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内卷天然的敌人
尊敬的各位老师、家长,亲爱的同学们:
大家好!
我是社会学系17级本科生田嘉毅。今天有机会站在阳光厅的台上,在我们的毕业典礼上发言,我非常荣幸,充满感激。
临近毕业的这段时间,我常常半夜睡不着觉,脑中闪过在这座园子的四年中所经历的种种事情。记得四年前某个傍晚,入学不久,我和朋友脑子一热,去了小西门外的肯教通宵读书,就为了体验一下早有耳闻的“刷夜”。还是太年轻啊(笑)。一个月前我们又提起这件事时,他打趣说,“肯教刷夜为日后无数个肝论文、背书的夜拉开了序幕”。我想,今天我们能坐在这里开心地迎接自己的毕业,并不是理所当然的结果,我们不能忽视自己所经历的挫折、困顿、迷茫乃至痛苦;虽然我们人数众多,但我们依然是“幸存者”。所以,我们首先要对自己心怀感恩:感恩我们自己,我们挺过了这些年。
其实刚才周老师的致辞我很有感触,我就是经常恐惧、忧虑、患得患失。回看四年,我很多时候都很焦虑——焦虑成绩、焦虑读书、焦虑前途。虽然在外人甚至各位家长看来,你都上北大了,还有什么可焦虑的?我们就这样被剥夺了焦虑的资格。但和朋友聊天时,这些的确是不可避免的、自动弹出的话题,结尾要么是自嘲和戏谑,要么是一声长叹。今天,我们常常说起“内卷”,说自己“卷不动了”,或说别人“卷起来了”。不论是爆肝字数地写论文,还是处心积虑地选课,都无疑分散了我们的精力,让人形容憔悴。一看到一次小测的成绩,就想到课程得分;一想到课程得分,就想到总绩点;一想到总绩点,就想到保研、留学、就业;一想到这些,就想到整个人生。这是我们独特的想象力。我做了个统计,我在本科期间一共写了约105万字的作业,平均每拿到一学分要写5500字,平均每篇文章7000字。最恐怖的一学期,有11门课、大小作业34篇,作业质量自然良莠不齐。如渠老师所说,这怎么会健康呢?
对我个人而言,在我面对“内卷”,痛苦最为深重的时候,社会学系带给了我最大的鼓励和力量。其一是我在深圳大芬村的田野调查。说实话,我在大芬的研究的开端也是很世俗的、很内卷的,就是2019年4月,身边同学都在报名本研,我就想着我也得报一个,在简单与班主任凌鹏老师和导师李康老师沟通后就填报了。但后来,是很幸运地,我的田野做了两年,以后还要做下去,这成为了我本科四年最重要的一段经历。
大芬村是个画家村、城中村,在那里我访谈了32位身份各异的画家或工作人员,其中有两人给我留下最深的印象。第一位算是在当地已经混得很好的画家,我和他待的时间最长。到一次临别时,他跟我说,我这一年多提出的很多问题都让他思考良久,是以前从未想过的事,这促进了他的绘画和经营,对他非常有益。于是,我就发现我还能在调查中去帮助一些人,让一些事情变得更好,而这绝不是带有目的性、功利性的行动和结果,是全然脱离于周遭“内卷”的生活秩序的一个现象。这足以让我非常欣喜,看到新的希望。另一位画家则是全身心投入到创作之中,有时对我讲起他悟到的一些绘画技法,两眼都放着光。他的一段话说的特别好,我在这里直接引用一下:
“我朋友对我说,你能改变什么么?你真的能成为大艺术家吗?后面我思考了一下,我说难道我不能成为大艺术家,我就不画画了吗?我就这样回答了他。我说,难道莫兰迪就一定知道他会成为大艺术家吗?难道梵高真的就知道,他就会名流千古吗?是不是?他们都不知道,他们都是始终尊重自己的内心,在不断地去坚持、去尝试,去做自己。”
听到这段话时,我热泪盈眶。其实大芬的画家也会谈“内卷”,而这位画家却不谈“躺平”。或许,“躺平”就已经意味着放弃,意味着投降,而非平静。但在他身上,我找到了我所向往的平和与坦然,那种坚持按照自己的想法,过自己的生活,不与世界妥协的勇气和坚定。而这恰恰是我在不断的纠结、挣扎中所消耗的,我自己所缺乏的。
社会学系给我的另一个力量源泉就是我的导师李康老师。李老师经常开玩笑说,我是在微信上找他最频繁的学生,特别烦人(笑)。因为我一有问题就想找李老师聊。记得第一次去大芬调查时,有天晚上我录音稿整(理)到一半,大概已经11点多了,突然对自己在做什么、应该做什么开始困惑,我就去找李老师。我说,我好像还没厘清自己的问题意识,继续这样漫无目的地访谈会不会浪费机会和时间?没想到李老师这么晚还几乎秒回我。他说你不要用问题框架限制了自己的调研,现在就尽可能收集更多的材料,回来再细看,之后都会有用处。我才放下心来,按部就班、尽己所能地做完了几天的田野。后来这话也果然应验了。
