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廖泰初（1910—2000），广东肇庆人。1926年秋就读于通县潞河中学，1928年夏保送至燕京大学教育系学习。1932年毕业后继续攻读硕士学位，师从吴文藻先生。在燕大社会学实地考察的学风影响下，廖泰初攻读硕士期间曾前往河北定县、无极、望都和山东汶上县进行调研。通过田野调查，廖泰初对农村教育步履维艰的原因进行了分析，寻求改进我国教育的具体措施，完并成题为《定县的实验——一个历史发展的研究与评价》的硕士论文。

本文正是廖泰初在定县调研的基础上，对彼时中国社会学农村调研方法提出的心得与看法。这篇小文在三个层面都具有独特意义。第一，有助于理解民国时期中国社会学的农村调研，探究中国社会学发展史；第二，有助于了解民国时期中国农村（特别是定县附近）民众的心态与生活；第三，文中提到的调研时的诸多困难与问题，仍然困扰着当下许多研究者，作者之心得体会仍具有重要的参考价值。

“机会来到不要放松，机会未来时不焦虑，慢慢的使社会事实成为自己的事实，亲自见到、觉到、经验到、生活到，绝不是机械的、敷衍的，而是活的、向前的，是全部的、整体的，不是部分的、分离的。”廖泰初最后的总结，是对于社会学田野研究最深刻的阐释。

从定县的经验说到农村社会调查的缺欠和补救的方法

廖泰初

社会调查在中国，还是最近十五年来新兴的一种尝试，做下的事功不多，成绩还是谈不到；农村社会调查，更是随着农村复兴的声浪以俱来，要改造要复兴农村，先得认识农村；目下认为认识农村的唯一方法是社会调查。社会事实，不能在太师椅上得到，没有这种经验，不单自身对事实茫然，亦无法批评或选择已有的材料。

农村社会调查除了明了农村社会问题，了解农村社会情况，认清其优点劣点外，最少还应有积极的预防和控制的意思——自然这点只是意思而已，离意思的成全还很远。

我们先观看目下中国农村社会调查的方法，再作困难的分析，结果的推究，理论的成立。

以我们所知道的，目下农村社会调查，先是有一种思想，一个主动的机关，再来一个主动的人，决定目的范围，以一村一区一县或一省为对象。再决定要调查什么，如土地、户口、生产、物价、礼俗、集市、教育情况等等，接着是制备表格，分门别类。尽细微精密之能事，调查年月日、地点也同时注意到；然后再从事训练调查员，短则二三星期，长则三数月，目的是使他们明了调查的意义和必经的手续。礼貌、态度、言语也同时注意到。

实地着手调查之先，多半同作一点宣传，办一些学校，给被调查者一点眼前的利益，是联络感情的意思，希望他们合作明了，尽量照实在情形回答问题；最后是调查员分别到各处乡间，事先多得官方的谅解或是合作，找寻乡长副，举笃乡中较有声望地位者为领导员，然后挨户访问，展开表格，按着问题先后，根据耳闻目睹者，逐栏填写，填毕交卷统计。当为事实——以上是普通社会调查方法的进程。

使用表格调查农村社会。图片来源：《农村社会调查大纲》，冯锐著，中华平民教育促进会出版，北京大学图书馆。

以下是谈论这种方法的得失：光看这种方法，我们首先感觉的就是中国农民没有这种习惯，没有这种认识，教育程度不容许他们作有意识的答复，脑子里所能忆的印象不会和事实相符。这样无论表格的项目是如何多，分析是如何细微精密，客观的条件不具备，被调查者根本就不懂得这一套——当然不能希望有预料到的好结果。

第二点的困难也是事实迫出来的。人民饱受乱世之害，无时不存着戒备的心思，穿一件光鲜点的衣服，已经够使他们惊异，更何况是一个外来的人，甚或说不同的方言，衣食起居都和他们有点异样，结果自然是怀疑，怀疑是拉夫，招兵，上税，侦探，共产党，这样一切应回答的话都跟着换了一种口调，这种情形是常常遇到的——聪明点的农民不敢答，或是胡答，笨拙点的不会答不能答，结果是等于没有答。

