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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幼云 | 武氏家族的变迁

编者按

孙幼云,1921131日生于天津。1938年以出众学业从传教士办的贝满女中保送进入燕京大学,以服务于人的愿望选择护士专业。她三年读完护士预科,随后读协和护校课程。孙幼云对燕大怀念至深,积极服务于燕大校友工作。基督教团契如光盐团等给了她一生重要影响,18岁时受洗成为基督徒。1941年太平洋战争爆发,美国传会办的燕大与协和被迫关闭,她的学业因此中断,后赴天津基督教女青年会作干事,后代理总干事。1946年燕大复校后,孙幼云得以重返燕大,并毕业于社会学系。1947年秋她与同在光盐团的挚友,因战乱分别5年之久的陈永龄结为伉俪。1952年,孙幼云调入中央民族学院(现今的中央民族大学)预科教数学。1988年,作为数学系副教授退休。2000年,与陈永龄教授一起迁至美国,与在美国的子女一起生活。2021123日病逝于美国佛蒙特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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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幼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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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幼云与陈永龄新婚及金婚合影。图片来源:《燕京大学三八班入学60周年纪念专刊》。

 

《武氏家族的变迁》是孙幼云在导师林耀华的指导下写作的学士学位论文。该文讲述了武氏家族从清末到抗战后跌宕起伏的历史,并从个人、家族与社会的深层变迁三个层面展开分析。文章首章便明确阐述了作者的意图:本文的研究即从观察个人的活动入手,然后把个人的活动与整个的家族制度配合起来,再把家族制度与整个的社会制度配合起来。

值得指出的是,林耀华先生所著的《金翼》一书中的两个重要概念——“均衡适应,在此文中得到了借鉴和进一步的阐发。作者将这两个概念作为她分析武氏家族动荡起伏的工具,更试图在理论上总结影响均衡与适应的各种因素。

作者用均衡与适应这一分析工具,为我们揭示了一个面临着不均衡与冲突状态的中国近代社会。在这个社会中,灾荒、政变、战争是引发不均衡的各种因素,而更深层的乃是思想与人心中的不均衡。与《金翼》相比,《武氏家族的变迁》所描绘的是一个处于中原地区中心城市的大家族历史,因此,这个大家族中一个个鲜活生动的人——汉三、子皋、子瑛、竹筠,大哥、大嫂、二哥、羊儿、大姐、二姐,他们所受到的中国近代社会之不均衡的影响,远比《金翼》中的人更加深刻和广泛。这也使得这个近代中国的家族故事更加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其中,善的人,好得更令人心疼,恶的人,也坏得更令人发指。《武氏家族的变迁》中面临的一次次危机,其剧烈的程度,可以说更甚于《金翼》。

某种意义上,武氏家族一次又一次地陷入厄运与低潮,正象征着中国近代社会一次又一次地陷入崩溃与苦难;这个家族不断调整自身,培育下一代,以各种方式应对危机,找到生活新的意义与均衡,正象征着新的中国在一次次危难中寻找到新的出路。这个出路,不仅仅是均衡与适应之间的反复横跳,而是在更高意义上的螺旋上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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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文封面。图片来源:北京大学图书馆燕京大学毕业论文数据库。

 

武氏家族的变迁

孙幼云

 

目录

第一章 绪论

第二章 家族背景

第三章 教育方式

第四章 家族亲属

第五章 兴衰循环

第六章 重新适应

第七章 结论

 

宇宙内自然界的现象都是互相关联,虽然各自运行,但共同保持一种均衡关系,所谓均衡,是任何体系经常保持的一种局面,当另一力量进入这个局面时,引起一种变动,更牵连整个体系的变动;当这个力量退去后,这体系又渐回到原来的均衡局面。近代人类学家已把这种均衡观念,引用到人类的社会。

这种应用的开始是由于杜尔干(Emile Durkheim)。他说一种社会制度的功能即功能与社会机体需要之相应,先假定人类社会有若干生存所必需的条件,正与动物机体所需的相似。这个观念的形成是建筑在社会生活与机体生活的类比。一个动物机体系细胞与隙液(Interstitial Fluids)相互关系配置而成的协和整体,机体的生命是藉其结构之作用(Functioning)而得连续与保持;而社会是由于个人被一组固定的社会关系联合而成的协和整体。在这个整体内呈一种均衡状态,个人与其左右的一套关系亦呈一种均衡状态。故研究一个社区可由一人、一家族或一制度的研究入手,由此可了解整个社区,因为文化成一完整的单位或体系,文化中每一分子在整个关系内有他自己的功能地位,而任何分子的意义须由整个文化中分子与分子的关系阐明之。欲了解这部分的作用须先了解其与整体的关系,而这部分的功能亦影响整体。

社会既由于个人被一组固定的社会关系联合而成,这个人的活动只有在社会中才有意义。社会的存亡虽不因个人的存亡来决定,但社会机构的连续,确靠社会程序来维系,这程序则包括个人与群体活动的相互关系。若要研究人类的一种活动或社会上的一个组织,必要看其在社会整体内如何联系,才能了解其意义。于是任何研究不能抛开其功能而从组织入手,更不能只顾其起源而不顾其功能;功能是由部分的活动而合成整体的活动,而这部分的活动有是整体活动的一部分。

功能观念虽自杜尔干,但功能学派的建立却是靠着布朗(A. R. Radcliffe Brown),马凌诺斯基(B. Malinowski)以及他们弟子不断实地研究的成绩。功能学派的研究工作,就是注意文化的功能方面,而非结构方面;注意社会的活动部分而非固定部分;注意人们的关系情况,而非静止情况,也就是根据了各个单位间的 功能 函数的关系,加以分析与研究,因为社会是一个协和整体,但充满了错综复杂的关系,即如一个纵横密织的网,我们无论挑出哪一条线,全局必受牵制,整体必见震动。于是无论从任何一方面入手研究,追踪这一方面与他方面的功能关系,使社会制度的各方面或文化的各部分贯连起来,则可为研究社区整体之入门。

本文则从一个家族的研究入手,藉与社会上其他的制度贯连起来。家族是由于个人组成,每个人有他的一套社会关系,其最简单的是两个人的关系,由两人互动(pair events)可以看出。除简单的两人互动外更有多人互动(set events),即一人与多数人的关系或多数人之相互关系。这些关系相互影响着,更受其圜局(context)的影响。所谓圜局就是人与人发生关系时的环境,这环境包括物具设备、自然气候,社会关系以及其他一切进行的活动。人在不同的圜局下有着不同的活动,文化在不同圜局下也有不同的意义。如风俗、习惯、物质设备以及社会组织等都在人类活动的体系内有他的功能,这功能与他的圜局有着密切关系。华纳(W. L. Warner)的研究特别注意此法,一在紧凑的圜局下观察其活动的关系,二把紧凑的圜局与广大的圜局连在一起,三把广大的圜局配置在整个相互关系的社会内。他说,例如研究一个家族体系,先从两人的活动关系入手,如母子的关系受着父子关系的影响,也受着父母关系的影响,但这是家族体系内活动的一种,也是社区整体活动的一种。

本文的研究即从观察个人的活动入手,然后把个人的活动与整个的家族制度配合起来,再把家族制度与整个的社会制度配合起来。

 

劳埃德·华纳,美国社会学家和人类学家,以对阶级结构的研究而闻名。图片来源:纽约时报。

 

根据以上的理论形成一个活动的假定(Working Hypothesis),以为家族研究的起点,就是假设家族内每个分子,每个事件都有他的功能;而这整个家族常保持一种均衡状态,任何事件的发生,便如挑动这均衡网上的任一结,全体必受震动,引起体系内的一连串的改变,当这事件过去后,这体系又慢慢回到原有的均衡,但如这震动过强或时间过久,则不能再回到原有的均衡,经过分子的重新适应或新力量的加入,渐渐又进入另一均衡。家族内个人的成就可以说是个人适应的成绩,而这个家族的兴衰,也看其所包括分子的适应能力。作者甚希在此个案例研究内,阐明人类学上的均衡观念与功能关系。

布朗氏的功能法亦包括了实地实验的比较法。这是一种间接的实验法,将被调查的社区,加以相当的控制后,来作精密的实地观察,再把不同形式的社会文化加以比较研究,所以人类学又称比较社会学。今日之比较社会学注意多数不同类型社区之广大研究,运用功能观点,实地研究多数社区的社会生活结构的功能,加以比较分析,以发现人类共同生活的普遍原则。此个案例的研究,多少可以代表吾人所处社区生活之一部分。从家族入手看其分子如何适应社会,社会又如何铸造个人。在个人的活动内,人与人的关系内表现出社区文化的整体与文化在人生活上的地位。

社会学的发展分派的时期已成过去。文化社会学与社会人类学也渐渐合一,实地研究(Field Research)成为最重要的方法,本文家族个案的研究是为实地研究的一种。在研究时所采用的方法则以局地观察(Participant observation)与访问(Interviewing)为主。所谓局内观察法即实地工作者居住在他所研究的社区,参加社区的活动,默默在各种活动内才能认识社区内各色人物,知道社区内各文物体制的功能。本文所述是一个具有亲属关系的家族,曾同居在一个城市数十年之久,作者更曾与这个家族在一个住居内共同生活,所以对于每个人的有着相当的认识与了解,而许多事件的发生都是作者目睹的。自从决定作这个个案研究后,更采用访问的方法。根据E. S. Bogardus所说,访问(Interviewing)是一个社会过程(Social process),是人与人中间相互反应关系的表现。访问的技术上注意契合(Rapport)的建立,为了得到案主的信任,以得到真实可靠的材料。由于作者与案主的亲属关系,契合的建立已不成问题,由于经常的访问与谈话,态度与反映的观察与体会,更了解许多有关的事实。除此之外,更由案主的家谱、家传以及昔日往来书信得到不少的材料。

本文内更有谱系法的应用,由于个人在亲属关系上的地位,更了解他许多活动的意义。最后将所得材料按关系与时序排列组织。这虽是一种历史的叙述,但本文所述并非注意事件发生的历史时间与地点,乃是注意其关系。这不是历史时空所能范围者,乃是具有社会的时空连续性,这种社会时空包括一套整个的社会人文制度,物具的圜局,以及其时间的关系与变迁。

至于本文所取之材料,作者力求客观,但亦恐难逃方法论上之一重要问题,即材料的价值与事实的客观性问题,因为所研究的客体虽存于外界,当吾人把呈现与感官的现象用文字叙述出后,如能与客体相合,才成为客观的事实,该材料才有存在的价值。这样必需有多人从不同的角度用同一的方法研究,如得共同的结果,才能证实材料之客观性,因为个人的研究报告,或许只是观察者对其真实生活的一种反应而已,故此篇之研究,尚希有人用同一方法加以研究,以为审查与纠正。

第一节 家族世系

在浙江省绍兴府山阴县湖塘有世居多年之武姓人家,氏族同居,人口繁多,有十里湖塘九里武之名。在大家族内有兄弟三人,因二兄与妻弟殴打成诉,长兄与三弟为了避免牵累,自家乡出走,来到河北保定。

 

武氏世系表。图片来源:论文原文。

 

当时为清圣祖时候,提倡文学,尊崇儒术,多方奖励读书人,于是读书人日多,尤以求功名进取为荣,一般子弟皆从师而学。这武氏兄弟二人到保定不久,得到家馆之职,于是食宿皆不成问题,

二人到保定就馆后,渐有积蓄,生活亦渐安定。但不久长兄忽得噎疾而亡,余三弟一人寄居保定,省吃俭用,渐有起色,于是娶妻成家,夫人只生一子名鉴湖,自念长兄无后,于是一子兼祧两房。

 

鉴湖自幼随父亲读书,成长后则游幕在外,当时各衙内皆有幕宾一职,为衙内重要人物。知县知府多是八股文章出身,对于公文案件,向无经验,加上一般捐官出身者,既无学识,又无才干,衙内公事全靠幕宾承办。当时习幕者多绍兴人,一因彼此认识、举荐关系,使绍兴人易得差事,再因彼此互助,得以学习其一套公文格式,上下呈签行递易得批准,于是各衙内均争聘绍兴幕宾,故绍兴人氏欲得此职,不算难事,且成为清代幕府中之一大派系。这武府的一支所以能在他乡生存,有着时代的社会背景,一是读书人的受重视,易得家馆之职;二是乡土观念的重视,以致绍兴幕宾彼此推荐。

