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学生事务 > 《五音》 > 人物专访

人物专访 | 走进社会学——专访北京大学社会学系教授杨善华


杨善华,北京大学社会学系教授、博士生导师。生于1947年,1981-1984年在上海社会学院社会学研究所工作,1984年考入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社会学系。代表作有《当代中国城市家庭研究》(合著) 、《经济体制改革和中国农村的家庭与婚姻》、《改革以来中国农村婚姻家庭的新变化》(合著) 等。

 

 

20171124日下午,我们有幸采访到了社会学系杨善华老师。在系楼一个安静的会议室里,杨老师为我们分享了他的社会学学习和研究经历,也提出了对我们的建议与期望。

 

关于本科生科研

 

Q:您对本科生科研有什么看法呢?

A:我是很赞成的。因为我觉得如果学习四年连一次规范的田野调查都没做过,岂不是很遗憾。而且田野调查本身非常有诱惑力,会让你欲罢不能,当你问出一个问题的时候,你永远不知道被访者会怎么回答这个问题,也许他的回答会让你们大吃一惊的。我做田野这么多年的心得就是田野是很考验人的,考验的是什么呢?就是你如何从材料当中去提出问题。做访谈你需要大量的背景知识,这个背景知识涉及到很多方面,比如对于世界历史的了解,学社会学必须要在一个全球的背景下来看待(社会现象)。像我以前在上海社科院工作,上海社科院建所30年时他们请我回去,我就说我觉得到了北京之后有一点与在上海不太一样,我以前在上海做调查顶多想想上海的问题,然后就是华东的问题。当你到了北京,你思考就肯定是中国的问题,这就是一个视野的不同。学习社会学,我跟你们说过你们这四年就是找一种什么是社会学的感觉。你一想问题就需要把这个问题跟哪些(别的问题)连在一起考虑这是社会学最重要的一条。其实田野调查非常重要的就是对你们能力的一种培养,这个所谓能力就是研究能力,首先就是你们提出问题发现问题的能力,要清楚这一点。

 

转向社会学的契机

 

Q:那老师您以前是学理工方面的之后是怎么转向社会学的呢?

