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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家建 | 傲气读书,谦逊做人——我所感受的北大社会学系教育

学人简介

陈家建,四川广汉人,2002年至2011年就读于北京大学社会学系,在王汉生教授指导下获得学士学位、博士学位,现任南京大学社会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研究领域为基层治理、组织社会学、城乡社区发展。

 

图为陈家建本科宿舍照。

 

傲气读书,谦逊做人——我所感受的北大社会学系教育

陈家建

 

作为学生,我在北大社会学系的学习时间算是很长了。从本科到硕士、博士,我都在社会学系就读,可以说是系里资深的学生。在九年的时光中,通过上课、读书、社团、科研等等活动,让我对北大,对北大社会学系的教育,都有很深的感受和理解。傲气读书,谦逊做人,这是北大和北大社会学系带给我最深的启发。

 

入学

2002年,是最后一届考前填报志愿的高考。高考前,我在一本地摊文学的书上知道有社会学这个专业,填报志愿的时候就写上去了。高考分数并不太高,第一志愿经济学没有录取,就被调剂到了社会学。今年刚好是进入社会学专业二十年。

北大的校园是一种三结合的布局。南边是生活住宿区,中间是学院办公区,北边是未名风景区。91号,刚到学校报到,我就急忙到校园里去逛。未名湖确实风景很美,古朴的博雅塔,秀丽的湖滨,精致的庭苑,让我这个西南农村来的学生赞叹不已。我逛了一下午,到天黑居然迷了路,找了半天才走出来。但住宿区就非常一般了,从大楼外观到宿舍内部,都是简陋风。宿舍是筒子楼,四到八人挤一间,上厕所和洗漱要到楼道的公共卫生间。打开水要到隔壁楼下,走路来回十几分钟。而洗澡更是要到学校大浴室,路途遥远,冬天洗了澡回来头发都能冻成冰。所以我们这些男生都养成了环保的好习惯,尽量少洗衣服少洗澡。我记忆中,那时的校园很新奇,也很混乱。开学、节日、期末各种时间段,都有很多摆地摊的,日用品、服装、书本,什么都有卖的。夏天甚至还有户外啤酒夜市,一直开到凌晨一两点。校园里商业发达,人也很杂。开学那段时间,每天宿舍都要来几波人,不是推销员就是骗子,或者两种身份兼有。我记得有一人带着两个小弟,耀武扬威地走进宿舍,说是学校生活用品专营中心,让我们办会员卡,以后买东西只能在他那买,比外面便宜。当时我们被他的气场镇住了,不敢不信。对校园的认识,就是在这样一种热闹又嘈杂的环境中开始的。或许,这是北大自由的校园氛围带来的特色?大概有这个因素,我在北大所经历的宿舍生活,随便挑几个故事说出去都能让其他学校的同学瞠目结舌。

对社会学系的认识开始于第一场班会。我们的班主任是周飞舟老师,当时周老师刚毕业进入北大当老师,我们可以说是他的第一届学生。我记得班会是在社会学系的活动室(大家都简称系活),这个活动室算是社会学系最豪华的场所。班会上除了认识老师,就是相互介绍自己。我当时普通话很烂,不敢多说话,只报了个籍贯。通过这次班会,也开始认识北大社会学系。当时的社会学系办公条件很局促,一栋不大的逸夫楼,里面有七八个院系,社会学系只占了半层。系里分几个教研室,三五个老师一个办公室,每个老师都只有一张小桌子。其他的办公资源,都是简陋至极,特别是厕所,居然连门都是坏的。但让我惊诧的是,就这样有限的空间里,系里却给学生们提供了不错的公共学习空间。刚开学老师就带我们去系图书室(大家简称系图)认门。图书室配备了极好的条件,除了有很大的图书储藏室,还有学生阅览室,甚至一段时间还开办了学生自习室,而且专门开放到晚上。我记得有两年,我经常都在系图书馆自习,一直到晚上八九点。图书馆的藏书也丰富多彩,有一批费老捐赠的藏书,扉页上都是中外社会学大咖给费老的亲笔赠言,极为珍贵。社会学系把最好的资源都给了图书馆,也实际上是给了学生,因为这是我们在学校里学习最多的地方。而学生们也以各种方式馈系图,每一届学生毕业,如果班费有剩余,往往都拿来买书捐赠给图书馆,所以藏书越来越丰富。除了图书室,电脑室也是一个公共空间。当时系里配置了十几台电脑,可以免费使用和上网。我们一帮来自农村的穷学生买不起电脑,就天天泡在系里的电脑室学打字,学上网,让我们跟城里来的同学学习条件差距不会太大。

