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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华节 定县巫婆的降神舞

编者按

黄石,1901年生,广东人,黄华节是他的笔名。据学者考证,他约于1923年进入广州白鹤洞协和神科大学读书,在校期间跟随校长龚约翰(Dr. John S. Kunkle)研究宗教史,受许地山先生的影响开始研究神话学和礼俗史,他还在燕京大学研究院从事过一段时间的宗教和民俗研究,后又南归,具体情形不详。

黄石始终是一名活跃的民俗学研究者。例如1932年,黄石曾与许地山、江绍原、吴文藻、李安宅一起,共同为编纂《野蛮生活史》系列在报纸上征求同工,这说明他与具有燕京大学背景的宗教学、人类学学者群体保持着稳定的学术联系。

《定县巫婆的降神舞》发表于《社会研究》1936年第105期,文中生动地刻画了定县巫婆跑花园时的场景,细致地描绘了定县巫婆的降神舞之形制与意涵,他甚至将其与《诗经》中的坎其击鼓,宛丘之下的诗句联系起来,认定该民俗之源远流长,可推测黄石本人也曾前往定县实地调研。彼时民俗学正值初创,许多研究还停留在搜集编辑资料的阶段,而这篇短文展现出黄石希望对所研究的各种民俗事象都试图给予追根溯源解释的努力。

定县巫婆的降神舞

黄华节

跑花园是此地一种很常见的巫术,即普通所谓跳神的一个形式,亦即是古时巫觋降神的婆婆舞。跑花园一词,只是外人所起的通俗名称,巫婆们却自己有一个专门的用语,叫做跑花红,有时亦叫做跑差龙差龙就是差使的意思。因为凡是跑花红的巫觋,都是大仙所差,给他们当差龙,故有此名,据巫婆们说,跑花红这个名称,是从唐县清虚山讨来的。照我们的推断,恐怕这个名词,是唐县的土语吧。

差使巫婆跑花红的神仙,大半是风流的仙人,专爱看这种玩意。他们瞧着巫婆听受他们的差使,又在他面前婆婆跳舞,心里就乐意。也有的说,巫婆们这样跑跳,有些事因为自己有病,或为了难解的私事,在神前许下这个愿;或则是给人治病,没有效验;或则是供神不虔诚,或疏忽了神事;或则做了不好的事,触恼神仙……凡此种原因,都要招致神仙的拏罚,差使仙人附在她的体上,要她当一面差使。巫婆一觉得神人附体,身心就觉得难过,非出来跑跳一回不可。所以巫婆的跑花红都是不由自主的,神一差使,她就得跑,神一推诿,他就觉得体倦神疲,自然停下来了。故凡跑跳之先,必先呓语,说,现在某某大仙下降,我要给他当差!说完,然后起跑。

巫婆跑花红,有时虽然累的满身是汗,跑完之后,还觉疲倦;但凡是巫婆,皆以给大仙当差为荣,而跑花红又是一种敬神娱神的举动,跑了花红,即等于尽了敬神的义务,脸上也有光彩,故跑时虽苦,跑后虽疲,心里亦觉得痛快,且引为荣幸。

巫婆跑花红时附体的神人,亦不是大仙的本身,只是大仙手下的仆从,名目很多,属于兽类的,有马、牛、鹿、虎、豹等等,都是大仙的坐骑;属于人类的,普通有马童、马夫或者喂马的厩人。总言之,皆谓之差龙巫婆每次跑跳,所当的差使不一,故未跑之前,必声言我是某大仙的马,或马童,或马夫,或喂马的”……等等,中以当坐骑和马夫的为最普通。跑时所持的法物,即为其所当差使的象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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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石民俗学论集》的封面,黄石即黄华节的笔名。图片来源:豆瓣。

跑花红的法物,有两种是必需的,其一是神鼓,又名曰鼓子,其二为马鞭

神鼓的制法,先用一根铁条,上端屈成一个直径尺余的圆圈,上面再张一块薄皮。(也有只用几层面纸裱糊起来,以代薄皮者,但不普通,只求省费而已。)皮之上,更用红红绿绿的颜色,绘画各种花卉鸟兽之形。据巫婆说,神鼓上面所画的,都有一定,不是胡来。鼓面画的什么,要看你当的什么差使。例如某巫婆当某大仙的马,或马夫马童,她的神鼓上面就画一匹马,若是鹿就画一匹鹿。余类推。