A:这个问题是这样的。我以前下乡,在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有十年的知青经历,我在地里干活的时间不长,干了一年多,很快就调去搞通讯报道就是新闻报道,我就是做(土)记者。当时正好是文革中后期我觉得做文科的有些危险,所以我就改行去学工科,但是进去后发现其实我对工科没什么兴趣,后来就又改回来了。改回来就去考中国社科院的研究人员,这是第一,第二你说的对社会学的兴趣是因为我们那时候七十年代从1972年开始,毛泽东有一条指示,说我党多年不读马列结果被政治骗子骗了多年,就号召读马列的六本书,六本书大概有什么呢?有《共产党宣言》,有恩格斯的《反杜林论》,都是单行本,还有马克思的《哥达纲领批判》,当时是批判德国的社会民主工党与全德工人联合会(拉萨尔派)在哥达这个地方开会提出的一个纲领,这个纲领马克思看了后觉得完全违背了马克思主义的精髓,然后就批判。还有列宁的两本,一本是《国家与革命》,一本是《唯物主义与经验批判主义》,是批判一个实证主义的物理学家(马赫)。还有一本大概是《法兰西内战》。后来就是说要发行一点内部书籍给县团级以上的领导干部看。我当时是在干宣传工作,名正言顺地保管这些书,这些书是从新华书店进的,但是内部发行,在外面根本看不见。比如说那个时候我就看《第三帝国的兴亡》,我非常认真地把这本书读完。这本书可以说是我政治的启蒙读物,因为它是从政治、经济、历史与文化的角度给你讲纳粹德国怎么兴起来的,希特勒怎么上台,怎么样维持统治,怎么样去发动一场战争,最后怎么样一步一步走向灭亡的。这本书写得真是好,真是经典,我很认真地向你们推荐,你们要是有兴趣的话,去认真读一读这个书,要是读了一生都受用。那时还有在前苏联出版的那些小说,后来咱们写官场的小说人家在1970年代就已经写了,比如说《多雪的冬天》《人世间》这两本写得很精彩。他们写这个小说的时候其实也是写出了他们心中的迷茫,就是从斯大林时代向后斯大林时代,甚至向后赫鲁晓夫时代转变,它也有社会转型也是和我们一样的,虽然它没有像中国一样搞改革开放但是也有在一定程度上开放的。这些书中有一部分是介绍前苏联社会学的,我就是看了这个书我才知道还有社会学,那个时候大概是在1974年左右。那时候前苏联社会学研究的问题还不是偏向社会结构,而是比如说研究时间分配,就是一天24小时怎么分配。但是这个分配是针对一个群体的不是个人的,个人的这个没有什么太大意义。还有分工、研究消费,但是那时候我看很少有研究社会分层和社会流动的,这是社会学的经典的研究领域,但是前苏联研究这个题目的比较少。当时我看的时候我觉得社会学还蛮有意思的,就是以后做起来的话可以成为一个决策的基础,因为首先它调查,这个就跟当年讲的实事求是连在一起了。我的社会学的种子就在那个时候种下的。后来就是恢复社会学。但是刚恢复社会学时候我们那个考试,你们都想象不到,考社会学理论是拿历史唯物主义代替的,人大肖前(音)和李秀林(音)两位老师编的历史唯物主义教材,你们现在还可以借的到的。那时候为什么我会上北大的研呢?很重要的一条就是在我们这一级考试(我是1984年考),考北大社会学系的考两门数学,一门是高数,一门是统计学,所以文科的学生根本不敢考,考上来的都是理工科的。我们那一级上来的也都是理工科的,五个人一个是南京航空学院,一个中山大学物理系的,一个安庆师范学院数学系的,还有就是北京大学地球物理系的,还有就是我。我是77级,但是1977年恢复高考的时候对666768这三届老高中的能否胜任学习是有怀疑的。因为他们年龄大了。虽然允许我们去考试,但是说你们都那么大,是不是进来之后还能好好学习啊?所以有一个政策上的歧视,就像我这样的上了重点线的没让我上重点大学,就让我上了一个非常普通的一个,大概二本三本的一个学校。但那个时候对我们来讲只要有学上就觉得已经很好了。到1978级就好了,一看77级进来以后30岁的人学得也跟年轻人差不多的,所以就放宽了就真正按那个线进了。像你们17级的都9899年的,都快到新世纪了,但学社会学多少你还是要有历史感的,你们要补这一课。至少你们要了解中华人民共和国历史,整个变迁的过程,因为如果你不了解这个,就没法去做社会调查。我那时候带学生做社会调查,我们访过一个北大的校友,1958年北大物理系毕业的,我们大概是2002年去后海,然后校友看见是北大的同学很高兴,就问了几个人名,第一个问了知不知道江隆基这个人,学生就都摇头,所以你想对于北大的校史你也要熟悉对不对。从最初像陈独秀他们到现在,这涉及到中国近代史。你要知道有一个坎你是必须要面对的,就是五四,当时说说彻底的反帝反封建,但是你想你打倒孔家店那么中国传统文化怎么办。在我跟孙飞宇老师合写的那篇叫《社会底蕴:田野经验与思考》的文章里我专门写了个注,就讲五四的这个影响,所以习近平总书记讲中国优秀的传统,优秀的传统文化要继承。这个提法非常意味深长。五四那时候是传统文化完全就不要了。你真是要在中国社会做调查的话这是你必须要去面对的,因为你想,中国的文化没宗教,这是涉及到所谓的终极关怀的,也就是说问你一个问题人从哪里来?这个问题在西方非常好回答,但是你要问中国人,会回答说是父母生养的,这叫做慎终追远,与西方是不同的,所以中国一讲就是家国情怀。为什么把countrystate翻译成国家,因为在中国家是个基本单位,在家和家族背后我们讲是祖先崇拜,这就是传统文化,比如年三十的时候很多人要拜祭祖先,很多就是以家的形式组织拜祭。

 

 

转向家庭研究的契机

 

Q:老师那是什么让您转向研究家庭这方面?