 

读书

北大的学风很自由,我深有体会。因为从大学到硕士,我的专业学习很松散(可以说是稀松),倒是花了很多时间上其他专业的课程,读其他专业的书。在北大读书,给我最大的感受就是带着一种傲气,再难的知识,再艰深的书,都要去读,都要去搞懂(虽然最后也不怎么懂),而且不带有什么实用的目的。我印象中当时北大的老师上课也傲气,我听过好些课(大多数是文科课程),老师都是以艰涩开场,以更艰涩收尾,讨论的议题,布置的阅读材料都很难懂,完全不考虑学生有没有基础。这种直面思想,形式生硬的上课方式,倒是铸就了一批受到追捧的名师(名士)。不像今天,我们在大学上课都尽量要追求形式生动丰富。这种小心翼翼的上课方式,反而不像当年我们做学生时的上课风格对师生的提升大。

进大学的第一学期,最想上的就是哲学课,因为听说哲学知识最深最难。于是第一学年重点修习了《中国哲学史》。所谓重点,就是《社会学概论》这样的基础课没怎么去学,反而花时间读了很多哲学文本。上课的杨立华老师很不得了,当时他才刚工作(今天的话讲就是一名卑微的青椒),但上课风格霸气,观点犀利,有种唯我独尊的课堂气场。跟着他读了一年的中国哲学,完全是颠覆性地理解了中国古代的哲学智慧,很多体会都渗入到之后的言行之中。读了中国哲学的书,接着就去学西方哲学。西方哲学最难的是现象学,所以专门选课去学胡塞尔和海德格尔,也去啃《哲学研究》和《存在与时间》这样的大部头著作。当时陈嘉映还在北大授课,他上课的方式颇有现象学还原的风格,带着学生思辨形状、颜色等感官何以形成,从中去讲现象学的原理。现象学对我做社会学质性研究影响颇深,从胡塞尔的著作那里,我体会到了一种直观通透的分析方法,后面用来做社会学案例分析,似乎促成了一种比较独特的感受能力。另一位风格独特的老师是韩林合,他组织了一个小班读维特根斯坦,我参加了一学期,把《逻辑哲学论》研讨了一遍。这些课程的学习很多都是旁听,根本没选课。当时我们一帮人就是比较执拗,选的课不好好学,偏要去学没选的课。当然,我们的专业课还是在兼顾,至少不能挂科。

中西哲学读了个大概,学习的兴趣就转向了,因为发现中西哲学不是最难读的书,佛教哲学才是。北大的佛教哲学也是蔚为大观,不仅课程众多,还有若干研习小组。我旁听了几门课,先读《肇论》等比较有趣的著作,与朋友讨论物不迁等思辨性的问题,有时候还时不时攀比瞎吹,看谁能辩驳到对方;后面又跟着读《中论》、《成唯识论》,这被认为是佛教哲学,甚至是所有哲学当中最复杂的知识体系。当时也没想太多,就觉得既然是最难读的书,就最值得挑战。学习的收获当然很多,除了那些具体的思想,最大的收获就是心中有傲气,读书不怕难。相比而言,后面认真读社会学的理论著作,没有太多的惧怕,因为相比于哲学类的经典,社会学的理论总还是要好读许多。