马是最普通的坐骑,故鼓上画的动物,亦以画马最多。实际上,则反以各种花卉最为常见。这在她们亦有一个解说:凡是好差使人跑花红的神仙,都是生性风流,喜欢观花玩草的,所以她们的神鼓,亦以花卉为最多。神鼓的上部,粗看很像一把团扇;其下部则状颇特别。圆圈之下,有铁柄与与鼓面相连,跑时即一手执持此柄。柄的下端,却分向两边弯起,成双钩之状,钩上穿着九个小铁环,跑时震动它,即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声,声音虽然很单调,却富于神秘的意味。

再说,这九个铁圈,巫婆们亦很有讲究,而不一其词。最普通的一说,谓这九个小铁圈,名九连环,为九位仙人所用的九件法宝。九连环的名称,也是从青虚山奶奶面前讨来的名字。第二说则谓这九个环是九件娘娘,九件娘娘的究竟,又有两个说法:第一说,谓九件娘娘是九位仙人,共名称如下:

一,王美,是皇帝(?)的姊姊,为九件娘娘之长,掌管以次的八件娘娘,及一切神仙。原籍皇(黄?)山。依次称二仙女儿,三仙女儿……(按,或作)都是黄(?)山之神。

(按,皇山疑是黄山之讹,黄山在曲阳城南二十余里,即曲阳石刻原料汉白玉的产区。山不甚高,而上有奶奶庙,相传极灵验,定县巫婆信仰尤深,每年九月九日多往进香还愿。)

第二说谓上述九件娘娘,各有差使,且各有名氏,如穆桂英是其中之一,余未详。九连环就是九件娘娘的九位差使的象征。还有一说,九连环是仙人的九种玩物,具体的名称亦不详。总之九连环原是仙家九件法力最大的法宝,所以必用此者,盖跑花红的巫婆,都是风流仙的差龙,没有高职位的,法术也很小,恐怕招惹妖魔,故须请得九件最利害的法宝,作镇压的护身物。

跑花园第二种必要的用具,用巫婆自己的术语来表示,便是马鞭,其实是一根鼓棰,这是长一尺余的小木棒,上端稍大,可用以敲击神鼓,其下用粗麻画布缠绕,末端下垂,形成一簇流苏穗子,跑的时候,执着中间的把柄,以稍大的一段,应歌舞拍子而专敲神鼓,使之蓬蓬作声,下端的穗子,则随手舞动,翻飞掩映,所以不叫鼓棰而叫作马鞭,仍是按着前述的观念,跑花红的是给神当差使,那么,这一根鞭子,便是当坐骑牛马,或马童马夫的象征。

此外,还有拿二尺余长的花布,或红布,执其两端,挥耍舞动,而穿插于鞭鼓之间,不过这一块布,却不是必需的,或有或无,没有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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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钦定古今图书集成》中所录的西王母图。图片来源:Wikipedia

普通所见的跑花园,都是在庙会场中,其中以奶奶庙最多,老母庙次之,其他的庙宇则较少。以时令论,则以二三月最多,尤以二月十九,三月三和四月十八这三个日期最易见到。二月十九是南海大士诞,三月三据说是王母蟠桃会,所以这三个日期,跑的特别多,巫婆来跑花红,据他们说,是受神差使;客观的说,是趁他们兴到。所以跑的时间,没有一定,白天黑夜,都可以跑。他们在庙会的人丛中,拣一块空地,有气力的男巫打开一块宽约方丈的场子,便有几个仿佛若有神附的巫婆,走出来跑。

跑的人数,每次以三个人为最普通,人少的时候,两个人也可以跑,但没有一个人单独跑的。据他们说,若按正当的定规,能七个人才跑得合法,至少也得四个人。若因病而请巫婆来跑花园,则四个人是一种开恩的特例。因为小户人家,请不请七个人按正法跑,仙人怜其贫困,故开此权宜的变例,许可减少至四人云。