A:做家庭还是与我在江村调查有关系。1981年底到1982年初费老组织四访江村,我有幸参加了。在这次去江村调查时我就负责家庭调查,回来以后每个小组都要写,我们这个组就是我执笔写的。我写的调查报告题目就是从男多女少现象看江村的婚姻与家庭。这是一个开始,后来到1982年费老和雷老他们发起五城市家庭研究。这是国家六五哲学与社会科学的重点项目,我们上海社科院社会学研究所也承担了一个居委会的调查。后来费老去做小城镇,就雷先生做我们的学术指导。当时就是说我做了那个江村的家庭研究,就很顺理成章地被拉到这个项目,我刚进上海社会科学院社会学研究所的时候是在劳动社会学这方面,后来就把我调到家庭研究组。我在1983年时在连云港参加了一次五城市家庭研究项目组的会,期间与雷先生相识,1987年我考了雷先生的博士。后来我也明白虽然家庭很重要,但是它毕竟是一个分支学科,在社会学领域主流的是理论、社会结构与分层以及城乡社会学。所以后来也就向城乡这边靠拢。

 

印象深刻的老师

 

Q:您提到费老,您对费老有怎样的印象?

A:费老他的悟性很强。费老讲过文科生一定要有悟性,什么是悟性,就是领悟能力,最简单就是听一句话能听出话外之意,看一篇文章能看出字里行间蕴含的意思,而不是死读书。费老在这种方面他绝对是超出了任何人,我跟他相处的经历主要是在19811982年四访江村那时候,当时我还是在上海社科院,就是一个刚入社会学之门的新兵还什么也不懂,而学术一定是要凭积累的,你想费老那时候已经做了多少。费老是很看重学者身份的,他说将来他什么头衔都不要就是要北京大学教授。还有呢就是他的洞察力,在198210月份的时候他让我去帮他整理一些资料,他说你不能白来,那就写一篇东西吧。我写的就是江村家庭的经济支配权,其实我是想说谁当家这个问题,是男的当家多还是女的当家多。当时写好他很快看完了,看完把我找去,说你这个东西好处是没有废话,这个是我写新闻报道练出来的,多一个字编辑都不会让你过的,所以学会怎么样删繁就简,所有学文科的人都是要过文字能力这一关,如果学了四年文字能力还不行那就不能算一个合格的毕业生。当时我说这个婆媳关系中媳妇对婆婆不太好,就是在家里面当家的权力问题,我说周边邻居颇有微词,但是其实当时我也不知道有什么微词,我也没调查,就只是凭想象,我想他们肯定是有微词的。结果费老用铅笔在颇有微词上给我画出来,然后他就问我他们都有什么微词,我就老实跟费老讲我也不知道,他的厉害就体现在这种地方。这对我文风有很大的影响,他就告诉你什么是严谨。等到后来我不做问卷开始做访谈了,就能理解费老说的社会学要见人,为什么要见人,见的是什么人,其实他的意思就是你要见社会人,这是第一,第二就是你要透过这个人去见社会,但这不是一开始就能做到的。今天我们采访,我是老师你们是学生这个是很清楚的,用中国老话讲这就是名分就是秩序,不能乱套。以前我们在农村做调查,一个老头是村干部,老伴生病了,老伴的妹妹来伺候老伴,老伴去世后老伴的妹妹就说我来伺候你吧。他前面跟那个老伴是有四个儿子的,老头是很愿意,所以就表兄弟们商量这个事。第一是称呼不能改,还是叫姨,第二是不能办手续。过了几年这个姨也生病快死了,她就说我不进他们那边的坟地要进这边的坟地,这四个儿子就坚决不同意,宁肯多给钱但是这个人必须要拉回去埋,这个案例就是老百姓自己解决问题的办法,有一种智慧在里面,也有中国的传统秩序。所以多做访问还是有好处,就是你会有很多经典的故事,这些故事就足以让你了解中国社会,让你能够去领悟中国社会的背后的这一种意味深长的东西。但前提是需要有一种洞察力、想象力,因为要联想要比较,比如看长三角还要想着珠三角还要想着北方的农村、西南的农村。

 

 

 

对同学们的建议和期望

Q:最后一个问题就是您对同学们有什么建议和期望?