大学还认识了几位物理学院的朋友。物理的具体知识大家都不太感兴趣,但物理学中透露出的思想很有吸引力。有段时间,大家一起读相对论,时间、空间很抽象,充满了哲学的趣味。其实物理学院的同学当时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所以干脆大家一起读爱因斯坦的原文。读了一段时间,狭义相对论基本搞清楚了(自我感觉),但广义相对论太难,大家都没理解,又因为要分出时间给辅修专业,相对论读书小组就解散了。

这种狂放的读书风气,跟北大自由的学风有关。在北大,再偏再难的知识都有人讲授和研习。比如外语方面,包括古希腊语、拉丁语、梵语、希伯来语等等都有老师开课,我们做学生的经常去旁听一两次,没学到的太多具体知识,但也足够作为谈资,展示自己涉足过各种冷门的知识。当然,这种学风,也有很多弊端,最大的问题就是知识的系统性太差,各门学问涉猎,但没一门是精通的,包括我的专业社会学。一直到今天,我都在怀疑自己,到底有什么专业的学问。

 

社团

除了上课读书,社团是我大学生活的重要部分。今天跟很多学生交流,似乎对社团兴趣都不太大,感觉是浪费时间,没什么价值。但我上大学时候,不参加社团就不是完整的大学生活。今天的大学生活,目标更明确具体,但也更功利;而我上大学的时代,还是一个狂放粗疏的风格,不会有太具体的人生规划,更多的精力交给了兴趣。

百团大战,是对北大社团形象的描绘。我印象中每年九月开学季,社团就开始招新,三角地一带破旧的街道,成为百团大战的擂台。社团的种类远超出我的想象。带着新奇感,我在大学前两年加入了各种社团,运动类、音乐类、公益类、棋牌类、读书类等等,有时候上午骑自行车,下午搞演出,晚上还要读书,忙得不亦乐乎。在大学的社团里我才感受到北大是一个丰富多彩的世界,有兴趣和想法千奇百怪的同学。后来读社会学的理论,每当读到韦伯讲社会行动的四种类型,我就想起那些五花八门的社团,切实地理解人应该是多种多样的,只有理性计算(工具理性)的人生维度不是一个正常的社会。但比较可叹的是,今天的社会似乎越来越远离社会学理论的教诲,越来越单向度。

参加过一个社团叫阳光计划,是公益组织。创办者刘正琛,北大光华管理学院的学生,他自己身患白血病,以坚强的毅力创建了中国第一个民间骨髓库。我在社团招新的时候见到了他,有感于他的人格魅力,有段时间参加了这个社团。这个社团招募的都是很懵懂的学生,但做成的事让我惊诧不已。当时为了筹款,社团想搞一场义演。对于学生而言,这种高大上的活动完全没有接触过,我们都只有在电视机前看演出的份。但就是一种不怕挑战的理念激励大家。高年级的学长带头,我们大的做成员,分工负责,有人找场地、有人请明星、有人做策划。最后在没钱没经验的条件下,居然真就搞出了一场声势浩大的演出,汪峰、孙悦等明星到场助演。演出时我就在后台帮工,给主持人王小准备文案,还看着一帮明星在后台候场,还有人批评某人假唱等等。这场活动让我大开眼界,其实那些高端的事也没那么高不可攀,小小的大学生,只要有毅力,也能做成。关键是有没有好的人格魅力可以吸引别人,影响别人。