鉴湖在外任幕多年,娶妻张夫人生有三子,均继父业充当幕宾。长兄次兄成绩平平,唯三弟汉三则才识过人,各府争相迎聘。所娶二位嫂嫂,亦皆平常,而独汉三之妻汤夫人能书能文,因自幼随父习吟咏及经典诸学,于归后在武府亦受到敬爱,翁姑特别器重。不久鉴湖去世,汤夫人事姑愈发体贴周致,老夫人乃以家务付之掌管。由是汤夫人处家理事,虚心求治,每事必请教婆母或商于诸嫂,一切冠婚丧祭亲朋酬酢诸事,井井有条,上下皆称赞之。

当时老夫人不以家务付诸长媳而独重幼媳,对中国宗法社会下之重长观念实不相合。但老夫人之所以如此,乃因汤夫人多才干知书理,为家庭计,自愿付与才干掌管。加以鉴湖殁后,长次二兄所入无几,仅足自给;故家中一切经济消费皆由汉三一人担负。汉三自幼天性豪爽敦厚,对于族人热心扶助,从不吝啬,在这种关系下,三房有如长房,在中国社会内乃为非常现象,亦是启日后无尽纷争之内在原因。

武府在汤夫人治家之下,虽然表面呈现一团和气,但二位嫂嫂纵有不满,因知才力不逮,于是造成一种自卑心理——“我反正不如他人。以后长房次房子孙多不求上进,代代依靠三房,与此心理不无关系。三房虽以精神财力抚养族人,不足时反遭怨妒,引起以后数十年之家宅不安,亦实表现宗法社会中,传统与人才之矛盾现象。

汉三任幕宾五十余年,一帆风顺,走遍华北各地。一人在外供职,全家则始终定居保定,老夫人去世时,汉三及次兄均在外,奔丧不及,而长兄亦早于数年前亡故,丧礼一切均由汤夫人备办。因老夫人与汤夫人亲如母女,老夫人去世对汤夫人实为亦重大打击,入殓日,汤夫人曾跃入棺内,哀恸失声,经亲友强拽以出,戚哀之声达于四邻,闻者鼻酸。这个家族体系本由个人与围绕着个人的一套关系组成,这些关系形成一个密织的网,每个人犹如网上的一个结,如果挑动一结,全网必受震动。武府在三房同居的生活上,这个网已形成一个人与人中间经常的相互反应,使这个网保持一种均衡状态。老夫人的逝世震动了这个网,因为汤夫人与老夫人的密切关系,老夫人一旦故去,汤夫人这方面生活立刻失掉均衡的力量,于是有天地变色,不能生活之感。入殓次日,灵前帐幔不慎被风吹燃烛光,以致火起,见者束手,汤夫人急跃至棺上,以身扑入焚幔,幔随人坠地,火被压始熄灭。汤夫人之激动不顾己身安危,由此可见一斑。

汤夫人由于老夫人故去所失掉的均衡生活,经过一年时间,汉三对她加倍体贴爱护,家中分子再相互适应,渐渐回到均衡局面。当时因汤夫人无出,亲友劝其纳妾,汉三至终不肯,因念夫妻情重不愿多此一举。当时汉三已有四侄:大侄文焕、二侄文煃皆出自长兄嫂,三侄文炳、四侄文辉则出自二兄嫂。二侄四侄无能,不知奋志功名,完全依靠汉三生活。大侄在外一事无成,而千方百计向汉三索钱,永无满意之时,汉三甚为痛心,三侄则更任意放荡毫不检点,在外借债无数,甚至私将房契典当。汉三屡次为之偿还,不胜烦扰,故对侄辈入嗣之意,从不考虑,并且决定如自己无出,绝不入继他人,自此亦不作积蓄,免为他人觊觎。

汉三侄辈虽皆如此,但兄弟间感情甚佳。汉三供给家用,二兄常感不安,长兄死时曾说:我累了我兄弟;次兄临终时亦说,我一生无亏欠,就是对不住我兄弟。

后汉三至易州任幕,接汤夫人同住,但仍不时接济保定之家用。后大侄病故,汉三接大侄妇到易城同住。焕嫂为人忠厚,在宅内帮汤夫人料理家事,二人协助,较之前大家庭内众人同居时要清静和谐得多,唯不足者,乃二人皆无子嗣,膝前略显寂寞。

汉三做幕宾多年,常有人劝他出仕,但汤夫人总以不必贪图名利相劝。况且当时官场黑幕甚多,得志不足以为荣,失意徒罹烦恼,汉三采纳夫人之意,决计不入仕途。

汉三与汤夫人相处甚安,乐享晚年。汤夫人年老体衰,后殁于易城。时汉三已近七十,悲伤之余,感到无子打幡,出殡发生问题,闻到侄辈有争相入继之意,更坚持不求过继之决定,当时把棺木停放在院内南屋,暂不出殡,族人见此办法,均感惊讶之至。

汤夫人殁后,焕嫂侍奉汉三见其形影相吊,甚觉凄惨,托人出劝汉三续娶,汉三因想如续娶后生得一子,亦有以对亡妻。但以年高自不易娶得门第相当者,后经媒说得一位乡间韩姓姑娘,虽然家境贫寒,但性格温良,入门后处家理事相当能干,最幸者是次年生得一女,取名子瑛,隔年又生得一子,取名子皋,阖第欢乐,门庭立即充满生气,宾朋来贺,车马临门,络绎不绝。当汉三续娶夫人生了一对儿女后,精神上得到满足,这些新分子的加入重新调整了家庭中的关系,汉三在夫人侍奉与儿女承欢的情形下,得到了美满的均衡。

汉三有了子嗣,可以传宗接代,是中国宗法社会所注重的,所以世系在这个社会内极其重要。这世系是单系,只得兼祧,所以当日鉴湖曾一人兼祧两房。中国世系传继尤以长房为重,因为鉴湖特别重视幼子时,则种下以后房系不合之因,这是因为一切的生活往来都与这世系配合着,一者的变动会引起他者的变动,影响整个家庭的生活与个人的中间的关系。

虽然子嗣实际所作的事,不过是父母在世时的供养与父母去世后的祭祀,但在人心中,子嗣的重要性却不止于此。他是一脉血统的传继与家门香烟的接续,如某人无子而绝后,是被认为对祖先最不孝的事。

儿子不只承继父亲的产业,更承继父亲的事业与地位。武府是世代读书人家,其子孙亦以读书为先,鉴湖做了幕宾,三个儿子亦作幕宾,而社会上每谈到某人如何时,常是问他什么家庭门第出身,世系的问题对前代对后代都是极重要的,是中国社会内不可忽略的现象。

第二节 家族传统

汉三生在封建社会内,传统观念极重的时代下,自然不能脱离传统观念的影响,很自然的就接受了一套生活方式处世态度与道德观念。他生长在兄弟同居的大家庭内,承继了父亲的事业,充作幕宾,自此一往顺利,支持全家生活。虽曾想从事科举功名,一因夫人之劝导,再因自己年过四十亦不愿重新改途。于是这些希望完全寄托在儿子身上,子皋受这种影响,造成奋求功名的决心。

在道德方面,汉三坚握着书香门第的美德,要作到忠孝两全的榜样,笃信佛教所谓的因果报应,总是努力为善,抱着不修今世修来世的观念。

汉三一生自觉对人毫无亏损,但是无子总觉不乐,因为信子嗣与祖上阴功有关,一人的功德不只影响自己,尚且能影响儿孙。如果世世代代积有功德,必然子孙繁多,门户兴旺。例如五世同堂正是人口与兴旺的一种表现,亦是祖先功德的一种表现。所以汉三无子,总觉祖上功德有损,心中不乐,于是乃极力行善,从不在金钱上面计较,自己亦从不积蓄,因为无子,又何必为他人积财。

汉三自从有了一双儿女,自觉房门有望,耐心教养,只盼长大成人,此生有靠。如今有子更有以对先人,但唯一后悔者即历年对储蓄之忽略,今后虑及女儿妆奁问题、儿子教育问题,不胜担忧。况且年过花甲,如一旦辞世,何人扶养幼子,实为值得顾虑的问题。这点可以看出人思想的转变与环境有着密切联系,无子时的思想看法与有子后的思想看法迥然不同。

自从汉三迁居易州后,除焕嫂随至同住外,其他侄辈来往渐少,路途遥隔与戚情的疏远都是原因。只是年节时侄辈必来拜贺,汉三亦不使其空返,总是赠些银两衣物等。此后这种来往渐渐成了一种礼节上的仪式,不过是为了家族的形式维持而已。这表示家族的组织,虽因着关系的转变有着继续维持的困难,但传统的力量,使人不能轻易自家族观念中解放出来。

汉三得子后,侄辈因戚承继之途已绝,所以更少来往,关系也日渐疏远。至于焕嫂则一直寄居汉三处,汉三虑到焕嫂无子,遂与之商议过继二侄文煃之长子维垣。时因维垣年幼,故计划待其长成后,再领过同居。这更可看出中国传统思想下,对子嗣的重视。

武府自从子瑛子皋降生以来,带来一团生气,姐弟二人虽然受到同等的爱护与看护,但弟弟总是受到重视,因为他是武府传宗接代的人。

子皋渐渐长大起来,汉三果如心所愿的为前位夫人重新发丧出殡,看见幼子在前打着幡,心中有着无限的感慨与满意。

子瑛十一岁,子皋九岁的那年,汉三忽然一病不起,请医诊治,皆云年老气衰,不易恢复,拖延经年,终于病故。接三、开吊、出殡等仪节自有不少开销,如此一来,所有积蓄花费大半。丧礼过后,一家人则只有减省度日,不敢轻易浪费分文。这是中国社会内家庭经济分配的一大特点,就是婚丧礼的用费常是占了一大部分。

自汉三故去后,保定住居的侄辈等更加疏远,除了丧礼时全体前来奔丧,从此即少有来往。一因汉三去世亦无须再保持旧日礼节,再侄辈因见三房度日艰苦,亦怕有求与彼等,近之不如远之为宜。于是年节之旧礼往来亦多省去,由此可见汉三死亡对家族体系之震动,族人关系都受了影响。

在武府的生活往来上很可看出中国社会传统力量的影响。如汉三对家族观念的重视,而家族中又分亲疏之别,亲疏中又有男女之别。汉三虽然迁出,但仍对侄辈有所补助。但这种关系与直系的子女关系已有不同,这便是中国社会内差序格局的表示。人的关系是由内而外,有他差序的不同,也有男女的不同。子孙与祖先的阴德关系,更是受佛教因果观念的影响。汉三死时丧礼的铺张,亦是传统的影响。总之这些传统规定了家庭关系、婚姻关系、男女关系以及阴阳两界的关系,使社会上人士有一定的生活模式。这些都不是有明文规定,而是一代传给一代时,这力量就渐次增强,使人不敢私自变更。这一套传统思想是根深蒂固在中国农业社会乡土生活内,而在都市内亦不能逃脱他的影响。这传统的力量确是中国农业社会特征的一种表现。

总之,中国是以家族为社会的单位,使人有着极重的家族观念。这家族不只是包括父母子女,而是扩大的,使他不能轻易的脱离这个单位。家族内经常保持一种均衡,但常因人事的变迁,破坏了这个均衡,改变了人与人的关系。人在社会上的生活是在不断的适应与学习中,在这个过程之内,使人又进入了新的均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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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家庭教育

子瑛、子皋在父母珍爱中生长,极幼时二人常是受到同样看待,衣服的质料、饮食的种类,都是一样没有分别的。极幼时二人常是同出同入,客人来时被一块唤出相见,但到七、八岁后二人的生活则不同了。子瑛已经裹好两只小脚,开始学习缝纫与刺绣,子皋则每日随汉三到书房读书,年幼的孩子渐渐了解男人读书的重要。

