脏外科这个田野去接触慈善项目先心病儿童家庭,已经过去半年多了。当我们现在再回头看这次田野经历,确实有很多不足与困惑。

    首先是前后两版写作的探索。我们尝试借鉴《扫地出门》的写作手法,非虚构是否能成为社会学写作的一种新未来?在所谓正统论文大行其道的局面之下,非虚构作为一种论文写作方式是否可能、是否合适、是否有意义?

    第二个问题关于田野。我们接触的这些先心病家庭呆两周左右便离开了,以我们一周一次的田野频率,每次去医院遇见的都可能是新面孔。像这种人员高度流动、但又位于某一制度性机构内的田野,应该如何应对?此外,除了访谈,要怎样捕捉到更多的田野细节,那些言说之外的、同样重要的真相?

    第三个问题事关研究意义。在学术意义上如何和社会学现有的研究进行对话?在现实生活中我们的研究是否能够真正帮助到有需要的人?期待和大家一起探讨这些问题。

    评议环节

    刘一杉:

    三位同学的研究从三月开始选题,直到这个月完成第二版写作走过这大半年的时光对于本科生来说是一次跨度很长的研究经历。付出如此多的时间和精力,在一个田野上深耕,在第一次成文后还有耐心去进一步修改,只有这种精益求精的态度,才能做出一篇如此丰富和动人的论文

    同学们研究过程还体现了田野实践和课堂教学的结合,我认为这也是非常难得的。在我本科学社会学的时候,时常有这样的感觉,我所读到的经典民族志往往是宏大的,背后是作者长期扎根某个社区的研究过程。而作为学生的我们只能做一些短时间、碎片化的小研究,由此会对社会学学习产生撕裂感。但是,三位同学将课程阅读的Boys in White: Student Culture in Medical School、《扫地出门:美国城市的贫穷与暴利》两本民族志运用到了自己的研究中,从Boys in White这本医学院社会化过程的著作中吸收了角色适应的概念,又借鉴了扫地出门的非虚构写法。这种活学活用,将阅读、田野、写作有机结合的方式也很值得学习。

    第三其实田野题目的选择很能反映研究者的个人性格和生活世界。我在带三位同学做研究的过程中,体会到你们是很有共情能力、很有爱心的。所以能打动你们让你们有持续投入动力的,做家长这样充满情感联结的选题。我也想提醒几位同学每个田野都特殊,一个情感充盈、容易使研究者产生代入感的田野,其实对于研究者的挑战更大。我们一旦代入弱者,就容易将故事简单化为拥有权力的一方对没有权力一方的压迫和对立这样的思考方式屏蔽更多的分析视角。比如,在这个田野中,我们可以进一步提问,为什么大夫和护士对这些家庭没有展现更大的同情和照顾呢?大夫和护士每天的生活如何,面临什么样的挑战和风险,他们内部在对患者的态度上有没有分化一个更完整的故事也需要大夫和护士的角度,而不断切换视角的能力,在米尔斯看来,就是所谓社会学的想象力。

     

     

    进入到三位同学的论文本身,好像给我们讲了一个常识性的故事有一些不幸的贫困家庭,他们难以依靠自己的力量救治先天性心脏病的孩子。但是不幸中的万幸,这些家庭遇上了慈善机会,可以以较小的代价获得优质医疗资源。所以尽管住院过程对于这些家庭来说是有风险、充满挑战的,即使这些较小的经济代价对他们来说也是一笔大开销,但是对孩子的爱和责任让这些家长,特别是其中的母亲支撑着自己,度过了这段不舒适的住院时光。在看完这篇论文之后,可能有人会说,即使如此,他们还是收获了满意的结局,得到了医疗资源呀?那么讲述这一故事的意义在哪里,又如何与社会学研究接轨呢对于这篇文章如何在社会学意义上拓展,我想分享下我的想法。

    在第一版论文的文献综述中,同学们选择对话医学社会学,特别其中病房内医患关系的微观互动机制这种基于场景的文献对话方式比较保险,但对于田野的真实价值还挖掘得不够。研究要想真正地拓展出去,就要有社会学的想象力,就需要看到,虽然田野只发生在病房里,发生在短暂的住院时间,但是背后有着超越病房超越住院时间的价值。

    我认为至少有两个方向可以去尝试第一是向着女性研究和母职研究拓展。这一研究的可贵之处,在于接触到了在社会调查中经常被忽略的群体就是这些边远地区的、社会经济地位低的、通常是少数民族的年轻妈妈。这些和我们年龄差不多的、不流动的、教育程度低、早早结婚生子的女性,是我们即使去农村做调研,一般都不会接触到的访谈对象。但就是这些失声的群体,能给我们提供与母职研究对话的可能性。当下的母职研究先定地将母亲看作社会意义上的成年人,然后去观察母亲如何在养育孩子和经营事业之间分配资源,寻求平衡。但是,这样的研究忘记了,人们未必是先社会化,再母亲化的,如此的前后时序本身就有着特定的社会条件。三位同学的论文提示我们的是,学习做家长的过程,也可以是一个人社会化的过程。于是我们就看到了,母职概念在非中产的生活世界里,是需要与女性的教育、成长和社会化联系起来理解的。当我们认识到了这一点,还可以对这个田野进一步发问,来北京陪护孩子的经历,在什么意义上影响了这些陪护母亲的人生?

    第二个可以考虑的拓展方向,是对角色适应这一概念的反思。这概念第一版论文的主要分析概念但是对其的讨论还不够,这一概念更像是个,成为经验材料归纳的线索。其实,同学们论文写作中的困惑以及对第一版写作不满之处,已经构成了对概念的反思。这个反思在于,可以存在作为病人医生母亲护工的角色,这么多种角色之间有什么区别呢?在帕森斯的理论里面,其他角色可以退出,如果适应不好可以进行再社会化但是你们发现,母亲这个角色是不能退出的。正是这种不能退出的角色,其背后有比社会化更深层的力量,才支撑着陪护妈妈们在多重弱势之下、完成了病房内的陪护社会化

    作为助教和评议也从这半年的经历中收获了很多,了解了老师们指导学生的不易之处。其中最困难的就是,如何在自己亲身下田野的情况下,通过同学们的写作和讲述,对田野中的人和事形成判断,并在指导中对这些判断负责。这也是研究生很需要的能力,感谢三位同学和工作坊给予锻炼机会。

    提问环节

    请问同学们是否有思考,在这次田野之外,还有哪些人群存在和陪护妈妈们类似的处境,你们得出的结论是否有更大的推广价值?

    参与医疗大病慈善救助项目的人数其实并不少。我们发现,除了先心病之外,还存在脊柱侧弯等很多其他病种的救助项目,都与本研究关注的项目类似。国家医疗大病救助项目在当下的社会学学界中是被研究得较少的议题。既有研究指出的一个问题是,边远地区的公民尚未形成对医疗救助公民权利的认识,更多认为是国家的给予和恩惠,出于担心需要付诸报偿的心理而害怕接受救助,这也构成了类似救助项目在落地和推广中的困难,对此研究可以帮助解决这个问题。我们也希望通过研究去提倡,当中国社会走过医疗资源紧缺的瓶颈后,可以更关注病人家属在治疗过程中的参与权、发展更人性化的医疗。

     

     

    请问同学们在写作过程中提出,好的患互动应该是信息充分交换的,这是否是预设了一个过于理想化的状态?

    我们的田野有一个特殊的地方,即不是患病的孩子本人跟医生交流,而是孩子的母亲代之。从年轻母亲的角度来说,无法感同身受孩子的生理痛苦,所以就更希望获取完全的信息,这是这个田野中受访者对患互动有不同寻常的高期待的原因。

     

     

    同学们还提出了增加对大病救助项目介绍的建议,并就非虚构写作的审慎态度问题展开了讨论。

    老师点评环节

    杨老师:

     

     

    我上个学期旁听了社会科学学术研究导论的课程,所以对三位同学的田野过程感觉很亲切。根据我对云南保山地区的了解这一地区最大的特点是位于高黎贡山区,非常贫困,目前虽有改善但依然不容乐观。当地年轻人的教育程度较低,要外出打工也会受到教育程度限制。以此推断蕊蕊案例中母亲之所以要用回娘家的方式、要挟婆家同意接受治疗,反映出的是婆家对患病女儿近乎放弃的态度,这和一般的育儿观念非常不同。建议同学们关注儿童性别在先心病是否能得到救助问题上的差别。

    三位同学们完成了一个人员流动性很高、很困难的田野,并很好地凝练了经验材料。当带着主任提出的问题进入田野后,你们发现无法对这一问题进行操作化,于是主动调整,寻找到被访人真正关心的孩子住院问题,这是值得肯定的。

    我同意刚才一杉对文献综述的修改建议。包括文献综述在内的论文写作,应该围绕着文章主线展开,而最能体现文章主线的就是文章的标题。既然标题是做家长,那么讨论患互动的文献综述就离主线远了一些。保山地区的地区特点使得这些母亲很早进入婚姻,在懵懵懂懂之际就做了母亲,所以她们来到北京陪护才会遇到巨大的角色紧张问题,而中产阶级母亲则没有这些烦恼。帕森斯的角色理论不如母职理论适合这篇文章,建议同学们对话母职理论,文章会有更大的理论闪光点。

    虽然三位同学可能对文章还有不满,但是走完研究的一个完整过程,这本身就是宝贵的训练。只有在做田野的过程中,才能总结经验,不断调整,才能真正做好田野。

    刘老师:

     

     

    我和杨老师不太一样,没有经历你们的研究过程。作为对你们的研究不了解、但有兴趣的听众来说,我认为本科生论文做到这一步是不容易的,我也越发为社会学系本科生教学质量感到自豪。

    故事的方式提出研究问题的方式可以尝试,但还是要放置在宏观历史社会变迁趋势中去理解。其实先天性心脏病的发病率是不低的,每年有这一缺陷的新生儿能达到十五至二十万。在出生率降低的背景下,研究先心病这一问题在中国其实有着很大的现实意义。文章还需要补充目前国家的制度安排和政策有什么这一问题

    在中国的家本位和男女性别分工文化之下,非正常儿童的存在会给母亲带来伦理道德上的压力。这些父母也想做好父母,但是经济地位边缘等劣势使他们非常被动,而在这重被动之上,他们也有自己的主动性。这些家长的被动和主动做家长的过程,是在社会关系的三个重要维度上展开的即个体、互动和制度三个层面

    在个体维度上,最重要的是身份和认同问题,涉及到母亲对于自己是否做好母亲的认知和焦虑。同学们还可以考虑下做母亲做家长的区别。

    互动维度比较复杂,有很多内容。首先是母亲和医生的互动医生对母亲其实有所期待,期待母亲是配合、顺从、有一定医学常识的。第二重是机构对母亲的期待,例如对母亲的感恩期待。第三重是夫妻之间的互动,在这里表现为丈夫难以养家的困境。第四重是年轻母亲和婆家、和村庄共同体中其他人的互动。这些多重的期待会如何型塑母亲做家长过程中的表现是需要大家去回答的问题,其中可能还存在不同的母亲类型。

    最后是制度、结构、机会的维度。这些家长在经济、文化、社会支持等方面都比较欠缺。那么有没有哪些方面可以给他们提供支持和机会?例如慈善组织的存在。

    期待同学们在继续修改论文时,把陪护母亲在三个层面所遭遇的问题,有层次地展现出来,最后去回应西方母职理论,使文章更加丰富和清晰。



第二十六期 | 非理想突围:福利企业环境重塑与价值回归——“万福”涂料企业反残疾污名的实践启示(黄熠、孟晨曦)

    2023123日晚,北京大学社会学系第26期本科生田野工作坊在理科五号楼201室举行,主题为非理想突围:福利企业环境重塑与价值回归——“万福涂料企业反残疾污名的实践启示。北京大学社会学系2021级杨乐萱、国家发展研究院2021级黄熠、社会学系2021级孟晨曦主讲,社会学系2021级本科生陈雨涵主持,社会学系2022级硕士研究生马婧仪评议,社会学系副教授王娟老师出席并参与讨论。

    内容回顾

    何以突围:残疾污名与企业效益

    受启发于一篇关于残疾人群体在短视频直播间兜售手工艺原材料报团取暖文章,我们最初选取了残疾人借助网络平台灵活就业这个主题,并试图以手工活之家这个网站作为田野展开观察。然而随着深入调查,我们发现该平台存在虚假宣传、让残疾人打白工的现象。

    这次碰壁经历让我们意识到,虚拟的线上平台可能会让我们像那些企图通过该平台获得工作的残疾人一样,在信息不对称的情况下轻易受到欺骗。出于降低田野风险、保证安全与调查质量的目的,我们希望在身边找到一个能够确认情况并且能安全进入的田野点。在这时,我们了解到有机会进入一个位于山东省潍坊市某镇的名为万福涂料的企业。该企业效益极高,为该镇税收贡献企业首位。更为特别的是,它规模极小,目前在编员工42人,其中有20名为残疾员工。我们研究的出发点即来自对这一现象的惊异与发问:为什么容纳了如此之高比例残疾人的小规模企业能获得这么良好的效益?

        在第一次田野中,我们首先参观了这家涂料企业。在我们设想中,涂料园区占地较大,油漆痕迹斑驳且散发刺鼻异味。来到实地后,我们发现该企业占地很小,仅有两间员工十余人的生产车间,地面和机器外壁毫无涂料痕迹,也无刺鼻异味。这种小规模、机械化、环境清洁且以残疾人为生产主力的生产环境完全颠覆了我们的先验认知。

        在与企业董事和经理的访谈中,我们也了解到一些有关万福涂料企业的信息。万福涂料企业于2000年成立,生产产品为水性及油性汽车面漆。企业结构为直线制与事业部相结合,规模较小,权力集中、责任分明。公司由董事长与经理二人联手创办,二人为公司股东。公司内20名残疾员工有9人在车间中工作,5人从事后勤工作,1人在财务部从事统计工作,1人在技术部工作,1人担任司机,2人担任保管员。在了解上述信息之后,我们与4位残疾员工和1位健全员工进行访谈,这4位残疾员工分别来自财务部和生产部,普通员工则是在技术部工作

    在访谈过程中,两位管理人员对自己的工厂一路以来的发展历程与成就很是感慨,董事李总在谈到自己创办该企业的初衷,即残疾大哥在劳动市场上的遭遇时非常动容,在谈及对假福利企业事件时的愤懑和所有人万众一心齐获福利才是真福利的企业基础价值时的憧憬与有力给我们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残疾员工李会计在进屋前会将双拐放在门口,然后轻快灵活地单脚跳到座位轻松落座;将一只截去下臂的手隐在袖子里的金灌装迈步雄健迅速,每次谈及媳妇和孩子总是会不经意地露出幸福的笑容;腿部有残疾的王操作人狠话不多,一接触就让人感觉到埋头做事的踏实精神,而确实也是评选出来的优秀员工代表;腿部有残疾的张滤工虽然在说到家里子女教育负担时频频叹气,但后又总是随即十分乐观的自我安慰与鼓励……

     

     

    【环境重塑:万众福利生存之道】

    在进入田野之初,我们阅读了部分关于残疾人就业与福利企业现状的文献,对于残疾人就业困难、福利企业市场环境运转狼狈的现象记忆深刻因而我们在访谈时着重注意该企业的运营方式,发现该企业塑造了技术、制度、人际与价值个有所侧重但相互联系、环环相扣的特殊环境侧面,共同搭建了一个残疾人友好的工作环境,实现理想收益。

    具体来说,技术是该企业提高并维持生产效率最重要的基础。企业率先采用水性漆技术,以高技术降低对劳动力的技术要求和体力要求,使残疾工人能更好地适应生产劳动。制度指的是该企业通过双向选择、岗位创造和师徒制等策略实现人岗匹配,以及采用观察式绩效评定与结构工资制。基于上述两项,企业成功营造了平等互补的员工关系和温情庇护的上下级关系,改善了残疾员工工作环境,如李会计反映上厕所不方便后厂内在厕所中接一根水管冲水,以解决李会计日常生活的问题。除此之外,在价值层面,企业建立了一套贯穿前三个要素并最终指向深层认同的价值导向话语体系,促进了员工个人目标与企业效益目标的双向强化。这些措施共同作用,形成了提升整体工作效率的企业环境。

     

     

    【理想反思:理论对话与多元价值重塑】

    在我们最初了解到该企业的基本情况,并且提出为什么这一拥有如此高比例的残疾人的企业能实现如此高的效率、获得如此高的效益这一直观经验问题时,我们就发现,其中蕴含着对能实现高效率的劳动者应该具有什么样的特征的想象,这一想象让我们将核心概念与对话理论确定为理想工人这一社会心理学与劳动社会学的经典概念。理想工人概念指在现代资本主义生产对高效率的绝对追求下,工作被内隐地理解与想象为一种需要理想的候选者来填充它们的层级位置。在这样的企业与社会想象下,残疾人因其残缺的身体而容易被先验地想象为理想的对立面,他们身心的残缺令其难以适应现代企业科学高效的生产模式评价体系,因此容易在劳动力市场中受到科层组织的一致污名、歧视、排斥。但万福涂料企业在实际的产出结果上破除了非健全人士产出效率必然低下的想象,树立起一个更积极正向与包容的理想工人事实性结果因此我们第一次田野与写作主要着眼于归纳与分析企业经营层面的实践路径,对标题中环境重塑的过程进行归纳与阐释。

    初次田野结束后,我们在与几位员工的联系中反思对劳动意义和人生价值的认知。从受访员工的朋友圈我们能切实感受到,他们对当下生活状态的认可和满足,这与充斥着宏伟理想蓝图的励志叙事存在很大差异,也与我们对残障人士的生活状态想象有所不同。这一反思并没有中止。我们突然意识到,在挑战杯的写作中我们采取了从企业管理者视角出发的理解,但这一写作思路可能存在两个问题:一方面,我们本身是带着对残疾人本身的关怀确定挑战杯选题、进入探索该企业的,实际上,残疾人在劳动力市场之内以及之外的更广阔的人生的效用福利水平是、并且应当仍然是我们的终极关怀另一方面,理想工人这个概念中强调的先验想象的瓦解、即劳动者的形象重塑过程,必定与劳动者自身的认识、诠释与行为密不可分因此,当我们基于对残疾人的关怀讨论企业的生产效率问题时,对残疾劳动者主体性的讨论就可能会被淹没与隐去,或者只能作为补充、升华这种非主体逻辑部分出现在思考与行为中,让我们的研究无法或者至多只能牵强回归最初的目的、关怀与价值导向。

     

     

    【主体回归:劳动者身份与残疾人能动性】

    基于上述反思,我们选择再下田野。在新问题的指引下,我们转变访谈重心:受访的残疾员工是如何来到这个工厂的?他们是如何进行劳动的?他们在工厂外的家庭生活与社会生活是什么样的?