我在北大参加活动最多的是耕读社。这个社团名为耕读,但其实重在悟道。参加的缘由并不是我对有兴趣,我在农村老家已经耕种过很多地,犯不着跑到北京还要接着耕种。吸引我参加这个社团的缘由是其成员很独特,是我从来没见过的一类人。一直到今天,我也很少再见到像他们那样的人。这个社团讲究内省,每做一件事都要反观内心的理念。社团的第一任社长说过一句让我至今难忘的话,内心的念力决定人生的状态。所以每做一次活动,在郊区耕地或者在校园读书,都会有内省会,看看心力是否有成长。这种方式颇有些宗教气质,对当时一批人影响很大。后面还出了两位著名社友,其中一位是数学天才,放弃了美国名校的奖学金,毅然出家。曾经有一段时间我也想走这条路,去追求最高的理念境界。但我受社会学影响逐渐更大,悟到社会学的哲学意义,本原的智慧是实践性的,而不是思辨性的。所以后面选择做质性研究,去看各种丰富多彩的社会人生,我觉得那里面才是最本原,也是最高的智慧。当然,对耕读社的人,我一直敬仰有加。

除了上述两个社团,还有其他一些社团我也接触过。跟读书一样,参加社团也带着一种狂放的心理,就要了解不同的人和事,就要超越简单常规的生活。社团是超越功利性的,是大学生活应有的旋律之一。当然,今天大学也有了很多变化,我所经历的大学社团,也许,大概,应该,很难再找得到了。

 

专业

真正开始学社会学这个专业,是进入研究生阶段。在社会学这里,我觉得学到的具体知识是次要的,重要的是社会学给我的人生启发——谦逊。谦逊不是功利性的,不是以获得别人的好评为目的;而是社会学的智慧,尊重普通人,尊重社会,理解社会大众的思想与实践。

谦逊首先来自于老师们的行为示范。社会学系有很多名师,基本都是外表朴素,平易近人。我印象中大多数老师到系楼都是骑自行车,而且自行车都很破旧,叮当作响。在系里待久了,我都能从楼下停的自行车判断哪位老师来上班了。有一次在系里看见谢立中老师在诉苦,原来是一辆骑了多年的自行车被偷了,而且就是在系楼下面,让他痛惜不已。衣着方面,我记忆中老师们都是灰色调穿衣,没有哪位老师的哪件衣服光鲜亮丽。比如王思斌老师,从我入学到今天见到他,我感觉都是一种风格的着装,简单质朴。吃饭也是如此,在食堂时常能遇见老师,跟我们一样吃着口味欠佳的大锅菜。比如,我经常在学五食堂遇见杨善华老师,买两个小菜外加馒头,带回家就能当作一天的饭食。老师们如此,学生们也自然受其影响,风格大多比较简朴。

尊重普通人,是社会学的教育带给我最大的感受。加芬克尔有常人方法学,其实常人何尝只是一种方法,更是一种学科的基本态度。在课堂上,很多老师都喜好讲故事,不是那些高大上的事,都是调研中发现的普通人。比如理论课,我印象中好像没怎么讲过理论,实际讲的都是中国人的行动逻辑,家庭、伦理、信仰等,成为我们所了解的大部分社会学知识。老师在课堂上,还会以诚朴的态度,去讲自己在调研时的经历。比如我导师王汉生老师就给我们讲过多次,在做乡镇企业调查时很多具体知识都不懂,一边调研一边真诚地学习。正是这种氛围,让我们这些学生,特别是出身本就贫寒的学生,建立了一种谦逊的价值观,去认识大众,去关怀社会。过程事件研究是北大社会学系最出名的学术成果之一,我常常在想,如果没有这种学科的谦虚态度,研究者们怎么会细致的去学习那些蕴含在日常社会中的行动逻辑?其他的学科,有对社会不一样的价值观(比如管理主义),不可能产生出这样一种方法路数,也不可能以学科的方式去挖掘常人世界的精彩。

所以,我所感受的北大社会学系教育,不仅仅是一种知识的传导,还从学科的智慧中传承为人处世的态度。关怀社会,尊重每一位普通人,这种谦逊既是学术,也是人生。

 

文字编辑:王迪
推送编辑:李金瑶、王朗宁

审核:王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