汉三是注重礼节的,因为那是门第清高的表现,所以在孩子幼年时就小心训练,对客人如何有礼,对父母如何恭敬,要直接称谓如伯母……”“伯父……”“爸爸……”,说话时不能用……”字更是禁用。此外卧、坐、行都要有一定的姿势。卧如弓,坐如钟,行如龙都被认为是一种美德。用筷子有一定的手法,小孩初学时右手第二指常伸起,汉三警戒说那是指灾,疾病就会来临的,每次饭后碗底不能剩下饭,因为碗底是福根,不能留给别人的。这种指灾福根的说法今人虽谓之迷信,但在社会上有他存在的价值与意义,因他清楚的限制了人的行为标准。任何人不能站在门坎上,因为这象征主人将有烦恼之事,坐椅时不能两脚摆动,这是人心烦的预兆。总之,许多活动的禁忌都用符号的方法说明他所以不能存在的理由。

汉三虽不吃斋念佛,但年节时都有祭祀的礼节,这是社会上普遍的信仰,一家一家的这样做着,一代一代的这样传着,这也是一种极有力的传统,腊月廿三日要祭灶,主要的祭物是鸡鱼肉三牲,鸡鱼要活的,肉是用猪头来代表全猪,更用柴皮插成马和狗,备好青豆和干草作为粮草,马和狗是灶王上天的坐骑,子瑛八九岁时就学会了做这些东西,此外祭灶最重要的是糖瓜,为了把灶王爷的嘴黏上以免他到玉皇大帝处说这家的坏话。大家磕完头后把灶王的像从墙上拆下与马狗一同烧了,灶王就上了天,到除夕时才回来。

过年前武府已经免去了种种接神的仪式,只是除夕的祭祖供上干鲜果品与酒、菜、饭以表接所有祖先回来过年之意,这干鲜果品要供到正月十八,再以了年饭送祖先回阴府。子瑛、子皋从小就学习这些,同时子皋更常代替父亲行上香的礼节,即请祖先安坐之意。祭祖后两个孩子要给父、母与大嫂磕头,大嫂也一样给父母磕头,同时初一还要给祖先供汤元、饺子等,更要给父母与大嫂叩头拜年,小孩渐渐把这些记在心中,明白这是一定的规矩。

清明要到坟上去扫墓,同时要戴柳枝,因为清明不戴柳,死了变只狗。此外还要以柳枝穿上两个馒头风干起来留待立夏吃则可以服夏,就是夏天不生病的意思。

五月节也要摆供,中午供樱桃、桑椹、黄瓜、粽子等。晚上则挂上蒜,所有的灾难都算了,就是不再来的意思。窗上要贴上红葫芦,每人也要带上红布做的葫芦,可以把一切灾难都装了进去。五月初一要在门旁插上艾,初五日每人要戴上一枝,因为端午不戴艾,死了变菜。端午那天要喝雄黄酒,更要把酒擦在鼻孔内和耳孔内,同时各屋、各墙角也都应洒上剩余的酒,因为这酒可以杀死一切病菌和毒虫,免去一切灾害。总之,五月被认为是最毒的一月,于是用各种方法免去灾病的侵袭。

七月十五又要摆供祭祖,烧纸箔,是为祖先添置棉衣之用,七月是鬼节,群鬼托生之日,晚间在院中插上香火,是为鬼所设之路灯,插香的事是子瑛管,子皋最感兴趣的是和子瑛一同插香,一个个香头好像一盏盏的小灯笼,十分美丽。

八月十五晚上要供月,整枝的毛豆是兔儿爷的牙刷,长长的藕是他的牙,还有枣、栗子、花生、桂元等有象征意义的果品。

这些重要的节期都是农业社会遗留下的产物,季节循环使人的体力得以休息,精神得以振作。一家的团聚享乐,亲友的往来拜贺更可以重新调和人与人中间的关系,使人的生活得以均衡的调整。祭祖的仪式在中国重孝道的社会内更是不能免的,在人欢聚庆贺的时候也必须想到祖先,甚至想到神仙,于是以该时节的主要收成祭祀之,以表示不忘本之意。此外先人的生祭、死祭亦要供饭、烧箔以为纪念。

子瑛、子皋自幼随从父母一一做来,很自然的接受了这一套。在他们长大后也就照样的做着,他们认为这是应该,因为前一代人都这样做。这是中国家庭教育显著的成绩,使得一般人不易接受改革,总以为从小在家所学的是对的。中国社会上许多风俗习惯也都有所以建立起来的背景,但以后的人一代一代的传递,后人也就无问题的接受了这一套。

汉三故去后,经济上无力为子皋独聘教师,就随人家塾学习,因幼儿了解读书的困难,更加努力不懈。家塾规则凡背诵不熟,塾师即以戒尺击之。邻家小儿每遭惩罚,子皋则用心背诵,从未受笞。其母更常鼓励说:你父一生只盼你一人,你总要给咱们家争气。

自从子皋读书,子瑛便完全过着另一种生活,每日多与母亲在一处学习治家的一切琐事。

总之,子瑛与子皋虽在同一环境内生长起来,但因为男女性别的不同,自幼受到了不同的教育。子瑛受到的是贤妻良母的教育而子皋所受到的则是忠臣孝子的教育。中国社会上男女的分工不同,地位不同,在幼年时的家庭教育内已可看到这些差异了。

汉三在时时别痛爱子皋,同时因为教书的关系与子皋在一处时与比子瑛在一处时较多,子皋在性格方面则多受父亲的影响。父亲总是宽宏大量,对钱财不太计较,喜欢帮忙别人,凡有善举必努力为之。侄辈如有所求则必应,从不拒绝。子皋渐渐表现着不与人计较的习惯,更学着父亲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我心的原则,子瑛则多受母亲的影响,母亲因为家世的不同,家庭教育略异,比较计较小节,在小事上打算盘,子瑛则受此影响较深,故姐弟有着不同的性格。

中国的旧社会内家庭有着多种功能,如养老、育幼、生产、教育等。儿童在家庭内所受到的有形、无形的教育甚多。父母口中的教训,待人的态度,理事的方法,一年中季节的特别活动,儿童都渐渐的学习着,父母的一举一动儿童都受影响,同时受影响最深的总是接触最多的或关系最深的人。例如子皋子瑛不只从父母学了规矩礼节,处世的态度,更接受了父母的信仰,对神灵祖先的崇拜和年节应有的仪礼等,此外他们更因为男女的不同,渐长时亦就渐受到不同的教育,这也是中国社会中重男轻女的一种表现。

第二节 科举教育

子皋从塾师攻读,总记得母亲的鼓励,希望有所成就,于是不得不走科举之途,需要先正式入学,当时入学最初步要在本省本县考试,考取者称为童生,子皋本是浙江绍兴人,按规应回乡考试,但因回乡路费太多,当时家中很难供给,不得已乃决定入籍河北易州,以应考试,最初三场称为县考,在本地应试,再三场称为府考,要到顺天府(因易州属顺天府辖),末三场则为学院考试,当时顺天府与直隶省□□在北京考试(当时或有由学政到各府考试者),考试录取者曰生员,即俗称之秀才。子皋在这次考试十分顺利,居然中了秀才,当时十六岁(光绪四年,西历一八七八),此后则进入易州棠阴书院,刻苦读书,不敢稍有怠惰。在书院内,月有课,季有考,子皋则常是名列优等,书院之主讲甚为重视之。

子皋自从父亲故去,所遗财产无几,几年来生活费用、读书考试,渐渐用尽,至此时则一面读书,一面教书,收了子弟多人,每月亦有些收入以补家用。这时子皋由于为人子受人保护的生活转变到自立自养、半工半读的生活,整个生活上的关系有了新的转变,幼年父母安排的生活已过去,而今自己计划,自己决定,完全转入一个新的均衡局面。

如此到子皋十九岁时娶了第一位夫人,魏姓之女,同年子瑛也嫁给陈府。婚后子皋仍刻苦读书,又转到保定莲池书院,其妻则随母与焕嫂居易州。一双儿女终身大事均已解决,母亲也觉安心,魏夫人婚后一年余,不幸病故,子皋年少丧偶,郁郁不乐,于是决定奋志功名,暂不续娶。谁知祸不单行,母亲又罹疾而亡,子皋自九岁丧父,母子相依为命,只盼功成名就,母亲可享天年,谁知此种希望皆成梦境。

子皋在母亡哀恸下,守孝家居,无心酬酢,每日静坐书房,以书为侣。这时的生活完全处于不均衡的状态下,过去母亲的爱护、夫妻的相爱互助的生活已受震动,在母亲妻室两方面保持均衡的力量失去后,立刻陷入双臂无援的情形,难以找到均衡。

清代之考试制度乡试每三年一次,国家如有喜庆大典时则加恩科,在本省之省会考试,考中者为举人,每次乡试之次年有会试设于京师,中试者曰进士,天子再亲试于朝廷,曰廷试或殿试,分一二三甲以为名第之次,一甲三人曰状元、榜眼、探花,赐进士及第,第二甲若干人赐进士出身,第三甲若干人赐同进士出身,至于授官之方式则一甲一名授修撰,二、三名授编修,二、三甲则选用庶吉士,皆为翰林官。

子皋家居苦心读书,第一次乡试不幸未中,心中不乐,亲友则劝其不必固执,还是先以安家为上策。但子皋均衡已失,不安的生活下无心续娶,只想在功名上找得满足,考场的失败,使不均衡的生活再受震动,但这种失败更增强了进取的决心,乃愈发用心攻读。到廿八岁那年又有人为之做媒,对方为朱氏女子,子皋自己暗暗决定,如本年考中则不结此不满意之婚事,谁知三场后又名落孙山,子皋在心灰意冷之下听天由命,立刻答应朱门亲事,择日迎娶。

朱夫人过门后,次年有恩科,子皋又往应试,此次意外顺利,得中举人,是为癸巳之年。次年甲午三月往京师应会试,中进士。廷选后选庶吉士,真是一往顺利。

当时子皋得授翰林官,留翰林院继续攻读,但子皋自想年已三十,留翰林院名分虽好,但俸禄极薄,不如请外做官,于是上书请求散馆,随得授安徽南陵县知县,携眷上任。焕嫂亦同往。自朱夫人过门后,子皋于两年内连中举人、进士二科,同时夫人并于两年中连生二子,此时真是一家喜乐,无一不顺。当子皋任南陵知县时,夫人又生一女,二子一女美满非常。

子皋在南陵任职一年后又调往亳州(今亳县),后又调回南陵,在任数年,政明讼理,声誉甚著。

人生顺利与否常成一循环,子皋自幼丧夫环境不佳,以后半工半读,皆非顺境,直到此时夫妻和谐,子女双全,事业顺利,家境也日渐宽裕,新的均衡局面至此已平稳的建立。子皋在南陵数年后请假回籍修墓,抵保定后遇庚子变乱,子皋因感在职劳苦,借此变乱时期乃辞职退休家居,亦略享清福。

因焕嫂随子皋奔走各地,其过继之子维垣亦来同居,此时定居于保,则今维垣搬来,但维垣自幼失教,挥霍成性,日夜赌博,不务正业,子皋教训不听,只好叹气。焕嫂更是无法管教,维垣常常弄钱到手,一夜又空囊而归,以后甚至借钱赌博,家中自不肯承认,一日竟因赌博欠债过巨,被逼无路,竟在保定城门上吊死,武府遭此意外,只叹家门不幸。

焕嫂继子已亡,子皋又为之过继继子侄儿羊儿为孙,羊儿搬来同住时年只八岁,令之入学读书,盼望能够上进以慰焕嫂晚年,但焕嫂年迈,不久病故,丧葬一切费用由子皋担负,因念焕嫂多年照顾之恩,藉此略为报答。后朱夫人又生一女,但一年后忽然病故,遗二子二女均在幼年,子皋均衡的生活受了很大的震动,家内一时无主,子女全靠佣人看顾,子皋睹此情景更加伤感。自从子皋成家立业门户渐兴,本家族人久想重建往来关系,但恨无机会,此时遇夫人丧事,侄孙维城夫妇带着儿子前来奔丧。这是朱夫人死亡造成的机会,一个人事的变动居然引起一串关系的变动,此时明显见到的是子女付诸佣人看顾与族人往来的重新开始。子皋性格似乃父,宽宏大量,见维城生活困难,既来穿孝认亲,则开始给些银两辅助。但族人这种有所为而来、无所得退去的态度已预伏以后纠纷的危机。