第三点的困难是调查员本身的问题。常常是因为金钱和时间的不容许，得不到相当的人。以中国目下的农村情形而论，调查员最低限度得有两个不可少的条件：一是对调查这桩事有相当的兴趣和热心。二是对调查这桩事有相当的明了。普通农村调查员，每月拿十数元薪金，青天热日，打雷下雨都是往乡下跑，自然不能盼望这种人是怎样热心，对调査的工作怎样发生兴趣，“作威作福”“闭门造车”“自填表格”是事所不免的现象，得不着农民的同情，自然得不着农民的信任，又以目下乡间男女这种隔膜情形，男的调查员，简直没有和女人谈话的可能，调查员本身不敢确信又无法监视，调查的结果更是无大把握。

第四点我们说到农村社会里数量单位的不统一。中国文字的不准确性，村中党派、迷信、秘密职业结社等，都有使表格问答式的调查难于走上轨道，无法得到结果。笔墨能做的最多只是外表的几个数目字，农村里的真正问题、中心问题，表面上看不见、摸不着的许多事体是无法得到的。

第五点我们提到农民心理上的不舒适。以纸笔问答式的进行，最易成为审判式或是问罪式的表现，假如和农民没有情感，这事情更易发生，使农民发生了误会和反感，或是忠实的农民认为是受侮辱了，则一切调查的材料都靠不住，不能根据这种材料去找出救济农村的方案。

观看以上提出的困难，无论你作怎样的宣传演讲解释，怎样给予农民以利益，怎样办校开会娱乐，终跑不了杯水车薪，无济于事，不能在这样得来的数目字或是百分比上表示满意；现下的农村社会调查是走错了路，只有热心而没有适当的方法。总而言之，调查本身的技术方法问题，加之中国农村社会特有的弱点，使结果的可靠性减少，使成绩无从稽查，陷于机械化敷衍化更是免不了的。

我们常常见到这些调查在“讲价式”“推猜式”“儿戏式”“审判式”或是“质问式”中进行着，这不是人的错误，而是方法上的错误，要得到农村社会的事实，根本要推倒目下所采用的这种方法。这种调查可以说是只在量上用功而忘记了质，我们不只是要单位要数目，我们还要生命，要准确，要生活的各方面，不是片断的记载。

除了上述的这种纸笔表格问答的方法外，我们还捡到一种从故有档案文件里得来的社会事实，这些自然有他的相当价值，相当便利，相当的历史根据，不过这只是过去的事实的追讨，死的社会材料，不是活的，不是耳闻目睹的，亲自觉到的，不是直接得到的。社会学者不能就在这种材料上表示满足。

更有一种是谈话式的社会调查，在经济困难，时间短促，范围狭小下是不能不借重的，谈话式比问答式已经是进步了很多，然而他的缺点也和问答式的相似，难以使农民明了，得不着要得的谈话资料，仍然不是耳闻目睹的社会事实。还有，以我们的经验，最困难的还是得不着相当的对手，多数农民就不愿意开口，既开了金口，又因为他们的忙，往往使谈话不能继续，这样闭口不言，闭口不语，和他们没有相当的来往矫情，还是得不着要得的东西。

廖泰初的硕士论文《定县的实验——一个历史发展的研究与评价》扉页。 图片来源：北京大学图书馆。

如此，到底理想的农村社会调查应该在怎样的情形下举行，这里，我们提出的“居住调查法”（英文上，我们有几个相类的名词Participating Observation, Community Study and life-study method）认为是最澈底，最认真的，在研究人类学时，更是不能不用，别的许多方法极其量只是静止的事实，死的社会事实，或许只是过去的事实的探讨，而不是活的社会观察，不是自然的社会现状，多少参杂一些人工编作，隔靴搔痒的成分，得不着事件的真谛。

试作“居住调查法”的解释，最先我们得承认人和人之间的隔膜，和社会事实的隔膜。这种隔膜是深刻的，利害的，不容易用短时间磨灭的，要知道某个社会的情况，先要把这隔膜推翻，这是第一件能做的事。要推翻这种隔膜又非得用较长的时间，亲历其境，与此社会日夜接触不可；要速成，要马虎，事实上就没有结果，纸笔表格的方法，只可说是社会巡阅，而不是社会调查，所以我们提出居住调查法，不是求时髦，而是求实在。

