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系庆 > 家书

梅锋 | 敬那一场蓦然回首的社会学青春

系友简介

梅锋,北京人,祖籍江苏,2000级本科生。毕业后主要从事文化工作,曾担任《看电影》杂志撰稿人,现为影视编剧、图书作者。作品有电视剧《新龙门客栈》、小说《富甲天下大盛魁》等。

 

图片

2012年,梅锋在北京大学社会学系重建30周年纪念大会现场留影。

 

敬那一场蓦然回首的社会学青春

梅锋

 

在很多社交平台上,我用的网名至今都是社会学编剧”——这大概是一种自觉的标签,或者说是难以磨灭的青春印记。

一个人年轻的时候,应该是这一生中最动荡不安的阶段,不断地在重新塑造自我,寻找着可以锚定的所谓人生目标2000年,当我第二次高考时,就处在这样的阶段。

作为典型的“80,样样不落地经历了改开以来的潮起潮落,价值观、世界观也在其中深受影响,如同浪潮中的一叶小舟。中学那些年,正值中国新闻媒体形态处于前所未有的时代变革,打造出了新的潮流、新的英雄。我成为《东方时空》、《焦点访谈》的忠实观众,以水均益和唐师曾这样的新闻人为偶像,一心想的是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挎着个莱卡相机走天下。当查分之后,得知能够迈入燕园的大门,我第一个蹦出的念头就是志愿要选择北大新闻系,与唐师曾前辈成为校友!

结果,那个时候,北大没有新闻系。后来,在我大二那年,有了。生活如电影,差一错总是戏,然而与电影不同的是,它不会有再来一条(重拍一次)的机会。

在重新评估填报专业的过程中,一个陌生的词汇社会学就这样进入了我的认知领域。而我做出决定也很快,几乎是毫不犹豫的。原因无它,因为听说社会学毕业的有很多从事新闻工作

这么听上去,从一开始,社会学对于我,更像是一场爱情当中的备胎,无奈之下转了正。

不过,现实不是偶像剧,那些真正的爱情,往往不是一见钟情的,而是阴差阳错、慢慢发现、能够经受住磨砺的爱情。

刚上大,整个人是处于兴奋的,跟全班同学一样,如饥似渴地吸收着新的知识,上课,读书。王思斌老师的《社会学概论》课程、费老的《乡土中国》和韦伯的《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都引领我们进入了一个又一个前所未有的认知世界。还有各种各样的名家讲座,学校的通选课、辅修、英语考级……那个时候真的是忙到对校园里那么多美眉(当时刚流行的网络用语)都视而不见的地步,只沉浸在自己的理论化之中。

作为新生的菜鸟阶段同样也是一种学习过程。从高中这个同学们都来自同一座城市、操着同一种口音的熟人社会,一下子到了五湖四海、不同地域性文化汇聚一堂的大学陌生人社会,这种体验新鲜而奇妙。报到那天,我就被班主任于长江老师任命为临时班长,还煞有介事地完成了班干部的组阁。在我热情的幻想中,我和班级领导班子将带领这个团结奋进的集体,蒸蒸日上,各种系级、校级荣誉指日可待……结果大学生活第一次秋游,就搞得状况连连,算是兜头第一盆冷水,让我从实践当中初步了解到了社会组织的复杂性。用人话说就是,这个班长不好干。

当然青春也意味着从不会那么轻易认输。接下来的全校性体育系列赛事新生杯,被我当成了重新凝聚班集体士气的最佳机会,篮球、排球、羽毛球……可谓全面出击,却是完全忽略了我系并非传统体育强队的现实,然后就是被接二连三的惨败教育做人。其中最令人刻骨铭心的是足球,我们踢出了过去亚洲球队到世界杯受虐式的成绩,以至于女同学们看了一场就气得再也不肯来场边加油助威了。若说这其中的苦楚有一石,我这个频频被对手攻破球门的守门员要独吞八斗。最后一场小组赛结束,心力交瘁的我,两条腿已经累得走不回宿舍了,还是坐了队友王迪的自行车后座。夕阳下,我们俩一路骑行一路复盘,总结本次大赛的经验得失。那副情景,我每次回想起来,总忍不住代入到电影《大话西游》的结尾。

好在多姿多彩的校园生活既会给不知天高地厚的菜鸟们以重击,也会回报你勇于尝试的快乐。入学第一年的系里元旦晚会,98级的陈晓冬师姐自编自导了小品《大话白蛇》。我们班的章邵增,这位多年后在巴西亚马逊雨林里爬树的人类学青年俊才,也是后来班里民选的第二任班长,出演了男一号许仙,与两位99级美女师姐廖勤樱(白娘子)和陈征微(小青)搭戏,成为当晚博得满堂叫好的压轴节目。可惜那会儿手机拍照和网络视频这些事物还如科幻小说的概念一般,若是放在今天,如此后现代作品,想来也是可以到网上去的。