本章叙述中国旧社会内家庭教育与科举教育的并重,不同的家庭教育铸造成不同的个人。汉三与他房有不同的发展,渐形成不同的家庭教育,子皋进取的精神以及扶助族人的热诚,正反射族人的不进取与依靠人的作风,这是不同教育的结果。子皋由于科举教育的过程,更增强对书香门第美德的重视,使这不同房系的发展,更走向不同的途径,不同环境的接触更促成发展的分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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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婚姻选择

武府自朱夫人去世后,两双儿女无人照顾,最大的大哥不过十岁,最小的二妹刚刚周岁,所以夫人丧事后,就有人提亲。当时所提几位中,子皋最满意之者为宗知府之女竹筠,因为竹筠有好的家世与温良的性格,再加女工精巧、治家能干等作个良好主母所具备的条件。

竹筠的父亲本在奉天昌图府做知府,原籍浙江省杭州人。因年高退休来到北京居住,膝前二子一女。二子均已娶妻,孙男女十一人,竹筠年最幼,侄辈已有比她年长者。竹筠在家最受宠爱,母亲总有儿媳孙媳侍奉,而父亲则完全由竹筠照顾,衣食各方面都是竹筠亲自料理。

知府夫人是一位精明能干的女子,虽然未曾读书,但处家理事井井有条,家中规矩甚多,儿媳孙媳等都不敢忽略。竹筠在这种家庭内生长起来,知府夫人常教些三从四德的道理,极力反对女儿读书,她说女子无才便是德,何必读书。但知府喜爱女儿,闲暇时常常指教之。竹筠对读书较感兴趣,故常避了母亲偷偷用功,常放女红在桌上,放书本在抽屉内:母亲出去时则读书,母亲进来时则工作。遇有不明白的地方,作一记号,晚上向父兄等请教,如此数年,竹筠读完了许多书,如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弟子规、女儿经、唐诗等。总之,竹筠在自己努力之下,终于得到读书的机会,使她具有文字的工具与较广的心胸,增加她以后在逆境中的适应能力。

竹筠在幼年时常与侄辈一同游戏,旁观者很容易看出她的领袖天才。由于家族内长幼秩序的注重,侄辈对姑姑的敬重,更增加竹筠领导才能的发展。宗知府因爱女儿,至交来往,亦常领女儿出见,竹筠从无羞涩之态。在这女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时代,竹筠能够养成刚毅、果断、有信心、不畏缩的性格,幼年的环境实有着重要的影响。

竹筠在家娇生惯养,父母小心为之择婿。今友人来提武府亲事,宗知府认为十分满意,因武子皋翰林出身,做过几任知县,家境宽裕,上无长亲。虽是继配,但四个孩子均有佣人看顾,况且八字相合,自然毫无问题。但竹筠听了为四个孩子去做继母,心中甚不满意,但亦不敢直言。因不好意思谈论婚姻大事,只有听父母去安排。

两家同意后,立刻择定当年腊月廿七日迎娶。宗府立刻做起嫁妆,样样成双、成套,以求吉利之意,任何能装东西的地方都放了红绿喜果,如枣儿、栗子、花生等。这是一种符号作用,在该种圜局下有他所代表的意义,如早儿立子滑生之意。

竹筠此时正是忐忑不安,不知未来命运为何,但这些完全在别人掌握中,自己毫无支配的能力。

吉期的前数日,宗知府夫妇送女儿到保定,住在武府购好的一所房内,腊月廿七日清晨,东方未明的时候,花轿已到来,院内灯笼亮如白昼。在这种时辰迎娶的意义,是因为天愈来愈亮,也象征着新娘婚后的生活愈来愈明亮。花轿到时,武府立刻将门关闭。奏乐者吹打三次后,守门者开门,纳入喜钱,再重闭门,如此者三次,是为了训练新郎的忍耐,俗云圈性。同理,新娘娶到男方时,也用此法圈性。当时新郎受到贵宾之款待后,则乘轿先归,女方由嫔相照轿,先后用镜子、花瓶与檀香在轿内绕三圈,此种仪式亦以三吹三打的奏乐间隔着。一切完事,新娘则叩别父母登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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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为清代婚礼。

 

下轿后,先走过一马鞍,借平安之意,再绕过一炭火盆,表示一生将如火之兴旺。于是到天地桌前行拜天地之礼,桌上供有天地纸码,中间放一内装高粱糊工纸的斗,上面插着三支箭,上用红绸横系着一张弓,院内挤满了亲友,争着看新娘。大家见新娘金莲三寸,走路平稳,连连称赞。竹筠身穿大红,头戴红纸冠,外加盖头。她一进入这陌生的地方,自盖头下看见一双双的白鞋,心中不乐。因按礼节忌穿孝者参加,而今朱夫人娘家侄儿侄妇、武府的本家侄儿侄孙,以及夫人留下的两儿两女都是素服白鞋。当时朱夫人故去尚未过百日,朱府人对武子皋续娶过急,甚不满意,亦故意穿孝前来参加。

拜天地后,新郎、新妇行交拜礼,竹筠听人讲过夫妇拜堂时谁先立起,则永占上风。此时小心按着嫔相所指示行动,于叩拜时,动作敏捷。刚要爬起,被恶作剧的侄儿握着脚腕,一时不能吃力,便又跪下,弄得哄堂大笑,但再起立时,新郎仍未拜完,新娘的上风,终于占定了。

入洞房时是叩打同心结,捧红入洞房。原来新郎袖内有条绿绸,新郎袖内有条红绸,把此绸各从袖内拉出,两绸交叉,绕一结,再以另一头放在对方另一只手中,于是每人两手各拉一红一绿,两绸中间十字相交,新郎倒退,新娘正行,于是被拉入洞房,表示新娘不愿入洞房之意。

到洞房内先坐在床上,将帐放下,谓之坐床。坐床后,将帐撩起,由嫔相喂交杯酒与莲子等,这些都是为求白头偕老,连生贵子之意。

新娘的盖头是要新郎用秤钩挑起,扔到帐顶上,以后陪房女仆悄悄地把盖头放在新郎的僼帽上,表示新娘可以压倒新郎之意。这些皆因女人一直处在被压迫的地位,所以处处有机会,女人自此可以抬头的意思。

新娘去掉盖头后,重新更衣,身穿红蟒袍,绿蟒裙,带上凤冠霞帔与朝珠,俨然一位贵妇人模样。于是又来到院中,焚烧新娘进门时所戴的纸冠,为求升官之意。

此后祭祖分大小,按长幼顺序一一行礼,接着就是新娘吃头桌饭的时候。先是新娘首席、新郎次席,由嫔相敬酒布菜后,二人再换位而坐,这是新娘三大之一的表现。所谓三大是新娘在拜天地时、坐帐时与头桌饭时的三次居首位,这也是因为女人永处男人之下,所以在新婚日立此三大以为补偿之意。

新娘这一日的日程排列非常紧凑,竹筠便如机器一般的受人支配着,内心好像麻木了,毫无感觉。直到天晚客散后,送入洞房,吃暖房酒,竹筠以为一切礼节完了,但又见床前设上香案,要新夫妇叩头。原来这是继配特殊的礼节,乃是为了避免前位夫人的魂灵前来扰乱,故先行礼祭之。这种礼节已使竹筠感到十分委屈,又见新郎身材毫不魁梧,相貌平常,想起行礼时那些穿白鞋的人,觉得这个家庭与这位人,没有一点能使自己满意。但事已如此,只有认命而已。

竹筠的婚姻,完全代表中国旧式的婚姻方式。婚姻是两家的结合,由父母指挥,而选择主要的条件是家庭的背景,即所谓门当户对。其次则是经济条件。个人的品格常列在最后,因为女子出嫁主要是终身有靠。俗语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完全表现了婚姻选择以经济为主的原则。一般男人选择配偶的条件更是十分简单,家庭背景最为重要,其次则只要性情温柔、女红精巧也就够了。因为男人娶妻的目的是侍奉父母,料理家务,以及生育后代。但子皋之娶妻略有例外,因为无父母可侍奉,在当时都被认为最福气的事。

女子在家时地位尚好,一旦结婚则一落千丈。对丈夫一家人都要侍奉,同时处处小心,如果上有翁姑,更要多受辛苦,甚至遭受责罚。所以女子在结婚日最为悲哀,因为将要面对一个不可预测的命运,一旦行完婚礼,则一切命运均已注定。

结婚的仪式上,处处用符号的方式,象征以后的幸福。如早儿立子同心结升官等等。都是借用许多音同字不同的方式以表现之。同时这些仪式都是祖上传留下来一代一代地做着,不肯变更,甚至会因为希求幸福的心切,渐渐又学来新的象征体系。由于人的接触,旧仪式的保留,新仪式的增添,以及失掉功能仪式的消减,以至形成一个个地方,甚至一家家不同的仪式与礼节。但这些保留的仪式,在人的生活内部,有他所以存在的功能,与被保留的价值。

第二节 亲属关系

竹筠在新婚后的数日,心中总是不乐。第一不满意者是子皋的身材不高,第二则是他的鸦片嗜好,这两件是婚前完全不晓得的。于是只有怪父母选择的时候没有详细打听。当第一次母亲来的时候,指着寝室里间床上摆着的一份烟具,只说了两个字,妈看,心中无限委屈,则已泣不成声了。但当新郎走进来时又要强装无事一般,两个素不相识的人,在开始慢慢地适应着。

竹筠立刻做了四个孩子的母亲,果如媒人所言,每个孩子都有佣人看顾。但婚后第三日大哥奉父命搬到新房来住,二哥十分忌妒地哭着也要去。在次年二哥的佣人走后,也如愿地搬了进来。这些都表现竹筠与孩子的关系有着好的适应。

竹筠初来到这个家庭虽不满意,但父母昔日所教的三从四德,俗语所说的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常在勉励自己在环境内的适应。由于亲自与环境发生关系与各人发生来往,子皋对她的体贴,孩子对她的亲善,她也渐渐地发现了孩子的可爱,子皋的可亲可敬,夫妻间的感情日增,初见面的不满渐渐地冲淡了。由于这些相互的关系,相互适应的成绩,彼此间相互影响着,这个家族体系内分子间的关系,渐渐找到了均衡。

总之,竹筠婚后的生活相当快乐。但继母的地位,仍是难处,常常有小的挫折,使竹筠对小孩更要小心教育,只加劝导,不加重责。因为家中的分子不只是简单的父母子女更有其他同居的族人与常来往的亲属,以及无知的佣人,这类人的活动亦常常影响父母子女间的关系。如一日雨后初晴,佣人带了二姐去玩耍,竹筠告诉佣人给二姐换了旧鞋再去,二姐不肯就哭了,佣人见孩子一哭,心中甚烦就说:这要是那位太太就不叫你换了。大哥已相当懂事,听见这话就哭了,四个孩子相继哭起来。子皋触景生情,也落下泪来。竹筠见此情景,百般委屈,无处去诉,于是她回到房内去哭。

这一场烦恼完全由佣人一句话惹起,而佣人的话又是由于孩子的哭不肯换鞋,孩子的哭又是由于竹筠的话,竹筠的话又与当时的圜局有关,即雨后初晴,孩子要到外面去玩。总之,这一串的活动有她的连带关系,更受着圜局的影响、竹筠的继母地位、佣人的无知、孩子的失母等等影响着这一套活动。这个团体的任何一分子的活动,显示出中间的功能关系。

子皋的姐姐子瑛是重要的亲属,她的性格直爽,常常直言无讳。每次回来总要特别问问孩子:妈妈待你好吗?同时,她的口语中常带有轻视女孩的名词,如你这小丫头……”竹筠及大姐、二姐对这些话,常是没有好感的。

子瑛境遇不好,丈夫早亡,遗一子二女,多由子皋照顾,子皋为她女儿置办嫁妆,又为她儿子捐了县丞,当时焕嫂的继孙羊儿已成长,也同时捐了县丞。

子皋在众亲属中总是经济较宽,于是常常帮助别人。前位夫人的娘家朱府更是多加扶助,每逢年节应酬来往,都是宗府、朱府一样看待。朱府内人口不多,最长者是朱夫人的哥哥,子皋的孩子称之为朱二舅。朱二舅脾气古怪,后来到民国后至终不曾剃去小辫。二舅母已故去,只留四子一女,此女尚幼,常与大姐、二姐一同玩耍。四子皆长大,一切入学费用常由子皋补助。