跑的时候,男女巫皆可自动参加。有两男一女的,有一男两女的,也有两个女巫对跑的,似乎没有一定的例规。最常见的例子,是两个或三个女巫在庙会上跑。这一组跑完了,第一组又接上来,轮流着连续地跑。但也有刚跑完了,兴还未尽(按他们的话说,就是大仙未退位,那么,她仍杂在新的群中),接续的跑下去。

跑的方式,十分简单,跑的人各执一个神鼓,一根马鞭,也有一两个执神鼓马鞭,一个手拿着一条两尺多的花布,上下左右的飞舞。其执神鼓马鞭者,继续一断的把鼓子上下左右的摇晃,令柄下的九连环相击作响,其声哗啦哗啦的。又按着跑的步伐节奏,和应合着口中所唱的歌词,不时用马鞭打神鼓,发出蓬蓬的声音。

跑的步法,也很平常,叫它作,倒也是很合式的。若勉强叫做跳神,便不贴切。初起跑时,是用一种急行的步伐,以后越来越快。她们的跑法,永远是采穿梭的姿态,二人或三人,互相来回穿插,状如IMG_258。如果三人之中,有一个执着花布条,她就穿插于其他两个执鼓的巫婆之间,把花布翻飞舞动,仿如绿柳中的燕子,颇令观众看的眼花缭乱。

在跑的时候,不但振环击鼓,以为节奏,并且口中还唱一种歌词,主观的说,这种歌词,据她们说是神的默示或暗授,并非胡乱编造的。所以要给某一位大仙当差龙跑花园,就得唱某一首歌曲,都有一定,不能胡来。客观的说,那只是一种颂神歌,或降神曲,大约多半是由师傅传授,小一半也有由较聪明的巫婆,自己编造。不过他们都很重视这些巫歌,轻易不肯告诉人。废了许多方法,才刺探到一首很完全的神歌,姑且记录下来,以表其内容的一斑。

三仙宫,登山赶庙,去跑花红,给奶奶奶,拜寿经,那庙那山都去赶工程。拿起花鼓真威风——都是皇姐的御妺和皇兄。诸位差龙都有仙容,胡说八道的罪刑。

这样随跑随唱,趁以神鼓的蓬蓬声,九连环的哗啦声,和蝴蝶穿梭似的步伐,马鞭穗子和花布的飞舞掩映,倒是有声有色的一幕降神歌舞。对于脑筋简单的农民,颇能激发宗教的情绪。

跑花园是巫觋降神的一种宗教歌舞,这无可疑。它的作用,分开来说,约有两种。第一是巫觋娱神媚仙的一种举动,所谓让大仙瞧着心里快活,是也。故二三月的庙会期间,巫婆们都自动出来跑它几趟,以示敬神之意。第二种作用,可以说是一种治病的法术,据巫婆自己说,跑了之后,当时虽觉累乏,但以后,则一年康健,不生疾病,除了庙会之外,人家有病,也可以请几个巫婆来跑花园,据说也可以驱邪治病。又病人若是要求巫婆拜大仙,求神药,病好了还愿,也有请巫婆跑花红以酬神,就如许愿唱戏一样。

定县的巫婆,讲到跑花园的来历,总是口口声声的提说请虚山和黄山。今按,按今请虚山在唐县,黄山在曲阳,这两座山都有奶奶庙,据说十分灵验,定县人崇信,每年有不少人到那里去进香。我们从此推想,可知唐县和曲阳县是巫术的两个主要来源。我们虽不能说一定发源于此,但至少可以说这两处的影响很大。所以然者,凡巫觋皆以狐仙为主神,定县是一片平壤,没有真正的山。唐县,曲阳——尤其是后者,则多山峰,狐仙的迷信,在那里格外发达,故巫风亦最盛。定县西北两区,接近多山的县分,所以我由此推断,巫术多半从此两地传来,并不是无理的臆度。

当我在庙会场中,瞧这巫婆穿梭的跑动,听着神鼓蓬蓬的相声,我便禁不住忆起诗经里坎其击鼓,宛丘之下,……婆婆其舞的诗句,可证跑花园的源流,的确很长远了。

文字编辑:林上、陈雨涵

推送编辑:朱婧茜、陈立采

审核:凌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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