我也在其中客串了一个路人甲的角色,再具体点儿说,可以形容为只有一句台词的男人婆

那是青春还保持着最鲜活本色的光景,日子斑驳,有滋有味。

可是很快地,悲剧也来了。初入燕园的欢乐时光如起起落落的潮水一般不经意退去,我撞上了新生墙”——这是借用了美国体育文化的新秀墙概念,本来是形容加入职业联赛的新秀球员在度过了最初生龙活虎的兴奋期之后,普遍会进入一个迷茫期,导致竞技状态急剧下滑。我那时的情形也是类似的。缺乏阅历的浅薄,却又急不可耐地吞下大量经典理论,二者带来了激烈的内在冲突。一开始是陷入了无法理解的苦恼,继而产生了严重的怀疑情绪:这些有什么意义呢?能解决什么问题?知识与行动难道是割裂的么?

当年,项梁让项羽读书练剑,羽不屑,说读书只是记名字,剑也不过与一人争锋,要学就学万人敌!那个阶段的我,也是项羽的心,当然,没有项羽的命。

于是,整个大二,我任性地来了一个自我放逐,去追求所谓理想中的万人敌。终日泡在图书馆里,读着各种凭兴趣想读的书,其中大部分与专业无关;又沉迷于上网,我们的大学时代,正是以校园BBSQQ的前身OICQChinaRen校友录为代表的网络社交平台1.0”方兴未艾之际,是我们这些古早网民茁壮成长的土壤。在很短的时间内,我就在未名上把自己成了知名水车;还对各种社会活动——无论是校内的还是校外的——盲目地热情参与,似乎这样就代表着在发布成人宣言,以为是加速了自己的成熟,学社会学的就应该像个社会人士,殊不知,这不过是沐猴而冠,舍本逐末。

到头来,我还是回归了冷静。除了已经弄得身心俱疲的原因,更刺痛的,是专业课成绩和绩点惩罚了我的恣意。在这个方面,我一直说,自己不是一个合格的社会学的学生,直到今天也坚持如此,以便时时自省。

狂热的消退并不能一下子就解决出路,回到了教室和宿舍,我依然是茫然的。找同学借来大量课堂笔记补抄,也补不了我精神上的缺失。之前还觉得美好得一眼望不到头的大学生涯,倏忽之间,只剩下了一半,更觉时不我待!我,还能挽救这场青春的失序吗?

 

图片

 梅锋与室友燕海鸣(左一)、孙志鹏(右二)、两位楼长在原43楼前合影。

 

所幸,当整个世界都会抛弃你的时候,只有爱情不会。此时此刻,我才真正感受到了高考志愿的选择是怎样一场机缘。社会学系虽小,但它却是个团结的大家庭。低谷中的我,抬起头,望见了一双双来拉我的手,同屋的知己好友燕海鸣、一直站在我身后给予最大限度理解与包容的班主任于老师、永远那样笑意慈然的杨善华老师,还有那么多同学、系里的老师、师兄师姐师弟师妹……他们的鼓励、开导、教诲、实际帮助,于我而言,暖如薪火。孤单会让你绝望无助,友爱的群体则能带给你无尽的力量。社会学即群学,重新振作的我得到了切切实实的体会。

豁然之后,我在学术上也找回了对社会学的热爱。尤其是后两年上过的几门课,实在是受用终生。像李康老师的《历史社会学》,教我于浩繁文卷之中探寻年代之幽微。后来我的毕业论文选题是探讨现代武侠文化,首先想到的就是请李老师来指导。还有刘世定老师的《经济社会学》,不仅给我、也给我们全班熏陶了扎实严谨的学风。从刘能老师的《越轨社会学》课堂上,我了解了方法的使用和重要性。我当时自嘲地说,我的社会化,比其他同学来得晚了一些,但也多了一种如梦初醒的快乐。

大四那年,基本没课,大家都在各忙各的。我则是忙着做了几件事:赢得了全校十佳演讲大赛;帮03级的师弟师妹排演节目,参加新生文艺汇演,拿到了最受观众喜爱奖。动力无它,看到同学们搭乘这四年一塔湖图的时间列车,有的收获了双宿双飞的恋情,有的在挑战杯中证明了自我,有的找到了远大的前途,我内心也很想给自己这个有些跌宕的青春剧剧本,写一个可以回味的结局。

当然,最值得纪念的,还是代表系队参加第三届北大之锋辩论赛。

由于非典,这届比赛被推迟到了秋季。作为老辩手,01级的李雄明和赵擎寰等人重组系辩论队,准备再战江湖。当时的系学生会主席也是01级的刘雪婷,就是如今大名鼎鼎的淡豹,我找到了她,算是毛遂自荐,加入进来,扣上了顾问的头衔。再加上02级、03级的安文、罗鸣、杨杰和张秋实等人,我们实现了其他院系队都没有的一个优势”——本科全年级参与。