竹筠结婚时,宗府尚居北京,以后亦迁居保定,因为宗府内男孩多十五岁娶妻,十六岁生子,所以很快地促成五代同居的大家族。宗知府夫妇看着新生的玄孙,有着说不出的喜乐与骄傲。

竹筠处在众亲戚的关系内,做一个主妇,处处均不能遗漏,各家的年节应酬不能疏忽。除了送礼外,还要亲自登门叩拜。每家的生日、满月、男婚、女嫁,更要场场周到。

此外,家族中常往来者,就是维城夫妇与他们的儿子牛儿。凡年节或子皋竹筠的生日,必来送礼拜贺,子皋仍是不时地补助他们。这时子皋在家亲属关系内占着重要的地位,更加增了他婚后生活的美满程度。在这些经常的关系内,生活确呈一种均衡状态。

中国社会内的家族观念极重。子皋竹筠受这影响,对家族的帮助,总是尽力为之。家族的形成,有它过去的社会背景。家族是一个生产的单位,土地上的耕种是一家人的劳力合作,兄弟析产分家是不合作的表现,是被人耻笑的事。因为时代的变迁,子皋一房已是由大家族内分出的小家族,但仍保持对族人联系与扶助。亲属除了家族之外,更包括其他血亲和姻亲。

换言之,家族乃系较小的生活上发生密切关系的团体,而亲属则为较大的凡有名词称谓的血缘和婚姻关系的团体。中国社会上的亲属范围则扩充到极广大,彼此仍保持联系。但这中间确有亲疏的观念,是由里而外,由近而远造成的一种差序格局。如子皋对近亲有物质的帮助,对远亲则不过是往来的应酬而已。因这由里而外所形成的不同圈内的亲属,都有因亲疏而造成的固定关系与往来方式。这关系与方式不是个人所能轻易破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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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生命转机

竹筠在这个家庭内寻求适应,渐渐学习对四个孩子的看顾,对家事用人的管理,以及对亲朋的应酬招待。虽然常有小困难,但由于子皋中间的调解,一句安慰的话,一个同情的叹息,问题也就平安的过去。家庭内各人中间的关系,渐渐找到了均衡。竹筠婚后连生了一女两男,就是三姐和三哥、四哥。家中人口的增加,家主的工作也自然因之增加。但是添人进口所给予人的喜乐,补偿了这些劳苦。此时羊儿也已娶妻,生有一男名年儿,武氏门庭之内实可谓之喜事重重。大家在这种生活下,感到了美满与均衡。

子皋自从官场退休后,在保定做了商务总董,农务总董,以及学务总董,这些都是不受薪的职务。有的不过送些车马费,子皋在这种新工作下,感觉别有风味。当时维新运动兴起,提倡妇女解放,子皋在旧礼教内生长起来,受着过去文化的熏陶,虽然未能完全接受这种新思潮——男女平等妇女解放,但他确看到了几个要点,就是妇女应受教育,同时亦应放足。这些思潮,在北京已是多人提倡,但在乡僻气较重的保定仍是不易接受。

子皋极力主张女子放足,第一和竹筠商议,不给大姐缠足,同时更劝亲友们放足,当时保定还无女子学校,于是子皋开办了保定第一女学,子皋自己做校长,竹筠做监学管理事务与训育。此外又请了两位女教员,于是开始招生,学费每月三元,学校唯一的规章就是报名入学后,必须放足,大姐入了这个学校读书,竹筠自己也以身作则开始放足,亲友中的许多女孩,也都来入学。但是放足一事却很难接受,尤其对竹筠不给大姐缠足表示不满,子瑛姑母认为是续娶弟媳的懒惰,常在暗中说这都是后妈的不好,不给孩子裹脚,将来怎么嫁出去,看看她将来给不给她亲生的孩子裹脚?竹筠受到这些冤枉的批评,只得耐心忍受着,她相信子皋的话是对的,时间会替她解释的。

竹筠除在学校做事外,更在算术班上旁听,努力学习,进步极快。此时竹筠在读书做事与管理家三方面的生活有了均衡的配合。子皋自幼养成好强的心理与领袖的才干得有正当的发展。子皋亦感到家庭生活与事业声誉各方面的满意,这种均衡局面正是到了十分平和稳定的程度,亦足以表现过去宗法社会文化所铸造成的个人在新思潮输入后顺应的成绩。

但均衡的局面常是不能长久保持,偶因外界的援力或是内在人口的变动,破坏了已有的均衡。亲友中有人得了猩红热病,六岁的三哥,同三岁的四哥也受了传染,竹筠虽然诸般小心护侍,但终不能挽回来这幼小的生灵,这两个孩子便在三日内相继夭折。此事对子皋夫妇打击重大,竹筠是时亦在病中,当时竟痴呆了,忘记了哭泣,只令仆人立刻抬埋了。但是内心确因此深深刻划了两条伤痕,病好后让佣人带到坟旁痛哭一场。因为当时有一种迷信,说人死了如果无人哭泣,再投生时变成哑吧,于是当死者家中无人时,还要雇人去哭。竹筠虽然哭了自己的孩子,盼望他们来生不会成哑吧,但是自己的生活受了巨大的震荡,失去了均衡,常常听到别人家孩子的哭声,呼唤母亲的声音,则以为是自己的孩子,过去的日子再不重来,竹筠的生活也再不会快乐。全家的人受着这个影响,生活变得非常沉寂。

羊儿与子皋等同居的生活内常常有着小的误会,羊儿世代依靠子皋一房的过程,常使他愤愤不平,总想一旦得志则可另立门户,再不寄人篱下。一天竹筠见羊媳胃口不开,问她是否因怀孕所致,但羊媳听了心中甚为不快,回到后院后则诉苦与羊儿,说竹筠知她有病不肯花钱医治而故意和她玩笑。偏巧竹筠到后房拿东西,刚刚听到他二人的讲话,于是又把事情的本末讲给子皋。当晚羊儿前来写账时,子皋则替竹筠解释,更问其妻是否有病,有病何不直言,哪有不肯医治之理。羊儿虽然声声答应,但误会因此更加深一层。便加强他搬走的决心。这完全表示人与人中间的主动关系,竹筠一句关心的话,羊媳认为是有意的讽利,羊媳与羊儿的诉苦,引起竹筠的不快,竹筠与子皋的讲话,又引起子皋对羊儿的解释,这一串的相互刺激与反应,形成大家共处的一种复杂关系。家庭中这种经常的主动,造成了子皋夫妇与羊儿夫妇间的许多隔膜。

由于幼子的夭亡,羊儿同居的误会,使子皋夫妇的生活渐渐苦烦,此时外界的环境亦有变动。辛亥革命成功,民国成立,次年正月十三日,保定城内忽然发生兵变。子皋家中亦遭波及骚扰,乱兵从前门一拥而入,竹筠带领三个女孩,与羊媳和年儿自后门逃出,到唯一来往的本家牛儿处避乱。那时二哥已到天津南开中学读书,家中的男人,子皋、大哥与羊儿,均被看守不能行动。竹筠等在牛儿家躲避,由牛儿一次一次的探访消息,牛儿第一次回来报告说,您屋内的东西都抢了,现在正挖堂屋圆桌下面的地呢!第二次又来报告说,西街房已经起火啦,快烧到您院里啦!竹筠态度始终冷静,在牛儿家静坐一夜,次日子皋出来,知道家中损失甚重,但挖地与起火的报告并不真实。

是日城内仍不安定,子皋劝竹筠等不必回家,于是竹筠带了三个女孩子投到救济会住了两日,正月十六日,竹筠的父亲病故的恶耗传来,竹筠才自救济会出来,带着孩子前去奔丧。这种连连不断的打击,实使竹筠难以担当,幸亏她处处冷静,适应得当,减少许多不必要的损失,如正月十三日遭抢时牛儿的报告,兵匪挖地西街房起火事后明白都是牛儿想诈出竹筠平日储藏财宝之地,以便趁机据为己有,但竹筠当时态度冷静,未发一言,事实屋内地下确藏有元宝数个,幸未说出,故亦完好如初,日后到牛儿家去,果见许多用具,衣服都是兵抢时所失,竹筠明白了昔日兵抢的真相,更认识了牛儿的为人。

正月十三日兵变后,子皋一家迁往天津居住,这可说是一种新的适应方式。但这次的迁居,又造成与羊儿夫妇间的另一误会,在起行前大家商议好以保定之房托羊儿经营出租,而羊媳则带羊儿与子皋等同行,但车开前羊媳忽然决定不走要与羊儿同留保定,这种临时的变更计划,自有其内在的原因,使子皋夫妇不免生疑,更促成深一层不和谐的关系。

子皋在津住了九个月,又赴大名府任知府职,未几官制改变,又改任县知事,这时阖家迁居大名。大姐、二姐、三姐因为往来迁徙,学业受到影响,于是造成失学状态。但大哥、二哥均未受此影响,大哥仍在保定读书,二哥则在天津读书,这亦多少表现男女的不同。子皋在大名工作数年,被调回省埠保定任职。子皋虑及保定做事困难,因当地亲友众多,情面难却,接应不周反遭嫉恨。同时因人事复杂关系,更难主持公道,于是辞职家居退休。

在保定,大、二、三姐又重新入学,此时接着生了四姐,因为两个男孩的夭逝,四姐的降生是最大的补偿。于是起名为永年,长寿之意。更为她带上百家锁,是一百家的钱凑在一起买来的,这个锁带在身上后,则不许脱下,每年在她生日时,在锁链上缝一层红布。这象征把她的生命一层层的严紧锁起,直到十五岁时,才用牙咬开,丢到十字街头。因为四姐在大家需要她的时候降生,所以受到各种的宠爱,同时因为她的聪明怜俐,给大家很多快乐。四姐生后一年,又生了五姐,家中的人口又在繁衍,子皋夫妇感到又有了新的希望。

子皋家数年生活,有着几种显著的转变,平和稳定的生活,由于子亡,兵乱,受了震动,失去了均衡。寻求新的适应中,子皋再出仕大名,退居保定,到四姐五姐的降生,家中又渐找到了新的均衡,但当时与羊儿同处的误会,及兵乱是牛儿的行为,已预伏以后恶运低潮时子皋一房将要受到的威胁与扰乱。

第二节 恶运低潮

四姐、五姐的降生,给家中带来了新的希望,虽然两个女儿不能补偿两个男孩的损失,但是孩子的天真可爱总是一样,所以给家中带来不少喜乐与安慰。子皋此时又应聘了天津烟酒税局局长之职,于是一人往天津就任。大哥、二哥都已中学毕业,大哥考入天津北洋大学,二哥就到北平考入清华大学,年假时父子三人回保过年,一家欢聚喜乐非常。

年假后二哥回平入学的时候,因为到校较晚,需一日辨完手续,当日回返城内,四处奔跑,请保证人填写保证书,疲烦交集次日则病倒吐血不止,校医见病势严重,送回家调养,竹筠见此情形手足失措,延医调治总难见效,竹筠日夜亲自看护,焦急万分,但二哥病了四个月,终在旧历五月死去。这种的连续丧子,对子皋夫妇实是一个不堪忍受的恶运,亲友方面不但不同情,反有称愿者,因保定风气不佳,众人眼界窄小,常有气人有,笑人无的心理,遇事妄加批评,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昔日大姐未曾缠足,竹筠已遭批评,今日二哥病故,子瑛姑母又想了新法批评竹筠,她说二哥之死是因为后母不给娶妻耽误所致。竹筠失子的痛苦外又担当了一重罪名。

二哥死后竹筠外遭评讥,内蓄哀痛,在这万念俱灰之时,一周岁的五姐又病故,竹筠刚刚寻求适应的生活,又被两个重大的打击破坏了均衡,子皋既已在津供职,于是决定全家迁于天津。

