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项飙 | 世界很复杂,关键是你怎么看

学人简介

项飙,英国牛津大学社会人类学教授,德国马克斯普朗克社会人类学研究所所长。在王汉生教授指导下于19951998年分别获北京大学社会学系学士和硕士学位,后赴牛津大学,2003年获社会人类学博士。主要研究领域为人口迁移和流动、劳动力市场、跨国再生产等。代表作品包括《跨越边界的社区》、Global "Body Shopping": An Indian International Labor System in the Information Technology Industry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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项飙。图片来源:第一财经。

 

世界很复杂,关键是你怎么看

项飙

 

1992年北京大学社会学系庆祝建系10周年,费孝通教授来校讲话。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他。费先生的发言后来在《读书》上以《孔林片思》为题发表。在讲话中他提到:
我们这个时代,冲突出。海湾战争背后有宗教、民族的冲突;东欧和原苏联都在发生民族斗争,炮火不断。这是当前的历史事实,在我看来这不只是个生态失调,而已暴露出严重的心态矛盾。我在孔林里反复地思考,看来当前人类正需要一个新时代的孔子了。新的孔子必须是不仅懂得本民族的人,同时又懂得其他民族、宗教的人。他要从高一层的心态关系去理解民族与民族、宗教与宗教和国与国之间的关系。

他还讲到:现在世界正在进入一个全球性的战国时代,是一个更大规模的战国时代,这个时代在呼唤着新的孔子,一个比孔子心怀更开阔的大手笔。
比起1992年,这些话似乎更契合2022年的世界格局。只是三十年后的冲突更深更复杂,而新时代的孔子更难以期望。

那次讲话的核心思想是社会学研究要从社会生态扩展到社会心态,不仅研究人和人之间的关系,还要进入人心内部。我当时纳闷:如果研究社会心态,那不就是成了社会心理学和文学了吗?和思想工作和宣传工作这样的心态干预应该是什么关系?换句话说,社会学怎么可以做出自己独有的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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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费孝通(左一)与友人合影。图片来源:《老来依然一书生》。

 

心态研究的说法在长时间让我困惑,是因为我对社会学的基本理解。在费先生的讲话之前,我写了一篇关于社会学的逻辑起点的习作。那是因为在1991年大学一年级《社会学概论》课上,教材说社会学的起点是社会关系,但是任课老师提出社会学的起点应该是人。这一争议当然是和1980年代初期中国思想界关于人是不是马克思主义的起点的争论直接相关的。如果社会学的起点是人而不是关系,那么个体层面上的情绪心态就应该是社会学的重要组成部分。我记得我当时的想法是:人可以是社会学的实证起点,但是社会学的逻辑起点应该是社会关系。所谓实证起点,是指从哪里开始搜集资料。社会学家当然可以从观察个人行为和个人心理开始。但是如果只以人为思考中心,那么拿到材料之后下一步该怎么走就成了问题。因为人是如此复杂、这么多面向,我们应该去关注哪一个侧面?观察到多个侧面之后,怎么去分析这些材料?所谓逻辑起点,是指引我们组织材料、思考的基本线索。把关系视为逻辑起点,意味着把关系看作社会构成的基本要素,把我们观察到的个人行为和个人心理都编织到关系这个维度上来,沿着关系这条线分析推演。我可能把这篇文章交给了老师,但是没有底稿,现在无从查寻。

三十年后,我依然认为社会研究的主要任务,是分析关系、结构、系统、历史等个人无法直接把握的内容。社会思潮、意识形态,还有所谓文化,当然是结构性事实的重要部分,但是它们不能被化约为个体层面上的心态。但是,我现在也强烈意识到个体心态和情绪的重要。这是因为,越来越多的读者,特别是年轻人,提出社会学科应该帮助人安身立命。这不仅发生在中国,也是个全球现象。这是大众在新条件下对社科研究真实、迫切的要求,研究者必须全身心面对。如果要事关安身立命,那么我们的分析必须要落实到个人命运的层面上。
时代一粒尘,落到个人头上就是一座山。一时的房价涨落、就业波动、各种突发事件,可能确实是历史的尘粒,但是社会研究的目的不是仅仅去说明事件在长时段的客观分布,也必须说明它们对具体人的影响。必须解释尘土如何成山。一项社会研究对你有意义,必然要触动你对你的生活认知、对世界的理解。从而,这项研究也就对像你这样的其他人有意义,进而可能引起广泛的反思。世界很复杂,关键是你怎么看。如果社会研究不能影响到个体层面上的认知,那么它就很可能失去了这个关键。

