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学是一次漫长的自我教育

尊敬的老师，亲爱的同学们，各位远道而来的家人们，下午好！

我是社会学系2018级硕士张雨欣，很荣幸也很激动能站在这里，代表毕业生发言。去年此时，我们被山河湖海阻隔，见面与相聚是那么遥不可及，我们无比期待能重新感受到集体的温暖，就像现在一样。而今天，老师们放下手头的事务，家人们从全国各地远道而来，典礼的举办者们殚精竭虑，都为了这个属于我们的仪式而相聚一堂。而我们自己，也凭实力、运气或师生情通过了各个课程和毕业论文的考验，来到了人生的节点。那么，让我们首先恭喜彼此顺利毕业！

每到毕业时，我们总是互道“毕业快乐”。可是毕业若能真的快乐，实在是太难了。毕业意味着告别，告别日夜相伴的老师同学，告别这个四时之景各不相同的园子，告别燕南园的猫，也告别未名湖的鱼，更重要的是，告别一种有老师呵护、有同学相伴的熟悉的生活方式。在某种意义上，今天对于我们来说，的确是一个句点。这可能是我们最后一次坐在下面，听老师们恳切的叮嘱和教导；也可能是我们最后一次，和身边人一起打卡校园里藏着我们回忆的各个地方。那些我们在几年时光之中早已视为寻常的日子，正在悄悄从我们手中溜走。

而除了这让人难过的离愁别绪之外，对于大多数人来说，毕业也意味着要进入到另一个世界——一个不同于北大的世界。这个世界充满了更猛烈的竞争、更严格的规训、和更普遍的不确定性。我们的身体和心灵都将要接受更严峻的挑战。

的确，社会学系的学习，无法在这样的时候为我们许诺一个光明的、顺利的未来。相反，恰恰是因为社会学的学习，我们似乎更容易处于纠结和踌躇的状态中。可是，这从来不是社会学的短板，而恰恰是社会学的长处。在三年的研究生学习中，我们未必在这里学到了多么精深的技术、多么前沿的理论。那些课堂上专心做过的笔记、考前认真背过的名词，也很快会被我们尘封在记忆里。可是，最重要和可贵的是，在社会学的培养和训练中，那些最朴素也最重要的道理将会沉淀下来。社会学从来不致力于将我们培养为适应一切规则、可以在内卷中拔得头筹的成功人士；也从来不是要将我们培养为遗世独立的人或是愤世嫉俗的人；甚至也无法为我们在分工日益精细的今天做好职业准备。但是，社会学致力于将我们培养为一个健康的普通人，让我们既得以抵抗种种偏见与虚荣，也得以远离自馁与自怜。

在社会学系几年的学习里，我们首先学会的就是认识到世界的精微与复杂。抽象的理念无法概括和解释真实的历史与生活，统一的标准无法衡量和评说江南塞北、众生男女的爱恨情仇。因此，我们对世界、对事实、对书本、对他者总都会多几分敬畏。我们读一本书，努力去理解作者所处的时代背景、去贴近他要去直面的要害问题，并要在更长的时间里、在我们真切所处的现代世界中去慢慢体会；我们去做田野，也就努力去理解访谈对象的处境、尽力去透视他的难言之隐、去揣摩他心中的道理，继而坚持不懈地从这些行动与言说中还原出总体性的社会。在北大，我们所学习的、真正的社会学，从来不自满于给出庸常的解释、挑起刻意的对立，也从不忽视理论之中的各种困难，更不抱有给出一切答案的幻想。我们所看到的世界，的确有着幽暗和曲折之处，但也因此是丰富而厚重的。

其次，我们学会了认识到自我的局限。在我们的教育中，自我从不只是个孤独的个体，也从来不是一个可以在广袤空间中无限扩张的容器。社会学让我们明白，我们首先就生活在与他者的关联之中，我们不可能摆脱他人、摆脱周围的物而存在；相反，正是与父母、老师、朋友间的感情、甚至是那些因他人才存在的差异，让我们成为我们自己。我们是周围人的部分，他们也是我们的部分，我们的精神早已经互相“混融”，我们的心也必然为彼此牵动。这种实在的情感，超越一切静观与沉思，也无需完全的互相理解作为保证。我们总是已经在这种给定的关系之中，去达成对世界和自我的理解。此外，认识到自我的局限，就是逐渐明白，我们的愿望和期待必然要受到事物、他人和种种偶然性的约制。因此，要在世界中生活，要不断地与人与物打交道，那么就必须接受：挫败是最为正常的事情。

然而，在认识世界的复杂、自我的局限后，并不意味着无所行动。哪怕离开学校，社会学也仍然是一场漫长的自我教育。它意味着，我们应当勇敢走出自我证明的无限循环，要在一个日益内卷的时代仍努力将自己拖出不断比较的泥潭。当无限的想象力与无尽的好胜心像鞭子一样抽来，我们就必然会像陀螺一样永远无法停息。但是，这也并不意味着我们要借助观念与意见搭建堡垒，像胆小鬼一样躲回到知识与理论构筑的王国中。我们会回到社会学，回到社会学的教育为我们保留的成长空间：摆脱萦绕着我们的种种幻觉，调动我们的身体，逐渐做成一件事情、做成一些事情。在做事、在与人相处之中付出自己的真心与诚意，担负起自己的责任；在经验与知识的互动中，不断去丰富对世界的体认；然后抱以耐心，等悠长时光给我们答案。

七年前，一个懵懂少年第一次迈入理科五号楼时，还并不明白选择这门学科意味着什么。

七年间，园子内外发生了太多变化，而这个园子、这个学科收留了我，让我逗留于此，有幸以社会学的视野重新审视世界与自我，这无疑是一段充满惊奇与幸福的历程。

七年后的今天，即便对未来还有很多不安和焦虑，但是社会学这门学科却让我们充满去面对未知的踏实和勇气。如今，即便心中有再多的眷恋，也终将迎来一别。那就让我借此机会，说出一直没说出口的感谢吧：感谢社会学系老师们的培养与包容，你们于我们，早已像家人一样亲切和熟悉；感谢家人们的信任与支持，是你们给了我们无穷的力量；感谢朋友们，不管是吐槽还是争执，如今会看，是你们让燕园的点点滴滴都充满回忆。

尽管快乐太难，可还是让我们遵循旧俗，互道一句毕业快乐！

谢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