本来,我想的没那么多,就是体验一把,跟雪说好的也是只当顾问,顾得上就问,顾不上就不问,但没有预料到,后来却是越陷越深。最重要的原因是,谁都没有预料到,上次参加比赛第一轮就被淘汰的社会学系辩论队,这一回,却是一路过关斩将,甚至险胜光华队,对方可是拥有那支1993年在新加坡笑傲国际大专辩论赛的复旦辩论队退役队员。队伍越走越远,队员有上下,我从顾问变成了替补队员,又变成了一辩,最后成了决赛的一辩。

杀进全校决赛,这自然也成了系里的大事,从训练场地到拨款,都全力支持!拿到经费,我出了一个主意:去买四套唐装,作为我们决赛的战袍。这个决定后来还真的在现场取得了一点儿小小的效果。

熊跃根老师、李康老师和田耕师兄这些牛人都来为我们出谋划策,很涨士气!其实可以说是整个系都站在我们的身后。We are family

最后决战的辩题是大学生辩论赛取胜主要靠语言技巧还是知识积累,还是挺高级的。面对座无虚席的英杰交流中心大厅,尤其是下面群涌而至前来助威的社会学系家人们,我还是有些不争气地紧张了,自我评价只能说发挥一般。幸好其他三位队友杨杰、李雄明和安文神勇依旧,最后,我们赢了对手法学院。杨杰师妹还被评为最佳辩手

 

图片

 第三届北大之锋辩论赛决赛颁奖现场。

 

结束的时刻,我松了一口气,不仅仅是为了这几个月来的梦想与汗水得到了这么丰厚的奖赏,还有一种释然——从入学以来,我一直追寻的某种知识与行动的合一,在这一刻,有了最好的对应。

毕业之后,我尝试过多条发展道路,最终选择逐梦娱乐圈,以编剧为主要职业。其实这在上学时就是有基础的。我到现在还记得在熊跃根老师的课堂上看恐怖片的那个下午,屋里女生们的尖叫此起彼伏……后来才知道,那是心理学领域著名的参考片The Sixth Sense》。而马戎老师给我们放的日本经典电影《楢山节考》,在被剧情深深地震撼之余,也带来了更加形象生动的人类学文化体验。这些都给我的思想深处埋下了坚硬的种子,当有一天,我开始思考我所喜爱的文艺创作与社会生活的关联性之时,它们就破土而出了。

从业这么多年,我一开始自己没有意识到、后来才发觉,始终在自然而然地遵循着社会学系教的东西。没有比那句著名的诗词更能贴切地形容这种感觉了,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别的学问,大概都是深入浅出。而社会学之于我,更像是浅入深出。那些在当年考试中总令我抓耳挠腮的知识,其实已然融入了我的头脑和心灵,只是等待着一个合适的场景,去转化为实际的应用。

 

图片

 作为编剧的梅锋在工作现场。

 

比起其他同行,我写剧本,更像是一种自我的观察法生活化场域的田野调查。幸运的是,国内社会和文化领域在近十几年来的日新月异、风起云涌,也为我的工作提供了取之不尽的素材。拿老百姓最喜欢看的家庭剧女性剧来说,中国的家庭结构和家庭文化,无论在都市还是乡村,都在经历着前所未有的剧变。而女性力量的觉醒,以及与之相关的职场、恋爱、婚姻、育儿等一系列社会问题,都在考验着研究者和写作者的敏锐及深度。作为一名社会学编剧,虽然我不敢说在这一点上先进于其他人,但至少自信能够保持着学术式的自觉,使作品不会流于肤浅。就像我经常爱在朋友们面前自我总结的那样,我不敢说自己是学社会学的当中最懂写剧本的,但可能是写剧本的当中最喜欢用社会学的。

家,是无论走多久、走多远都不会忘记的地方。尽管早已从社会青年进化到了社会中年,不过只要听到与社会学系有关的消息,或者是看到昔日某个熟悉的名字出现在媒体焦点,总是会心一笑,思绪一下子又拉回到了法学楼二层的点点滴滴。系庆二十周年,赶上在校,与老师和同学们一起围绕在费老的身边,望着长者的音容笑貌,如沐春风。三十周年的时候,去凑了一趟热闹,见到了好多老朋友。那时觉得自己还年轻,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没有那么多的羁绊。一晃,已是不惑之年,而北大社会学也四十了,疫情则成了逃不开的时代主题。但这一次,想回去看看的愿望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强烈。不为别的,也许只是一把旧土,敬敬那场蓦然回首的社会学青春

 

文字编辑:王迪

推送编辑:王年廉、沈适

审核:王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