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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洁琼 | 有关社会学的几点意见


编者按

雷洁琼(1905-2011),祖籍广东台山,1919五四运动后,雷洁琼赴美求学。在加利福尼亚州的中学毕业后,雷先生先后在加州大学、斯坦福大学和南加州大学就读,于1931年获美国南加州大学社会学硕士学位。毕业后,雷先生回国执教于燕大。1931年至1937年间,雷洁琼任燕京大学社会学系讲师、副教授,讲授社会学入门社会服务概论贫穷与救济家庭问题儿童福利问题社会服务实习等课程。19415月,雷先生任教东吴大学。建国后,雷先生参与了《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政府组织法》、《婚姻法》的制定工作。1952年全国高校院系调整后,雷先生任北京政法学院副教务长。1972年,雷先生到北京大学国际政治系任教授,期间与费孝通先生一起主持了北京大学社会学系的重建,并成为新成立的中国社会学研究会副会长。1979年中国社会学恢复重建后,雷先生就提出要同时注意发展社会工作教育,呼吁培养社会工作者,并在1983年提出了民政工作是社会工作的著名观点。雷先生是北大社会学最重要的前辈学者之一,她一生坚守源自燕京大学的社会学中国化社会服务的理念,为社会工作专业在中国的创立和发展做出了卓越的贡献,堪称以社会学服务中国社会的典范学人。

1980年,中国社会学研究会和中国社会科学院社会学研究所举办了第一期社会学讲习班,这是中断了近30年的中国社会学为重建专业人才、恢复社会学学科建制的重要举措之一。《有关社会学的几点意见》即是雷先生在本次讲习班第三学程中的讲话。雷先生在讲话中提出了重建社会学的三个入手点,即社会学理论和分支(应用)社会学的发展;精研中国社会问题和发展社会工作。这三个期望日后也在北京大学社会学系的研究和教学结构中完整地体现出来。

 

图为雷洁琼1931年在美国南加州大学获社会学硕士学位。

 

图为雷洁琼1931年回国后在北平燕京大学任教,与社会学系学生合影。

 

有关社会学的几点意见

雷洁琼

 

我脱离社会学这门学科三十年了。今天要我来谈社会学问题,岂非班门弄斧。但是,我曾经在社会学这门学科上学习过,研究过,我曾经在燕京大学教过十多年社会学,对于社会发展和社会问题还是有兴趣的。我不能说对于社会学这门学科没有看法,到这里来就是谈谈这些看法,跟大家交换交换意见。我如果有讲得不对的地方,请你们批评和帮助,这对我也是一个促进。

我今天讲的,不是什么学术性的问题。因为我没有时间很好准备,只能谈谈这门学科的常识。

我讲三个问题。

 

社会学的理论研究和应用

社会学的研究对象是社会。但对社会的认识有很多不同的观点和理论。我承认马克思主义是社会学的理论基础,但以马克思主义为理论基础不是不要继续研究理论问题。马克思主义是发展的,必须从社会实际出发,努力进行理论研究。马克思主义要我们研究问题不要从定义出发,应该从实际出发,我们要从具体社会问题入手来建立和发展中国的社会学。社会是复杂的,但社会结构的各部门又是互相联系的统一体。从具体的社会问题入手,可以进一步了解社会的结构和矛盾。

我们都生活在一种社会中,我们对社会不是一无所知的。马克思、恩格思曾经用历史唯物论研究过人类社会的发展过程。他们发现人类社会发展是有规律的,是一个过程,是从原始社会、奴隶社会、封建社会、资本主义社会、社会主义社会过渡到共产主义社会。但从个别的社会来说,不一定都经过这个过程。

由一种社会形态转换为另一种社会形态,不是完全相同的。例如英、德、美、日都是资本主义或帝国主义国家。然而,他们的转变过程都不同。英国由封建主义社会转换为资本主义社会,是由地主转变为资本家;法国是打倒地主、资本家,由从事工业者发展起来的;美国是由奴隶制殖民地独立后逐渐发展成为资本主义国家的,没有经历过封建社会阶段;日本明治维新,从封建主义发展为资本主义。大家对英、法、美、日的历史都是熟悉的,我就不用多讲了。我们国家受到帝国主义的侵略的影响,发展也没有 循序而进。我们没有经过资本主义社会阶段,我们从封建社会转变为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又由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进入了社会主义社会。

我讲以上这些,主要说明马克思主义的历史唯物论是我们研究社会学的理论基础,但马克思主义的理论是发展的,我们必须从社会的实际出发来研究。所以,社会学还必须研究理论。并不是有了马克思主义作为社会学理论基础,就不必研究理论了。马克思分析了资本主义社会的矛盾,预见到资本主义必然要发展为社会主义。当前,称为社会主义国家的很多,苏联是不是社会主义国家,现在还有争论。社会主义各国所走的道路都不同,所处的阶段也不同。我们现在处在社会主义的哪一个阶段?如何创造条件过渡到共产主义?有很多问题是我们当前需要回答的课题。