    再下田野,我们在更深入的访谈中感受到残疾劳动者作为个体在某些维度上与普通人并没有那么大的区别。正是基于这一观察,我们围绕残疾员工的多重社会角色对第二次田野进行总结和反思,这主要包含两方面。

    第一部分涉及残障员工们半自主性的劳动选择。之所以称为半自主性,是因为残疾劳动者在劳动选择中往往面临很大的约束,选择空间不足。但通过受访者的描述,我们得知他们依然充分发挥自主性寻找更优的工作机会。他们的谋生途径远比我们想的丰富,比如李会计本身爱打游戏,由于身体和照顾家庭的原因,她长期居家,并没有出来上班。但她通过代打游戏、卖游戏币挣钱。她对自己打游戏挣钱买了一辆三轮车非常骄傲。

    第二部分涉及残疾员工家庭角色与工作身份的关系。事实上,家庭角色和工作身份相互影响。我们在访谈中发现,残疾人同样存在性别角色分化,作为男性的金灌装在手部残疾的情况下仍在努力工作以养家糊口,作为女性的张滤工则和县域已婚女性一样在生育后几年不参加工作,在家照顾子女。另一方面,残疾员工们不一定是出于个人实现和薪资报酬的激励来到涂料厂工作,寻求工作与家庭的平衡、短期经济效益与长期养老需求的平衡成为部分残疾员工进入涂料厂的现实初衷。

     

     

    【躬耕自省:非理想研究之问】

    回顾整个田野和写作过程,我们也深刻意识到自己的种种不足,并对此进行了严肃的反思。我们在整个过程中遇到的最大的疑惑与困难,在于实际上我们并没有一个非常贴切与明确的核心理论概念,更缺乏非常聚焦的理论对话过程,也因此缺乏文献与分析的有机统一性。一方面,我们忽略了理想工人概念在经典文本中的最初的价值含义,使文本中出现了多义性与模糊性;另一方面,正是因为核心理论概念的脆弱性,我们始终缺少能将全文整个串起来的理论对话过程与总体思路。也因此,整个文本组织逻辑存在简单堆砌、拼凑甚至是重复利用仅有的田野资料之感。

    田野部分,我们缺乏对劳动过程的直接观察,也在访谈中不可避免地遇到了如何用合适的方式询问残疾员工的残疾状态和心理感受的难题,或许正是出于这个原因,访谈过程中受访者很少提供更多信息实现访谈内容的拓展的方面,这也是我们常常感到无措之处

    以上是我们的一些反省和思考,期待和大家一起探讨这些问题。

     

     

    提问环节

    我想请问一下三位同学,你们在文本中对这个工厂的各种制度条件作出了全面的总结。但我会感觉里面很多部分,比如机械化等等措施可能在其他条件相似的工厂中也普遍存在,那你们是按照什么样的标准去取舍这些条件的呢?

    我们在田野调查中观察到,其实这个工厂是具有一定特殊性的。因为我们有问到残疾员工之前的工作经历,在之前的机械厂、纺织厂里残疾本身很影响他们的工作。比如说张滤工,他明确说他腿部有残疾,他先后从事的两三个类似的同样不需要特别高的技术含量的工作,但是都因为工厂的不合理一些规章制度,他就不能得到相匹配的收益,就无奈退出了。

    你们提到福利企业之所以招聘残疾人,有一部分是因为老板的个人情形,但你们这篇文章的标题提到实践启示,那你们从这个企业中获得的经验到底有多大的推广价值?

    其实之前老师也跟我们提出过推广性的问题,实际上现在能够比较让自己安心的解释是,我们并不是想做一个非常具有推广性的东西,而只是提供一个可能性,就是存在一种高效率的福利企业实践。至于推广价值,考虑到这个工厂是一种订单式的生产,而不是靠大量生产占领市场,这种高技术、品质化的生产方式可能为我们提供了一种可能。

     

     

    评议环节

    马婧仪:

    第一次接触到三位同学的研究,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四个多月,在这四个多月的时间里面,三位同学表现出了非常认真负责态度,她们愿意在已经是一个挑战杯获奖作品的基础上再次修改、再下田野,并且在二次田野当中有了新的感悟,实事求是地呈现在文本上,我觉得这是她们特别难能可贵的地方。

     

     

    说回最开始的阅读体验。其实在第一次阅读三位同学的稿子之前,我以为我会看到一篇残障研究的论文,但是在我读过之后却发现事实并非如此。虽然经验的主体确实是我们说的这个福利工厂里面的残障工人,但是从很大程度上来说,我认为这篇文章一开始仍然是一个比较典型的工业社会学研究,从技术、制度和工厂内部本身的价值出发,干净、整洁,让人挑不出什么错漏。

    但是在有的情况下,没有错漏可能本身就代表着一些问题。在初次阅读时,我感觉到可能工人们的生活中有更多的纠结体验没有被很好的呈现,而这些都在对工厂内部组织方式的系统化论述当中被掩盖了。第一次田野的访谈录音稿中呈现出来的是田野材料本身的缺乏:无论是工人的业余生活、他们的家庭经济状况、过往的职业经历、当地经济活动的社会嵌入性等等都没有在文本当中呈现出来,而这些显然同样是重要的问题。

    最初的文本当中其实呈现出两种可以继续推进的线索,也是两种不同的视角。如果站在企业的视角上,问题将是:带有公益性质的市场主体如何获得市场成功?这需要将企业放到更加广阔的语境中进行讨论,包括「初创时期-福利工厂改制时期-改制后」的经历、和地方政府/残联等机构的关系、在行业中所处的位置、市场竞争力、以及原始文本中所已经涉及到的企业内组织、评价方式等。在2006-2008年国家陆续出台有关福利企业从补企业补人头改革的相关政策之后,许多对政府庇护具有较强依赖性的中小型企业陆续退出了市场,而万福涂料厂的存续恰恰说明了该企业有一定的独特之处,因为在此之后,它不仅没有因为效益不好而退出市场,反而在一定程度上获得了超出改制之前的市场成功。这是一个非常有趣的制度视角,重要的是需要有更多的案例对比,控制变量以得出结论,但是真正操作起来确实会具有一定的难度。

    而如果站在工人的视角上,事情也会变得非常复杂,如果我们暂且聚焦在如何去重塑理想工人概念上的话,过去的理想工人概念是企业本位的,这个概念恰恰揭示出看似客观的、科层制量化指标主导下的绩效评价标准实际上是有偏的,由此导致残障人士等群体在现实中受歧视。而本文的理想工人概念则是工人本位的,工人在一定范围内实现自身的生产力,并将这种生产力实现与社会角色实现、自我实现相联系。也就是说,理想工人这个概念的所指从去社会化的、企业评价的工人,变成了有家的、有主观意识和自我价值观的工人。而如果要将抽出来的、孤立的行动者放回到他本身的社会关系网络当中,必然不可回避他们每个人的各自的生命史,只有在每个个体的独特脉络当中,他们的职业选择以及对理想的定义才有可能得到切实的理解。因此,从这个意义上,在本案中探讨工人的主动性,他们的社会关系以及工厂劳动过程主体性的问题也是非常重要的。

    在后续和同学们的讨论当中,她们也指出,似乎理想工人的再造在劳动者主体感受的层面更能突显,而这个企业在整个产业中的出现则会比较偶然,这和涂料厂的特殊性质、地理位置、县域环境等等都有一定的关系。于是就有了后面部分视角的转换。我们的共识是:需要再下田野,更多地锚定被访者的生命感受。对于这些残障员工而言,进入万福涂料厂是身份转换的关键一步,而不是唯一步,那么在这个工厂里面工作是如何影响了他们其余的生活的?这个企业固然采取了各种手段(比如工时评价体系)来组织残疾员工,但是转换并不是自然而然发生的;于是我们要探讨的是这些改变如何发生?工人的自我实现、社会角色和工作之间有何关系?我们都认为,探讨对于个人生命来说更加全面的因素,才有可能在一定程度上将其称之为工人自己的反污名实践

    第二次下田野,同学们有非常多收获,主要集中在工作经历以及职业选择对家庭的影响。我们发现,过去我们对于这些工人经济来源的想象过于简单,因为我们总是基于自身的倾向和知识将他们视为一个较为同质的群体,而且可能忽视了他们与社会的紧密联系,想象出一种更为隔绝、封闭的生活状态。但实际上,个体受伤后仍然在各个方面与社会接触,并且在这样的接触和互动过程中,个体并不是受动的客体而始终存在自己的主观考量,这一点也反映在他们多样化的生计方式上。这在某种程度上动摇了最开始的同学们的理论预设或初衷:事实上他们并不是因为身患残疾无路可走才进入了这个福利工厂,而在更大程度上是由于各种各样的经济动机(或泛经济动机:比如交劳保)、社交需求或者稳定需求等等进入企业的,万福涂料厂并不是唯一一个会接纳他们的地方,也不是他们走投无路的选择。这些动机可能会出现在每一个人的身上,看上去似乎和残疾本身没有直接的联系。讨论残障工人、社会污名,常常会让我们有这样一种误区,即将他们的生活想象成一种由于不利而凝固的状态,但反复强调这个点反而有点像在刻意地制造差别。因此,在新补充的文本当中,同学们从常人对残疾劳动者的想象中切入讨论,通过田野的经验证据打破刻板印象,真实坦然地呈现了在田野中的经验,尽管它现在或许并不处在一个高度理论化的状态,但是这种坦诚也是最珍贵的地方。

    我个人会认为,在新加入的文本当中,劳动过程的这个部分写得非常精彩,它们既照顾到了劳动过程本身,又照顾到了工厂之外的其他社会化场所的影响。虽然这里没有刻意点出,但是我会觉得,实际上她们想要强调的是,从工业脉络中新生发出来的属于主体自身的诠释逻辑;车间中工人自主的超职责的问题其实也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反驳布雷弗曼对于垄断资本主义劳动过程当中去技术化命运的悲观论述——因为工人控制劳动过程的本能动力,在经验上是存在的;从布维的批判视角来看,这种动力在现代资本主义的条件之下可能以超额游戏的形式表现出来,但是在本案当中,却是残疾工人对自身劳动价值的肯认和体现;同时,万福的独特之处在于其明确的工时评价体系而不是计件评价体系,它要求一天工作八小时,但不要求一天之内必须要完成多少业绩,比较硬性的的标准一般依照订单量来确定,时间间隔较长,这也给工人自身留下了一定的灵活空间;因此,在一天的时间尺度之内,大家并不像布维在制造同意中观察到的那样,会通过超额来囤积自己的小金库之类的,而是履行不属于自身的工作职责,我认为这是一个值得细究的差别,也是在劳动过程研究范畴内具有理论化潜力的地方。当然,这同样回应了布洛维有关劳动过程领域不存在一般理论,而只存在一般性概念和特定理论的说法。这种行动逻辑当然与工厂内部的劳动组织息息相关,但是同学们为我们呈现出来的是更加广阔的图景,是每一个具体的人,是一些常常被视为失能残障人士如何面对生活,如何对待劳动。从这个意义上讲,「讲述」也是他们反污名实践的一部分。因为有时,污名不单单是带有贬损性质的评价,某些身处权力优势地位的想象和非移情意义上的同情也会变成一种污名,而正是这种权力地位的差距阻碍了理解的发生。而我们作为学习社会学的学子,最应该做的也许就是靠真实的经验近一点、再近一点,而不是耽于自己的幻想与先入为主的观念当中,当然,我想这也是开办本科生田野工作坊的意义之一。从这一点上讲,我认为三位同学也给我自己做了一个很好的示范。

    作为评议人,我能说的和能做的其实非常有限,但是参加工作坊的这几个月我也确实收获颇丰,尤其是小小地体验了一把老师指导我们的不易。我非常感谢三位同学和工作坊给予我这次锻炼的机会。

    王娟老师

     

     

    很高兴听到三位同学的分享。我想先从你们最后提的自我批评和向老师提出的问题说起。我觉得核心的,其实刚才仪也讲到,是你们的田野还弱,你们去的时间不长。而且就像你们自己也提到的,访谈地点主要都在办公室,没有观察。因为你们要写的这个东西,是身体的某一部分可能存在问题或残缺,而这整个劳动过程其实你是可以看到的,看到的才能写详细,写得有场景感。反过来说,金罐装在做现在的岗位之前被调去做研磨,然后他说自己做不了,才来了现在的岗,那之前他做研磨是怎么做的你们肯定不详细,因为你们看不到,只是听他说一下,就没有场景感。与此相关的一个问题是,你们的访谈对象虽然说有金罐装、张滤工等等,他们都变成一个人也没关系,他们并不是一个一个具体的、完整的人。其实你们可以尝试,比如说在写某一个部分的时候,你们就写一个员工,比较详细地叙述他(她)的基本信息和生命历程,就像一个小传一样,写得既完整又精练,把关键的信息都写上,要让我们能感受到这个人的形象。你们写得比较有场景感的材料,我觉得李总这个人是比较完整的,还有那个李会计,她上厕所不方便,涂料厂给她接了一根水管,这个事儿很具体,但实际在他们的生活中,就是会考虑到这些问题。

    第二个问题刚刚仪也谈到了,你们得自己选择,研究企业也可以,研究残疾人也可以。其实从你们既有的材料来看,我觉得研究企业更为合适。因为如果你要研究残疾工人的话,那么就变成了这个企业是你们认识残疾工人的一个场所,他们聚集在这儿其实是很偶然的,就像你们说的,这也不是一个特别好的、大家都抢着去做的工作,而且他们选择这个工厂并不是基于非常明确的反污名的目的,就其实以这个工厂的场景来讨论这些事儿就有点不够。如果你们是研究企业,延续你们最初的想法,那就得进一步拓展很多,需要进一步了解企业创始人的想法,你们其实也对李总做了访谈。关于企业的一个很重要的问题时,企业是何时转型、走上机械化道路的?我之所以提出这个问题,就是因为你们在文中提到为残疾人提供岗位,以及因人设岗这些,都与企业本身的技术升级存在很大的关系。我觉得这个问题有很重要的意义。在今天的中国社会,各行各业的机械化程度越来越高,这与残疾人的就业问题很相关。以前可能你身体残疾有一些活是不能干的,但现在能干了,那么它的这个技术升级对于福利企业实践就很重要。

    第三个问题涉及访谈技巧。其实像李总这样的人,你们需要讲的内容不多,只要你给他(她)引子,他(她)就可以讲。对于这一类的访谈对象,不要过多地打扰他(她)的叙述,但也要事先做功课,对一些重要的节点心里有预案,这样当他们讲到一些信息时,你们会有那个敏感性。另一种是访谈的时候难以拓展开的情况,我们在这学期田野实践的课上也讨论过这个问题,当时周飞舟老师说,面对访谈对象的时候,是你要进入他(她)的世界,而不是他(她)要进入你的世界,这个话说得很好访谈提纲就是你的世界,如果完全按照访谈提纲进行,这实际上就是把访谈对象强行拉到你的世界里来,而你进入他的世界是按照他的那个逻辑来讲述这个事情,你再自己去找其中的点,回答自己的问题。

    最后就是关于第二次田野的反思和总结,我觉得加入部分的问题是,里面的很多内容其实没显示出他(她)是残疾人,比如说家庭决策责任,其实大家都会面临类似的问题。残疾人和普通人肯定有区别,即使谈论性别权益,我们也要承认女性跟男性是有区别的。这种区别并不是在说我们与家庭和社会的联系上,而是身体的方面。

     



第二十七期 | 教育组织与政策(专题沙龙)

    2024413日晚,北京大学社会学系本科生田野工作坊第27期专题沙龙在理科五号楼201室举行,在教育组织与政策专题下,两组同学就其田野过程进行报告。第一组的主题为合不逾矩:政府和非行政主体合作的三道关卡”——以湖南省W市芙蓉学校的教育改革为例,由杨乐萱、李雨轩、王子同学主讲第二组的报告题目为教育扶贫政策实施过程中的强者多得”——基于高考国家专项计划在A市的实施过程研究,由黄绍铖、刘妍婧、谢雨洁、李乐乐、张佳萌、魏朝越同学主讲。本次活动由社会学系2022级研究生陈芳静主持,教育学院2022级研究生赵启琛、2023级研究生孔祥瑞评议,社会学系教授杨善华老师、副教授田耕老师、助理教授张力生老师以及政府管理学院助理教授罗祎楠老师出席并参与讨论。

    第一组内容回顾

    乡镇学校突围:能人邓校长

    我们研究起始一次主题为乡镇教育的课程作业,在乡镇教育研究前人之述备矣的情况下,我们希望找到一个特殊的个案,有一些特殊的发现。在找寻研究对象的过程中,我们发现了一个乡镇学校突围的传奇故事它起源于湖南省2017年提出的芙蓉计划。

    为解决城镇挤、乡村弱的教育问题,湖南省提出芙蓉计划,着力在每个贫困县建设1-2所规模适中、条件达标、重点招收贫困学生的义务教育学校,希望通过师资配备、设施建设等方面的政策倾斜,建成湖南省乡镇教育的101张名片。

    在此背景下,2021WS建成一所芙蓉学校,仅仅一年时间,该校就取得了非常突出的办学成绩,为乡镇教育改革带来希望这一令人振奋的新闻引起了我们的兴趣,我们十分好奇:这所学校是否有什么特殊之处,使得它能够颖而出?从这个特殊个案中,我们能否发现一种乡镇教育突围的路径机制?