A:大学四年首先是要珍惜,根据我的经验来说四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研究生三年更是一晃就过去了,你们虽然是大但你们跟刚进来已经不一样了,等你们大二看2018级新生你们就会有那种沧桑感了。所以要珍惜四年的学习生活,因为将来这个社会,我们如果说的功利的话,那我们这个社会是充满竞争的,竞争第一是能力,第二是智力,你们在北大这两点应该都是不缺的。但是关键在于能力不是赋予的,不是说老师能像送一件东西那样送给你,获得能力要靠你自己,第一是时间,第二是领悟,就是要自己悟。我觉得能力有三个指标:第一个指标是经验,就是一件事情你不做你永远不知道怎么做;第二是见识,站在一个什么样的位置什么样的高度才能看到更多的东西;第三是知识,不是说知识不重要,但是跟前面两项比较,经验和见识更重要。比方说毛泽东,对你们来讲就是三个字,而我是看过电影的,而且我是参加过大串联的,我们是在天安门前看见毛泽东向我们挥手,那个感觉肯定不一样的。当时天安门满地都是鞋,这个你很难想象的。然后更重要的就是你要学会换位思考,你要学会站在别人的位置,理解能力的提升是需要实践的,实践给你创造这个机会。还有提炼概括能力。要是这三个能力你都上来了学术这一块肯定没问题,但是你在社会上要想生存这还不够,还要有组织协调能力。你想北大也有一些同学得了一种病叫大一大二综合症”——进来先玩两年,我太苦了。高中三年是地狱,但是你想你四年时间,你就这样过了两年了。我有一个学生就这样,到大三的时候才想起来两年过去了,要读研了,他一看他GPA不够,但是他后来急起直追还不错了。我跟田耕老师聊天,我就说你们99级,我有一个跟其他老师不一样的地方,每堂课之前我都拿大家的名单挨个地对,对三遍我大概可以记住,到期末的时候可以记住70~80%的同学,我说有个人我到考试那天才看到他,田耕老师就说这个人一直在宿舍里面玩电脑。像这个人最后是害了自己。北大的四年如果用好了是可以做很多事的,再到上面的研究生阶段三年,像我有一个学生,研究生快毕业了还没有找工作,我跟她说你不用担心,因为你换位思考能力极强,和这样的人相处谁都会很舒服的;第二我说你学术能力也不错,她学术方面我开始的时候肯定也在帮忙,但是最后都是她独立完成;第三,她基本上来讲就是我研究的行政助理,我去调查的时候,各种事情交给她去做她都完成得非常好。我带学生做调查,那我一定跟他们讲如果你们是在为我打工,这个时间对你来说就是浪费了,如果你把这个看成你的一次实践机会,通过这次实践机会你去体会,调查应该怎么做、如何挖掘资料、分析材料,这个对你来说就是一种能力提升。所以学习是一定要带着这种主动性。我说我要是用我老师的身份让你们帮我做事情,这样的事情我只能干一回,第二回我就一定要付劳务费,因为学生也是人,他现在帮你做,第一次可能还可以,但是第二次他就未必情愿,所以我在这个地方是想得很开很明白的。

 

编者按:在采访杨老师的两个多小时里,杨老师与我们自由地畅谈。他既解答了我们长久以来的困惑,也表达了作为老师对同学们的殷切期望。杨老师在采访中多次表示,学社会学多少要有些历史感。而在他讲述的一个个具有历史深度的故事当中,我们也亲身感受到了杨老师广博的阅历与深厚的知识积淀。

 

供稿:系团委《五音》编辑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