子皋这次全家迁津,羊儿立刻提出不愿再代管房产。于是由子瑛姑母代管,羊儿自此也就迁出武府另居,心中如愿以偿的骄傲。子皋夫妇带着孩子来到天津,租房暂居。大姐、二姐均转入省立师范中学,三姐入了师范附小,四姐则未到入学年龄,那时大哥也将在北洋大学毕业,子皋一家在这新环境内生活着,渐渐冲淡了旧日失子的愁苦,几个孩子在学校的功课,都有着很好的成绩。大哥总是榜列二、三名,大、二姐也总在十名以内,三姐则永远是第一名,竹筠见女孩读书亦不在男孩以下,心中甚为欣慰,这时的生活已到了均衡状态。

一天有朋友来为大哥做媒,对方是清朝遗老马宰相七姨太之女,众亲友以为以宰相之女配翰林之子,已为美满之至,子皋商诸于竹筠,竹筠提出三点不满,即庶出、属羊与缠足。子皋认为竹筠的意见甚属可笑,他说姨太太所生又有何关,从前有个状元就是姨太太所生,后来姨太太故去,不许正门出灵,于是在墙上搭了金银桥,姨太太虽无封诰,但灵旙上写状元生母又比什么不体面。你说属羊不好,西太后就是属羊的。小脚更没关系了,从前人不都是小脚吗?竹筠无言,又与大哥商量,他只说不要但并不申述理由。此时子瑛姑母极力赞成,她甚至说你们还想再耽误死一个吗?于是子皋做主为大哥答应了亲事,谁知大哥确有一女友,因他不肯直言,以致造成种种错误。家中父子夫妇的关系,在这里可以显露一般。

定好了五月十二日办事,预先由男方派人到定兴接女方重要人物来津,一切住处由男方安排。结婚之日大哥不肯亲自迎娶,又不肯插金花,由子皋百般劝说方肯亲迎,但仍未插金花,婚礼行完,接着便是会亲仪式,女方来了马宰相夫妇与大姨太,大哥不得不按礼一一叩拜,但心中极感不快。

到三天回门日,大哥便失踪了,子皋派人各处寻找不见,只得回复女方说新郎因病,回门改为次日举行。原来大哥一直不满此门亲事,尤其会亲日给姨太太叩头事,于是一怒跑掉,躲在朋友家,直到晚上佣人将大哥找回,子皋亦只说了句你这孩子啊!真让我着急!大哥未发一言,只给父母叩头后就回屋去了,一日的风波虽然过去,但失调的婚姻,已完全显露出来。次日补行回门礼时,子皋只得派人到女方说新郎因病初愈,头晕不能叩头,于是免除一场难关,但大哥对大嫂娘家的不满,自此已经确立。

大哥婚后,夫妇间常有小的争吵,加上大嫂脾气固执乖僻,不高兴时,则百问不答,平时常因大嫂回娘家居住时间的长短,成了二人争吵的材料,大哥总认为大嫂娘家人口众多,姨太太盛行,故推测关系紊乱,不愿大嫂多回家居住,于是大嫂每次回家,大哥则用各种方法催回,或快信,或电报,大嫂归后二人则争吵不止。

一次大嫂回家,大哥又快信去催,不幸信被大嫂父亲偷阅,大怒之下回信向子皋提出质问,信中说:

弟本拟于十八日送小女返津,不意火车已于十六日不通,十六日前连接令郎致小女数函,无非大骂大讥之语,其至云再归宁则廉耻丧尽,下贱至极,试问归宁即为廉耻丧尽,亲家太太亦曾到保归宁,并请问将来令媛等出阁后如归宁亦将谓廉耻丧尽耶……弟究不才,对于女儿实无教训,试看贤乔梓将来对令媛之好教训也……如闺女住家即为下贱,吾恐我亲家府上难逃此二字,即天下之大,上自皇帝大总统,下至于庶人恐亦难逃此二字也……”

子皋阅此信后,立刻招大哥前来,认为生子不孝,为父惹气。大怒之下,将信掷于地上,让大哥去读。大哥知致妻之信被岳父偷阅,以致生此一场是非,心中非常痛恨,在父面前不敢发作,只得唯唯听训,回到自己房间气恼万分。本来对婚姻不满,对岳父个人品行轻视,而今反因之受责,大哥日夜思想此事,一连三夜失眠,佣人只见大哥整日在写,写完了又撕,究竟不知写些什么?偏巧第四日,家中有事派大哥去保,住在子瑛姑母家,姑母对大哥大嫂二人不合适,又教训一番,第五日大哥便忽然精神失常,姑母派人送到天津时已是不能认人的疯子了。

大哥整日跳进跳出,骂人不止,更见人就打,家中整日没有安宁,他常骂自己的父亲,说父亲白中了翰林,太不开眼,拿儿子送礼,又说什么人瞎了眼让舅舅中了举人,依然不管正事,此外还骂他的岳父马宰相,更骂缠足的人。这些话在表现他对婚姻的不满意,是抑压在下意识内思想的一种发泄,总之大哥的精神失常,或许有他个人性格的内在原因——对环境的不能适应。但亦是旧式婚姻在新时代下不能调适的一种表现,自结婚之日起,已可见到这种种的不调适。

大哥疯后,子皋夫妇痛悔不该为他成婚,但为时已晚。大嫂更是愁眉苦脸,痛苦万分,她本来自幼骄养成性,结婚时带来了两个陪房的女眷与一个丫环,每日由佣人百般伺候,除了吃饭时很少到上房来,此时心中烦闷,出入常是摔门做响。竹筠在娘家所见的都是谦恭有礼,早晚侍奉公婆的儿媳,对于这般作风自是出乎意料之外。外面虽然不说,但心中的不满却已存在。为大哥延医医治,但成效很小,以后只是渐渐能够认人,不再打人,但仍常常跳进跳出的大骂,每日两个男佣人日夜轮流看守,一日偶然不慎,大哥竟从二楼跳下,将脊骨摔折,卧床半年才好。此后家中每个窗户都加置铁丝网,以防大哥再跳。全家的人每日提心吊胆,再无安静的日子。

大哥疯了,夫妻间的感情日坏,但是大嫂确生了第一个儿子。三个月时,大嫂带他去住娘家,在娘家时孩子忽发高热以致抽疯,小城市内,医治不得法,据说吃凉药过多,到病好大嫂带他回来时已是歪着头,傻气十足的孩子。子皋竹筠见这唯一有指望的孙儿已经如此,只有感叹命该如此又有何说。这时子皋自己的新房已经盖好,朋友们劝说,新房不宜自居,最好先出租些时,子皋认为这都是迷信,于是一家搬了进去,这是一所二十五间的四合房,正房二层,正对着广播电台一根极高的杆子,略懂风水的朋友都说这杆子太高,压运气。子皋虽然不信,但也听了他们的建议,房顶上立了一面镜子,意思是可以免除压运之说。

新房离基督教公理会的礼拜堂甚近,竹筠便常带了四姐去做礼拜。竹筠此时的生活,由大哥夫妇不合到大哥神精病发,大嫂整日不乐,再加上孙儿病中用药失当,连续不断的扰力,破坏了生活上的均衡,竹筠完全陷入不安,莫知所从,宗教在这种时期,常是现出他的作用,因人在生活失掉均衡时,容易寻求宗教上的安慰。武家的新居既距教会甚近,竹筠便很自然的与之接近,在里面听到许多道理,觉得内心宽畅许多,子皋向来没有宗教,所以对她做礼拜也并不反对。这是竹筠屡受打击后寻求新适应的另一方式。在旧文化内受了三四十年的薰陶,对于这新宗教的接受自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所以在竹筠的生活内仍可见到佛教思想与迷信的遗留。

这时子皋与竹筠只盼再生一男,因四子中三死一疯,一个孙儿又像傻子,想到将来实觉可伤,于是在一个新年的晚上,一个女佣人,自告奋勇到十字街头,抱来一块砖头,用布包好,偷偷放在竹筠的被里,意思是捡了一子,谁知被四姐发现,哭闹着要将母亲被里的东西拿出去,竹筠无法,只得依她做了,众人都惋惜不能灵验了。

过了些时,竹筠随亲友去逛庙,经亲戚的鼓励,在庙内烧香磕头抱了一个小泥人回去,这所谓之拴娃娃。这次果然很灵,竹筠不久怀了孕,生了六姐,盼子的希望虽然落空,但是所生的婴儿,确带来不少喜乐。因为上面三个孩子,都是夭折,认为是哥哥姐姐的眼毒,三天后才许他们隔着筛子来看婴儿。他们都气了,都说哪来的这些迷信!原来筛子可以筛去眼内的毒光,在农业社会内的筛子,不只用来筛去谷皮,还有这种功能,这在研究一个社会的文化功能时,是不可忽略的。

新生的婴儿所带来的喜乐并不长久,家中屡遭不幸,郁闷已深入父母的内心,不想子皋忽然生了疸背,因为抵抗力减低,健康不易恢复,大夫的医术亦不高明,终于在端阳节日与世长辞了。这次对竹筠是最大的一个打击,她认为恶运到了极端,她相信了朋友所说自己居住新房不吉利的话。她也相信了,对面广播电台长杆压运的话。她更相信了,新生孩儿命毒所以才将父亲克死,这件事实使她更相信了,中国社会上的许多迷信,同时在她自己的经验中还造成许多忌讳。例如五月不拆被,五月不搬家,五月不办事,总之五月对她是最毒的一月,因为二哥死在五月,大嫂娶在五月,大哥疯在五月,唯一的孙儿抽疯变傻又是在五月,最后子皋还死在五月节。

子皋一旦故去,家中整个面临了另一个危局。烟酒税局所欠的薪金立刻停发,子皋故去的第二日,子瑛姑母自保送来代收的房租,进门知道弟弟故去,房租之事一字未提,便收为己有了,竹筠在这种时候,心中无主,一切丧事办理只得请亲戚商量进行。子瑛姑母主张大破孝,凡来奔丧者皆发孝衣,竹筠娘家大哥的姨太则说:死的已是死了,还是要为活的打算以后的日子。子瑛姑母与她辩论起来,大姐心中甚是不快,认为家中到了这种地步,亲戚也还藉机争论。此时大哥又在院中大骂起来,大姐烦闷已极,于是叨叨的说,别闹了,闹死了一口子还闹呢?

这话或有变关之意,因子瑛姑母一向对家中之事多是批评不满,子瑛姑母此时正无好气,立刻向大姐发作他不好,他还是武家的根。你这小丫头崽子懂什么……赶快找主把你们都打发出去……”大姐生气了,不能与姑母还嘴,只有跑到父亲灵前去痛哭。二姐、三姐、四姐因为听到丫头崽子的话,一齐都去痛哭。姨太太看不过,走来相劝,更惹怒了姑母,大喊你是谁也管闲事……”二人大吵起来,姨太太哭着要雇车回去,姑母气得骂子皋缺德,四个儿子死了三个,一个还疯了,还说我从此再不登你们家的门!姨大太终于雇车走了,竹筠和大嫂给姑母跪了半天才算了事,第二天姑母还是坚持乘车回保了。这一场风波,使竹筠更加痛心,感到亲属的不体恤,世态炎凉的可畏。

武家所遭遇的种种不幸,至此是极严重的危机,子皋一旦亡故,使全家进入另一局面,外面的收入断绝,亲属的关系改变,以及分子生活的失常,清楚表现出整体所受的震动与所失的均衡。这些不幸事件发生的过程中,可以看出许多人类活动的社会意义。每个活动更有他的一套社会背景,例如大哥的无言接受婚事,是他所处社会文化内的表现,婚后为妻归宁的种种争吵,是对不满婚姻的一种消极抵抗与对妻娘家藐视的表现。子瑛姑母的屡次干涉家事是由于社会文化对姑权的注重所致。丧事中的一场风波,亦是姑母个性与轻女思想的表现。而这场风波亦可看出该种圆局下,人与人相互关系刺激与反应的结果。这些种种的不幸遭遇,反到促成竹筠母女以后的奋起振作与克服困难的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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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新式生活

子皋故去后,每月的薪金收入立刻断绝,全家的生活只靠少许的房租度日,竹筠看到这种局面,不得不变更生活方式。九个佣人立刻裁去了五个,日常的生活费用立刻减缩,平时家中从不喝茶,亦不买零食。她明白一个相当时期内是不会再有人能做事的,为了几个女孩将来的教育费,她不得不俭省,在每月少少的收入内还要尽力省出少许作为积蓄,她常常和孩子说:咱们一定要同心合意地把这个家撑起来,不要只想过去的舒服日子,自古说大丈夫能屈能伸,咱们暂时受些委屈,但是要为将来打算……