应用社会学或社会学的应用,就是运用社会学的理论和方法,来研究社会的问题。社会问题就是在社会变迁过程中出现的矛盾。有些由于社会已改变,但人们的思想跟不上,例如,我国封建的土地制度已经消灭,而在人们头脑里存在不少封建意识,例如终身制、个人迷信、任人唯亲、一言堂、阿谀奉承、搞特权、重男轻女等等,很多不正之风都与封建意识有关,都与社会主义相矛盾,都是实现四化的绊脚石。有些矛盾是由于社会结构的各部门失调而引起的,有些矛盾是对社会主义的基本经济规律缺乏认识。

社会主义基本规律的要求是:用在高度技术基础上使社会主义生产不断增长和不断完善的办法来保证最大限度地满足整个社会经常增长的物质和文化生活的需要,在这里,保证最大限度的满足整个社会经常增长的物质和文化生活的需要,就是社会主义生产的目的;在高度技术基础上使社会主义生产不断增长不断完善,是达到这一目的的手段。长期以来,我们对社会主义的基本经济规律认识不足,对社会主义生产的目的和手段的关系,生产和消费的关系处理不当,重生产,轻消费;重工业,轻服务,导致社会经济结构和劳动结构比例失调,造成大批为人民生活服务所需要的事业无人去干。

社会学应该应用社会学理论和方法对这些问题进行调查分析,找出原因,提出解决办法。调查研究当然不能离开正确的理论。三十年代,社会学者参加过乡村建设运动,希望解决农村破产问题。定县做了不少调查,进行了不少改革教育、卫生、生产等福利工作,但是没有正确的理论来指导,没有抓住主要矛盾,问题得不到彻底解决。调查的结果也不能反映真实客观现实。不过,那些调查资料今天仍然是有参考价值的。社会学理论要为研究社会问题、解决社会问题提供理论指导。反之,通过社会调查研究,分析和解决问题,又能丰富和发展理论。所以,理论社会学和应用社会学是相辅相承的。

 

社会学和社会问题

社会学除研究社会发展规律和社会结构外,还要研究社会问题。社会问题是社会学的研究对象之一。社会是复杂的,各部门又是互相联系的。从具体社会问题的调查研究入手,研究社会,可以暴露社会矛盾,对社会结构和失调会有比较正确的了解和认识。我以当前比较引人重视的问题:青年待业问题和青少年犯罪问题为例,谈谈他们的关系。

待业青年的安置问题,关系到千家万户,关系到四化建设的成败。目前,全国各城镇都在下大气力解决这个问题。去年七月,中共北京市委曾组织专门班子对北京的城市社会进行了周密细致的调查。通过调查,了解到社会经济结构上存在一系列问题,这就是工业职工与商业、饮食业、服务业职工人数增长速度不平衡的问题。

 

11957-1977北京工业职工和商业饮食业服务业职工所占比例

 

一九六五年至一九七七年,工业职工增加六十万人,平均每年增加五万人。与此同时,全市商业、饮食服务业职工增加十一万人,平均每年增加九千一百人。

从世界上几个大城市商业、服务业人员占城市人口的比例来看,我们北京的比例是最低的。

 

2:世界几大城市商业、服务业人员占城市人口的比例

 

一九四九至一九七七年北京市各行业职工在全部职工中的比例的变化情况:

 

3:一九四九至一九七七年北京市各行业职工在全部职工中的比例

 

由于这种发展的不平衡,造成了首都人民生活上的许多不便,比如吃饭、做衣服、修理三方面都非常困难。

为什么会存在大批人无事干,大量事无人干的不合理现象呢?其原因:

一、经济事业发展缓慢,人口增长过快。

二、对城市社会结构和劳动结构的合理性认识不足。说重点,就是违反客观经济规律的要求,造成国民经济比例关系的严重失调。一九五八年至一九六五年,职工人数盲目增加,三年中 猛增了二千五百余万人,既超过了农业的负担能力,也超过了工业的实际需要。

三、对社会的基本经济规律缺乏认识,没有把改善人民生活的问题摆到应有的地位上。

四、劳动管理方面统得太死。就业都由劳动部门统一分配,企业没有用人的自主权,人们也习惯于依赖国家。这样,没事干的人只得坐等国家分配,没人干的事情只有等待国家兴办。

一九七九年北京市有四十万待业青年,一九八〇年还有二十余万,其中,一九七七年以前的中学毕业生约十万人。有的闲散了一二年,有的长达七八年;男女比例上,女的占一半以上;年龄方面,二十六岁以上的也占一半以上。

待业青年问题是严重的,具体表现在:(一)这些青年思想上苦闷,悲观失望,甚至企图自杀;(二)影响婚姻和家庭和睦;(三)影响家庭的正常生产和工作;(四)违法犯罪,影响了社会的安定团结;(五)浪费劳动力。