要明了一个社会的生活情况方式，唯一的办法就是住在这个社会里，和这社会的住民过同样的生活，吃同样的东西，穿同样的衣服，当作自己也是这个社会的一员，他们的问题当作自己的问题，和他们交往接触，做一个好邻人能做的一切事宜；同时觉察自己的任务，细心留意一切的变动。一个社会的行为，如像个人的行为一样，是有生命的进程。

最先当然要有一个共同信念，共同观点，共用的目标，共同的需要和兴趣；如人员缺失，不妨先把范围缩小，分别居住乡间。男女调查员是有分的，许多关乎妇女儿童的秘密，女调查员用一天的时间比男调查员用一年好。不要使人知道你是调查员，又千万不要忘记了自己是调查员，要自然自在的生活着，同时不能忘记了自己的任务。至于调查员以本地人充任还是外来的好却是一个疑而未决的问题，各有各的好处，各有各的缺点。

为什么要这样办，这自然是有理由的，这样我们提到的困难都相当解决了，农民起始就不疑惑你的用意，他们当做你是当中的一员，当你是个好邻人，信任你，还相当的依靠你，什么心腹的话不对你说，什么秘密能走过你的眼睛，你觉到的见到的是活的社会现象，是推动的社会情况。

有许多事情，不是要看就可以看得见，要拿就可以拿来的。举个例吧，如过年过节的各种民间生活，庙会，年中就有一次，还有几年一次的会更用不着说了，又说婚丧嫁娶小地方一年恐怕见不着一两回，纸笔表格的方法，你能看出究竟么，根本是一个行不通；再举秘密结社，不名誉的职业，党派斗争乡间组织冲突，犯罪，教育情况等，若不亲自加入，你断不能看出事理来。

廖泰初基于针对四川哥老会的田野调查，写作成文为The Ko Lao Hui in Szechuan，发表于Pacific Affairs。 图片来源：JSTOR

许多事情是需要“泡”出来的，需要从人上头得来的。人的假面孔、假言语，可以骗你一时，却不能骗你一年，许多事情你一天看不出来，住久了就看得出。得一个真实老农为友，比较你拿起纸笔去问一百户的收入支出账目好，冷眼去观察一件事情，比你用质问式得来的妥当。

这事情自然是需要时间的，在一年几月内，不要希望有了不得的成绩，先住着，经验着，交往者，这些都是现成的好材料。如你是外来的调查员，起先就要把方言土语弄好，有好多土语，代表最地道的东西，确切的意义，这个会使材料的准确性增加。还有，风俗习惯，也适于先要了解的，“入乡随俗”是一句得当的话。起始半年间，能弄好了语言风俗就不错。因为要使事情真确，有重演的可能，有时还要赖电影，收音机的帮助。

总之，机会来到不要放松，机会未来时不焦虑，慢慢的使社会事实成为自己的事实，亲自见到、觉到、经验到、生活到，绝不是机械的、敷衍的，而是活的、向前的，是全部的、整体的，不是部分的、分离的。没有一条固定的规律，可以使你去观察一切，一个新来的问题要你临机应变，要自觉，要锐利，不要失去机会；有些方法在这里走得通，未必在那里也走得通，未必明天也走得通。要冷静的观察，要热烈的参加，注意到日常生活，同时注意到各地的庆典。有些时候，或许还要冒一些危险，如巫婆，魔术家的生活，他们不会让你知道，常常要留心，要等待，如像猫儿等候着耗子一样。

以这种方法积集起来的纪录才是农村生活、社会现状的一本活的事迹，绝对不是小说家的构造事实，要研究，要建设，要做就方案，非从这点滴得来的真是材料不为功。

我们提出的这种方法，许会用多一点时间，用多一点金钱，然而唯有这个方法才靠得住，如能先集中几个代表的地点，真真干一下，远比广泛的纸笔表格调查好。

文字编辑：孙铭阳、陈雨涵

推送编辑：苟钟月、罗影

审核：凌鹏

节选文字整理自北京大学社会学系资料室所藏《社会研究》1936年5月第101期。为方便阅读，在尊重历史文献原貌的基础上，对部分文章段落进行了重新划分，对部分标点使用进行了调整；所有的修改不损害原意、不改变原文风格、不破坏时代通行表达习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