    这一问题自然地将我们引向故事的主人公——能人邓校长。邓校长自身也是一个传奇人物。恢复高考后,他以优异成绩考入大学,在WS引起轰动毕业后,邓校长陆续在全国多地的重点高中任教。2017在芙蓉计划正式推出前,通过家族内部的一些私人关系了解到这一政策,并召集同样在外地工作的S乡能人放弃优工作条件,组建第一校长管理团队,主动向市政府请缨,帮助推动了芙蓉计划在WS乡落地。办学期间,邓校长自行组织大规模家访、从零开始建设学校规章,凡事求亲力亲为,深受老师和家长的尊敬。可以说,在WS乡芙蓉学校的发展历程中,邓校长起到非常关键的作用。

    但事情并未到此结束。在实现了学校的秩序化之后,出于恢复高中乡镇教育才有出路的判断,邓校长开始把工作重心逐渐转移到恢复乡镇高中的任务。不料,这件事情在省内引发风波,最终省政府出面压下此事、中止恢复高中。不仅恢复乡镇高中的计划未实现,邓校长及其管理团队还直接被市政府解聘了邓校长走后,WS乡芙蓉学校的办学优势不再明显。

     

     

    【探究过程:由繁到一】

    为梳理清楚这一复杂的事件历程,我们在材料收集上颇费心力。总结来看,我们收集材料的过程包含两轮。第一轮,我们首先梳理了相关的政策、报道完成了初步访谈,在此基础上进行了入校观察由于入校时间较短且核心人物多次拒访,我们初步收集的材料存在较为明显的缺陷,探究无法继续下去。所以,我们展开了第二轮收集,次范围更广,我们不仅回顾录音稿在抖音、微信公众号平台上寻找信息争取到了新的访谈对象,并对研究对象进行回访。通过以上方式,我们收集到了新的重要信息,有了更充实的材料。

    随着材料逐步积累,浮现出来的另一个困难是——我们不知从何下手,将手头上丰富的材料串联、归总。最后,我们决定从直觉的感受出发,这种感受包含两点。一是整个过程非常忽然而然,无论是作为事件旁观者的我们亦或是本身的参与者,都普遍认为从校长上任到撤职短短一年内的一切都十分忽然而然;二是尽管校长的角色很突出,但其实隐含的主导力量是政府。

    在此基础上,指导老师帮助我们进一步梳理出一个纵贯的理论脉络。上述事件的发展走向受到三个因素的影响:一是政策允许,如果没有芙蓉计划的出台,整件事都不会发生;二是事情要做得好,如果校长不能办好学校,政府是否还会选择与其合作将存疑;三是事情不能办出乱子,最后正是因为出了很大的乱子,合作才停止了。通过阅读文献,借鉴论文里的一些表述,我们最终将上述三个方面进一步提炼为政策落地过程的政策空间”-“利益摆平”-“秩序底线三道关卡,并将其统一于行政社会这一脉络下。我们认为,政府与能人团队的合作需要同时经历这三道关卡,就像打游戏一样,只有三关都通过了,才能打出合作的结局。

    【解释框架:三道关卡】

    我们试图用三道关卡同时解释邓校长及其团队与政府达成合作和关系破裂的过程。

    首先,在改革于W市落地之初,合作之所以能够达成,是因为这三道关卡在各种具体运作中被依次达成。在政策空间上,芙蓉计划的政策文本确立省政府统筹外,给了县政府极大自主权。且校长也在确立政策空间上起了很大作用。但政策空间只是为其合作的达成提供了政策合法性意义上的前提和基础,只有双方都能借由此合作达成自己的预期目标,即要一定程度上做到双向的利益摆平,才会激励双方的合作热情、最终促成双方达成合作——邓校长需要实现教育理想的机会,市政府需要利用邓校长的教育能力和社会资源,二者能够在合作中达到自己的利益。最后在实际上更重视合法性与和谐性的基础教育领域,政策试验必须与现存制度环境、社会规则整体协调,因此,双方的合作还必须符合较为严格的秩序底线要求。达成这一关卡的关键是所有改革行为都源自教育领域已有的制度规定或管理实践,包括聘用形式和工资发放等等,甚至还整合了第一校长管理制度,这是湖南省近年教育改革示范案例,增添了改革上的合理性。

    在达成三道关卡的要求后,合作较为顺利地进入进行与维持阶段,在这个阶段,三个关卡隐而不现,比较突出的是办学实践。政府充分赋权于第一校长,而第一校长管理方也在正式的政策协助与其自身带来的非正式资源的帮助下,芙蓉学校进步势头强劲。然而,在这个过程中也埋下了触及政策行政边界的伏笔。

    最后用三道关卡再解释合作破裂的过程。在政策文本的象征性意义上,在义务教育学校中开办高中班的行为确实在一定程度上触及了政策空间的义务教育边界,但并非没有磋商空间,上级政府也没有采取一棒子打死的态度,合作破裂的关键是利益摆平格局已经失衡。不仅仅邓校长兴办高中的个人期待落空,且因为上级问责和舆论压力,政府利益也受损。最后邓校长的行为其实远远超出了教育领域、冲击了以县为主的资源分配和教育管理格局,触犯了其他很多主体的利益,如城区民办高中和其他乡镇学校,大量举报带来的舆论压力导致了地方无法摆平的乱子出现,这本身就冲破了政府对于试验试点、改革创新的有序秩序底线的最基本要求。

    而新团队空降后,其行为又回到了三道关卡之内,教学改革得以继续,这也进一步佐证三道关卡框架的解释力与完整性。

    第二组内容回顾:

    研究选题的确定

    我们的田野对象源自小组成员的亲身经历。我们大多有着县域中学就读的经历,并且享受了高考国家专项计划带来的红利,这使得我们一开始选取国家专项计划作为研究对象,探究其对县域教育的可能影响。但随着调查逐步深入,我们发现自己对这一颇为熟悉的研究对象并没有想象中了解。作为政策的受益者,当我们试图跳出局内人的视野、从第三方的角度回望我们的教育经历以及政策过程时,我们对一些之前习以为常的现实产生了疑问:为什么一些县级中学以前上名校的很多,但现在能够借助政策考上名校的学生越来越少?为什么同样背景的学生,有人因为资格限制未能享受政策,有人却充分利用政策去到更好的学校?这些政策过程中意料之外的情况激发了我们的兴趣并以此作为选题去探索政策的具体实施过程。

    综合田野方便进入的程度以及案例的典型性,我们选取S省南部A市的一所市级重点中学K中学和A市的一所县级中学Y中学作为田野进行深度个案研究,对两所学校的老师、学生、学生家长以及当地政府官员进行深度访谈。

     

     

    研究介绍

    之所以选取A市两所不同类型的中学作为田野对象,是因为A市的教育背景呈现出相当的典型性。在全面脱贫前,A市是集中连片贫困地区,20202月正式脱贫摘帽,属于国家专项计划政策目标中的重点区域。据我们前期获取的A市国家专项录取数据发现,该地区十年来国家专项录取人数在S省的占比逐步上升,国家专项的落实情况较为良好。但同时该地区国家专项录取情况存在着明显的县区不均衡现象,根据省教育考试院官网2014-2023年数据,A市市区在国家专项录取人数上占据绝对优势,而Y中学所在的X县占比则呈现出相反的趋势,可以说A地区在国家专项相关政策的影响下反而出现域内教育不公平加剧的现象。

    尽管县域内教育不公平加剧是本小组展开研究的重要背景,但区别于以往国家专项计划的政策研究,本小组的核心观点并非政策目标在执行过程中是否实现,而是试图呈现出对政策的全新理解。换句话说,县区不均衡仅仅是国家专项计划政策对县域教育影响的一个方面,本小组研究则试图进一步打开政策的执行过程,探察政策实施如何改变了多元行动者对未来的想象和筹划,让人们在新的政策空间中展开行动。

    研究结果

    国家专项计划首先改变了学校的预期和行动策略。在看到国专能够带来的名校人数提升后,K中改变了自己的定位和目标——原来"多年也难有一个清北冲刺5个实际清北录取人数",新的愿景使得K中进一步精细化资源区分,将更多的资源倾斜给清北班。意识到可以利用政策后,K中学针对清北班设计了更多的培优计划,同时在日常学习和生活中也给予清北班更多关注。同时,这一政策也使得K中的筹划在时间性上进一步延展。清北班的人员筛选从入学之初就开始,为了降低如此长时段带来的不确定性和模糊性,提升清北班学生最后在高考中考出高分的机率,K中富有创造性地提出高考-中考对应制,即根据每年高分考生原户籍所在地的分布分配给各县高一新生的清北班名额。

    而在国家专项计划出台后,学生们的预期和行动也发生变化。不仅资源因成绩而出现精细化分层,而且学生之间人际关系也随成绩相近度递减而递减,呈现出某种差序格局。在这个意义上,国家专项计划不仅改变了行动者的利益和行动,更改变了个体的生活方式和意义体系。

     

     

    我们发现,强者多得构成了县域中学、老师和优势学生共有的叙事策略。正是基于这一策略,学校将更多的资源倾斜给清北班,各层级学生相互隔绝的状态进一步强化。但我们同时发现,强者和弱者的身份界定存在相当的模糊性,这种模糊性体现在老师和同学对转户口指标应分配给谁存在不同看法,也体现在因筹划过程拉长而产生的不确定性,现在的强者很有可能变弱,现在的弱者之后可能变强。不仅如此,强者多得作为一种弹性化的叙事还使得市区优势高中的优势学生将自身既视为需要享有国家专项计划的弱者,也是在竞争中合理胜出的强者

    上述研究表明,政策的角色以及政策的执行过程比想象中更为复杂。首先,政策是被广泛理解和讲述的对象,人们在对政策的理解中获得对自身身份的定位,而政策也在被讲述中融入进叙事,成为叙事的一部分。其次,政策改变了人们的心理,激发人们的行动意识,从而打开了政策空间。最后,政策作为社会行动的一根标杆,人们围绕着政策展开行动,产生复杂的社会结果。这根标杆既为社会力量的行动提供了一个大致的方向,也因为其所具有的模糊性而为政策空间带来了矛盾与张力。更进一步的,政策扮演的桥梁将国家与社会连接在一起,国家与社会的双向互动是在政策角色的一次次应用中实现的,国家权力也是在这一次次与社会的互动中得以展现和实现,这也是国家权力更为复杂和多元的表现。

    提问环节

    【第一组】:你们的摘要反复提到忽然而然,我现在其实还没有理解这个词是什么意思,你们是否可以对提出这一点的目的作出进一步解释?

    这里的忽然而然是我们进行田野时的一个直接感受。第一点,刚进入田野时我们其实和当地群众或普通老师的视角是相似的,对于他们来说整件事发生都非常突然,突然有一个能人回来担任校长,校长的举措使得学校的成绩突然飞跃,而校长离职也是一件很突然的事。虽然可能对于一些人来说,办高中这件事有很长的铺垫和踢皮球的过程,但对当地的普通人而言,整件事的逻辑仍然是非常模糊的,所以我们才产生这样一个疑问,他们不能理解的这种突然背后是一种怎样的机制。

    【第二组】:你们在文中提到了学生之间存在差序格局即因为成绩学生之间存在比较强的边界,并且认为这种差序格局是由国家专项政策导致的,可是在专项政策实施之前,差序格局和分班政策似乎也存在,应该如何理解?

    在国家专项政策出现之前,分班不会那么细致。因为在政策出台之前,大家都考不上,所以也没有必要投入那么多资源。我们了解到,政策出现之前只有快班、慢班两类,现在变成了四层。其次,政策导致资源进一步向成绩上层倾斜。

     

     

    评议环节

    第一组:赵启琛

    今天很荣幸能够担任这一小组的评议人。首先我觉得,三位同学的研究是有难度的,这主要体现在访谈和研究资料的获取方面。因为她们的选题是关于一个政府所办的乡村学校项目是如何兴起,如何失败的,这个过程中有哪些行为主体参与其中,他们做何反应。而从同学们的文章来看,主要呈现的研究对象是校长、副校长等学校领导。对于学生而言,直接访谈行政领导和官员是比较有难度的,即使有关系可以联系,但是直接对于这种政府事件进行访谈,并且获得受访者的信任是比较难的。在与同学们的沟通中,同学们也表示了自己的写作比较受制于手头的材料。但是同学们在遇到了收集材料比较有限的情况下,去通过抖音等平台来收集其他信息,这是非常可贵的。因为现实在进行田野资料的收集过程中,都会遇到材料受限,或者说材料不能满足要求的问题,能够打开思路,从不同的渠道来收集材料就是非常可贵的品质。

     

     

    其次,同学们的写作还是比较清晰地展示了一个教育的政府项目的运作过程。他们其实展示了政府在评估项目的时候并不完全是依靠绩效——这位校长建立学校的业绩还是很好的,但因为触犯到了许多禁忌,最后合作终止了。同学们的研究很大程度上解释了政府在分配教育资源的时候并不是依靠一个绩效的逻辑,而是把行政的目标和做法带入到学校的管理之中。而校长一定程度上是政策和教育交汇的节点,他需要协调更为复杂的关系,拥有多重的身份。他既是一个学校的领导,也是教育行政的一个端点。因此,同学们的研究不是一个简单的政校关系的问题,而是去揭示在基层教育行政的逻辑是什么,其中是按照什么样的规则行事。而且组织之间的关系是通过组织内部的人际关系来实现的。这个事件可以被视为一个激发县域内行政的一个契机,从这个事件能够看到县域内教育行政的运行逻辑。

    下一步打开视野可以从以下几个方面入手:第一个方面是这个过程展现了县域内行政的什么逻辑?第二是学校与周边乡村社区的关系问题。因为有一个大背景是在撤点并校之后要让学校回到乡镇。为什么撤点并校之后学校要再回来,学校回到社区的意义是什么?以及为什么在当下情境下政府要恢复在乡村中学的办学实力?第三是从现在文章来看,可能很大的问题还是在于研究问题是在田野之后产生的,所以当时收集材料的时候和问题比较受限。在本科生做研究的过程中确实先去田野,后想问题,然后从已有的材料里面想问题是一个比较普遍的做法。建议同学们可以在有了初步成果之后考虑一下下一步再去收集资料的计划。

    第二组:孔祥瑞

    这篇文章完成得很不容易,本身六位同学是通过树洞招募组成团队,最后写出了一个完成度比较高的文章,作为评议人,我主要从我的角度说一点学习体会,以及作为一个读者对于未来田野工作可能如何展开期许吧。

     

     

    首先,这一组同学的文章有两个核心概念,分别是能者多得和政策空间。前者来自于一种很强的惊奇:这些通过国家专项才有机会上的人理应清楚地意识到自己被照顾,但实际上并不是这样,为什么会这样?但其实,我作为一个从县中出来的学生,我一方面能够理解这个惊奇,但另一方面觉得这不是你们田野最有贡献的部分,因为我觉得这个问题不仅存在于国家专项计划政策,在民族加分等问题上都有体现。对于第二个概念——政策空间,这是我觉得整篇文章写得非常好的地方,就是你们讲出来这样一个只有位数名额投放的政策如何改变了整个地方的教育生态。这个问题其实非常关键,它促使我们思考,当我们今天在谈振兴县中教育时,是否可以通过一些政策达到四两拨千斤的效果。

    其次,当深入去描述生态被搅动的过程时,我们看到存在地级市出现超级中学汲取普通中学的现象,也就是你们文中提到K校和Y校,要想讲清楚这个复杂的关系,我觉得有一些基本的数据事实需要搞清楚。第一个数据就是市级中学2013年以来考上清北的学生中本地生源和从各县区汲取生源的比例,以及高中入校时本地生源和从各县区汲取生源的比例。这两个数一除,就能算出两波学生的清北率。第二个数据是清北班的投资成功率是多少。这些数据关联的问题是,作为一个成绩优异的考生,他究竟是去本地最好的学校,还是去超级中学。我看你们的附录中也提到,去市区上学的人高考成绩不一定好,所以我们需要讨论的是,超级中学对区县中学的生源进行汲取在多大程度上能给这些学生更好的机会,有些学生可能不离开本县反而能够拿到国专指标。我觉得这些就是使这个故事更复杂的方面,也是我觉得有挖掘潜力的地方。

    杨善华老师:

    第一组同学努力追寻资料的这种精神,我觉得特别可贵。对于你们目前开展田野的情况,我有一个建议是,你们或许可以换一种写法。其实你们可以采取倒叙的思路,从邓校长被解职开始写,然后分析邓校长被解职的原因。第二组同学选的田野是在中西部地区,这一点关键,因为中西部地区和东部地区有非常大的区别,中西部地区的基层乡镇中学要用到一点钱是很难的事,所以一旦有一点资源,大家都会眼红。第一组所选取的湖南地区也是这样。所以我说邓校长是趟地雷阵的人,在本身教育资源有限的前提下,他想实现教育资源的倾斜,这就打破了既有的利益格局。

    第二组同学涉及到在贫困地区选拔掐尖学生的过程。这里面有意思的是,市级的超级中学将名额都拢在自己手里,然后带着这些指标去底下招人。他们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呢?这实际上是在争取政绩,这个政绩指的是对于这个市级重点中学而言,多少人考上一本甚至清北,这会对他们学校和校领导升迁产生非常大的作用。因此我们之前常常说,上面的政策是好的,底下的和尚把经念歪了,这实际上是在说行政意志导致政策扭曲。

     

     

    张力生老师

    我主要是从读者的角度谈谈我的体会。第一组实际上是提出了政府和非行政主体合作的一套机制,在你们的研究中,我觉得最有共鸣的一点就是这个能人。你们提到,你们的解释框架与经验材料之间好像还有很多的缝隙,我觉得能人就是这个核心的纽带。问题的关键是,你们无法访谈到这个事件的核心人物,我之所以有共鸣,是因为我做研究的时候也碰到过这样的能人,可能麻烦之处在于,即便你真的访谈了他,他跟你讲述的内容也和他写的那些文章差不多。我觉得,缓解这个问题的一个可能在于,你们其实已经收集到了很多的、关于这个能人的外围信息和话题,在其中你们可以建构起一个比较鲜活的个人形象,如果这种形象可以更突出一点或许会更好

    至于第二组同学,你们其实有非常丰富的材料,因此你们碰到的一个主要困境是,你们可能同时有多种解释路径的可能。刚才祥瑞学长讲得很精彩,他所说的也是一条解释方向。我觉得比较困惑的一点是,虽然你们同时访了K校和Y校,但K校出现比较多,而Y校只出现了一次,而且你们可能还需要进一步讲清楚,K校和Y校究竟是怎样的关系。第二个点是理论化的问题。我觉得强者多得本身是值得理论化的,但你们可能需要对这个概念进行更充分的介绍,包括文中提到的话语、叙事等等,这些可能都需要解释得更为充分。最后一点就是写作顺序的问题。你们在文本一开头就说想要讨论高考国家专项政策和教育公平的关系,但直到第六章节才正式介绍所对应的经验现象,或许可以将现象放在前面,这样可以更好地调动读者。

     

     

    田耕老师:

    我到现场听了之后发现,这两个研究其实还是有很多的共通之处,第一个点是他们都使用了空间这个词,这其实是一种非常自然的想象,就是说在一个特别的政策下看上去存在某些机会在涌动,那么谁来抓住它?第二点,这两个研究的起点都是“policy endowment”,意思就是说政府愿意投入一定资源或指标以达成某种改变。但是,这种改变并不是自然发生的,而总是需要有人实现,实现的角色和机制就是关键。

    第一组研究的实际上是政校关系,邓校长是一个有鲜明想法、理念和个性的行动者,他自然地将政策赋予的行动空间与自己想做的事情结合在一起。能人的核心作用就在这,他们总是公私不分的,既有的、大量有关项目制的中国社会学研究都与此相关,因此我觉得第一组的研究与它们存在很多的对话空间。第一组提出的三道关卡是很的经验总结,但存在两点问题。首先,它并没有形成某种动能,解释事件从合作到分解的动态过程是如何发生的,所以我们仍然不知道能人政治的边界在哪里。其次,边界并不是事后的、官方的解释,而是在实际合作中双方容忍彼此的极限的程度,办高中或许只是一个借口,所以究竟是什么触动了边界是我们需要讨论的。

    第二组探讨的问题是原来大家都觉得考清北是随机、偶然,但现在大家觉得这是一个可以操作化实现的目标,所以发展出一系列的举措。其实,强者多得的逻辑我听得不是很清楚,我理解同学们可能是想说它可以用来解释为什么某些人值得特别的资源倾斜。但我觉得,最重要的或许是政策使得生态发生改变之后,它甚至会改变人与人之间相互相处的态度,这是我觉得研究很有意义的地方。而且就像祥瑞所说,选择谁来拥有这个指标本身是一个微妙、复杂的过程,这其中可能涉及到师生关系、同学关系和学校配置各方面的改变,选择何种方式呈现这些复杂的变化可能是接下来还需要进一步努力的方向。

     

     

    罗祎楠老师:

    由于我指导了第二组同学,所以这里我主要谈谈第一组同学的研究。我觉得,这个事件本身就像一个石头投进了湖面,打破了既有的利益格局。第一组同学在描绘石头是如何投的这个问题上作出了很多努力,但或许可以换一个视角,去探讨石头对湖的影响提出这个建议存在以下几点原因。第一点,目前你们可能很难再进入事件的风暴眼去还原事件发生的整个过程,新的视角或许更适用于你们现在既有的田野资料。这在历史研究中非常常见,因为历史资料永远不会按照研究者的预期呈现,所以我们往往需要转换自己的研究视角去最大化地利用既有的材料。第二点,你们现在运用材料的方式或许还可以作出一些改进,如果对材料进行更深的挖掘,现有材料可能会呈现出一些很有意思的东西,就像应老师写的《大河移民》中出现的那个疯子一样,他并不是去访谈那个疯子,一路追下去,而是在讨论疯子疯了之后大家的反应。这件事情同样如此,大家是如何看待这件事的?包括你们说感觉整件事忽然而然发生,这就是一种有意思的追溯。第三点,当我们追溯某个事件发生后激活的格局、结构,我们才能看到这个格局本身的特点。其实,能人合作的事是很常见的,但同样一件事,如果换到另一个地方,或许就不会有这样的影响,后续可以在这个层面作更多的讨论。

     



第二十八期 | 教育与学生发展(专题沙龙)

    2024419日晚,北京大学社会学系本科生田野工作坊第28期专题沙龙在理科五号楼201室举行。本次沙龙是田野工作坊模式改革后的第二次活动,以教育与学生发展为主题。首先,三组参与沙龙的同学依次分享了他们原创的研究社会学系博士生陈莹骄、教育学院博士生赵启琛、教育学院硕士生张正涛对三组同学的报告分别进行了评议活动下半场为讨论环节。最后,社会学系教授杨善华老师、副教授凌鹏老师、助理教授谢雯老师点评了三组同学的报告。活动以师生合影留念圆满结束。

    一、小组报告环节

    超级中学陪读家长研究

    本次沙龙邀请了三组同学报告自己的研究。

    首先,来自国际关系学院的解心语同学来自元培学院的李楚若同学分享了她们小组对超级中学陪读家长的研究。两位同学的报告以临时的徙居:陪读家长的行为选择与社会关系为题由五人组成的研究小组利用一周的时间,在重庆某超级中学附近展开调查。通过访谈当地的几十名陪读家长和学校教师,他们希望了解陪读家长的日常生活。该超级中学因为突出的升学表现,吸引了重庆主城以及省外的大量学生而学校相对逼仄的住宿条件使得陪读成为了大量学生长的选择。她们在学校附近租房陪读,并通过家委会参与部分学校的事务。陪读家长绝大多数只在学校附近的社区住三到四年,她们如何适应和建立起一个临时的社会,是第一组同学最初的好奇

     

     

    在研究中,第一小组的同学为寻找访谈对象,采取校门口拦访、与学校附近广场上的学生家长攀谈等方式。这种非正式的进入方式帮助小组获得了众多访谈对象,但小组同学也有访谈难以深入、难以获得家长的全面信息等困惑。此外,两位报告人坦言,这一研究最初没有明确的问题意识,使得后期的写作比较缺乏聚焦点。在文章中,小组同学使用了三元劳动的概念来概括陪读家长们的生活,指出家长们需要在市场劳动和照料劳动中寻求平衡,而照料劳动的枯燥使得部分陪读家长走出家庭,与其他陪读家长产生更密切的接触。这些家长有的参与社区的娱乐活动,有的在家委会扮演中心角色,研究小组将之概括为自我实现劳动。两位同学表示,在整理原始材料时,她们的关注重心有所转移,从最初侧重描写陪读社区,逐步转移到对家庭内部结构的关注,因为理解陪读家长的意义世界,似乎难以脱离家庭分工这一核心情境。不过,这一新的关注目前还没有进入写作。

     

     

    评议人张正涛学长表示,第一小组研究很有特色。首先,同学们关注的社区具有高度的不稳定性,它由一个有吸附力的超级中学、一个本地人主导的租房市场和一些只是暂住的学生家庭组成,这并非中国社会学关注较多的熟人社区。其次,研究关注的是城市陪读家庭这些家庭对子女有着极高的教育投入和教育期待,这对家庭形态有何影响,值得探讨因此,同学们值得在这主题进一步挖掘。研究目前欠缺之处在于对陪读家长的意义世界缺乏具体的呈现,这因为小组同学把陪读家长视为个体,没有足够关注家庭这一情境此外,小组同学们在写作时急于对整个陪读家长群体描述分析,导致忽略了一些重要的问题。比如:为什么有的陪读家长热衷于参与家委会,有些陪读家长对家委会的事务比较冷漠?这些地方,正可以作为同学们聚焦问题的切口。第一小组已经在重新梳理受访对象的生命史,并从中重新寻找问题,这很值得鼓励。

    绩点失败绩点自由

    接着,来自哲学系的谭梓炜同学分享了她的研究——“从绩点失败到绩点自由。谭梓炜同学关注的北大本科生对绩点看法的变化:在北大,绩点是学生保的重要依据,因此卷绩点成为多数学生进入大学后的学习目标,获得较低的绩点被普遍认为是一种学业和人格失败。然而,也有不少学生在绩点已经较低并且无力挽回后,建立起对学业和绩点冷淡态度,并开始强调要寻找真正的兴趣,种态度被谭梓炜同学概括为绩点自由。谭梓炜同学受到《学做工》的作者威利斯的启发,希望探讨这种从绩点失败绩点自由的文化过渡是如何完成的。通过访谈和请受访者书写自传,她收集了十余份材料,初步发现:考研群体、特定社团都是形成于竞争主义文化对抗话语的空间,重要他人的引导也对这种态度转变十分重要。

     

     

    谭梓炜同学坦言目前的研究还比较初步,除了访谈个案还较少之外,分析也比较浅表。如何避免访谈中过强的预设?如何能够实现与理论对话?这是她目前的困惑。评议人陈莹骄学姐表示,谭梓炜同学从切身的困惑出发,采取优势视角,展开真诚的探索,这是很值得肯定的。目前的研究是探索性的,犹如一块,值得细细打磨。陈莹骄学姐鼓励她放下预设,忠实于经验发现。例如访谈之初,谭梓炜预设研究对象存在从绩点失败绩点自由的心态转折点,但数次访谈都否定了转折点的存在,事实上访谈对象经历的是心态、行为和观点的过渡,而非真正达到了自由。如何描述过渡,解释过渡得以可能的外部条件应成为下一步研究的重点。报告采用了访谈对象触底反弹的表述来架构文章,未来可以尝试更细致地刻画研究对象过渡前后的行为、心态转变,还应关注个体的外部环境与支持性因素,以便清晰揭示出个体在绩点锦标赛的制度条件下所具有的自主性空间。

     

     

    休学中的社会与个人张力

    第三组报告人是来自中文系的杨宇熙同学和来自元培学院的周俊宇同学,他们的研究跃出社会时间表——休学作为理解精英大学培养制度的侧面同样起源于自身经历。两位同学产生过休学的想法,而在准备休学的过程中,他们逐渐发现,北大本科生申请休学意味着诸多阻力。首先,国内高校并不存在西方意义上的gap year制度,休学一词相比gap year有更多的负面含义,这成为学生申请休学的内在阻力其次,两位同学在校内问卷调查中发现有超过20%受访者相当认真考虑过休学。对比之下,每年北大本科生休学的实际比例只有1-2%,这似乎意味着选择休学需要面对一些社会阻力。

     

     

    两位同学认为,申请休学的阻力来源于它被高校中的多数人视为有悖社会时间规范。为了探讨休学挑战了何种社会规范,以及休学学生如何反常转变为正常,两位同学首先在校内发放了网络问卷,了解同学们对于休学的普遍认知和一般态度接着,他们访谈40多位有休学经历的本科生,以及校教务部负责学籍异动的主管老师和部分院系老师辅导员。两位同学提出,在当下的高校,休学学校行政管理者认为是一种需要尽可能避免的例外在此情形下,希望休学和不希望休学的学生都将选择休学作是别无选择的选择,从而加强了休学的消极意味

     

     

    两位同学从休学研究出发,希望将其引申到中国精英大学如何对学生实现时间规约这一问题上。但是,他们也对研究如何真正实现与理论对话抱有疑问:研究目前采取的社会时间个体时间的对比框架是否过于僵硬和空泛?应当如何理解学生选择休学以后对学校生活的重新适应?评议人赵启琛学长提出,第三小组的研究基于比较丰富的访谈资料,但是在写作中使用了繁复的概念,有些概念对分析个案没有实质帮助。研究应该更加关注现象背后的实质问题,例如,休学者感到不安之处为何?为什么不安?另外,文章使用了不少访谈资料,但是没有把受访者的语言放入当时讲述的情境。他建议两位同学从情境和关系两个角度重新分析经验材料,着重探究受访者所经历的情境以及心态变化的过程。

     

    二、自由讨论与教师点评

    在沙龙的下半场,三组同学就各自的研究经历进行了交流,也抛出了针对彼此的研究的问题。此次沙龙选取的三个研究,都与当下的教育热点有关。后两个小组的研究,都是学生从自身经历出发而开展的研究,与大学生当下生活中的困惑密不可分不过这也意味研究者带着强烈的价值预设,需要在研究中逐渐把未经打磨的热情变为对他人和自己切实理解。

     

     

     

     

    杨善华老师在点评中指出,三组同学都是初出茅庐的研究者,在如何做访谈上还有很多学习的空间。同学们在报告中提到了自己访谈的过程,其中有些提问方式显然是失之僵硬的。好的访谈需要转换立场关注受访自己对什么问题感兴趣,而不是将受访人变为简单的信息提供者。另外,在田野研究的过程中,复盘是很重要的,资料收集和资料分析不应该研究前后相继的两个阶段,同学们在田野中,已经需要思考原初的访谈预设哪些需要调整好的访谈应该能从受访人的口中获得故事,这些故事是对受访者意义世界的展现

     

     

    凌鹏老师在点评中指出,同学们在研究中很容易被既有文献束缚,但真正的研究并不是印证前人已有的观点,而是发现新问题三组同学的研究都和生活中的自我反思有关但并不意味着就不会僵化。反思研究恰恰有自己的危险,那就是容易出现逻辑上的自我循环和自我印证。三组同学都需要更加注重访谈资料的情境性,避免把本身含义丰富的材料变成单纯支撑论点和自我信念的论据。

     

     

    谢雯老师在点评中表示,从本场沙龙的三场报告,能明显感受到当下学生对于教育问题的关注,并且这种关注和上一代研究者是不一样的,很能体现现今教育体系对学生的影响。三组同学的研究都很有原创性,在研究中也产生了一些共通的困惑,包括怎么样去收集材料,用什么样的方法去收集材料,如何聚焦问题。第一组研究的研究问题需要进一步聚焦,在未来,陪读现象背后的家庭代际分工可能是文章更适合对话的文献主题。第二组的研究提到,只有经历绩点失败才能获得绩点自由,这种现象的出现其实本身就非常特殊,需要放在教育场域演进过程中去解释并且,这可能需要结合顶尖高校(北大)高保率的背景才能理解。第三组同学需要理论概念使用上做减法,更细致地挖掘访谈材料来确立文章的对话主线

     

     

    同学们的讨论十分热烈,三组同学也就各自研究的差异以及可以相互学习之处做了交流。活动最后,报告人、评议人与教师嘉宾在理科五号楼201合影,宣告了此次沙龙的圆满落幕。

     



第二十九期 | 劳动研究的多重面孔(专题沙龙)

    2024510日晚,北京大学社会学系本科生田野工作坊第29期专题沙龙在理科五号楼201室举行。本次沙龙是2024年春季学期的第三次活动,以劳动研究的多重面孔为主题。本次田野工作坊的报告来自纹身店、宜宾乡野间、灾后救助站等空间内的田野工作报告的同学们分享了对情感劳动、村集体行动、角色适调等劳动行为的理解三组同学分别进行分享之后,社会学系博士生薛雯静刘建以及硕士生苏婕对三组同学的报告进行评议,全场对研究进行讨论最后社会学系副教授田耕老师助理教授张力老师三组研究进行点评,师生合影留念,活动圆满结束。

     

     

    情感或疏离:工作室纹身师手艺模式差异与原因探析

    受益于此前工作坊有关盲人按摩师的田野研究本科生田野工作坊第21期《经营陌生:按摩手艺人的流动业态研究》,报告人:乔澄宇、甘鹏祺、卢思的启发,马延茹、黄蓉、蒋嘉琪等同学拓展城市中的劳动版图,在研究中关注了纹身师的职业志趣与选择,并描绘了这一群体在空间业态上的竞争。

    首先黄蓉同学回顾了研究初期对于田野对象的选取。他们通过熟人网络、论坛、互联网平台等渠道获取田野对象的初步画像,并尝试与之建立联系。在田野中遭遇到研究对象后,他们通过接受纹身服务,与纹身师长期攀谈等方式,逐步获取了纹身师的信任,从而能够展开田野。小组同学也回顾了田野初期所遭遇到的问题,如最初的研究设计与田野的实际情形存在差异。在实际田野中,小组成员意外地发现,纹身师们乐于谈论行业竞争的话题,这促使他们将视角转向纹身师的职业态度和角色塑造。

    随后蒋嘉琪同学详细介绍了她们预调的收获以及对访谈问题的建立过程,在这一过程中搭建起有关纹身职业的坐标系,通过田野并补充出来了不同的纹身师类型。为了不同视角之间的交叉验证,小组成员进一步补充了顾客视角的田野资料,形成了对纹身师情感劳动的较为完整认识,并分享了在田野过程中面对田野进入、虚假信息处理、访谈提纲、信息挖掘与追问等方面获得的经验。

    马延茹同学针对田野后期反思与写作过程进行分享,首先是对理论框架的困惑,如何才能把田野发现放到一个比较完整的框架里面。以纹身劳动的特性做区分来对纹身师进行初步分类,通过行业看法、艺术态度、服务关系的不同归纳出不同的手艺模式:情感型与疏离型,并以情感迷失的概念提出对于这一分类的反思。

    来自社会学系研究生苏婕作为评议人对本篇论文在成文过程中对田野资料、研究对象选取、思路的反思与修正等部分进行了评述,提及了有关理论化和类型化的框架的建议并期待论文后续进一步的发展

     

     

     

     

     

    当村集体遇到国有经济:乡村振兴中农村自主性的比较案例研究

    在新一轮乡村振兴进程中,国有经济力量进入农村,帮助村集体进行经济发展。双方在这一过程中发生了一系列互动,因此产生了不同的产业发展模式。来自政府管理学院的邓知蕾、李卓伊、赵雅妍、冯璐、王进秀通过对四川省Y市的A村和C村多次深入的田野调查,发现两村分别代表了两种典型的产业发展模式,她们向我们展现了两村之间的差异并解释了产生差异的原因。

    首先,李卓伊同学介绍了田野背景、田野点情况,并从理论视角出发讲述了两个案例故事。本研究关注国家和村集体互动的长期历史过程,尤其是国家和村集体能否持续合作,形成关于发展经验的稳定共识,并且通过双方努力使得这种双方都认可的发展经验具有公共影响力,且双方都相信能从这一过程中长期获益。

    随后,邓知蕾同学展示了团队成员追溯这一长期历史过程的方法。一方面,她们查阅了两村过去20年的方志、村志等历史资料,另一方面对重要的历史人物进行了关注和访谈,通过田野资料与历史资料交叉印证,切实地体会历史对当下的影响。纵观A村与C村近30年与国家互动的历史,本团队发现,在国家通过重点项目打造推动乡村经济发展的这条道路之外,还存在更广阔的历史发展道路。中国乡村振兴的活力也许正在于国家与农村长期互动间形成的理解、共识与宽容。最后,邓知蕾同学又介绍了本研究原有的理论框架,并向与会的同学老师提出了对于理论框架的困惑与反思

    来自社会学系的博士生薛雯静针对田野材料的整理以及不懂这一条主线脉络进行了评述。薛雯静学姐结合自身经验为同学们面对田野的困惑时提供了建议,并分享了在将田野本身作为一个封闭的,特殊性的,个体性的故事接续上学术的理论脉络的过程中的得与失。

     

     

     

     

    灾后临时志愿团体的多元期待与角色调适

    灾害作为影响社会、自然环境的事件,在短时间内会较为强烈地重塑行动者的时空,来自社会学系的贾宇承、王东祯、左宇昊同学通过田野观察向我们展示了灾后临时志愿团体的多元期待与角色调适的过程。

    首先,贾宇承同学引入了田野的缘起和初步构想。由于田野与灾害相关,因此在前期特别注重自身的田野身份以及合法性问题,在田野中主要采用的还是人类学的参与式观察。此外还介绍了进入田野的过程与田野点之间的中心-边缘空间结构,以及核心志愿者服务站的形成过程。由于人文与地理环境的影响,河东和河西的两个志愿站生成了不同的志愿服务风格,人员组织与构成层面也存在着差异。

    在河西村驻扎的王东桢同学介绍河西村志愿站点的形成情况。在大学生志愿群体加入后,志愿者角色上的期望和冲突慢慢浮现。大学生志愿者在日常志愿活动中负责孩童们的游戏娱乐以及一部分益智项目的教育实践,但在服务过程中也逐渐产生了对于服务站点性质上的认知冲突(的现实与的构想)。志愿者构建老师的权威和领导秩序的面相逐渐取代了姐姐陪伴小辈的面相。左宇昊同学进一步分享了河东村的驻扎情况,描述了面对河东村自身资源丰富的现实与专业化要求之间张力,不同的大学生志愿群体在进入服务站面对的多元期待以及角色冲突,以及在之后是如何调试的过程。最后贾宇承同学提出了临时团体的组织架构形成与社会服务提供的关系、本地人如何与外来秩序相处等问题,以及两个站点看似是同一主题实则内容不同带来的困惑。

    来自社会学系的博士生刘建针对互动与角色形成过程做了点评,指出志愿者与本地社区、社工的专业化服务和本地社区的期待之间,会存在契合的问题。刘建学长建议,在对比两个村的情景时,应该更加集中与具体,并给出了再次返回田野补充部分材料的建议。

     

     

     

     

    点评:

    社会学系张力生老师就纹身师的个体表达与行业生态位置之间的关系做了点评,期待小组同学在之后能对纹身师的劳动模式进行细分,同时与诸如健身教练、按摩师等相关研究进行对话。张力生老师就第二组有关历史与自主性这个主要脉络进行了点评以及对第三组在民族志以及田野资料收集整理等内容做了补充性建议。

     

     

    社会学系田耕老师就三组同学在写作过程中,处理社会学制度化的认识与田野带来的经验感之间的问题做了评论,希望同学们在写作过程中能够不断返回经验以及能够对文献综述有更加灵活的理解,使得写作与田野是一个相互补充的过程。同时田耕老师针对田野情景本身的特殊性与概念化所需要的处理数据能力之间的张力做了评述,期待同学们能够在这过程中收获在田野与写作之间的社会学的洞察力。

     

     

    在后续讨论中,同学就理论框架与概念化、分类进行了讨论,第一组同学分享了他们在对纹身师进行概念化与分类时的困惑,同时第二组同学做了回应,认为在其本身研究中更多强调懂和不懂的话语是如何组织起来经验材料,随后两组同学共同分享了进一步处理概念化和经验材料所遇到问题以及设想。

     

     

    第三组同学就田野的「进入」与「身份的合法化」过程进行了提问,认为他们在处理志愿站点时对于自身作为田野观察者的角色调试存在一定程度上的困惑,与会的同学和老师对这一问题进行了回应,并补充了在田野中获取信任和信息的途径和手段。最后,现场同学就纹身师的「职业性」做了引入,讨论了「专业知识」在这类研究中的定位与作用。

     

     

    活动最后,报告人、评议人与教师嘉宾在理科五号楼201合影,宣告了此次沙龙的圆满落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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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413日晚,北京大学社会学系本科生田野工作坊第27期专题沙龙在理科五号楼201室举行,在教育组织与政策专题下,两组同学就其田野过程进行报告。第一组的主题为合不逾矩:政府和非行政主体合作的三道关卡”——以湖南省W市芙蓉学校的教育改革为例,由杨乐萱、李雨轩、王子同学主讲第二组的报告题目为教育扶贫政策实施过程中的强者多得”——基于高考国家专项计划在A市的实施过程研究,由黄绍铖、刘妍婧、谢雨洁、李乐乐、张佳萌、魏朝越同学主讲。本次活动由社会学系2022级研究生陈芳静主持,教育学院2022级研究生赵启琛、2023级研究生孔祥瑞评议,社会学系教授杨善华老师、副教授田耕老师、助理教授张力生老师以及政府管理学院助理教授罗祎楠老师出席并参与讨论。

    第一组内容回顾

    乡镇学校突围:能人邓校长

    我们研究起始一次主题为乡镇教育的课程作业,在乡镇教育研究前人之述备矣的情况下,我们希望找到一个特殊的个案,有一些特殊的发现。在找寻研究对象的过程中,我们发现了一个乡镇学校突围的传奇故事它起源于湖南省2017年提出的芙蓉计划。

    为解决城镇挤、乡村弱的教育问题,湖南省提出芙蓉计划,着力在每个贫困县建设1-2所规模适中、条件达标、重点招收贫困学生的义务教育学校,希望通过师资配备、设施建设等方面的政策倾斜,建成湖南省乡镇教育的101张名片。

    在此背景下,2021WS建成一所芙蓉学校,仅仅一年时间,该校就取得了非常突出的办学成绩,为乡镇教育改革带来希望这一令人振奋的新闻引起了我们的兴趣,我们十分好奇:这所学校是否有什么特殊之处,使得它能够颖而出?从这个特殊个案中,我们能否发现一种乡镇教育突围的路径机制?