本来大姐、二姐都在河北省立女子师范读书,三姐则在中西女中,这时见家中如此情况,自动的也转入师范:因为在师范读书是可以免费的,四姐也入了师范附小,只有六姐未满周岁,仍由奶妈看顾。此后竹筠更常到教会去做礼拜,渐渐地认识了许多热心教友,他们常常劝导她、鼓励她,更给她许多处理家事的建议,例如教她把钱存入银行内可以生利,又教她可以用储蓄会的方法,每月不过交纳三元,十五年后可以提出一笔款,正好为孩子做教育费。凡是为家庭设计的良方,竹筠都小心听从。竹筠感到教会的一切朋友比昔日家中来往的亲友都更能同情体恤,她想这是宗教的力量,于是更多接近宗教。

由此可见子皋的死震动了这个均衡的网:家中的生活方式、竹筠教育女儿的态度、以及女儿所入的学校都受到了影响。在旧均衡破坏后,整个家族体系受到了震动,每个分子都在寻求适应,在适应过程中,渐渐建立了新的关系,进入新的均衡局面。但在这新的生活方式下,大嫂不能适应,她过不惯省吃俭用的生活,于是常常自己买些零食在房内自食。竹筠见了很是不快,大嫂还觉得在婆婆家受了委屈,这时已伏下了分居的种子。

大姐毕业了,留本校附小教书,第一日发薪回家,全数交给母亲,竹筠当时万感交集,不由落下泪来,当时留下十元,其余十五元还给大姐自用,以后大姐则每月交给母亲十元作为家用,竹筠心中甚是高兴。一天从外面回来正听到二姐和大姐说:你为什么那么傻,交什么钱,这不是白填么。竹筠听了这话暗暗伤感,但切记在心。

二姐也毕业了,也立刻找到教书的工作,但不久就由朋友介绍认识了季红礼先生。季红礼是一位工程师,为人精明能干,常常到家中来,竹筠也很喜欢,答应他们可以结婚。二姐结婚了,婚后生活非常美满。亲友们见大姐还未结婚,于是都为她留意,正遇竹筠娘家的七侄断弦待续,由于亲友的撮合,二人也甚愿意,于是也很快的完了婚。大姐、二姐结婚后,因为丈夫到奉天去做事,就都随丈夫去到奉天,竹筠记起昔日二姐说大姐白填的话,算清大姐几年所交的钱,按三分利计算,连本带利都还给了她。

在大姐、二姐尚未结婚前,大哥、大嫂则已搬往保定居住。走前是大哥整日跳骂,一定要分居,佣人说是大嫂唆使、大哥所为。大嫂又暗中告诉母亲是二姐结婚时怕大哥捣乱,所以要把他支开。总之,大哥大嫂终于带着孩子去保定了,他们住在家中的一部分房子内,其他的房子仍旧出租,每月有七八十元的收入可为生活之用。但是大嫂爱吃零食,又吸烟、打牌,所以每月总不够用,竹筠常常寄钱辅助,但是心中甚感他们浪费。大嫂在保定连生了两个女孩,于是经济更困难,常常来信说当了衣服,要钱去赎。

竹筠在津带了三个孩子,三姐、四姐、六姐,省吃俭用还略有积蓄,常常教训她们说:你们一定要给我争气,不要丢人。又说:咱们现在四个人,好比桌子四条腿,大家总要同心合意,把这桌子支得平平稳稳的。竹筠这是计划把已有的一点积蓄购买下房屋,但可惜为数太少,于是和一位朋友合股在自己的地上盖房,定好五百元为一股,自己出五十股,朋友出一百股。盖房时竹筠每日亲自去监工,完工后以房出租,收入所得按股分配,以后竹筠仍俭省度日,每积有五百元则还朋友一股,如此十余年才将股份还清,房子完全归为己有。

竹筠所以能在子皋死后没有陷入不可拯救的地步,而一天天渐有好转,全靠家庭中分子的适应能力,而这分子如何适应又与过去社会文化对他个人的铸造有着密切的关系。在这命运危机时,竹筠立刻开始新的生活方式以求适应,经济上的减缩以及信仰上的寄托使已破坏的均衡又有了新的调整,但是大嫂在这种生活下不能适应,于是迁往保定,乃因适应不当,使生活日益困难。

第二节 噩运风波

竹筠带着三个女孩,刻苦度日,除了到教会去听道外,很少与外界交往,旧日子皋在时的朋友多已离开,子璞姑母从子皋丧事大闹之后果然不曾再来,这是武家差不多绝缘于外,直到后来家境又渐渐好转,亲友的来往才渐渐恢复,亲友们到津办事,亦多寄居武家,竹筠见人有缺之时亦设法辅助,于是竹筠一家在家亲友中又居重要的地位。

羊儿夫妇自从迁出另居后,很少与子皋一家来往,以后他的儿子年儿长大,父子不和又脱离关系。至于牛儿夫妇则带了儿子春子到天津求助,每次均带些衣物钱粮而返。竹筠见他们无维生之路,一次春子前来,则为他找到利生皮球工厂的工作。但春子依靠成性,不愿工作。第一次推病跑回,第二次又因偷窥被开除。竹筠无法,只得给钱令他回保,以后他仍常常来津,给钱不足则大闹。有时蹲在院内大嚷:这会我不走了,这楼房得分给我一半!春子这样常常来闹,牛儿夫妇更假借名义说是奉竹筠之命便搬到保定房内居住。趁大嫂不在时还将房内所藏书籍与家具私自出卖。

此后牛儿与春子仍常到天津去,只要他们一来,竹筠则心身不安,于是他们前来则完全由三姐与之会谈。那时三姐已经由师范毕业出来,在附属小学教书,家中许多事情全靠她一人应付。

一天,四姐独自在家,忽然门声大响,佣人进来说是警察押着一个嫌疑犯,那人自称是羊儿之子年儿,在铁路旁被捕,有偷窥嫌疑,如能取保则可释放。四姐一人不敢做主,佣人出去告诉说主人不在家。此事这样过去了,但半年后的一个晚上,年儿忽然又来了,进大门后跳进屋内,满脸怒容,从口袋中掏出廿枚铜子往桌上一扔说:给车钱去随即坐在椅上说:怎么样,不给我作保我也没有死在里面,还是出来啦!接着又发了一阵牢骚。又说:给我预备地方住……给我一份茶壶茶碗……”竹筠等见他毫无礼貌,一时无法应付,只好给他安置在厢房居住。年儿离开上房,竹筠等都隔窗而望,因上房与厢房正有一窗相对。他们看见年儿正在和送茶来的佣人指手画脚地在讲,听不到讲些什么,只看见脸上的怒容,次日佣人问才知道年儿是和佣人发怒,因为来时开门开迟了,还说:你给我去买两把长剪子、长刀子,我这次来要弄出两条人命才走呢!

年儿来意非善,竹筠屡受到刺激的心似乎再经不起打击。于是三姐只得告了假回家陪母亲。年儿不时到上房大闹一阵,说些什么祖上没分家的话。竹筠于是托出亲友来问他要多少钱,以便打发他离去。

就在这样一个下午,女佣人忽然慌张的跑进来说:刚才我在外屋剥豌豆,年少爷走了进来,一面把白面放在烟卷内吸,一面用手比着说:人若吃了这些就死了。外面一阵风把我晒的衣服括在地上,我出去捡的当儿,回来时年少爷已不见了,只见豌豆上撒满了白面,我想起他说的话,吓得我赶快扔掉了。竹筠等听见了这话更加害怕,不敢吃家中的东西,每日吃饭、饮水借由佣人临时到外面去买,只怕家中的食品再被他放上毒药。竹筠日夜担忧,只有祷告上帝,最后经亲友说合,年儿答应如给钱三十元,以后不再来找。竹筠如数给了,更要他写了字据。但是过了几个月,年儿又来了,他说:钱花完了,我又来啦!竹筠见此实无办法。此时他白面瘾更大,同时更染了花柳病,竹筠明白他的生活习惯,多少钱都不会够他花的。

以后年儿、春子常是间隔的前来,竹筠无言忍受着这种搅扰,这些纠纷可说原因种在汉三时候,那时大房二房,无能失宠,由三房管家,大房二房子孙亦多无能,不求上进,单单依靠三方,中间虽然一度断绝来往,但总以三房独兴引为嫉妒,直到春子、年儿时候更以祖上未曾分家为由不时前来骚扰。这三个房系有着不同的发展,亦是各房人丁适应能力的表现。三房在困难中适应得当,虽然屡次失去均衡,但终在社会上寻到生存的地位,但大房二房则由于最初不如人之感及嫉妒的心理,自己不求上进,只盼他人衰败,终以适应不当,生活渐颓。

自从牛儿一家搬入保定房内居住,大嫂就带着一儿二女迁往定舆居住,此时与大哥感情更坏。大哥在定舆住些时候,大嫂总是设法将他逼走。如不给大哥饭吃,或将他的皮袍、棉被典出,大哥不堪冻饿,只得回到天津投奔母亲。竹筠见他狼狈情形,不胜怜悯,乃为他重制行装。大哥在津居住些时,又闹着要去定舆看太太和孩子们。他说:不回去可不行啊,她实在太胡闹,要是把孩子卖了怎么办?这虽是他的疯话,竹筠只得答应他去,但去了几天又是被逐而归,竹筠没有目睹二人在定舆的情况,究竟谁是谁非,但确曾接过大嫂长兄来信说:

 

舍妹定居定舆,实不相宜,婆女不侍奉,丈夫不招呼,而街面欠债甚多,日久下去恐难办理,姻伯母待伊夫妇非常厚道,而舍妹尚觉不满,缘其自幼失教,性情不好,侄为关切亲情起见秘密奉陈,最好姻伯母催其回津居住,以免日后不能救药也。

在这大哥往来奔跑,春子、年儿常来搅扰的时候,三姐结婚了,婚后随丈夫住居北平。那时四姐亦到北平考入大学,竹筠感到无勇气在津独自应付这些困难,于是带着大姐也迁居北平,在一亲戚家的后院租到四间僻静的小房,希望可以逃避年儿、春子的搅扰。天津的房子则留给一个佣人看管,竹筠自子皋死后刚刚获得稳定的生活,又因年儿、春子的纷扰以及大哥夫妇的不合而破坏了均衡。竹筠立刻进入忧伤、恐惧的境地,陷入不安的状态。终因三姐的结婚,竹筠也迁居北平,这是一种避开扰力的适应方式,在北平的居住期间很少与外人来往,以免将地址传给年儿和春子,这时颇有避难之感。生活略觉安定,不幸的事又发生,大哥因大嫂不见了,自定舆赶到天津,由天津又回到定舆。几日间竹筠以为大哥失踪,后来由警察来报,才在无量大人胡同将大哥找回。见他伤势甚重,仰卧地上,狼狈已极,立刻送往精神病院。大哥自称在保定车站与警察冲突被打。入院一日后则病转沉重,精神昏迷,言语颠倒,精神病院以医治费手,又转送协和医院,但终于亡故,大夫说是伤后血中毒所致。

大哥死时,大嫂也赶来北平,但二人本无情感,似乎只是一种仪式而已。竹筠等以大哥之死实出意外,定要查究凶手。呈报法院后,验尸人对此点毫不重视,只在具执照上填写佯有医治针孔,带磕蹭伤病死,法院既写病死,亦无法深究,但竹筠等一直认为大哥死得突然,不明究竟系何任人所打。大嫂曾说听闻大哥是在北平万历桥地方被打,又说可能是她哥哥的佣人所谓,因大哥常常到她哥哥家中去打搅故而遭恨,这些话更加增了竹筠等的怀疑,总以大哥之死不明,而心中郁闷不解。

大哥故去后,由于家亲友之劝导,大嫂带着三个孩子又到北平与竹筠、四姐、六姐等同住。这种勉强的合住使大家共处的生活并不融洽。大嫂的三个孩子与大姐的年龄相近,但是除了吃饭时在一起外,平时很少见面。这些无知孩子的关系,自然是成人间关系的反应,这表示大嫂与竹筠间的距离犹存,这距离远溯到在天津居住的时候,而近年大嫂对大哥的不满,以及大哥的死使竹筠怀疑,更增加了中间的隔膜。