其次,青少年违法犯罪也是当前严重的社会问题。违法犯罪青少年占刑事犯罪总人数的百分之十七以上,其中,社会青年占第一位(包括待业青年、开除或自动退学的学生等)。青少年犯罪活动最突出、影响治安最大的是恶性案件,如抢劫、流氓强奸、行凶杀人、聚众斗殴等。他们的犯罪活动表现有集团性,串帮结伙,纠合作案;综合性,每个人都是多面手,能偷、扒、抢、打架、流氓,五毒俱全;猖狂性,手段凶残,不顾后果。他们的特点是:(一)犯罪年龄愈来愈小,作案愈来愈大。两头小中间大(十五岁以下,十八岁以上的小,十六至十八岁的最大;(二)从个人作案到集体作案;(三)从徒手作案到用武器作案,武器多数是在工厂制造的;(四)从偷偷摸摸的作案发展到光天化日下公开作案,从低级到高级,从简单到复杂;(五)犯法的男比女多;(六)城市比乡村多。

青少年犯罪原因:(一)林彪、四人帮的流毒影响是主要的;(二)有些是家庭、学校、工厂和社会的教育工作跟不上形势;(三)社会方面:十年浩劫破坏了传统的良好党风和民风,色情和不健康东西的传播,不良风气流行;(四)资产阶级思想的影响及腐朽生活方式的浸蚀;(五)政法部门有一个时期打击不力。管教、劳改等机关不是以教育为主,出来后又不容易找到职业。因此,一进宫、二进宫、三进宫一再进管教、劳改机关)的多。

青少年犯罪问题暴露了社会不少矛盾:(一)家庭教育有缺点;(二)妇女就业人数日益增加,学龄前儿童的教育发展不够快;(三)学校教育重智不重德体,不贯彻全面发展方针,对不合格学生采取开除办法,学生自动退学不管理由,以及对后进学生没有注意教育转化工作;(四)拘留、收容、劳教、少管等等场所管理不善、不健全,公检法三机关人员少,质量弱,物质条件差;(五)教育制度和劳动结构存在问题,使有些青少年无望,就业无门;(六)中央的综合治理方针不够落实、青少年问题没有引起全面重视。

我们要从具体社会问题的调查研究入手,针对社会存在的问题进行调查和研究,发现社会发展规律,创建和发展中国的社会学才有基础。

 

社会学和社会工作

社会工作就是运用社会学的理论和方法从事社会福利事业,解决社会的具体问题。资本主义国家,由于社会贫富悬殊和阶级矛盾,为着缓和经济和社会的危机,举办了大量社会福利救济事业和推行保险制度,例如对老年退休、失业、残废和死亡的人,提供其本人和受赡养的家属保险助金,建立了不少公立和私立的社会福利救济机关,救济贫苦家庭,孤寡老残等人,补助半孤儿或孤儿的家庭,实行贫苦医疗救济和房租补贴等。

但是由于福利救济制度规定种种限制,申请享受福利救济的人,要经过福利机关反复调查才审核批准。这些从事执行社会保险制度和社会福利救济机关的工作人员称为社会工作者。社会工作成为一种专业,必须经过专业培训,对于社会学理论和社会调查方法都能熟识和掌握运用。因此美国的大学,相当普遍设有社会学系和社会工作院系,培养社会工作者。专业课程主要有个案调查方法、集体活动领导方法和社会福利事业的组织和管理。社会工作者人数众多,现有三个国际组织:国际社会工作人员联合会、国际社会福利委员会和国际社会工作院校协会。通过刊物和举行年会交流经验,研究社会工作的手段和方法。

 

图为国际社会工作者联合会(The International Federation of Social Workers)标志。

 

我国政府关心人民生活,随着社会发展的需要,民政部门举办了不少社会福利事业。我国社会福利方针是依靠基层,生产自救,群众互助,辅之以政府必要的救济。为着安置盲、聋、哑残人,举办了社会福利工厂,为着安置无子女的孤寡老人,举办了养老院,举办了社会福利院收容残缺儿童和丧失劳动力、社会上无人依靠、无经济来源的孤老病残。随着社会的发展,为社会服务的福利机关,也将逐步增加并不断地改进完善和提高组织管理水平。这就需要有专业知识的社会工作者,既具有社会学的知识又掌握社会调查方法。因此,我认为重建社会学的任务,既要在理论上研究社会主义制度的结构和发展规律,重视理论联系实际,进行社会调查,并注意培训社会工作者,具有创建、组织和管理社会福利事业,解决社会具体问题的知识和能力,为社会主义现代化贡献力量。

 

文字编辑:徐毅萌

推送编辑:李金瑶、沈适

审核:田耕

文字整理自《雷洁琼文集(上)》,303-311页,开明出版社,1994年。