    这一问题自然地将我们引向故事的主人公——能人邓校长。邓校长自身也是一个传奇人物。恢复高考后,他以优异成绩考入大学,在WS引起轰动毕业后,邓校长陆续在全国多地的重点高中任教。2017在芙蓉计划正式推出前,通过家族内部的一些私人关系了解到这一政策,并召集同样在外地工作的S乡能人放弃优工作条件,组建第一校长管理团队,主动向市政府请缨,帮助推动了芙蓉计划在WS乡落地。办学期间,邓校长自行组织大规模家访、从零开始建设学校规章,凡事求亲力亲为,深受老师和家长的尊敬。可以说,在WS乡芙蓉学校的发展历程中,邓校长起到非常关键的作用。

    但事情并未到此结束。在实现了学校的秩序化之后,出于恢复高中乡镇教育才有出路的判断,邓校长开始把工作重心逐渐转移到恢复乡镇高中的任务。不料,这件事情在省内引发风波,最终省政府出面压下此事、中止恢复高中。不仅恢复乡镇高中的计划未实现,邓校长及其管理团队还直接被市政府解聘了邓校长走后,WS乡芙蓉学校的办学优势不再明显。

     

     

    【探究过程:由繁到一】

    为梳理清楚这一复杂的事件历程,我们在材料收集上颇费心力。总结来看,我们收集材料的过程包含两轮。第一轮,我们首先梳理了相关的政策、报道完成了初步访谈,在此基础上进行了入校观察由于入校时间较短且核心人物多次拒访,我们初步收集的材料存在较为明显的缺陷,探究无法继续下去。所以,我们展开了第二轮收集,次范围更广,我们不仅回顾录音稿在抖音、微信公众号平台上寻找信息争取到了新的访谈对象,并对研究对象进行回访。通过以上方式,我们收集到了新的重要信息,有了更充实的材料。

    随着材料逐步积累,浮现出来的另一个困难是——我们不知从何下手,将手头上丰富的材料串联、归总。最后,我们决定从直觉的感受出发,这种感受包含两点。一是整个过程非常忽然而然,无论是作为事件旁观者的我们亦或是本身的参与者,都普遍认为从校长上任到撤职短短一年内的一切都十分忽然而然;二是尽管校长的角色很突出,但其实隐含的主导力量是政府。

    在此基础上,指导老师帮助我们进一步梳理出一个纵贯的理论脉络。上述事件的发展走向受到三个因素的影响:一是政策允许,如果没有芙蓉计划的出台,整件事都不会发生;二是事情要做得好,如果校长不能办好学校,政府是否还会选择与其合作将存疑;三是事情不能办出乱子,最后正是因为出了很大的乱子,合作才停止了。通过阅读文献,借鉴论文里的一些表述,我们最终将上述三个方面进一步提炼为政策落地过程的政策空间”-“利益摆平”-“秩序底线三道关卡,并将其统一于行政社会这一脉络下。我们认为,政府与能人团队的合作需要同时经历这三道关卡,就像打游戏一样,只有三关都通过了,才能打出合作的结局。

    【解释框架:三道关卡】

    我们试图用三道关卡同时解释邓校长及其团队与政府达成合作和关系破裂的过程。

    首先,在改革于W市落地之初,合作之所以能够达成,是因为这三道关卡在各种具体运作中被依次达成。在政策空间上,芙蓉计划的政策文本确立省政府统筹外,给了县政府极大自主权。且校长也在确立政策空间上起了很大作用。但政策空间只是为其合作的达成提供了政策合法性意义上的前提和基础,只有双方都能借由此合作达成自己的预期目标,即要一定程度上做到双向的利益摆平,才会激励双方的合作热情、最终促成双方达成合作——邓校长需要实现教育理想的机会,市政府需要利用邓校长的教育能力和社会资源,二者能够在合作中达到自己的利益。最后在实际上更重视合法性与和谐性的基础教育领域,政策试验必须与现存制度环境、社会规则整体协调,因此,双方的合作还必须符合较为严格的秩序底线要求。达成这一关卡的关键是所有改革行为都源自教育领域已有的制度规定或管理实践,包括聘用形式和工资发放等等,甚至还整合了第一校长管理制度,这是湖南省近年教育改革示范案例,增添了改革上的合理性。

    在达成三道关卡的要求后,合作较为顺利地进入进行与维持阶段,在这个阶段,三个关卡隐而不现,比较突出的是办学实践。政府充分赋权于第一校长,而第一校长管理方也在正式的政策协助与其自身带来的非正式资源的帮助下,芙蓉学校进步势头强劲。然而,在这个过程中也埋下了触及政策行政边界的伏笔。

    最后用三道关卡再解释合作破裂的过程。在政策文本的象征性意义上,在义务教育学校中开办高中班的行为确实在一定程度上触及了政策空间的义务教育边界,但并非没有磋商空间,上级政府也没有采取一棒子打死的态度,合作破裂的关键是利益摆平格局已经失衡。不仅仅邓校长兴办高中的个人期待落空,且因为上级问责和舆论压力,政府利益也受损。最后邓校长的行为其实远远超出了教育领域、冲击了以县为主的资源分配和教育管理格局,触犯了其他很多主体的利益,如城区民办高中和其他乡镇学校,大量举报带来的舆论压力导致了地方无法摆平的乱子出现,这本身就冲破了政府对于试验试点、改革创新的有序秩序底线的最基本要求。

    而新团队空降后,其行为又回到了三道关卡之内,教学改革得以继续,这也进一步佐证三道关卡框架的解释力与完整性。

    第二组内容回顾:

    研究选题的确定

    我们的田野对象源自小组成员的亲身经历。我们大多有着县域中学就读的经历,并且享受了高考国家专项计划带来的红利,这使得我们一开始选取国家专项计划作为研究对象,探究其对县域教育的可能影响。但随着调查逐步深入,我们发现自己对这一颇为熟悉的研究对象并没有想象中了解。作为政策的受益者,当我们试图跳出局内人的视野、从第三方的角度回望我们的教育经历以及政策过程时,我们对一些之前习以为常的现实产生了疑问:为什么一些县级中学以前上名校的很多,但现在能够借助政策考上名校的学生越来越少?为什么同样背景的学生,有人因为资格限制未能享受政策,有人却充分利用政策去到更好的学校?这些政策过程中意料之外的情况激发了我们的兴趣并以此作为选题去探索政策的具体实施过程。

    综合田野方便进入的程度以及案例的典型性,我们选取S省南部A市的一所市级重点中学K中学和A市的一所县级中学Y中学作为田野进行深度个案研究,对两所学校的老师、学生、学生家长以及当地政府官员进行深度访谈。

     

     

    研究介绍

    之所以选取A市两所不同类型的中学作为田野对象,是因为A市的教育背景呈现出相当的典型性。在全面脱贫前,A市是集中连片贫困地区,20202月正式脱贫摘帽,属于国家专项计划政策目标中的重点区域。据我们前期获取的A市国家专项录取数据发现,该地区十年来国家专项录取人数在S省的占比逐步上升,国家专项的落实情况较为良好。但同时该地区国家专项录取情况存在着明显的县区不均衡现象,根据省教育考试院官网2014-2023年数据,A市市区在国家专项录取人数上占据绝对优势,而Y中学所在的X县占比则呈现出相反的趋势,可以说A地区在国家专项相关政策的影响下反而出现域内教育不公平加剧的现象。

    尽管县域内教育不公平加剧是本小组展开研究的重要背景,但区别于以往国家专项计划的政策研究,本小组的核心观点并非政策目标在执行过程中是否实现,而是试图呈现出对政策的全新理解。换句话说,县区不均衡仅仅是国家专项计划政策对县域教育影响的一个方面,本小组研究则试图进一步打开政策的执行过程,探察政策实施如何改变了多元行动者对未来的想象和筹划,让人们在新的政策空间中展开行动。

    研究结果

    国家专项计划首先改变了学校的预期和行动策略。在看到国专能够带来的名校人数提升后,K中改变了自己的定位和目标——原来"多年也难有一个清北冲刺5个实际清北录取人数",新的愿景使得K中进一步精细化资源区分,将更多的资源倾斜给清北班。意识到可以利用政策后,K中学针对清北班设计了更多的培优计划,同时在日常学习和生活中也给予清北班更多关注。同时,这一政策也使得K中的筹划在时间性上进一步延展。清北班的人员筛选从入学之初就开始,为了降低如此长时段带来的不确定性和模糊性,提升清北班学生最后在高考中考出高分的机率,K中富有创造性地提出高考-中考对应制,即根据每年高分考生原户籍所在地的分布分配给各县高一新生的清北班名额。

    而在国家专项计划出台后,学生们的预期和行动也发生变化。不仅资源因成绩而出现精细化分层,而且学生之间人际关系也随成绩相近度递减而递减,呈现出某种差序格局。在这个意义上,国家专项计划不仅改变了行动者的利益和行动,更改变了个体的生活方式和意义体系。

     

     

    我们发现,强者多得构成了县域中学、老师和优势学生共有的叙事策略。正是基于这一策略,学校将更多的资源倾斜给清北班,各层级学生相互隔绝的状态进一步强化。但我们同时发现,强者和弱者的身份界定存在相当的模糊性,这种模糊性体现在老师和同学对转户口指标应分配给谁存在不同看法,也体现在因筹划过程拉长而产生的不确定性,现在的强者很有可能变弱,现在的弱者之后可能变强。不仅如此,强者多得作为一种弹性化的叙事还使得市区优势高中的优势学生将自身既视为需要享有国家专项计划的弱者,也是在竞争中合理胜出的强者

    上述研究表明,政策的角色以及政策的执行过程比想象中更为复杂。首先,政策是被广泛理解和讲述的对象,人们在对政策的理解中获得对自身身份的定位,而政策也在被讲述中融入进叙事,成为叙事的一部分。其次,政策改变了人们的心理,激发人们的行动意识,从而打开了政策空间。最后,政策作为社会行动的一根标杆,人们围绕着政策展开行动,产生复杂的社会结果。这根标杆既为社会力量的行动提供了一个大致的方向,也因为其所具有的模糊性而为政策空间带来了矛盾与张力。更进一步的,政策扮演的桥梁将国家与社会连接在一起,国家与社会的双向互动是在政策角色的一次次应用中实现的,国家权力也是在这一次次与社会的互动中得以展现和实现,这也是国家权力更为复杂和多元的表现。

    提问环节

    【第一组】:你们的摘要反复提到忽然而然,我现在其实还没有理解这个词是什么意思,你们是否可以对提出这一点的目的作出进一步解释?

    这里的忽然而然是我们进行田野时的一个直接感受。第一点,刚进入田野时我们其实和当地群众或普通老师的视角是相似的,对于他们来说整件事发生都非常突然,突然有一个能人回来担任校长,校长的举措使得学校的成绩突然飞跃,而校长离职也是一件很突然的事。虽然可能对于一些人来说,办高中这件事有很长的铺垫和踢皮球的过程,但对当地的普通人而言,整件事的逻辑仍然是非常模糊的,所以我们才产生这样一个疑问,他们不能理解的这种突然背后是一种怎样的机制。

    【第二组】:你们在文中提到了学生之间存在差序格局即因为成绩学生之间存在比较强的边界,并且认为这种差序格局是由国家专项政策导致的,可是在专项政策实施之前,差序格局和分班政策似乎也存在,应该如何理解?

    在国家专项政策出现之前,分班不会那么细致。因为在政策出台之前,大家都考不上,所以也没有必要投入那么多资源。我们了解到,政策出现之前只有快班、慢班两类,现在变成了四层。其次,政策导致资源进一步向成绩上层倾斜。

     

     

    评议环节

    第一组:赵启琛

    今天很荣幸能够担任这一小组的评议人。首先我觉得,三位同学的研究是有难度的,这主要体现在访谈和研究资料的获取方面。因为她们的选题是关于一个政府所办的乡村学校项目是如何兴起,如何失败的,这个过程中有哪些行为主体参与其中,他们做何反应。而从同学们的文章来看,主要呈现的研究对象是校长、副校长等学校领导。对于学生而言,直接访谈行政领导和官员是比较有难度的,即使有关系可以联系,但是直接对于这种政府事件进行访谈,并且获得受访者的信任是比较难的。在与同学们的沟通中,同学们也表示了自己的写作比较受制于手头的材料。但是同学们在遇到了收集材料比较有限的情况下,去通过抖音等平台来收集其他信息,这是非常可贵的。因为现实在进行田野资料的收集过程中,都会遇到材料受限,或者说材料不能满足要求的问题,能够打开思路,从不同的渠道来收集材料就是非常可贵的品质。

     

     

    其次,同学们的写作还是比较清晰地展示了一个教育的政府项目的运作过程。他们其实展示了政府在评估项目的时候并不完全是依靠绩效——这位校长建立学校的业绩还是很好的,但因为触犯到了许多禁忌,最后合作终止了。同学们的研究很大程度上解释了政府在分配教育资源的时候并不是依靠一个绩效的逻辑,而是把行政的目标和做法带入到学校的管理之中。而校长一定程度上是政策和教育交汇的节点,他需要协调更为复杂的关系,拥有多重的身份。他既是一个学校的领导,也是教育行政的一个端点。因此,同学们的研究不是一个简单的政校关系的问题,而是去揭示在基层教育行政的逻辑是什么,其中是按照什么样的规则行事。而且组织之间的关系是通过组织内部的人际关系来实现的。这个事件可以被视为一个激发县域内行政的一个契机,从这个事件能够看到县域内教育行政的运行逻辑。

    下一步打开视野可以从以下几个方面入手:第一个方面是这个过程展现了县域内行政的什么逻辑?第二是学校与周边乡村社区的关系问题。因为有一个大背景是在撤点并校之后要让学校回到乡镇。为什么撤点并校之后学校要再回来,学校回到社区的意义是什么?以及为什么在当下情境下政府要恢复在乡村中学的办学实力?第三是从现在文章来看,可能很大的问题还是在于研究问题是在田野之后产生的,所以当时收集材料的时候和问题比较受限。在本科生做研究的过程中确实先去田野,后想问题,然后从已有的材料里面想问题是一个比较普遍的做法。建议同学们可以在有了初步成果之后考虑一下下一步再去收集资料的计划。

    第二组:孔祥瑞

    这篇文章完成得很不容易,本身六位同学是通过树洞招募组成团队,最后写出了一个完成度比较高的文章,作为评议人,我主要从我的角度说一点学习体会,以及作为一个读者对于未来田野工作可能如何展开期许吧。

     

     

    首先,这一组同学的文章有两个核心概念,分别是能者多得和政策空间。前者来自于一种很强的惊奇:这些通过国家专项才有机会上的人理应清楚地意识到自己被照顾,但实际上并不是这样,为什么会这样?但其实,我作为一个从县中出来的学生,我一方面能够理解这个惊奇,但另一方面觉得这不是你们田野最有贡献的部分,因为我觉得这个问题不仅存在于国家专项计划政策,在民族加分等问题上都有体现。对于第二个概念——政策空间,这是我觉得整篇文章写得非常好的地方,就是你们讲出来这样一个只有位数名额投放的政策如何改变了整个地方的教育生态。这个问题其实非常关键,它促使我们思考,当我们今天在谈振兴县中教育时,是否可以通过一些政策达到四两拨千斤的效果。

    其次,当深入去描述生态被搅动的过程时,我们看到存在地级市出现超级中学汲取普通中学的现象,也就是你们文中提到K校和Y校,要想讲清楚这个复杂的关系,我觉得有一些基本的数据事实需要搞清楚。第一个数据就是市级中学2013年以来考上清北的学生中本地生源和从各县区汲取生源的比例,以及高中入校时本地生源和从各县区汲取生源的比例。这两个数一除,就能算出两波学生的清北率。第二个数据是清北班的投资成功率是多少。这些数据关联的问题是,作为一个成绩优异的考生,他究竟是去本地最好的学校,还是去超级中学。我看你们的附录中也提到,去市区上学的人高考成绩不一定好,所以我们需要讨论的是,超级中学对区县中学的生源进行汲取在多大程度上能给这些学生更好的机会,有些学生可能不离开本县反而能够拿到国专指标。我觉得这些就是使这个故事更复杂的方面,也是我觉得有挖掘潜力的地方。

    杨善华老师:

    第一组同学努力追寻资料的这种精神,我觉得特别可贵。对于你们目前开展田野的情况,我有一个建议是,你们或许可以换一种写法。其实你们可以采取倒叙的思路,从邓校长被解职开始写,然后分析邓校长被解职的原因。第二组同学选的田野是在中西部地区,这一点关键,因为中西部地区和东部地区有非常大的区别,中西部地区的基层乡镇中学要用到一点钱是很难的事,所以一旦有一点资源,大家都会眼红。第一组所选取的湖南地区也是这样。所以我说邓校长是趟地雷阵的人,在本身教育资源有限的前提下,他想实现教育资源的倾斜,这就打破了既有的利益格局。

    第二组同学涉及到在贫困地区选拔掐尖学生的过程。这里面有意思的是,市级的超级中学将名额都拢在自己手里,然后带着这些指标去底下招人。他们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呢?这实际上是在争取政绩,这个政绩指的是对于这个市级重点中学而言,多少人考上一本甚至清北,这会对他们学校和校领导升迁产生非常大的作用。因此我们之前常常说,上面的政策是好的,底下的和尚把经念歪了,这实际上是在说行政意志导致政策扭曲。

     

     

    张力生老师

    我主要是从读者的角度谈谈我的体会。第一组实际上是提出了政府和非行政主体合作的一套机制,在你们的研究中,我觉得最有共鸣的一点就是这个能人。你们提到,你们的解释框架与经验材料之间好像还有很多的缝隙,我觉得能人就是这个核心的纽带。问题的关键是,你们无法访谈到这个事件的核心人物,我之所以有共鸣,是因为我做研究的时候也碰到过这样的能人,可能麻烦之处在于,即便你真的访谈了他,他跟你讲述的内容也和他写的那些文章差不多。我觉得,缓解这个问题的一个可能在于,你们其实已经收集到了很多的、关于这个能人的外围信息和话题,在其中你们可以建构起一个比较鲜活的个人形象,如果这种形象可以更突出一点或许会更好

    至于第二组同学,你们其实有非常丰富的材料,因此你们碰到的一个主要困境是,你们可能同时有多种解释路径的可能。刚才祥瑞学长讲得很精彩,他所说的也是一条解释方向。我觉得比较困惑的一点是,虽然你们同时访了K校和Y校,但K校出现比较多,而Y校只出现了一次,而且你们可能还需要进一步讲清楚,K校和Y校究竟是怎样的关系。第二个点是理论化的问题。我觉得强者多得本身是值得理论化的,但你们可能需要对这个概念进行更充分的介绍,包括文中提到的话语、叙事等等,这些可能都需要解释得更为充分。最后一点就是写作顺序的问题。你们在文本一开头就说想要讨论高考国家专项政策和教育公平的关系,但直到第六章节才正式介绍所对应的经验现象,或许可以将现象放在前面,这样可以更好地调动读者。

     

     

    田耕老师:

    我到现场听了之后发现,这两个研究其实还是有很多的共通之处,第一个点是他们都使用了空间这个词,这其实是一种非常自然的想象,就是说在一个特别的政策下看上去存在某些机会在涌动,那么谁来抓住它?第二点,这两个研究的起点都是“policy endowment”,意思就是说政府愿意投入一定资源或指标以达成某种改变。但是,这种改变并不是自然发生的,而总是需要有人实现,实现的角色和机制就是关键。

    第一组研究的实际上是政校关系,邓校长是一个有鲜明想法、理念和个性的行动者,他自然地将政策赋予的行动空间与自己想做的事情结合在一起。能人的核心作用就在这,他们总是公私不分的,既有的、大量有关项目制的中国社会学研究都与此相关,因此我觉得第一组的研究与它们存在很多的对话空间。第一组提出的三道关卡是很的经验总结,但存在两点问题。首先,它并没有形成某种动能,解释事件从合作到分解的动态过程是如何发生的,所以我们仍然不知道能人政治的边界在哪里。其次,边界并不是事后的、官方的解释,而是在实际合作中双方容忍彼此的极限的程度,办高中或许只是一个借口,所以究竟是什么触动了边界是我们需要讨论的。

    第二组探讨的问题是原来大家都觉得考清北是随机、偶然,但现在大家觉得这是一个可以操作化实现的目标,所以发展出一系列的举措。其实,强者多得的逻辑我听得不是很清楚,我理解同学们可能是想说它可以用来解释为什么某些人值得特别的资源倾斜。但我觉得,最重要的或许是政策使得生态发生改变之后,它甚至会改变人与人之间相互相处的态度,这是我觉得研究很有意义的地方。而且就像祥瑞所说,选择谁来拥有这个指标本身是一个微妙、复杂的过程,这其中可能涉及到师生关系、同学关系和学校配置各方面的改变,选择何种方式呈现这些复杂的变化可能是接下来还需要进一步努力的方向。

     

     

    罗祎楠老师:

    由于我指导了第二组同学,所以这里我主要谈谈第一组同学的研究。我觉得,这个事件本身就像一个石头投进了湖面,打破了既有的利益格局。第一组同学在描绘石头是如何投的这个问题上作出了很多努力,但或许可以换一个视角,去探讨石头对湖的影响提出这个建议存在以下几点原因。第一点,目前你们可能很难再进入事件的风暴眼去还原事件发生的整个过程,新的视角或许更适用于你们现在既有的田野资料。这在历史研究中非常常见,因为历史资料永远不会按照研究者的预期呈现,所以我们往往需要转换自己的研究视角去最大化地利用既有的材料。第二点,你们现在运用材料的方式或许还可以作出一些改进,如果对材料进行更深的挖掘,现有材料可能会呈现出一些很有意思的东西,就像应老师写的《大河移民》中出现的那个疯子一样,他并不是去访谈那个疯子,一路追下去,而是在讨论疯子疯了之后大家的反应。这件事情同样如此,大家是如何看待这件事的?包括你们说感觉整件事忽然而然发生,这就是一种有意思的追溯。第三点,当我们追溯某个事件发生后激活的格局、结构,我们才能看到这个格局本身的特点。其实,能人合作的事是很常见的,但同样一件事,如果换到另一个地方,或许就不会有这样的影响,后续可以在这个层面作更多的讨论。

     



第三十期 | 与“子”偕老唐氏综合征家庭的反哺缺位与代际养老困境(杜天恩、朱婧茜、秦唯珈)

     

    20241027日晚,北京大学社会学系第30期本科生田野工作坊在理科五号楼269室举行,主题为“与‘子’偕老:唐氏综合征家庭的反哺缺位与代际养老困境”。

    北京大学社会学系2022级本科生杜天恩、朱婧茜,元培学院2022级本科生秦唯珈三位同学主讲,社会学系2023级硕士研究生余烨旻同学主持,社会学系2022级硕士研究生董珂含同学评议,社会学系荣休教授程为敏老师、副教授王迪老师、助理教授谢雯老师出席并参与讨论。

     

    内容回顾

    1. 研究起源

    我们研究的灵感来源于学校爱心社的志愿活动经历。在一次与校外机构联合举办的心智障碍者进北大的线下游园活动中我们第一次近距离接触到了心智障碍者这个群体。

    在查阅有关资料之后,我们关注到了唐氏综合征患者。唐氏综合征是一种由染色体异常而导致的先天性疾病。据国家卫健委办公厅报告,我国唐氏综合征的发生率为1/8001/600,平均20分钟就有1例唐氏儿出生,每年新增唐氏综合征患者大约2.3~2.5万例。患者通常具有明显特殊体征,其生长发育迟缓,并且伴有多发畸形。此外,唐氏儿在成年后会有早衰的现象,通常在30岁左右开始衰老。

    我们紧紧地抓住了早衰这一特点。提出了由于早衰,唐氏儿会先于父母离开这个世界,这会给父母带来极大的心理创伤,因此父母在经历丧子之痛后需要进行社交重建的假设,希望能够探索唐氏儿事后家庭照顾者的社交路径选择,帮助此类群体抚平创伤。

    通过在爱心社当志愿者,我们与机构达成了很好的联系。我们再次通过机构实现了田野的入场,并且以前者为起点滚雪球积累样本。而问题的敏感性和隐私性又让我们采用一对一的深度访谈,希望能够挖掘出每一个唐氏家庭最真实的故事和最迫切的需求。

    但在实际田野中,我们转变了研究方向,我们发现,随着医疗技术的发展,唐氏综合征患者的平均年龄已经有所提高,困扰唐氏家庭的不再是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境况,而是对养老问题的担忧。所以我们转向关注在唐宝早衰、父母年迈之时唐氏家庭的养老困境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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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研究发现

    通过与数十位家长的深度对话,我们发现,唐氏综合征患者家庭面临的养老困境体现有三:经济、照护和精神。

    经济方面

    经济方面,由于父母和孩子同时步入老年阶段,家庭收支不匹配的情况加剧。相较于普通残障者,唐氏家庭在父母退休之后发生了模式转变。普通残障家庭仍然是养老+养孩的模式。而唐氏家庭此时面临的是一个养老+养老的模式:在收入侧,不仅唐宝本身就没有收入,而且父母退休导致家庭收入减少;在支出侧,父母和唐宝身体健康的恶化反而增加了家庭的支出。亲代和子代同时面临双重的养老支持失灵。

    由于不能参加工作,唐氏综合征患者的大部分收入都来源于残疾人补贴。随着父母的言传身教或接受特殊教育,唐宝的能力会有一些变化,但我们深知,对于唐氏综合征患者而言,识字和沟通并不意味着唐氏综合征患者就有了自理能力。因为染色体问题,其残疾是先赋性的,无论是智力还是身体健康状况,都很难实现很大程度的后天改进。但是,残疾人的认定等级伴随唐宝的前述变化而降低,唐宝的补贴也会随之减少。这进一步加剧了整个家庭的经济负担。

    由此,我们得出了以下结论:双重的、交叠的养老加重了家庭的经济负担。另外唐氏儿的状况与目前的残疾人认证标准之间存在着张力,残障补贴的减少进一步恶化了家庭经济状况。

    照护方面

    第二是唐氏家庭在照护层面上的养老需求。现有研究表明,进入老年期后的唐宝,他们一方面心理状态的脆弱性提高,认知和适应功能下降,微小的变化都会导致他们严重的焦虑和行为问题,另一方面因为唐宝身体器官不同程度的退化,照顾者必须是与唐宝相熟悉,接受过专业训练,了解前者身体状况的人,这样才能将唐氏儿在老年期受到的损伤最小化,保障他们的安全。

    在这部分我们对唐氏家庭进行了类型化处理的尝试。

    首先是独生子女家庭。在父母和唐宝衰老后,家庭内部无人能够照顾父母以及唐宝。他们可以通过请人照顾或者进入养老院的方法来解决照护需求。但两者都导致唐宝的心理应激反应,并增加了家庭的经济压力。唯一可行的方法就是家长和唐宝一同进入养老院,在家长的陪伴下让唐宝适应新环境。父母也了解唐宝的身体状况,便于指导养老院照护唐宝。因此在我们的访谈中,我们发现双养服务是家长们对养老院的普遍需求。但目前中国大多数养老院都未曾考虑过这种情况,大多表示不接受唐宝的入住。

    那么在非独生子女家庭中,唐宝兄弟姐妹的存在会不会减轻家庭的照护压力?

    根据当下现有的代际赡养理论来看,养老基于两套系统,一套是以责任身份等为基础的规范系统,另一套则是以亲情、情分、恩情等为基础的情感系统。从访谈资料来看,兄弟姐妹对唐宝没有实际的照护责任,相互之间感情基础也较差。并且,此类家庭实际上将原先父母身上的照顾压力转接到兄弟姐妹身上,并没有显著减少照护的压力。

    第三类是已婚唐宝。这类家庭的照护压力也没有消除,因为一般唐宝是不会选择生育的,照护压力实际转移到唐宝的配偶身上。此外,虽然我们的案例当中存在已婚唐宝,但是考虑到伦理问题以及婚姻市场状况——目前,整个婚姻市场竞争激烈,残障群体与正常人的结合是少数,所以无法作为一个可行方案加以考虑。

    从这三类家庭我们能看到,在照护层面,父母的照顾对唐宝而言具有不可替代性。当父母年老后,唐宝面临着家庭内部及社会均无人照顾的困境。

    精神方面

    首先是老年人精神需求角度,我们的研究从中国传统孝观念出发,结合了费孝通反馈模式理论中赡养关系的精神反馈面向,以及近年来备受重视的养老精神需求研究进行展开,发现由于认知和交流方面的障碍,唐宝无法像正常人一般表达情感和需求,因而家庭成员难以从他们身上得到情绪反馈。对唐宝家庭来说,尤其是亲代,他们缺少来自子女的真正意义上的陪伴与关怀,或者说他们无法享受天伦之乐。这一点并未在访谈中得到明显体现,因为从父母的角度来讲,他们最朴素、最简单的愿望就是希望孩子能够好好活着。

    另外,老年阶段的死亡焦虑也是一种挑战。一方面,家庭最直接面临的是孩子健康状况的挑战——唐宝出生时通常伴随着一些健康问题,如心脏疾病免疫系统缺陷等,这使得他们在身体机能逐渐退化的阶段更容易发生紧急医疗情况。另一方面,当时面临死亡威胁时,父母最担心的问题是自己死后孩子的安置问题。对父母有着极大依赖的唐宝而言,离开最亲的人意味着生存环境的极大威胁。家长们甚至说,担心自己走了之后,孩子得不到很好的照顾,从这个角度来讲,我们希望他比我们早死一天。我们得以窥见唐宝家庭的内心挣扎。这是此类家庭在精神层面实现养老功能所遭遇的独特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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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研究反思

    首先是样本问题。由于时间的限制和样本寻找的难度,我们的样本数量较小,且唐宝家庭个体的异质性强,这也导致我们在文章中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标准,对唐宝家庭进行分类概括和讨论。其次,样本的年龄不符合养老主题。大部分样本的年龄都在1828岁左右。其家长并没有亲身经历前述养老困境的过程,并不能代表那些真正经历养老困境的唐宝家庭。最后,样本代表性较差。由于是通过学校社团联系的机构,因此文章几乎所有的受访者都是北京本地人。他们的经济状况已经超过全国的平均水平,因此很多困境都可凭借经济手段加以解决。而对于那些更为普通和平凡的唐宝家庭,他们面临的困境或许更为严重。

    第二点反思是经验与理论之间的关系。由于过往研究和相关资料不足,所以我们的论据几乎全部依靠针对普通残障群体的文献和实地调查资料。在正文中,经验与理论的对话部分并不多,提出的理论框架并未契合研究主题和受访者的真实状况。

    最后是结论。结论似乎是常识总结与文字表达,其特殊点与创新性不够显著。既然我们选择补充相关领域的研究,试图打开这一黑箱,我们就应该揭示出更多非常识性的东西,提高结论的价值。

     

    1. 研究展望

    通过反思,我们也有了新的想法和研究展望。我们希望通过类型化的方法挖掘更深刻的结论,也就是在前面阐述照护部分提过的、所做的一些尝试。由于时间限制,我们在准备田野工作坊的过程中未能回访非独生子女家庭的兄弟姐妹和已婚家庭的丈夫,以下只是我们的一些期望和猜想。

    第一种分类方法是唐宝是否已婚。在其中一个案例的研究中,我们发现婚姻是作为唐宝家庭养老困境的解决手段。于是我们希望回答:婚姻作为解决手段是否可行?这种解决手段的伦理如何?

    第二种分类方法是唐宝是否得到了来自祖辈的帮扶。关注祖辈对患病孙辈的帮扶付出,以及他们在缓解家庭养老问题上发挥的功能。由于没有充分的田野,我们并不能断言他们起到的作用,积极和消极的影响均有可能。

    第三种分类方法是唐宝是否有兄弟姐妹。由此可以思考的问题有:伴有二孩之唐宝家庭中的养老模式如何?这和现有文献中提到的正常多孩家庭有何区别?唐宝的存在,究竟使二孩与原生家庭的联系更为紧密还是更为疏离?我们期望通过对现有样本的回访跟踪,寻找更多新样本,以图获取更充分的田野材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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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评议环节

    董珂含

    非常感谢小组成员的精彩汇报。我先真诚地分享这个研究的优点。首先是选题。这是一个有新意且更有意义的一个话题,新意不等于有意义,新意不代表有价值。唐氏综合征其实很常见。但现在成为了一种形容词,在一些网络用语中甚至具有污名色彩,这说明具体了解的人仍然很少。这个研究有助于揭示这方面的意义。现有研究多从反面立论,但很少有人正面思考包括养老在内唐宝的现实处境。

    第二是小组成员对田野的态度,在田野中的付出和取得的成果相当值得肯定,肯做难题、脱离舒适圈。我们能看到小组同学在分享中对于经典案例的信手拈来,证明彼此间的接触相当持久且足够深入,获得了他们的信任。所以这并非一个走马观花式的研究,而是一个真正在经营田野关系的研究。

    第三是小组成员非常愿意改文章。最开始我提了特别多的问题,并质疑了你们结论的意义,这其实很动摇研究新手的心理状态。但是大家在两周的时间内尽己所能修改,呈现效果也更加活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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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肯定要说一下不足。我觉得是入场有先天不足。对于不同的田野类型和对象,我们应该运用不同的方式和身份去进入。比如说由北大介绍的官方身份,更适合进入其它官方组织。像这样一个民间互助小组,使用官方身份去切入是否合适,我认为值得推敲。另外,北大学生的身份是好的也是坏的,好就好在能获得受访者的信任。作为高校学生,我们以向他们请教的身份进入田野,实际上会让他们更愿意发声。坏处则是北大学生和唐宝之间的强烈对比。对他们的家长而言,北大人不仅意味着是健康人,更是健康人中的优秀者,这些对他们而言都是刺激。比如我看了某一篇访谈稿,访谈中的母亲特别有一种攀比心,试图力证自己孩子的优秀,这会使受访者的回答存在某些不太真实的成分。最后,作为研究者的身份是不是普遍适用。以我自己正在做的养老院研究为例,对一些文化程度不太高的老人,如果以研究的名义接触会引起他们的抗拒。但如果我使用实习的身份,反而更容易接受。但对一些文化程度比较高,本身即社会活动家的老人而言,作为一个研究者的身份,其实更激发他们的兴趣。所以以研究者身份入场的优劣,需要针对不同的对象有不同考虑。

    第二就是提问方式。开门见山未必最好,我们可以尝试从生命史、生活史,从一个他们感兴趣的话题和事件入手。在这个过程中我们少问多听。当受访者的话题超出研究者的既定范围时,后者可以隐性引导甚至适当纵容受访者的探讨。区别于新闻访谈,我认为诸如请谈一下你对某某的看法的提问方式不是很好。这引出我的第二个建议,就是我们能不能问一个对受访者更容易理解并回答的问题。首先就是避免用术语。因为我们的语文水平相对绝大部分人来说算好的,一些像独裁”“垄断的词汇,在我们看来是一个常见用词,可对很多人而言则是不明所以。还有就是不要从太大的问题入手,比如你要研究全球气候变暖,你不能和受访者说你对今年的全球气候变暖有什么看法云云,而是通过先说今天冬天好像不太冷的方式引导。我看了访谈逐字稿后发现一个问题,你们有一句话叫做我就按大纲来问了,这个说法很奇怪。还有就是你们对某一位受访者说,我们就听您讲故事,您随意发挥就行。这个提问方式就像突然让人自我介绍,看似给了很多自由度,实则很难下手。