到了大三下学期,因为疫情在家上网课,而且马上要毕业了,我前所未有地开始焦虑自己的前程。我就在微信上问李老师,您觉得我究竟更适合毕业后去工作还是坚持读书?其实这个问法是很偷懒、对自己不负责任的,不过这显然被李老师看透了(笑)。李老师的话我一个字都忘不掉,他说,现在无法确定,也没有人有必要现在就确定。我其实很清楚,李老师任何一种确定的判断和建议都会对我产生决定性的影响,而这样既模糊又明确的回答,反而把生活的主动权交回了我自己手中,要求我自己紧紧把握住自己。前段时间我接受了一个教育学访谈,聊起这些事情,访谈者总结说,其实李老师一直扮演了一个解绑的角色,帮我拆掉我的束缚。我想这是非常准确的。不被外界的框架定义和限制,牢牢把握自己的生活,认真地、心无旁骛地做好一件一件具体的事,是我们能在内卷之下得以保全自身的另一条路。
四年的学习中,社会学曾把冰冷刺骨的现实抛给我,社会学也救赎了我。四年前,我压线入学,能选的专业很有限,我对社会学是一无所知的。今天我即将毕业,或许我仍然无法说出很多社会学家的名字,对很多理论也只是一知半解,但在好像人人谈“内卷”、仿佛事事皆“内卷”的环境下,我对社会学多了一些理解:社会学本身就是天然与内卷相抗衡的。如果说内卷抹杀了多样性,让大家都沿着一条路、一个逻辑去竞争,社会学就恰恰在鼓励我们走入不同人的生活世界,了解、记录并开拓更多的可能性,并反观自己的热爱、自己的内心;如果说内卷忽视了许多问题的实质,仅关注肤浅的表面功夫的比拼,社会学就恰恰给予了我们反思和批判的能力,让我们透过表面看到本质。我们从北大社会学系毕业,要有自信,具备了这样独特的,几乎可谓天赋的,且在这个环境下极有优势的能力,即可以在庞大的、看上去浑然一体的、乃至混沌的世界上打开一个切口,观察到内部的五彩缤纷;这个切口可以是一块专门的田野,也可以就是我们自己的生活。
我们学社会学都知道,内卷或许真就是社会结构和变迁为我们这个时代、我们这个社会带来的不可避免的外部压力,我们难以逃离;它的降临,不是某个人、某群人的错误,你我不需要背负这份太过庞大的苦难和自责,但需要正面它,并怀有一份对自己、对社会的责任和抱负。此时,并不是只有所谓“躺平”和“一起卷”这两个选项。儒家讲“修、齐、治、平”,博施济众不是仁之所谓,空洞的愤世嫉俗也不能扭转任何事情。既然内卷抹杀了多样性、抹杀了许多问题的本质,那么我们关注、关心、关怀自己的生活和亲友,认真、脚踏实地地活着,就是在与内卷抗衡;我们让家庭和睦、幸福,就是在与内卷抗衡;我们在自己的领域认真钻研,为了自己的爱、理想,以至于为了公众的事业奋斗终生——就像无数为国为民的仁人志士一样,就是在与内卷抗衡。如此这般,我们便怎么可能落入“内卷”的陷阱呢?怎么可能被“内卷”搞得郁郁寡欢呢?这是我们社会学系的毕业生,在今日应当有的勇气和担当。我们就是内卷天然的敌人。
今天我们要从社会学系毕业了。当我回首过往,自己的四年不算丰富,不算贫瘠,不算随性,不算笃定,不算顺利,不算坎坷。曾经在燕园雨夜遇到当头一棒,踏水、推车走回寝室,浑身湿透,雨水泪水混在一起也要继续打起精神干活;曾经在年关将至,揪心着肆虐的病毒,无奈于它的出现搅乱自己的生活与计划;曾经在系图停下手中敲击的键盘,静观秋日午后的暖阳悄悄垂下,渎神般地肆意琢磨着命运的安排,企图偷得半刻清闲;也曾经躺在石舫上,任由月光洗涤我的身体和灵魂,在过去与未来的交汇点上,开辟出点滴宁静。那些都是我们会在若干年后回忆起时,还能发着光的日子。
我多么希望典礼不会结束,希望在社系的日子不会结束。可如今站在分别的交叉路口上,我还要赶在踏出下一步前,再朗诵一下我们都很熟悉的两首诗词,与诸君共勉。
其一: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
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
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其二: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
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
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
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
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
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反。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
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谢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