我把这样的研究暂时称为常识社会学常识人类学常识社会学/人类学把常识作为对话对象,力图解答常识中的困惑,期望通过交流改变公众常识。常识是人们根据生活经验直接形成的认知。比如工作压力越来越大”“干得好不如嫁得好”“万物皆内卷等等,都是21世纪初在中国大小城市的常识。这些常识是真实经验的反映,但是也是不系统的、在一定程度上是扭曲的。常识里往往是自相矛盾的,带着强烈的问题意识、蕴含着对变化的期待(为什么会这样?)。但是这样的期待又不断被压制和自我遏制(想那么多没用,有了财务自由后再说也是重要的常识)。常识社会学/人类学以这些常识提出的问题为问题,向公众解释他们这些问题的来龙去脉,为大家反思自己的生活提供思考工具(概念、理论),为他们改变自己的想法和生活打开一扇窗口。葛兰西关于常识和文化的理论,是常识社会学/人类学的基础之一。

预见中的常识社会学/人类学具有这些特征:

常识社会学/人类学不是把常识当作研究对象,而是把常识作为对话对象。近年来,社会科学把心态、伦理、情感列入研究对象,大大扩大了研究范围,为常识社会学/人类学提供了重要参考。但是常识社会学/人类学主要不探求焦虑、压力的心理感知过程,而是去分析焦虑和压力的社会成因,从常识问题出发去看社会的总体构成和矛盾所在。青年人知道压力是什么味道。他们要知道的是为什么、怎么办?

二,在常识社会学/人类学看来,青年人意识上的波动——比如丧、躺平、民粹、愤青——不是因为所谓道德水准下降,而是他们在质问、在反思、在与现实挣扎。精致利己主义不完全是自私自利。精致利己主义者往往要强制自己去只关注考虑自己眼前的利益而不去想别的。自私在很多情况下是一种负担。精致利己主义者这么做,在一定程度上是要对别的意义形成方式保持距离。这是潜在的质疑。在世界很多地方,民粹甚至极端右派情绪的兴起,体现了边缘群体对主流社会经济模式的反叛。这些常识当然有问题,其根源是这些常识意识到了客观问题,但是不能全面把握客观情况。更全面的常识可能会化解很多问题。

三,常识社会学/人类学重视纠结。纠结是指人们意识到的矛盾现象。纠结的矛盾性同时体现在客观情况和主观意识中。内卷是一个例子。作为客观现象的内卷是矛盾的,即在逻辑上解释不通;反映在主观意识上的它也是矛盾的——大家希望退出内卷,但是又看不到出路,而且还自觉不自觉地强化内卷。纠结里面蕴含着丰富的、需要解释的问题。福的研究有重大影响,是因为他看到在1960年代以后西方社会中的纠结,比如弥散性的个人自由和弥散性的权力关系之间的紧张关系。他的分析对象是历史变化的,但是他真正要处理的问题,是当下的纠结和痛点。马克思抓住更大的纠结:为什么人造物(商品特别是货币)会反过来统治人?

四,常识社会学/人类学的分析,要让人们在理论中看到自己。比如橄榄型社会(即两头小中间大的结构)具有稳定性的理论,对于普通人来讲就没有太大的意义。人们在这样一个抽象图景里面看不到自己。如果我们可以描画出在橄榄型社会中,上层、中层、下层之间是什么关系,这个关系什么味道(彼此见面怎么打招呼,彼此间是否频繁交友通婚,上下流动是怎么发生的),那么人们可以看到现在的生活和这个理想图景的区别在哪里、具体问题在哪里,从而可以一起思考和行动。帕森斯的行动结构理论、人类学里的结构功能主义理论、人格类型、文化模式理论等等,自圆其说没有问题,但是不能激发新的思想,因为它们是从外往里看画出的图像,是封闭的。而差序格局”“社会资本”“经济伦理这样的概念被广泛使用,是因为它们是从里往外看,是开放的、发散的;人们可以进入这些概念图景,从而调动自己的经验来思考大的问题。亲属制度、家庭社会学、代际关系、性别关系的研究对象重叠,但是它们的活力和社会影响有显著不同。亲属制度和家庭社会学通常把亲属和家庭处理成一个系统或者单位(考虑它们的形态、分类、功能、历史演变等等),读者进入不了这样的理论化方式。而代际关系、性别关系直接突出关系,包括各种紧张、矛盾、斗争的关系,读者可以马上联系到自己。理论成为公共思考甚至行动的工具。

让读者在研究分析中看到自己,并不意味着研究一定要突出个人。比如布迪厄的理论,并没有把个体放在中心位置,但是读者可以马上认得所分析的问题,比如为什么实际的社会不平等在平等主义的制度下不断延续。而且他的理论提供了新的眼光、新的视角来认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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迪厄。图片来源:https://zhcn.eferrit.com.