    最后就是回应你们刚刚提到的,在相关研究较少的情况下怎样进展,觉得自己的研究结论不够有创造性的问题。我当时推荐了扎根真相的田野研究方法。但实际在做研究的时候未必有一个具体的预设。在我做的过程当中,我不断听受访者讲述不同的内容,他们总在重复某些关键词和关键事件。慢慢地,词就出来了、句就出来了、关系出来了,系统性的总结也会出来,这就是理论构建的过程。当然这是我个人的想法和总结。我觉得这组同学特别不容易,尤其从刚接触到现在,我提的意见特别多,大家也特别努力在改,谢谢大家。

     

    教师点评与自由讨论

    1. 程为敏老师

     

    第一,我认为这个研究挺好。关心残疾人,有我们社会学学科和北大社会学系悲悯的情怀。大家能继承我们系的传统令人欣慰。而且你们的访谈确实到位,对残疾人家庭的真实感受把握准确。田野调查就是增加社会学的想象力,这是杨善华老师一直以来的主张。想象力是从何而来?它是从一种直觉而来。可是直觉从何而来?它是在田野调查中研究者自己培养出来的。所以想象力是一种要下功夫,要做田野,要了解实际情况之后自然而生的感觉。刚才你们师姐评论的有一点我很同意,就是你们的提问有点幼稚,但你们还正处于学习阶段,还有学习和改进的时间。

    我想我研究残疾人的经验主要有如下几点。第一,残疾人是一个整体。唐氏综合征是其中的一部分。此外还有视障、听障、肢体残缺、心智障碍等不同子群体,他们残疾的部位各有不同。各种残疾人都面临着相应的特殊困境,但是他们在社会上都应获得共同的关注。联合国制定了《残疾人权利宣言》,它不只是哪一类的人的权利,所有残疾人都有权利。社会对残障人士的关怀优待,保证他们平等享受社会权利,才是这个社会高度文明的标志。第一就是预防,唐氏在做婚检时通过穿刺就可筛查,这种残疾是可以被规避的。第二是残疾人的教育,这也是我最看重的地方。有些唐氏儿不仅有自理能力甚至可以就业,这和他们接受的特殊教育息息相关。就业是第三步,之后还有婚姻和养老。他们的养老不仅是钱的问题,还有能够匹配愿意服务的人的问题。

    我国的残疾人保障制度尚不健全,因此关注相关制度是有用的。一个研究关注的可能只是一两个家庭,政策落地却能裨益成千上万的人。你们做的研究是好,但是要扩散到政策。残疾人研究所产生的宏大理论不多,它和中层的政策联系更强,政策落地对他们而言更有指导意义。一项政策的制定,比研究一个案例的意义要大。废除收容遣送制度、建立健全社会保障体系,这些都是社会学家推动的政策变迁。

     

    1. 王迪老师

     

    我接着程老师说。程老师刚才所说的内容特别重要,它体现了社会学研究的情怀,但并非一个纯粹的呼吁或动员。纯粹的情怀是一种菩萨低眉的悲悯,但解决实际问题还需金刚怒目。你的善良应该有一点锋芒,要发现一些问题,然后有穿透力地寻找解决问题的方案。这个研究不是一个空洞的呼吁,渲染唐氏儿家庭是何等苦难和悲惨,而是说他们面临的现实问题以及解决措施。这其实是社会学更“接地气”的一种情怀。

    刚才珂含谈到的方法问题我也非常同意,但这也是条件所限。这样的主题适合去拍纪录片,而不是像这样写一个新闻稿。一份访谈材料其实存在所谓的“出片率”问题,如果是1:1的出片率那就是新闻稿,它的问题在于特别空泛。相比之下,纪录片的出片率很低但可能更有价值。因为“挑战杯”的周期,小组同学只能产生类似于新闻报道的采访观察。因为我们大家都没话说,憋了半天不行,所以只能说“按照大纲来吧”,显得有些生硬。整个研究周期、进入的渠道,还有想出成果的迫切要求,都决定了我们的方法、身份、角色都并非是最优状态,只是一个次优的选择。但这并不意味着不用注意方法问题。我们如何在有限的时间里,更自然地尊重受访者的讲述逻辑,而非按照研究者的意愿左右流程,这个是需要考虑的。

    我认为这个研究具有一般性意义,会涉及到更大的范围和更广阔的群体。有一些电影,比如像《海洋天堂》《妈妈!》《失孤》,还有很多烈属、脑瘫儿童等等,这些家庭都高度相似,我们可以称为“困境叠加”。而且我觉得中国的家庭会越来越多地进入这种状态,即便你没灾没难。我们常说的“上有老,下有小”也是一个困境叠加家庭。现在年轻人“未富先老”、中年人“未老先衰”、老年人“老还不休”,所有人混乱的状态都叠加在一起,可能是一个中国家庭的常态,只不过唐宝家庭是这种家庭的典型。所以如果把处境进行更一般化的概括,这个研究的价值会更大。一旦读者对这件事有很强的代入感,他会认可这个东西,觉得说的就是我们自己。

    关于主题选择的问题,我认为整个主题略显犹豫不定,究竟谈到的是“燃眉之急”还是“后顾之忧”,老在这二者间摇摆。大家一会说的是目前的家庭困境,一会说的是未来养老的后患。如果有一条更清楚的主线,我认为能发现更多东西,特别是找到理论对话的对象。这个研究并非找不到对话的文献,而是可以对话的文献太多,因为选择主题不够清楚。这个研究中的对策建议,提到配偶、爷爷、奶奶等不同成员,但还是不特别可行,因为缺少国家福利和外部社会组织的作用。所以,我认为最后的建议部分不甚到位,原因在于前面的主题选择和理论对话失焦。

     

    1. 谢雯老师

     

    我接着程老师和王老师讲。之前在田野调查课上你们就提过这个研究,也提到了田野中的动情时刻,我认为完全值得尝试去制作纪录片,但是前提是提供社会学视角的分析。唐宝面临的问题有其独特性,他们衰老的速度会更快,会面临并发症。所以整个群体所面临的问题不仅有养老,更是他们个体成长过程中的一系列问题。你们最初的切入点是养老问题,但最后这一群体都未开始养老。从生命历程理论来看,你们对生命时间的把握一直是游离的,有时在谈论成长问题,有些是进入到成年,有些是他们对未来的想象。唐宝面临问题的不只有养老,而是一整个跨越全生命历程的序列,是一个跨越不同生命阶段的累加性问题。我认为可以将对养老的关注转换到人生筹划上。生命历程理论不但提供了充足文献,还可以兼顾讨论家庭和制度问题。他们对未来的想象,包括之前谈到的上学、工作、退休三分法的生命历程是高度制度化的。唐宝家庭无法依赖这种高度制度化的生命历程去规划自己,制度对他们而言是紊乱和变动不居的,缺少明确的制度预期。

    我留意到你们呈现的所有访谈对象都是母亲,这关系到夫妻分工的问题。唐宝家庭关系的重构不是一时的,它随着孩子的成长不断重构,我认为可以多多探讨这个过程。从唐宝出生开始,再到妈妈对孩子养育的看法,然后父亲何时以何种方式开始退出,这是家庭性别分工的体现。你们既谈到核心家庭,谈到夫妻双方跟孩子的关系,包括有二胎后唐宝跟兄弟姐妹之间的关系;还有延伸家庭,家长依靠自己的亲戚朋友进行养育,后者又如何看待他们养育唐宝的方式。我认为有关家庭的部分可以讨论得更深入,先区别开不同层次,再按照时间梳理家庭内部决策和家庭成员的观念,这是非常重要的。

    这个研究也体现残疾人保障政策内部存在冲突。我国的社会保障改革不是一个完全清楚的路线蓝图,而是在不断打补丁的过程中形成了复杂的制度迷宫。我觉得通过不同的访谈对象可以讨论制度的运转和变迁过程、讨论残疾人的认证标准跟补贴之间的张力。除了家庭和政策之外,唐宝家庭还可以有遗嘱或信托的支撑,它提供了一种在制度和家庭之外的支持方式。在这个研究中,我们发现这种信托尚未完善。总之,通过讲述唐氏儿生命历程如何展开,再讲关于家庭、制度,甚至信托支持的故事,这个逻辑才是顺的。

    最后你们提到如何利用事实性材料减少主观性的分析,这是对我来说是一个很直观的回答:你就多做点,多找点数据,多问一点相关的人。刚才听程老师讲,有的唐宝达到了生活自理的可能。这个研究中的受访对象,听起来只是生活上不太能自理的群体,我的建议就是继续拓展受访者的范围。我还是期待你们能提供一个完整的社会学研究,这是未来提供政策建议的重要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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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教师点评后,在场师生就唐氏儿同其他身心障碍者的公众印象进行对比,探讨相较于孤独症、自闭症等而言,唐氏儿群体的形象相对消极的原因。受访对象在抗逆力方面的逆向选择、生理早衰和制度缺位共同导致的养老失灵,均是这种前述现象的肇因。在近半个小时的热烈讨论之后,报告人、评议人与教师嘉宾在理科五号楼269教室合影,宣告了此次沙龙的圆满落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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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是初出茅庐的田野工作者

    磕磕绊绊,不断碰壁

    但我们热爱通过田野贴近生活

    珍惜在田野中的成长

    这是社会学之于我们的亲切含义

    在这里,我们将与你分享最真切、

    朴素的田野感受

    欢迎大家的倾听、交流与探讨

    文字:伍一凡

    新媒体编辑:吴晓筱

    摄影:苏方

    审核:余烨旻



第三十二期 | “流”住的车站:北京A站聚居流浪者社群的民族志研究(刘悦杨、陈卿玉)

     

    2024127日,北京大学社会学系第32期本科生田野工作坊在理科五号楼269室举行,主题为“‘流’住的车站:北京A站聚居流浪者社群的民族志研究”。北京大学社会学系2022级本科生刘悦杨、陈卿玉两位同学主讲,社会学系2023级硕士研究生伍一凡同学主持,社会学系2021级博士研究生陆兵哲同学评议,社会学系荣休教授程为敏老师、长聘副教授田耕老师、助理教授杨云鬯老师出席并参与讨论。

    内容回顾

    我们的研究灵感来自于流浪者为省钱在车站、机场的过夜经历。我们原本想要关注的是在这样的过渡性空间内所建立的人际关系,而在真正的田野中才转向了关注常住流浪者的生活。我们有意使用了常住者这一概念,也是为了避免掩盖群体内部的异质性,并强调他们在此居住的相对稳定性和作为A站共住者一员的身份。

    通过对既往研究的回顾,我们认为此前的研究往往采取问题论视角和访谈方法,缺乏对流浪者大型聚居现象和流浪者与管理者互动关系的关注。通过共住、相处共话等田野方法,我们和数十位常住者建立了熟悉关系。在行文过程中,我们主要试图描摹A站内的三组富有张力的关系:车站的公共空间和流浪者构建私人生活之间的关系、常住者与管理者之间既对抗又不失交情的关系、常住者内部兼有信任和猜忌的关系。

     

    刘悦杨同学发言

     

    陈卿玉同学发言

     

    评议环节

    陆兵哲学长发言

     

    陆兵哲学长首先分享了从这项研究中获得的收获。他肯定了两位同学对田野的投入与坚持。接着他指出,本研究的学理价值在于聚焦车站这种典型的市政公共设施,在街头等相对非制度化空间的关注视阈之外开拓了研究内容。车站是具有强权属、强监管特征的空间,在此之下的流动性现象是一种值得发展的亚类型。

    随后学长对研究的发展提出了三点期待与建议。

    第一,呈现材料背后还隐藏着一个非常好的研究问题,即为什么在被正式制度否定的情况中,在车站这种强秩序管制下,流浪者仍然能在这里生存?同学们民族志的写作对此做出了一定回应,但尚需更明确提炼自己的研究问题。明确研究问题后,研究框架也会更有的放矢。

    第二,关于理论化。相比于压制-抵抗的二元化框架,生态学的理论更为适合,可以考虑在地化的生态学再生产的生态等概念。因为在既有田野材料的呈现上,无论是常住者内部,抑或是常住者与管理者之间,甚至是常住者与国家之间,不同行动者的互动构成了一种独特的生态。

    第三,社会空间的分析框架并未明确服务于研究。空间视角的细化有两种可能的方向。对于物理空间,可以取径图示、相位等角度的分析,如生存资源的分布对于他们聚集的影响;关于社会空间,可以借鉴网络图的形式展示自组织内部的等级和社会关系,以表现前者的复杂互动。

     

    教师点评与自由讨论

    程为敏老师发言

     

    程为敏老师肯定了题目的人文价值,认为这一研究继承了社会学系关心边缘群体的优良传统。接着,程老师提出了三点建议。

    首先,需要理解与阐明常住者为何不愿意借助救助站等正式制度,这些常住者如何看待社会管理制度。流浪并不等于乞讨,且流浪也区分为自愿与非自愿流浪。其二,需要理解车站管理本身。把车站当作安身之所的这种现象,在其他城市如广州同样存在。与以往的强硬手段相比,当下火车站的管理手段似乎没有那么强硬。最后,需要对群体进行画像。常住者在社会保障制度上的低保保障达到何种水平、依照家人等社会关系所履行的扶助义务如何运作,类似的话题都需进一步明确。

     

    杨云鬯老师发言

     

    杨云鬯老师首先认为这一研究具有日常感与人类学田野的质感。同学们关注行动者占领物理空间的行动等,以讨论人与物的关联。此外,杨老师指出,同学们的田野时间较短,理论对话的对象并不恰切,前者与现有的问题意识并不匹配。人类学应从田野出发,理论是从田野中慢慢生发出来的。民族志本身才是要去寻求的对话对象。杨老师相信,乐意投入田野的状态以及田野时间的拉长,会让同学们在后续研究中发现真正关心的理论问题。

    此外,回到对火车站这一空间的选择上,杨老师认为现代性和过渡性是一体两面的概念,对在无法建立稳定关系的情况下,某一种组织生活在临时性过渡空间如何展开的讨论存在着理论生长点。最后,杨老师对这组同学的写作予以高度认可,文本并未放入大段访谈,而是采取注释与正文结合的形式,使其阅读体验相当流畅。

     

    田耕老师发言

     

    田耕老师首先肯定了本组同学善于挖掘研究题材,体现了极强的社会学的想象力。该篇文章是非常特殊的民族志,它既不是处理稳定的社会生活,也不是处理稳定的灰色生活,从而启发对此类特殊现象的民族志方法。

    田老师也指出,火车站作为中国的一个流动空间有其特殊意涵,要进一步深入探讨这种特殊性。接着田老师称赞了文章的写作。直接引用不加修饰的对话未必真实反映经验材料,因为直接对话会干扰读者对情景的想象。另外,刻画火车站等暂居地对研究者的时空描写提出了很高要求,不仅是呈现日常生活节奏和时间感,还包括空间的移动特征,特别是个体流动的行动路线和轨迹等微观空间感的营造。从生态的时空特征谈开,流动的生态如何制造出流动的身份,是一个更具有社会学意涵的研究问题。临时的社会空间必会产生某种特别的社会关系,研究者需要认知思考这种关系的本质。最后,田老师谈到,理论对话的路径不单局限于具有穿透力的概念化过程,对优秀民族志作品的经验借鉴同样是前者操作的题中之义。

    教师点评结束后,在场同学也提出了一些建议:补充对其他类似经验现象的观察,如肯德基、麦当劳等24小时营业场所内定期出现的流浪者,以对照理解火车站中的常住者现象。

    在老师与同学们的热烈讨论后,老师为报告人和评议人颁发海报纪念框并合影,本期田野工作坊圆满结束。

     

    参与人员合影

     

    我们是初出茅庐的田野工作者

    磕磕绊绊,不断碰壁

    但我们热爱通过田野贴近生活

    珍惜在田野中的成长

    这是社会学之于我们的亲切含义

    在这里,我们将与你分享最真切、

    朴素的田野感受

    欢迎大家的倾听、交流与探讨

    文字整理:刘悦杨 陈卿玉 王倩旭

    摄影:林喆

    新媒体编辑:邓子洋

    审核:余烨旻



第三十三期 | 薪火“房”传:市场化转型中房产代际分配实践的常与变(李乐水、陈欣悦、马宇婷)

    2025418日晚,北京大学社会学系第33期本科生田野工作坊在理科五号楼269室举行,主题为“薪火‘房’传:市场化转型中房产代际分配实践的常与变”。北京大学社会学系2023级本科生李乐水、陈欣悦、马宇婷三位同学主讲,社会学系2023级硕士研究生余烨旻同学主持,社会学系2022级硕士研究生董珂含同学评议,社会学系荣休教授杨善华老师、长聘副教授田耕老师、副教授王迪老师出席并参与讨论。

    内容回顾

    报告初始,马宇婷同学为大家介绍了团队的田野源起。团队研究的起点起源于组里一位同学真实的家庭情境,舅舅和母亲发生矛盾的现实让我们开始思考:当赡养义务被子女共同分担时,为什么遗产分配的性别差异依然顽固存在?