大嫂与竹筠合并一处后,那唯一而又低能的男孩忽然患了急性肺结核,送入医院,三个月后终于病殁。武家唯一的男孩,又已亡故。竹筠更常到教会里去,希望忘掉男人承继香火的传统观念,不再希望以后有人到她的坟前祭祀了。大嫂自从儿子故去,更是整日愁苦,常常不出来吃饭,竹筠以为是儿子所致,常宽言相慰。一日忽接大嫂长兄一信,提出大嫂要求分家之意。竹筠在旧思想内长大,总以为分家是不体面的事,尤以婆媳分家,自古罕闻。但事已如此,亦无法挽回,只得请出律师,正式分家,以平分为原则,竹筠与四女、六女,得天津房产,大嫂儿女则分得保定房产。此后大嫂找房另住,竹筠等也自亲友家搬出,另租房居住。

竹筠连年遭遇不幸,大哥的不幸死亡,大嫂的勉强同居,以及唯一孙儿的亡故,连续的破坏了难于稳定的平衡。竹筠一直在适应与扰力的交替内生活着,直到婆媳的分居,才进入稳定的生活。

第三节 新陈代谢

分家后,竹筠多年烦扰的生活终于告一结束,家中简单的三口人平安度日,有一种重新呼吸到新鲜空气的感觉。大嫂自从分家后,从未再回过竹筠处,不知她们究竟境遇如何;大姐、二姐在九一八事变后也迁回关内,丈夫有着很好的工作,孩子也渐渐长大起来。三姐婚后一直居住北平,常常回家照应,生活亦称美满。四姐渐渐长大,认为父亲与诸兄皆有着不必要的死亡,因家中人的卫生常识不足,与大夫的医治不得法,于是立志学医,终于顺利的在医科大学毕业,在医院的工作,有很好的社会地位,家庭经济已不成问题。六姐已入大学,在学校内认识许多青年朋友,竹筠家内常是充满了青年人的小声,再听不到昔日不绝的争吵,亦再不感到寂寞。竹筠虽然年老,但很喜欢和青年人同处,在这新的生活内有着很好的适应。

年儿已久无消息,听到满城的一位亲戚来信说年儿曾找他们纠缠数次,兵乱时八路军侵入时年儿失踪了,以后再未见过。春子因为不知竹筠住址,仍不时到各亲友家打听,大家坚守秘密,未将竹筠居处泄露,于是竹筠的新生活内逃过这些烦扰。竹筠更常到教会去,正式受洗加入教会,在宗教信仰上却确给了她很多的安慰。

这时家亲友不再轻视武家了,他们常常很羡慕竹筠的教女有方,竹筠内心也有着不可言述的骄傲,她认为孩子是没有给她丢人,反争了一口气。

太平洋战争爆发后,北平沦陷了,大姐所在的学校也关门了,只得转入伪政府的大学。竹筠在津的房产被日军强占,房内东西抢得一空,军队走后更贴上开门者枪毙的封条。竹筠又各处托人,最后日军承认了正式房主,给了一笔钱强迫出卖,竹筠苦心经营的房产就这样的损失了!她虽不胜惋惜,但因宗教对她的影响,已不太重视这些物质的东西了。

北平沦陷期内物质膨胀,竹筠的家庭经济亦很受影响,但六姐也已毕业出来,两个女儿都有工作,比起昔日子皋初故去的日子已是舒服万分,因为现在不需要为将来的教育费打算了。

沦陷时期终于渡过了,抗战胜利给每个人带来无上的喜乐。他们第一次听到无线电台广播党歌的声音,真是有无限的感慨,觉得国家又复活了,自由的日子又来到面前。但是抗战胜利并没有解决了国家的问题,内战的烽火又遍布各地,物质的继续膨胀使人们感到没有保障的不安。竹筠一家内部的苦难已经度过,家庭生活渐趋平稳,但这外界的变动、社会上生活的不安使竹筠一家亦不能不受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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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叙述的开始,由于绍兴迁出的兄弟二人,长兄故去,三弟在保落户,生子鉴湖从事幕宾起家,生有三子,于是形成三房同居的大家族。这其中长房、次房渐趋没落,而三方独兴。以后的故事以三房为主,叙述他们在社会上的适应,又可分为三段:

一、子皋的刻苦攻读到成家立业,人口繁盛,家庭事业两方面得到一种稳定的均衡。

二、命运的坎坷,如子皋之子二哥、三哥、四哥及五姐的夭折,兵灾的抢夺,大哥婚后的神经病发,终于促成子皋的死,家庭陷入苦难时期,直到大哥及其子的死亡,都是一段与命运挣扎的过程。

三、重新的适应。大姐、二姐、三姐均已毕业婚嫁,生活安适。子皋妻竹筠与大嫂婆媳分家,竹筠与四姐、六姐小型的家庭生活下,渐趋稳定,两小姊妹各有事业,竹筠的愿望多已完成,此时大嫂已无消息,屡来纷扰的族人亦不知去向。

由于这个故事,可以了解人类生活中的普遍原则——均衡观念。家族内包括这许多个人与围绕着个人的一套关系,由于每个人的活动合成整体的活动,而个人的活动占整体活动的一部分。个人足以影响整体,整体又足以影响个人,中间表示这功能关系,同时这个家族整体又受外界环境或其他体系的影响,不时彼此牵制着。总之,人的活动与关系常呈一种均衡的网,任何扰力发生,便如挑动这均衡网上的任一结,全体必受震动,以致破坏了均衡,以后由于分子的适应再获得新的均衡。在这个故事内常可见到这均衡的破坏与重建的交替,新均衡的建立是一种自然的趋势,但又与分子的适应能力有关,而分子如何适应与他所具的一套知识技术,以及生活习惯、处世态度有关。这一套又由文化圜局下学成。这些文化特质影响着个人的活动、个人间的关系、以及其适应的能力。

例如武府由浙江迁到河北的一支,在文化背景、家族观念的圜局内又形成三房同居的家族,但三房的不能平均负责、汉三一房的独受宠爱,已伏下后代不能谐合的种子。

三房的分歧发展始自汉三的迁居易州。汉三的丧妻破坏了生活上的均衡。新夫人的续娶与一双子女的降生,渐使生活又进入新的均衡阶段。汉三夫妇的故去,其子子皋又陷入不均衡的生活,刻苦攻读,进入科举之途,都是家庭教育与传统文化下促成个人的适应方式。考场的失败与妻室的亡故,都是适应过程中获得稳定均衡的阻力。直到续娶朱夫人,科场连中,生儿养女,新的均衡渐渐建立,但均衡并不稳定。朱夫人的死亡,又影响到整个的家族,子女无依,家内无主。这时竹筠的续娶,新分子的加入,家族内的关系重新调整,渐渐进入新的均衡。三姐,以及三哥、四哥的降生使家族的生活常摆动在均衡的适应之中,在这种扩大的生活范围中又得到一种均衡。

以后进入命运的坎坷阶段。三哥四哥的夭折以及民国后的兵灾,使生活又停在不均衡的状态。迁徙天津以及子皋的再入官场,都是适应的过程。直到退职返保,四姐、五姐新降生分子的加入,补偿不少以往的损失,在这女儿承欢的生活下,进入另一均衡阶段。但二哥、五姐的亡故连续破坏均衡,全家再迁天津。新政体下,子皋做了烟酒税局局长,这也是外界制度改变的影响。大哥的婚娶使家庭的分子加増,关系的重新调整,大哥的神经病是不适应的表现。子皋的死,剧烈震动了这均衡的网。每个分子都受到影响,改变了生活的方式。在这些适应中直到大姐二姐毕业结婚,竹筠崇信基督教,大哥大嫂迁居保定,在这种生活下渐趋稳定。但族人年儿、春子的屡次纷扰,大哥大嫂夫妇失和以及大哥的死,使均衡难以保持。竹筠与大嫂曾寻求同居的适应,但后因大哥之子的死亡,使家庭分裂。分居后竹筠母女三人的小家族局面,生活渐趋稳定,才又进入新的均衡。

综上所述,可见破坏均衡局面的扰力不外以下两种:

一、内在人事的变迁:如人的初生、婚娶与死亡。种种人生的转机,都影响到体系内人与人中间的活动与关系。本故事内有着极多的例子。

二、外界环境的变迁:无论是国家政体的改变,或家族分子所在其他体系的变迁,都能影响着这个家族体系。如民国成立后的兵乱,引起牛儿的趁机纷扰,又影响到房系间的关系。又如大哥婚姻的失调是旧式婚姻在新时代下不能调适的表现,因为父母主持婚姻的时代虽已过去,但大哥自由恋爱的婚姻理想不能实现,以致引起种种失调现象,破坏了生活的均衡。

在这些均衡破坏的时候,生活内常可见几种现象使这已经倾覆的局面,又渐回到各力量均衡的支持之下,进入新的均衡。如:

一、事业的作用。当子皋考场连中继续升迁,以及后来提倡办学与放足,这些精神上的满足,影响生活的其他方面,并呈一种均衡状态。

二、迁徙的作用,如子皋在子亡后的迁居天津与竹筠在受族人纷扰时的迁居北平。前者为了寻求新的适应,后者为了避去旧的扰力。新的环境下,由于新的适应建立了新的关系,相互影响下,进入新的均衡。

三、分子增加的作用,如汉三续娶后子女双全,子嗣的问题解决,生活上因此获得均衡。又如子皋之女,四姐、五姐的降生,补偿不少失子的损失。家族内一个分子的加入,会影响到所有活动的改变与关系的改变。在新的适应内又有了均衡。

四、宗教的作用,如竹筠在屡受颠覆、生活不安的情况下,接受了基督教。宗教改变了一个人的看法、态度与行动,一个人又影响其他的人,在这新的关系下,生活又渐趋均衡。

以上这些纷扰与均衡的交替,不过指出生活剧烈变动的阶段;但在每个阶段内并非只是均衡或纷扰的呈现,在均衡时亦常有小的纷扰与适应,不过这纷扰的力量较小,不足以破坏整体的均衡。同理在纷扰期间,亦屡次有小的均衡出现,但那均衡的力量不稳,不时又被扰力所倾覆。

从这个家族个案的研究分析,我们可以看出一个团体的历史,简直就是均衡到扰力、扰力到适应、适应到均衡的一串过程。扰力所以能破坏均衡,适应又能进入均衡,完全是根据了功能关系。一者的变动会引起他者的变动,二者的关系又会影响到与他者中间的关系。至于适应的过程,则是人类社会的自然现象。人自初生就不断地在学习与适应中,不时的保持一种均衡现象。在这些过程中充分显示出人与人间各种复杂的互动关系。

家族是中国社会上的一个基本单位。从这个家族的研究中,也很可以看出中国的一般社会上变化的梗概。其中最显著的是从重宗法乡土观念的大家族形式进入一种单纯的小家庭形式。子皋以前的武府是着重于数房同居。家人权力与义务的关系,是扩展到直系亲属之外。这种家族的均衡局面是十分难于维持的。因其牵涉互动关系太广,而子皋死后竹筠持家的时代,以迄今日,是渐趋于小家庭形式。旧日族人的纷扰胁迫亦是基于宗法乡土的观念,而今日此种胁迫的销声匿迹,其中最大的原因,当是那套老观念在这种已渐趋均衡稳固的小家庭中已全无地位。这种剧烈的改变,使得竹筠今日得享均衡的生活,自然外界环境的转变又不时在影响着他们的安宁。

本文不过是一个简短的研究,未能清楚深入文化的各方面,但希能在这短短的家族生活内,阐明人类学上的均衡观念与功能关系。

 

文字编辑:孟祥婕、雷培、孙铭阳、钟玥、郅宇轩

编者按:凌鹏、宋丹丹

推送编辑:李金瑶、周芯宇

审核:凌鹏

文字整理自燕京大学毕业论文《武氏家族的变迁》,为方便阅读,繁体均转化为了简体,标点有适当修改,段落亦重新划分。数字均转化为阿拉伯数字的形式。部分字词有改动。在此基础上,尽量尊重历史文献原貌,所有的修改不损害原意,不改变原文风格,不破坏时代通行表达习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