 

五,常识社会学/人类学继承实证研究的传统,强调材料的丰富和可靠。要说明特定常识背后的力量,我们必须仔细地分析劳动关系、家庭关系、财产关系、性别关系等等,要说明压力山大”“内卷”“躺平等等的政治经济学和社会史。常识的问题总是综合的,因为生活本身是综合、多面的。家庭、工作、教育、吃住、交友等等是穿插在一起的。所以常识社会学/人类学要提供的是立体的生活构型,而不是局限于单个范畴(像教育或者婚姻)的线性的推演。
费孝通在1992年说孔夫子研究心态落入了封建人伦关系而拔不出来,从实际出发而没有能超越现实。孔子没有能超越现实,显然不是因为他没有批判现实,没有提出价值标准。孔子缺的可能正是实证:他没有看到实践的内在矛盾,和人们不断变化的欲望和能力。这样意欲改善社会的礼教逐步变成了束缚甚至压迫人的教条

我们同时必须注意到,常识的问题必然带有价值判断。常识社会学/人类学需要把实证研究和价值关怀结合起来。不能只问是什么、怎么样,也必须要问为什么。如果我们把社会理解为没有灵魂的巨大的机器,着力刻画各个齿轮如何有效磨合在一起,而不考虑会产生什么效果,那么顺利滑行的齿轮可能是噩梦似的磨盘。

六,常识社会学/人类学不是通俗社会学/人类学常识社会学/人类学希望和大众形成深度沟通,但是不一定追求好读易懂。试图真正解答日常苦恼、进入人们心灵的分析,很可能是艰涩难读的。历史上改变了我们常识的文本,往往都不好读。像马克思对异化、商品拜物教、以及商品的分析,后来受马克思主义影响的大量研究比如法兰克福学派,理论程度非常高。但是它们有实质性的思想,触动人们的痛处。这些研究就有生命力,就能流传,得到回响。大众会主动通过各种方式,比方说简本、解说本、文艺创作,来和这些思想的对话。相反,一些所谓大众人类学的文本(包括Sherry Ortner 所说的1980年代以来的受苦民族志),带有强烈的情绪和故事性,甚至用小说的写法来写研究报告,但在普通读者看来,它们无非是对生活片段的刻意记录,并没有提供新的理解。如果迎合常识,就无法改变常识。常识社会学/人类学的分析和思想必须超越常识。
影响了常识的研究往往是反常识的。比如林斯论证原始社会生活的丰裕性,提出现代的稀缺的概念是资本主义的条件下人为欲望的反映。Mary Douglas 指出不是因为一个东西本身脏,而是这个东西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地方(比如蛋糕在床上),这对我们理解社会隔离、歧视都有启发。David Graeber 颠覆了我们对货币的常识理解。货币的起源不是交换的方便,而是为了控制,和债务关系直接联系在一起。James Scott 和费孝通都指出,民族不是自古有之的群体,而可能是同一个群体在控制-逃离-互动-疏离过程中形成的分化。

迎合、强化主流常识的,往往是值得警惕的理论。自由主义经济学把自己表现为常识:人是自私的,人总是追求自我利益的最大化,竞争是分配资源、调节社会关系的最有效方式。贪婪变成了美德。老百姓就是要实惠,给钱就行。大家明明知道自己和别人都是有感情的、要争口气的,但是活生生要剥离、压制自己的情感、道德、心理,甚至基本的生理需求,因为没有别的常识语言和实惠论制衡!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女人善于嫉妒(男人的争权夺利甚至杀戮叫热血壮志……这些都是相当特殊的理论,但是它们进入了常识,成为常识,所以有巨大影响。常识社会学/人类学之所以重要,因为争取常识是当下重要的战场。

七,最后,常识社会学/人类学必然是介入式的研究。研究的问题从公众中来,研究的分析回到公众中去。以前的哲学家力图解释世界,而真正重要的是改造世界。要改造世界,首先必须要和世界交流,帮助人们形成新的理解世界的方式。马克思主义改变了世界,首先是因为它改变了人们的世界观。常识社会学/人类学力图激发和动员读者自己对生活的批判性思考。要达到这一目的,研究者需要探索和艺术工作者、传媒工作者、社会行动者密切合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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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漱溟。图片来源:Wikipedia

 

1992年费孝通教授在讲话中,着重提到他在山东拜谒了梁漱溟先生的坟。他的吴语把念成入声(短促的重音)的。坐在我旁边的同学一时听不明白,而我觉得亲切,因为入声和我的温州方言相近。那一声也是那天讲话最动情的一刻。费先生和梁先生的亲密关系是他们生命中的重要部分。他们的亲密关系,是基于他们要通过知识改造社会的共同志向。社会介入是他们学术生命的基础。如果没有介入的愿望,费先生可能不会有这一系列的思考,今天的讨论也就可有可无。

2022228日柏林

 

文字编辑:王迪

推送编辑:谷诗洁、沈适审核:王迪本文系为北京大学社会学系系庆所作,经作者授权,修改后刊发于《探索与争鸣》杂志2022年第5期,题为《在巨变的社会中,构造生活意义需要回归常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