    带着这个疑问,团队与指导老师讨论了田野点的选择问题。相较于已形成丰富研究成果的农村养老议题,团队可及的调研对象——一个经历过“农转非”制度转型的社区,或许更具研究价值。最终,团队通过联系社区书记,以社区书记助理员的身份进入了北京市CLZ社区。Z社区呈现出两大显著特征:首先是老龄化程度突出,社区60岁以上老年人占比达28%;其次,居民构成中以经历“农转非”安置的搬迁上楼群体为主,占比超过七成。

    在为期五天的田野实践中,团队对14个家庭的父母辈成员进行了半结构式访谈,每位受访者的访谈时长平均约一小时。最初调研围绕的主要问题是遗产分配和赡养责任之间的关系,但遭遇两个挑战:首先,样本中独生子女家庭和多子女家庭两个类别较难统合,独生子女家庭只有一个孩子继承财产,很难比较不同子女之间的分配差异;其次,受访老人年龄集中在60-75岁,仍处于身体硬朗、未需要照料的阶段,所以无法观察到赡养责任是如何被分担的。

    基于这些实际情况,团队调整了研究思路,从关注“赡养责任如何影响遗产分配”,到关注“家庭在决定遗产分配时到底会考虑哪些因素”这个更基础的问题。与此同时,团队也对研究问题做了进一步细化,由于遗产类型比较复杂,在有限的访谈中很难全面覆盖,而受访者谈到的基本上都是最显性的遗产——房产。再加上在北京这样的城市,房产作为高价值资产具有特殊重要性,所以该团队最终决定将研究范围集中到房产这一家庭核心资产上,重点关注“分房”问题而非宽泛的“分遗产”话题。

    在聚焦房产继承问题后,团队发现,相对于其他社区而言,Z社区的大部分居民与房子打交道的经历似乎更加丰富。这个经历过"农转非"转型的社区,多数家庭在城市化进程中已经历过搬迁分房的重大转折。这段早期的财产分配经历,往往成为影响后续家庭房产处置决策的关键变量。所以团队最终锁定农转非且多子女家庭作为研究对象。

    也正是上述这种历时性观察视角的启发,团队注意到:父母辈的社会行动者在人生不同阶段与房产的关系呈现出有趣的对照。他们既曾作为继承者接受过父辈的财产分配,如今又作为分配者决定着子女的继承权益。

    所以最终,团队锁定农转非且多子女家庭为研究对象,将研究主题从“遗产”聚焦到“房产”,并以代际对比的视角作为切入点,对比分析父母辈两个阶段的决策模式,以期能够深入探讨影响家庭财产代际传递的关键因素及其内在逻辑。

     

     

    李乐水同学介绍了调研中的主要案例张大娘一家,简要阐述了张大娘的家庭关系和四次房产分配实践经历,并深入剖析了上一代房产分配中的鲜明特点及原因。

    上一代房产分配中的突出特色为“非正统继承者的让步与正统继承者的主动倾斜”。结合上一代的房产分配结果和大娘的表述,团队了解到在大娘的观念内,赡养父母并非女儿的责任,同时,自己和姐妹作为女儿也没有干涉父母遗产分配的资格。想要对此进行解释,首先要认识到,房产的分配的差异并非刻板的重男轻女行为,而是基于一套有关“谁是家里人”的认知做出的决定:在传统的从父居和单系嗣续的共同影响下,亲代同男性子代成员的物理居住距离更为接近,继而易于与儿子乃至儿子的子代建立更为亲密的关系。同时,在同一经济共同体中,父母和儿子的经济联系也会更为密切,父母将为儿子置业视为对“反馈义务”的投资——简单来说就是:家产的继承是赡养的基础。概言之,围绕着家产而出现的家庭成员权利,是由他们在“宗”这样的理念性的秩序里占有怎样的位置所规定的。男性作为正统继承者的秩序则在社会文化意义上将女性从“家里人”的范围驱逐,反过来巩固了单系嗣续的代际互惠模式。

    从父居、单系嗣续的代际交换和以前两者为基础所产生的香火秩序,构建了国人对“家里人”的完整认知,以差序格局的形式得以呈现。在这一套传统的“内外之别”的叙事的影响下,大部分女儿也将这一套观念内化,认同自己“外人”的身份,主动将可能影响房产分配的赡养父母的机会让给香火秩序中的“正统”继承人。就像张大娘在访谈中所提及的,“她和姐妹们不掺和父母的养老”。因此,女儿在赡养义务尚未行使之时,就已经主动退出了遗产分配的竞争,而最终的分配结果也只是对关系网络中既定位置的复现。

    主动退让的女儿往往将自己的行动解释为“高姿态”“不图回报”的崇高道德选择。这或许是出于对于维护家庭和睦的考虑,但也有可能是出于谋求未来的亲属间关系性支持的考虑。

    而“正统”继承者的主动“倾斜”则表现为:男性子代成员会在父母过世后组织兄弟姐妹将房产平分,主动将资源匀给其他姐妹。通过对辅助案例的剖析,我们发现身为正统继承人的男性子代成员也存在主动让步的情形,除去维护家庭和谐的共同话语之外,也存在延续亲属关系中优势地位的策略性考虑:通过资源的主动倾斜和“施舍”,正统继承人往往会得到较高的社会声誉和评价,为自己赢得关系性结构中的主动权,进一步巩固自身的优势地位。

     

     

    陈欣悦同学顺承上一部分内容,带着大家将视角转换到新一代的房产分配实践。在上一代分配发生时,家庭资本积累受限于总体性社会分配体制,家庭成员通过参与职业系统完成财富积累。但在下一代分配发生时,市场化改革催生的空间商品化进程在很大程度上重构了住房资源的代际传递机制。尤其在北京这种超大城市,青年一代陷入了“住房获得悖论”——买房子既是他们成家立业的规范性要求,又远超其经济资本积累速率。这使得代际财富转移呈现出刚性化趋势,房产是各类代际支持中重要、昂贵而又特别的部分。在这样的背景下,房产的代际分配作为最重要的家庭集体性事件,关切整个家庭关系的后续走向。

    “常”这一部分仍然围绕“非正统继承者让步”来展开。案例中的张大娘因为“女儿不要”,所以想将最后一套房产全部留给儿子。她解释道:一是女儿条件好,一套房子值不了什么钱,没必要分;二是谁大就让着点谁,姐姐应该多心疼点弟弟。实际上,这两种解释方式都只是将让步包装为“自愿”行为,反映的仍是社会结构性压力下的被动选择。曾经,张大娘因性别或长幼次序被要求让步,对非正统让步有着潜在认同;如今作为分配者时,她仍然顺承着曾经的实践结果,期望新一代的“非正统”继承者延续类似的让步逻辑。需要注意的是,在新式的平等思潮影响下,新时代的让步逻辑转向了更具“现代性”的解释框架,试图将结构性不平等转化为个体选择问题,以规避对制度性不公的批判。

    随着支持性社会因素的进一步扩散,大众的平等观进入到一个新的“过渡地带”,团队将这种“变”称作为“补偿性平等”。据张大娘及另一位受访者大鹏叔所述,最后的房产按传统应留给儿子,女儿则是以现金补偿之。从市场价格看,房产价值远远超过流动资金,流动资金的补偿并不能补齐房产分配的不对等。但在他们看来这种分配方式就是“平均分”,因为女儿原本完全不参与分房,或者仅仅参与“赠送”性质的分配,赠送是拨出一点本不归属于女儿的自家人财产,施加于已然归属夫家的女儿。而补偿与之不同,补偿语境中的“平等”占据着重要位置。也就是说,分配者在某种程度上已经对平等有所认知,但迫于重重压力不能完全达至平等,所以借用补偿来弥合实践同观念上的空隙。从“诸子均分”到“差序补偿”,实质是家产制在现代化压力下的创造性转化。补偿性平等并非简单的“平等进步”,而是在保留“房归子”的宗祧继承内核基础上,通过货币补偿创造出的形式平等表象。这种补偿性平等,是由男性单系偏重向双系并重的过渡过程中的一个不完全产物,但正朝着一个更为平等的方向发展。

     

    评议环节

    董珂含

     

    董珂含学姐围绕研究议题和田野、写作实践指明了这项研究的优势,并进一步提出了一些修改建议和评论。

    学姐提出,团队的研究呈现三个优势:其一,选题精准切中当代社会痛点。面对一线城市房价高企背景下普遍存在的代际资产转移现象,研究团队敏锐捕捉到拆迁房产这一特殊标的物——其突发性、高价值特征使传统继承模式面临重构,既关联城市更新政策实效,又折射家庭伦理嬗变,为观察社会转型提供绝佳切口。其二,研究路径呈现清晰的学术进化轨迹。团队通过多次研讨调整,将宽泛的遗产议题聚焦至拆迁房产分配,并深入论证北京农改居社区的特殊性:区别于传统农业社区的单一房产形态与城市商品房产权结构,该场域因拆迁补偿形成多套房产配置,为观察非自然积累型财富的代际转移机制创造独特窗口。其三,田野洞察展现敏锐的人类学触觉。研究者不仅记录显性分配方案,更捕捉到受访者"男女平等"话语与实践的微妙差异:老人在谈论他人案例时强调公平原则,处理自身资产时却遵循传统性别逻辑,这种"双重标准"的发现凸显田野观察的深度。

    学姐也指出了四项改进方向。首先是田野入场策略需优化。研究者"北大访客"的官方身份易造成隔阂,建议通过身份转换(如普通学生)、策略性共情(适度认同受访者价值观)、寻找共同经历(如相似家庭背景)等方式建立信任。其次是研究视角的多元性亟待加强。房产分配作为多方博弈过程,现有单方叙事难以呈现事件全貌,在样本有限情况下应深化关键案例的立体挖掘。再次是研究方法需规避假设性质询陷阱。针对"独女户分配假设""离婚情境重构"等虚拟提问,所得反馈的信效度存疑,应更多依赖事实性观察与多源印证。最后强调学术聚焦的重要性,建议舍弃"养老关联""婚配影响"等衍生议题,集中论证核心命题。

    学姐的评议结合具体案例剖析,既肯定团队作为青年学者的问题意识与田野能力,又系统指出质性研究的常见误区。这些为城市家庭研究提供方法论参照。

     

    教师点评

    杨善华

     

    杨善华老师首先肯定了研究的两大亮点。其一,持续性的田野实践值得肯定。研究团队克服短期调研局限,完成基础数据采集,延续社会学长期追踪传统。其二,敏锐捕捉家庭资产分配的文化张力。通过张大娘个案,揭示北方农村父权制传统与现代公平话语的博弈——老人以"帮扶经济困难"之名行"重男轻女"之实,折射村庄规范对个体行为的隐性约束。

    但是,杨老师也指出,研究还存在四项关键局限。一是宏观历史纵深缺失。未将农改居置于北京郊区发展脉络中考察,忽略朝阳区城市化进程中"突击建房获补偿"的特殊背景,导致对拆迁房产数量判断失误。二是家庭史分析薄弱。未能深挖受访者子女职业背景等关键信息,错失解析代际转移机制的重要线索。三是理论对话意识欠缺。未系统梳理既有家产分配研究,致使"薪火''"命题缺乏学术坐标,陷入就事论事困境。四是材料处理效能较弱。海量访谈文本未经理论框架梳理,陷入低效的信息泥沼。

    基于此,杨老师提出如下的改进方向:方法论层面,建立"双重历史视野",既要把握区域社会经济转型轨迹,又要解析家庭代际关系演变逻辑。理论建构层面,通过文献批判确立研究坐标,在承继或发展既有理论中提炼学术增量。技术操作层面,规避假设性提问陷阱,注重访谈前的历史资料准备,培养捕捉"言外之意"的敏锐度,着力挖掘具社会学意义的故事内核。

     

    王迪

     

    首先,王迪老师肯定了团队选择本研究主题的勇气。家庭研究有很强的内隐性,具有一定研究难度。来广营的研究中有很多比较“硬”的主题,比如说治理、空间、企业跟社区的关系等等,但是相对比较柔性的、需要研究者渗透到家庭内部过程的主题并不常见,所以团队的研究恰是迎难而上。研究中存在一批值得深入探讨的细节成果,其中一个就是财产的代际传承,但是后续研究可以在“冲突-调节-止息”的过程中挖掘故事。既有研究在关注分家、房产或遗产分配时,更侧重于一次性行动或是剖面研究,很少去结合家庭成员的记忆进行探讨。

    基于此,王老师提出了四点评阅建议。

    一是考虑到职业、经历、地区等对家庭类型的影响。现实里的人物不是一个平均人,不能用简单的、一两个变量去形容。要扩展人物的维度,让其形象变得更加立体丰满。这也是判断访谈有没有到位,材料有没有饱和的方法。二是考虑怎么能够找到一般性,找到个案的扩展性,并且让本个案背后的扩展性能够解释更多的个案。三是理解家庭选择的观念框架。程序公平和结果公平是两种类型的公平,具体到案例里,受访者在分房程序上总是能寻找理由以图实现结果公平,这个过程常常是用程序上的公平来塑造一种结果上的公平。四是做田野时也应结合量化研究中的因果分析意识,受访者所提供“故事”中的某些要素并未发挥直接、关键性的影响作用。这有助于聚焦问题、理清思路和对话文献。

     

    田耕

    田耕老师首先鼓励了对这种关系复杂议题的尝试。田老师认为,今天社会学系学生的选题面向日趋收窄,所以团队敢于研究比较复杂的生活现象,在当下的社会学教育中实属难能可贵。田老师指出,无论中外,家庭社会学中的经典民族志,基本上无一不是具备非常有经验、非常善于观察的特征。

    其次,田老师提出的思考和建议是,设问需要有一个长期、迂回的考量。团队的访谈问题没有使用咬文嚼字和黑话,这固然可取,但是并不意味着它们是好问题。答案过于明显的问题会使受访者的回答空间过于狭窄,反而无法纵向挖掘受访者的生活深处。除非开展人格测量,否则关于行动者动机和心理的提问,其效果相当有限,因为这类提问往往不能引出受访者丰富的切身经历,难以获得真正有价值的信息。田老师结合自身经验指出,当下的民族志研究存在一个显著不足,就是不知不觉间将研究者持有的问题,转变为“抛”给访谈对象的问题,其结果大多成效有限。针对这一问题,当前的研究者务必需要积累起生活的常识。研究者人生阅历的丰富,可以激发受访者说出有意思的地方。这是好的社会学家最为根本的研究技艺之一。

     

    教师点评环节结束后,报告同学对学姐和老师的建议表达感谢,并基于修改意见对后续的研究计划和改进方向进行了回应与补充。活动最后,教师嘉宾为报告人、评议人、主持人颁发海报纪念框,并与现场听众一起合影留念,此次田野工作坊圆满落幕。

     

     

    我们是初出茅庐的田野工作者

    磕磕绊绊,不断碰壁

    但我们热爱通过田野贴近生活

    珍惜在田野中的成长

    这是社会学之于我们的亲切含义

    在这里,我们将与你分享最真切、

    朴素的田野感受

    欢迎大家的倾听、交流与探讨

     

    文字:孔一舟 时嘉豪

    摄影:苏方

    审核:余烨旻



第三十四期 | 返景入深林:对武当F神道山林居民修行实践的实地研究(陈马含沁)

    文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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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5511日下午,北京大学社会学系第34期本科生田野工作坊在理科五号楼269室举行,主题为“返景入深林:对武当F神道山林居民修行实践的实地研究”。北京大学社会学系2022级本科生陈马含沁同学主讲,社会学系2023级硕士研究生伍一凡同学主持,社会学系2024级博士研究生吴慧星同学评议,社会学系助理教授张力生老师、助理教授杨云鬯老师出席并参与讨论。

     

    内容回顾

     

    陈马含沁同学

     

    陈马含沁多次前往武当山F神道,以“小朋友”的身份,关注一群年轻人自城市来到山林的生命历程。在写作尝试中将一条路勾画的山林暂放于“云居”这一集体,追问作为一种体验的山林生活究竟带给他们怎样的影响?

    这群年轻人最初聚在一起,以传统文化为表,生活方式为里,以“共同创造”这一话语蕴含的“在一起”为核心。本研究时间定位主要集中在云居从“客栈”到“书院”的转型期(即当下所处之阶段),通过分析云居中外院弟子、由客人转为常住民的学员以及内院弟子认识山林生活的意义路径。 
    最后陈马含沁坦言了自己在写作中的辗转,写作方式也在论文、民族志与非虚构之间不断游移。

     

    评议环节

     

    穿黑色衣服的人在桌子前吃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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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吴慧星学长

     

    吴慧星学长首先肯定了本研究的尝试。学长认为主讲人在田野中投入了充足的时间、精力和情感,创作出的故事为读者展开了一幅丰富多元的叙事,提供了很多引人想象的留白空间。本研究的闪光点,一方面体现为对每位个体叙事的尊重,又表现在发掘统合不同叙事多样性的线索。读者能够感受到主讲人对田野中每一位个体的尊重,感受到她希望原原本本地呈现出每个个体的复杂观念,而非以研究者自身持有的理论分析掩盖个体的自我叙述。
    但是,学长也向主讲人指出了一系列问题有待深入探讨:一是山林与世俗社会的关系。二是缺少对具体仪式的探讨。三是传统行为和现代行为。田野里的个体活动有哪些是与传统行为相关,哪些又关联起现代的生活方式,二者彼此有无转变的动态过程,等等。
    学长进一步指出,这批走入山林的年轻人,群体本身较为特殊,主讲人后续可以从两个方面推进:一是关联结构性因素展开思考。和八段锦、冥想、塔罗牌等诸种活动的学习者类似,他们的核心关切是寻找生命确定性的方式。二是扩大受访范围。譬如同那些离开山林的人进行对比,辨析他们对山下生活与山上生活的不同理解,等等。

     

    教师点评

     

    男人和女人在桌子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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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力生老师

     

    张力生老师首先回应了主讲人所提的研究线索问题。结合自身经历,张老师探讨了相关概念的内涵,包括长时间重复行动的体验特征,基于自身体验所获得的内在知识,个体的高度流动化,以及群体中权威的可竞争性。在社会主流和主动避世两条“轨迹”之间选择后者,主讲人应当进一步探讨取舍行动之下的动机问题,即如何吸引这批年轻人走入山林。张老师指出,走入山林的个体实践,其所追求的目标回馈是实现良善生活的道德关怀,而不是超验性的终极存在。如何切入年轻个体对自身决策和生活方式的阐释,不为特定的分析框架所缚,是在研究内容层面推进线索、理清问题的关键。
    从人类学的视角出发,自我民族志不失为一种切入前述问题的可行办法。它指向的研究路径是一个开放的探索过程,没有一概而论的标准答案。张老师指出,在研究成果呈现的过程中,似乎并未看到主讲人自己的体验和感悟。不是将自己遇到的个体分别作传,而是作为其中的一员分享自己的所思所想,以及展示自己和同伴的接触细节和关系运作,可能会获得更好的呈现效果。结合华康德《Body & Soul: Notes of an Apprentice Boxer》一书,张老师强调了这种呈现方式的优势,并指明悬置不必要的理论前提,在写作中寻找、在写作中思悟的重要性。

     

    图片包含 人, 桌子, 室内, 笔记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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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云鬯老师

     

    杨云鬯老师就主讲人提出的民族志写作问题进行了回应。杨老师指出,一方面,对初出茅庐的田野工作者而言,首先处理的问题是如何成为一个好的写作者,去思考自己舒适的、切近与组织材料的方式;另一方面,研究者要对写作中何时需要用主位视角、如何处理“我”的位置等问题进行更深思熟虑的把握。在此基础上,“我”与“他们”、主位与客位都需要被谨慎对待。

    其次,杨老师肯定了写作中展现出的大量细节,这体现了研究者对材料的熟稔程度,但研究者同时需要考虑写作产出的最终形式,以决定需要采取的目标体量。同时,田野对象向研究者呈现的“细节”可能经过了包装,在这种情况下,研究者与田野对象的关系与交往方式就应被更加反思性地把握,以避免对细节的过度自然化。

    最后,杨老师鼓励说,民族志书写是研究者很好的自我探索机会,研究者可以在不同学科的民族志范式中穿梭,去探索最合适的组织材料与文章写作的方式。 

    教师点评环节结束后,主讲人陈马含沁对学长和老师的建议表达感谢,并基于修改意见对后续的研究计划和改进方向进行回应与补充。活动最后,教师嘉宾为主讲人、评议人、主持人颁发海报纪念框,并与现场听众一起合影留念,此次田野工作坊圆满落幕。

     

     

     

    我们是初出茅庐的田野工作者

    磕磕绊绊,不断碰壁

    但我们热爱通过田野贴近生活

    珍惜在田野中的成长

    这是社会学之于我们的亲切含义

    在这里,我们将与你分享最真切、

    朴素的田野感受

    欢迎大家的倾听、交流与探讨

     

    文字 | 伍一凡 孔一舟 时嘉豪

    摄影 | 刘明桓

    新媒体编辑 吴晓筱

    审核 | 余烨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